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修

临安马指挥某,未尝读书,而雅欲教子。因延师于槜里之陆修。修固名士也,马耳其名,丰馆谷以相招。陆就马,马亦礼敬陆。陆固检束自持,馆政之外,不与他事。马一子,名骥良,让梨之岁,其父母爱如掌上珍。乳妪婢女,日往来于绛帏皋比之间,如莺梭鱼贯,杂沓不休。陆唯端坐正襟,静翻书卷,丝毫不为之动。

一日,有婢湘青,送梅子于其徒,因取一枚向陆曰:“先生梅之。”陆摇首曰:“毋庸。”婢笑目:“不用梅,用我杏否?”陆持戒扑几上,訇然有声。婢咋舌去。自此馆内肃然,不敢驰驱,皆奉先生。约半年,其徒颇循师范。陆每当课余,辄命骥良隅坐,喜讲古今孝悌故事,媚娓不倦。陆尝语人曰:“蒙以养正,为圣功之始。故幼稚之年,实为终身成败相关。必先正其心性,而文艺其后焉。如始基不正,虽异时才华震世,大节有亏,何足重也。”马及其妻,咸爱陆之能善诱。

时秋深绵雨,陆偶感寒疾,卧榻。晚课毕,良归告其母。马妻闻之,恐陆生衾薄,乃命婢袱新绸被送斋中。陆卧覆榻上。晨,马来视疾。陆未起,马见床边有一红女舄,窃拾而视之,乃其妻物,袖而返。以馆后有径通内,诘妻。妻告以送被误。马不之信。及夜,命婢诡传主母命邀之,己操刃往,开门,即杀陆。陆闻命,怒曰:“咄,是何言?明日告汝主,当挝杀汝。”马返,疑未释,更逼其妻往,陆曰:“吾承贤夫延为西席,讵以冥冥堕行哉?贤夫受朝廷官,一生名义,汝为之丧尽矣!”妻请开门,陆曰:“此门生死之关,人禽之界,速请回步。先生休矣,断不为夫人启也。”马疑释而弃刀焉。

翌旦,陆借故辞馆。马谢曰:“先生君子也。”为之备述昨夕颠末,方悟送被卷鞋之误所自来耳。

甚矣,吾为陆生危矣。馆扉一启,祸何可言。不特立丧其元,抑且枉害彼妇。尝谓陆生能绝邪径之履,义也;申宾主之正,礼也;晨告辞,智也;托他故,仁也。有君子之道四焉,可以为师矣。世之下榻东家者,正宜自检瓜田李下,用防未然。正不得藉口坐怀,反诮鲁男子之闭门为迁也。

或云,此万历丁丑进士陆世科事,后官至大理正卿,不附魏党而归。

掷狐裘

福建孝廉林某,会试北上,舟泊吴江一高楼下。夜半楼中火起,岸上鼎沸。忽一少妇单衣坠于舟中。林急掷狐裘一袭,与之蔽体,置令坐于仓中,自挑灯出立船头以待之。

天明,令登岸,送之归。返,即解缆去。林以是科成进士。因偕同年谒房师,拜谢毕,房考曰:“子有大阴德。前阅卷时,见此卷,油污,已置落卷中。假寐时,梦一长髯赤面人阅此卷,且批云:‘裸形妇,狐裘裹。秉烛达旦,汝与我。’醒时,卷已在案,因荐中焉。”林因述前事,公啧啧称奇。内有一吴江同年,向林下拜曰:“坠楼人,即我妻也。是夕,某赴酌于外,闻失火,亟归。一婢一仆已为灰烬,度妻亦必罹于难。平明,见妻归,狐裘灿然,问所从来,云是舟中人所赠。我疑必有所污,斥归母家,自谓恩断义绝之意。年兄即活其命,又全其节,真恩重抵山,宜为天神所钦也。”房考叹:“此若非圣帝显灵,吴江生不兔为负心人,而夫人终抱不洁之名矣!宜速归作好合计。”

生泣谢。后归,夫妇如初。林榜下除浙令,便道往访,夫妻出拜欢谢。犹出其狐裘相示,以志感佩不忘云。

一枝花

福州生员林涛,少年美貌,如粉妆玉琢,艳丽胜于裙钗。因下乡庄收租,宿于佃家。

晚间,偶出垅上闲步,归见案上有兰花一枝,鲜香可爱,不知从何处来。明日,见一小女垂髻,窗前窥探。林就窗而语,女即笑,步而去,振振有声。继而复来,曰:“昨日有一枝花落在此,着我来讨还。”林曰:“在此。”问:“此花为谁之物?”女曰:“我姊昨来看汝住处,落在此。”林笑还之。女去,又持花来掷林曰:“我姊说这花教你一夜便弄得此等模样儿。晚间月上,姊约你到东厢赔花问罪。”女去,灯静,林至东厢。

移时,果见一女,嫣然而来,年十七八,俊俏无比。林一见销魂,携手并肩,觉香气馥郁,竟体如脂。彼此各道衷曲,真如胶漆。歘闻有呼“荷姑”声,女曰:“空庭冷露,不可为欢。明日父兄入城,舍下无人,郎可从屋后绕入内房,当焚香扫榻以待。”叮咛而别,林归室卧,辗转思慕,一夜自不交睫。继闻枕上鸡鸣,树头鸦叫,旦气澄然,中怀顿释。自念:“我已有妻,彼尚未嫁,一时乱之,实为损德。明岁科场岂可望乎?”遂披衣早起,匆匆入城,自此足迹不至,女亦无由寄讯。闻其一病几死,林毅然不顾也。丙子遂捷乡书,人以为不淫之报云。

(人有转念遂成恶道,然必察其初心之是否。若林子之竟夜低徊,卒成正果,可谓善补过者。)

冬烘生

吾乡有前辈者,饩于庠,诚笃太古风,教胄为业。三十而鳏,终日静坐。课读之外,一无所问,亦一无所事事。与人言谈,蔼如也。尝自塾中归,手持一卷书,行路诵之,失足坠眢井中。自妻没后,皆就馆谷。东家某,爱敬之。

一日,其东纳一姬,家人哄其事。老生微闻之,嘱其徒曰:“请若翁来,告一事。”顷东至,相对坐。半晌,老生注视之,不发一语。东人曰:“师适召何事?”老生曰:“无甚事。”东人以冗辞之出。老生蹀躞沉思,又以指圈画空赴,复命其徒:“请若翁。”东再至,曰:“师有何事?直言毋隐。”老生乃趦趄曰:“闻君纳一新宠,有诸?”东曰:“然,适买得一村女子耳。”老生曰:“女来几日矣?”曰:“昔者。”老生乃曼声曰:“昔者,盍与我?”东笑谓之曰:“吾亦知师鳏居久,当为吾师娶一佳偶,此特奔走婢,不足当师中馈主,容再图之。”老生起谢。家人闻而粲然,在老生固不以为非。

会前村有新孀,其东遂与老生媒焉。媒,婚于馆后小园。屋一椽,釜、杓、床、帐,悉东与之办。合卺之夕,老生簪花衣蓝,中坐青庐,行交拜扎,而腼腆胜于少年。观者殊不以为再访蓝桥也。三朝谢客,老生喜形于色。后其妻欲归宁,老生亲为控驴,妻至前夫墓所,下驴而泣。老生亦泣,妻呼夫而恸,老生则呼之为兄云。

时妻煮麦缕,少齑辛,欲乞诸邻。嘱老生视,勿过火。老生酣读忘之。及妻归,而缕亦成糊矣。邻女子汲于井上,裙幅为风飏起,老生就而下之,女诟厉焉。老生曰:“妇道衣裙不当如是。我不为整,是我之过也。”乡人知其诚,而不之咎。其生平大率类是。

举一子,有夙慧,长能文。会徵宏博,擢第二。晚岁至滇黔节制,咸以为忠厚之报。

(七如氏曰:冬烘一生行谊,皆如老树着花,无一丑枝而古艳,跃跃纸上。盖悃款出于自然,风流亦自不免。时对此篇犹令人神往于函丈春容际耳。)

江善人

豫章省城外,有黄牛洲,江姓家于此。尝商于闽、广间,航海上下,数十年也。江生平好善,不欺童叟。见人捕燕雀,必售而放之生。每曰:“乌语数间,乐意可聆。今人笼之棘中,以听其呼朋哀怨之声,亦复何也?”

一年,自闽抵粤,过大矶岛。飓风突起,四顾冥合。长虹挂天,海水震荡。舟师入,向顺风入大洋,罔知其所。既而桅折舶裂,百人皆溺,而江亦赴涛中。自揣万无生理,忽觉身畔有木。江抱之,木起江起,浪落身落。浮沉出没一日夜,江力尽,风愈狂。江随波至岸,觉水浅,身不自持,海浪推沙於身际,犹相击也。

顷而势暂杀,潮当寅遇,暴定日晴。江已匍卧沙岸。风余威尚呼呼,满身衣夹可半干,幸秋初不寒。神定举目望北,皆巉巉岩石,匐走圈豚。依附藤葛而上,及巅,三面皆汪洋,水天相接。独岛后西向,草满石礧,不辨径路。江忖云:“我江某不死鱼鳖,讵独吝于虎狼?望洋无益也,且腹中枵。”于是缘磴下,入草窠杂树之中。见山枣殷红,脱落满地。江啖之,不饥,望岩际茸茸处,微露一线行迹。江尾之二三里,闻鸡犬声,渐亦隐隐似屋角出丛莽。江喜而奔,无何,居然村落也。户烟虽少,而守望皆整。村外一翁策杖来,长须髯,飘飘然道妆,与中华无异。江前致词,告以舟遭风坏,望乞怜收。翁曰:“听尔声口,似江西人。”江曰:“南昌郡。”翁曰:“我乡里也。”引之入村,村中老少见翁,皆拱立。江忆翁必林下绅。至门,入内,登堂,甚巍焕。江匍匐,翁掖之起,曰:“乡里也,何必尔尔?既至此,可暂栖身。”指耳室居之,衣具悉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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