董子玉一家言
董子玉祖籍北方,而生长南地。其先人官于吴,遂家松江。为人宽厚和平,年少老成。道逢裙衩,常以扇障面,或俯首疾趋。又慷慨好施。读书不达,而货殖焉,遂商旅于闽广间。贩丝丝贵,贩米米昂,不五六年,奇赢十倍。妻盛氏,美而贤。有婢暖云,幼鬻于董,年及笄,艳丽无俦,针黹绝伦,遂纳为姬,盛氏雅爱之。
会子玉过维扬,又买一妾张氏,以二百金得之。年十七,亦韶秀,名兰绡,善烹饪之法。其父尝为鹾商供刀匕,故精于味。归董后,每郁郁叹闷,如有隐忧。董问之,兰曰:“奴得侍郎君,又闻夫人不妒,终身愿足。但有义妹阿进,我邻何姓女也。其父赤贫,与奴垂髫闺友,誓相爱顾。今天各一方,恐将来所适非人,用是悲耳。倘郎君能爱屋及乌,亦为罗致,则合璧连珠,共事君子,实为万幸!”言罢,泪下如雨,敛衽以请。董曰:“荐贤者受上赏,卿不愧为君子姬,当论首功。”遂允。亦二百金买。
阿进年十六,杭人,父幕死于扬。亦娟好,兼通书算、弹丝。喜不自胜,携归,如载宝而来。盛氏闻之,先舆来迎而归。盛氏因劝董曰:“风涛雨雪,带水环山,适可而止。今家迄小康,不劳更作行旅想矣。”董遂鬻田百亩,构一精舍,环以竹木,经岁不出,悠然怡乐。一妻三妾,爱若同胞。衣则易着,食则共器,既偶俱之无猜,更相期以共济。一家之中,盛氏总其成,暖云司纫事,兰绡佐中馈,阿进操会计书写,分任焉。皆擅其长,即错综焉,亦无废事。凡有妇人入董门者,皆薰其德而化为善,一时子玉之邻无诟谇声。
每见夫妻燕好,一有小星,顿起参商;甚至林间狮吼,岭上鹃啼。况一再至三,连袂交枝。借使三善能称,而一夫作难,又安得保此庸庸之福也哉!说者谓董子善齐家,余谓董子有修身之道。想其被面障扇时,其气象固已异矣。使董子出而为仕,化家为国,正有可观。噫!董子不以轩冕之荣,易此闺房之乐也。
盛氏,胶东人,号淑娟。修眉方面,性恬静,好佛。尝独坐一室,瀹茗诵经,焚香缕缕。逮下多喜颜承奉者,不敢有惰事,非不敢也,实不忍违其意旨耳。
暖云,苏人,幼鬻于董。身瘦怯如春月柳,微有白麻。足缠似锥,爱着通绣红履。善针工,一家衣着袜鞋出其手。盛氏所供髮绣观音像,暖云之制也。
兰绡,扬州人。目秀准直,心灵警,口滑稽,能令人善听。精于庖厨,每饭一蔬,多出奇想。如以紫玉光熯肉、荷叶粉鱼炸、醋浸山兰蕊、木瓜花作酱,皆味外味云。
阿进,钱唐人。体丰而软,好洁,喜穿青蓝,以显其白。古人谓丰若有余、柔若无骨是也。能书算,一家度支悉付之。暇时洗桐拭竹,扫径浇花,绝无一毫俗韵。或于灯前月下,一家环坐,听阿进弄阮弦唱平湖调,文词数折,其音袅袅,如流莺云。
(妙事、妙人、妙文,令观者叹赏不置。)
郑延
郑延,淇人。幼失怙,十六岁入泮,韶秀无比,人美其名曰“郑大姐”。聘陈氏,未娶夭殂。郑母爱之,慎择所配,恐拂其意。而郑又高自位置,故二十五而求凰未就也。
会入郡,过府桥下一小绫绢铺,柜前有女子白洁,瓜仁面,腰细刚一捻。心爱好之,趋入铺买绫。女呼其兄,兄出,非郑意,乃故为低昂而去。明日郑见女,又至。女欲呼兄,郑曰:“无庸。”指架上包:“即此绫。昨已言明若干镪。”女初利其价,遂与郑。郑脱贯如价。女沉吟,返其半曰:“毋须太多。”郑德之,由此日往觑焉。既而女亦目逆而送之。郑乃属媒妪通其意。其兄返命曰:“弱妹得秀才耦,大佳,但只好作画中人,恐不任井臼事。”郑曰:“吾家颇有薄产,断不至使新妇入厨下。”归告其母,遂委禽焉。
逾月,其兄送之淇上,即返卫。合卺之夕,女哭泣不自持。郑抱入帏,极温款,并道眷恋。女呜咽,郑怜之,三日不敢问鼎。后郑强之,女不得已任郑,牢不可破。郑固伟男,遂驰骤焉,亦不可。于是降格以求,女竟开门以纳。噫,何前倨而后恭耶?郑问女以故,女曰:“奴小字改姑,盖石女子。自幼阴道绝,前曾适人,见弃。今蒙爱而娶焉,倘不为嫌,当屈体以奉,无所后悔。君必注念前好,妾诚逊谢不敏矣。”郑雅爱好,伉俪殊笃。
弥月,其兄来淇,见妹有喜色,郑亦无他词,乃幸甚。女事母最孝,尝于母前欲为郑娶姬,母曰:“新媳妇老耶?几月不伏雌,便望儿子若眼穿。倘房中添一牝货,酸梅子入口,便要作切齿痛。”郑亦不肯,女隐为后嗣忧。
女常供观音像,朝夕礼拜甚虔。日者有老尼至,女敬礼之,郑亦喜与女冠子谈,遂留斋供。尼曰:“有几公子?”女曰:“不育。”尼曰:“大娘子何以美而无子?”郑应之曰:“此卫人为之赋《硕人》也。”尼曰:“若然,我治之。”请间,女与尼入他室,出曰:“无伤也。石外也,非内也,尚可以疗。”诘旦携药来,令女入帏,以翎点药敷之,继以刀圭,曰:“觉痛楚否?”女曰:“不也。愿吾师施大法力,广为洞开。毋使一线蚕丛,致郎君又叹蜀道崎岖耳。”尼笑曰:“适可而止,想此中无并辔行者。覆以膏皮,留一小孔可以便溲。百日之后,客将入门。”而老尼不受谢,竟去。
女谨奉教,郑移外寝。无何而瓜期及,郑为之揭门封。阖辟之间,已若有稚子候门也。女先固瘦怯不胜衣,自此而丰颐美颊,肌肤有余脂。两乳膨膨,如合覆二建磁钟。惟有双钩三寸,依然故我耳。二年生一子,名晚生。
郑尝与枕上谓女曰:“人生得意之遭,即伏于失意之内。忆吾两人桥头肆上,一盼留情。及至于归,入帐之夕,倘以卿故,一旦翻然弃置,卿复何辞,而吾亦未为失德。第使再续其弦,安知不仍脱其輹。如今日者,卿怜我,我复怜卿,是今之视昔,更甚于昔之视今。纵前后判若两途,彼此皆同一致。区区之情,恒有所固结而不可解,然后叹诚通变化,而心坚者之石与俱穿也。”郑终身不二色,夫妻偕焉。
孙筠
孙筠,掖县人。父宗南,住城北,业农。先以东村宋姓之女为筠定婚焉。宗南无行,好博,不数年家日落。宋家见孙贫,欲退婚,风示于孙。孙愤,将与较,复思鸣于官。孙妻讪其夫曰:“当自惭,何尤人?他家女岂肯来汝家受饿耶?”孙筠乃谏其父曰:“父莫较,儿自立成名后,何患无妻子耶?”父从此顿改前非,悉心正业。父力田,筠又力学。逾岁,筠十六,入邑庠。家复稍裕,遂于东村之东王姓女结褵。择日,筠冠服,行亲迎礼,鼓吹往过东村。
宋女固未许人,闻乐声,与其婢小曼出视。小曼识之,曰:“此新秀才筠孙郎也。向使主人翁不以孙郎一时贫穷,食言渝盟,姑姑今日岂不居然娘子耶?甚矣,善择者择高郎,不善择者择高房!”宋女怏怏归,向隅,泪荧荧如珠串,乱落襟袖。小曼复笑曰:“姑姑最是无用者。寡是哭,饶尔再哭一夜,人家女儿睡熟孙家炕矣。”宋女乃挽小曼手曰:“奈何?能为我划一谋乎?”小曼曰:“何难?三十六计,走为上策。姑趁此时,直抵孙家。要知咸阳先到者即是君。一臀坐下,他用十八金刚,也抬尔不出来。”宋女曰:“我羞,且不识路。”小曼曰:“姑敢行,我便保得将军去。”
于是两人梳洗结束,蒙以青盖,内袭华衣,扎履结袜,悄步出村,竟投孙舍。遥见结彩于门,近之,则宾客列满。小曼携女昂然入,皆问谁家姑,小曼答曰:“看新妇者。”进内,孙父母见之。小曼扶女跪堂前,女乃泪盈花晕,羞泛春红,不作一语。小曼曰:“我姑宋女也,原许作孙郎妇。自主人退悔,我姑誓死不二。今闻孙郎另娶,我姑情极来归,望二老怜而收之。否则请死于孙氏之庭,以明我姑之心。”其言侃侃。女闻之大哭,伏不能起。孙父母喜,掖女曰:“此我佳妇也,毋庸悲。”
俄而孙筠偕王女亦至,见已一女坐青庐中。父母告筠以故,筠亦喜。堂上贺客亲友,哄然皆喜,遂令二女皆成礼,称两大焉,但惟恐其不相能。三朝后,宋与王相敬爱,如亲姊若妹。于是小曼谓女曰:“东吴招赘已完,赵子龙当用不着。俟明年我姑诞儿,再来长坂坡抱阿斗耳。”欲去。宋女留之,商于王女,禀明父母,愿分一席以酬其劳。许之,纳为姬。宋父母陪送妆奁,登门赎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