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居半月,每日蔬菜饭颇洁精,不及荤酒。往来仆御,皆江西声口。江因询其众,去中华几远?众含糊答之。而翁一日呼江曰:“尔能会计,为我司日掌记。”江诺。惟日记数百人米菜而已。至晨,有人舁买物至江所,所过数登簿而已。如是者年余,江固诚悫,翁喜之,问江曰:“汝亦念故乡否?”江泣曰:“蒙长者留养,实所心愿;惟家有慈亲,望子不归,恐断肠耳。”翁曰:“此地亦好,欲归亦不难事。”江闻言,跪请归省。翁许以异日。

晨,江抱簿登堂,一一交翁讫。翁乃策杖出门,至海边,杳无舟楫。翁掷杖波中,即化一巨舰。翁与江登之,令江闭目勿启,但闻风声浪声。既而渐远渐微,而乡音市语隐约来前。翁曰:“至矣。”江瞪望惊喜,则“滕王高阁临江渚”也。翁入阁,江随之,见阁下神案香楮布满符箓。翁取案上供神柑,剖其瓤,与江。江食之,翁仰以空皮合置俎间。江又随翁至厨下,见刀俎满前,砧烹错杂。翁持一纸函与江曰:“人问汝,以此贻之。”江纳于袖中,翁即翻身入灶而没。江急曰:“长者赴火。”而厨师执之曰:“此天师洁斋之所,闲人何擅至此?”江曰:“适与长者至,忽入灶内矣。”

遂出封函以验,拆之,即早间天师祈雨表文。中有两错字,特为圈出。又指供上柑果,空一枚。江抚询之,详知其好善,署石表于州曰“善人处”。而江始知翁之为旌阳许真人也。益修善行,母子悉登上寿云。

(七如氏曰:“云中鸡犬,合宅飞升,岂清虚之表,有一境位置之耶?据此,则神仙踪迹,仍在人间。第为桃花流水杳然洁处耳。”是说亦近理。)

墙折弄

吴门陆采侯者,慷爽人也,顺治年间,有某商主其家置绸缎诸货,已毕,欲束装行。采侯止之曰:“诘朝重阳佳节,客不囊萸山上,而反载月船头,不诚太煞风景耶?”商颔之,乃移货贮他寓,为便行计。

明日,携斗酒登治平寺,相与尽一日之欢。晚归,他寓火,千金物付之一炬。采侯叹惋,且伤客之荡尽也。语商云:“是非客之过,我贻之咎。若货未登舟,货犹我货也。且我若不强留,又安及火。”竟偿其值。商感谢而去。采侯与其弟俊侯同居,邻家火,左右俱烬,独陆氏之庐无恙。

未几,邻再火,两邻又荡然,而陆氏之庐仍无恙。时左邻高墙已倾,采侯兄弟正覆其下,佥曰:“陆氏昆仲不得正命死。”及锄,视之,见墙倾如折,中一弄然。两人战栗危坐,了无损伤。

金驼子

洞庭东山金驼子,背曲如弓,心性灵敏,人多爱之。肖其形,呼为“金元宝”。人家有喜庆事,总得金元宝到门,以为佳谶。金复能为谀词祝焉,故远近争致之。金一一至其家,莫不醵金钱、具酒食,欣然醉饱,盈袖而归。

数年,家渐裕,有田二十亩,皆膏腴地,旱潦无虞,乡人号曰“米囤”。里有某甲,富而贪,涎之,求售于驼,驼不卖。谚曰:“乡里老儿生得怪,越贵越不卖。”甲意甚恨,转辗寻思,乃与役勾,使人讼驼,驼倾囊,遂欲鬻田,甲贱得之,价不及半也。驼自此贫,无有再问元宝来者;既自送元宝上门,而人亦视之为楮镪也。

他日,伛偻田所,见秀颖连阡,曾辍耕之,几时他人将饱其实,不觉咨嗟太息。锄禾者,驼旧佃客也。相与语,因谈及为讼某者即某甲,以此数十亩故。不然,无妄之灾何因而至前耶?佃原委甚悉,驼愤然归,磨利刃出入挟之,思得之而甘心焉。

一日,侦知其饮于姻家,夜候道旁檐下。更余,驼忽转念曰:“贫,我命也。某谋产而得产,渠自昧心,我复舍命而杀人。我仍无产且亦丧命,何益之有?”遂掷刀于河,返走暗中,度石桥,忽闻人语曰:“这里是金元宝。”觉有人自驼后扳倒仆地。又似一人持二板至,遂置驼于板上,复以一板压之,缚自勒板,如榨油麻。

驼本枉者,而使之直,是犹以桮棬为杞柳也。驼觉腰背悉为夹碎,痛急昏去,复苏,一无所有。反手腰背,大异于前。疾返叩门,妻见而讶之,曰:“汝何颀然而亭亭,橛然而矗矗也?”惊笑达比邻,共走视,果无复拳曲故态。远近传为异事。稍有周给之者,驼又小康。人问之,诡言得一秘方,而挟刀事密不言。

数月,仇某甲忽至,馈遗殷勤。逾日又来,邀幸其家,初竣拒,而请之者益力,不得已。治具中堂,丰腆周洽。酒酣,又延之别馆,把臂捉膝而语。驼心疑之,夜深,欲别,甲曰:“自君蠲除痼疾,深自欣慰。仆不量,有恳于君,君其无吝教。”驼问所欲,甲跪曰:“鄙人年逾五十,只一子,七令。生而娟秀,前月嬉于灯下,足挂屏风而仆,遂如钩焉。其母日夜怜念,思所以疗之,非君神方不可。如肯援手,当奉百金为寿。”驼闻言仰天直视,默默不语。甲笑曰:“岂薄百金耶?不靳益也?”驼曰:“妄取人财,恐腰之再折耳!”不觉慨然叹息,涕泗交颐。甲怪,问,驼乃罄吐详悉。计掷刀桥头之日,正其子屏风得疾之夜。甲闻之憬然,继且痛哭,深以为悔。乃载驼之夫妇,养于家,归其米囤之田。其子遂瘳。

由是观之,损人利己之不可也。彼小人者,占人之物,诓以为己物;占人之财,骗为己财,谓非损在人而利在己欤。以此家室丰腴,安享其亨,岂能久乎?藉曰能之,而人之因是贫乏,我其坦然而对之乎?吾恐屏间颠仆,有不旋踵而至者矣。

(此文笔亦简淡。)

孙元昌

孙元昌,字大山,益都人。刚直果毅。与人洞达而隐回,至其意之所是,则断辞一迹,虽贲育不能夺也。读书好深湛之思,刻文切理,不喜滑泽枝叶。久于庠序,屡进不偶。终不易其所学,论难衎衎,确如也。壮年论事,慷慨激发,无所施试。年未五十,婚嫁粗毕。遂闭门却扫,渐疏外事,门前种柳,堂后刈葵,署其门曰:“辟俗理肱枕,隐心问药笼。”有贫贱交。

一日,豪富车马过存,将入门,一闻其声,即飘然逾垣引去。终不复接对。其愤时迕俗,皆此类也。性好综详,临事必先立矩度。即断竹败瓦,处之必安其据,用之必当其才。晚营孝水之滨,俯仰静观。穷年兀对,倦则策杖独寻,从容信步,山边林下,邂逅忘机,辄为盘桓。

移日,儿辈念其劳,间以仆马追随,却不御,怅然独返。亦其素怀微尚然也。孤情自照而隐不违亲,矫时砺俗而动不惊众。年七十有三。生平未尝一衣帛乘马。临病笃,尚自点检余稂,代诸弟偿负,亦未尝挂一人钱。有四子,以长子廷铨,官封光禄大夫。

张民感

张民感,安邱人。少孤,为诸生,不屑事章句。尝曰:“情非捧檄,礼岂翘弓,何数数于禄为?”因静以修身,俭以养德,乡党共推长者。中岁无子,妻王氏为购一妾。入门,见其泪痕盈颊,哀苦动人。问,知为名家女。立遣去,不索直。女谢归,面使者曰:“愿祝张公三子成名。”后果三子,孝廉嗣伦,明经继伦,侍御绪伦,遂符其言。

先是,公病革,诸子幼,乃呼其从子孝廉书绅至。屏人,出橐千金付之曰:“嬛嬛藐诸孤,岂能守?此付汝,待其长。可予则予之,如不可予,汝其自享之,毋以多金累也。”书绅唯唯,诸季长,悉以原橐归焉。闻者称公诚能格人,智足庇后。

小李儿

从来男子宜室,女子宜家,婚姻之事,自古皆然。闻此事者,不必尽为媒之正。当巧言以讽其成,或微言以劝其成。往往有一种天性残忍之人,不但不为撮合,且为之拆破者。如当夫妻反目,偶尔生离,年岁凶荒,甘心死别。因造无稽之言,设断情之语,观其镜破鸾分,以为快意,何所利而为之耶?

昔有德州小李儿,初为人运船,偶一商登岸,遗金十笏,李得之,船主许妻以女。阅数日,商追至,值船主他往,李慨然悉还之。船主有戚某,乘间破之,曰:“此儿薄福,一钩金且不能承受,况欲得妻乎?终必饿死。”船主感其言,遂逐李。

李去,是日浴桥下,有物碍足,摸之,银也。悉取之,可数百金,用以市贩。遇前失银之商,教以脱货,利倍息。船主闻其富,乃以女归之,乃逐其戚。此天之报施善人岂爽哉!彼破人之婚者,曷利焉!

张二棱

张姓,行二,济上人。性凶悍,故以棱名,书法也。为州小捕,乡人怖之。值岁奇荒,人相食,流亡遍野,民不聊生。而张乃安享丰裕,自鸣其得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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