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可怕的夜晚,风雨交加,雷声隆隆,电光闪闪,民间管这样的夜晚叫做“麻雀夜”。在我个人的生活中也碰到过这样一个“麻雀夜”。……我半夜醒来,忽然跳下床。不知什么缘故,我觉得自己马上就要死了。为什么我会觉得这样呢?我的肉体并没有一点表明立刻要死的感觉,可是我的灵魂却给一种恐怖压住,好象我忽然看见一大片不吉利的火光似的。

我赶紧点上灯,拿起水瓶凑着瓶口喝了点水,然后匆忙地走到敞开的窗口。外面的天气真美。空中有一股干草的气息,另外还有一种更好闻的香气。我可以看见栅栏上的尖木桩、窗旁边睡意蒙眬的瘦树、道路、一片黑树林。天空上只有一个安静的、很亮的明月,没有一片云。四下里寂静无声,没有一片树叶动一动。我觉得样样东西都在望着我,留心听我怎样死掉。

……

这真可怕。我关上窗子,跑回床上。我想按脉搏,可是在手腕上找不到脉,就到太阳穴上去找,然后到下巴上找,临了又在手腕上找。凡是我的手碰到的地方都因为出汗而发凉和发黏。我的呼吸越来越快,身子打战,五脏六腑都翻腾起来,脸上和秃顶上有一种象是粘着蜘蛛网的感觉。

怎么办呢?叫家里的人吗?不,没用处。我想不出我的妻子和丽扎走到我屋里来会怎么办。

我把头埋在枕头底下,闭上眼睛,等着,等着。……我的背脊发凉,五脏六腑好象把背脊吸进去了,仿佛死神必然是从背后偷偷自我袭来似的。……“叽维——叽维!”在夜晚的寂静中我忽然听见尖叫声,不知道这声音是打哪儿来的,是从我胸中发出来的呢,还是从街上传来的。

“叽维!叽维!”

我的上帝,多么可怕呀!我想再喝点水,可是睁开眼睛太可怕,我不敢抬起头来。我有一种控制不住的、动物性的恐怖。

我无论如何也不明白为什么这样害怕:是因为我想活下去呢,还是因为有一种我还不知道的新痛苦在等着我?

楼上,正好在我的头顶上,有个人好象在呻吟,又象是在笑。……我留心听着。过了一会儿,楼梯上传来了脚步声。不知什么人匆匆忙忙地走下楼来,然后又走上去了。过了一分钟,又有脚步声下楼来了,有人在我的门外站住,听着。

“谁?”我叫道。

门开了。我大起胆子睁开眼睛,看见了我的妻子。她脸色苍白,泪痕满面。

“你没睡着吗,尼古拉·斯捷潘内奇?”她问。

“你有什么事?”

“看在上帝面上,到丽扎那儿去看着她吧。她出了点毛病。

……“

“好吧,……我去,……”我喃喃地说,倒觉得很痛快,因为现在我不是孤零零一个人了。“好吧,……就来。”

我跟着我的妻子走去,一路听她对我说话,可是我太激动,一个字也没听清。她手中的蜡烛投下的明亮的光斑在梯级上跳动着,我们的长影子在颤抖。我的双腿被我的睡衣的前襟绊住,我喘得透不过气,觉得身后好象有个东西追来,极力要抓住我的后背似的。“我马上会死掉,就在这楼梯上,”我想。

“我马上就会死。……”可是我们走完楼梯,走过安着意大利式窗子的黑过道,走进了丽扎的房间。她坐在床上,只穿着睡衣,光脚耷拉下来,正在呻吟。

“哎呀,我的上帝!……哎呀,我的上帝!”她嘟嘟哝哝地说,给我们的烛光照得眯细了眼睛。“我受不了,我受不了。

……“

“丽扎,我的孩子,”我说。“你怎么了?”

看见我,她大叫一声,伸出胳膊来搂住我的脖子。

“我的亲爸爸,……”她抽抽搭搭地说,“我的好爸爸。……我亲爱的,我的好人。……我自己也不知道我自己是怎么回事。……我难过!”

她搂我,吻我,含糊不清地说着她小时候我常听她说的那些亲热话。

“冷静一下,我的孩子,求上帝保佑你,”我说。“不要哭了。

我自己也难过。“

我极力给她把被子盖严,我妻子给她水喝,我们俩在她床边胡乱地忙一阵,我的肩膀碰着她的肩膀,这当儿我想起了从前我们怎样一块儿给我们的孩子洗澡。

“务必救救她!救救她!”我妻子恳求道。“想想办法吧!”

我有什么办法呢?我没办法。那女孩心头沉重,可是我什么也不明白,而且一点也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只能嘟哝着说:“没什么,没什么。……这会过去的。……睡吧,睡吧。

……“

仿佛故意捣乱似的,我们屋外忽然传来狗叫的声音,那是两只狗的叫声,起初还是轻轻的,犹豫不定,后来却响起来。狗吠啦,猫头鹰叫啦,这类兆头我素来不认为有什么意义,可是现在我的心却痛苦地缩紧了,我连忙暗自解释这种叫声。

“没道理,……”我想。“这无非是一个有机体影响了另一个有机体罢了。我的神经的极度紧张感染了我的妻子、丽扎、狗,就是这么回事。……预感和先见就可以用这种感染来说明。……”过了一忽儿,我回到自己的房间里给丽扎开药方,这时候我已经不再想着我马上就要死了,只是心头沉重,郁闷,甚至对我刚才没有一下子死掉感到遗憾。我在房中央一动也不动地站了很久,寻思该给丽扎开点什么药才好。可是楼上的呻吟声停了,我就决定索性不开药方,仍旧站在那儿。……四下里一片死气沉沉的寂静,就跟一位作家所说的那样,寂静得甚至使人觉得“耳朵里嗡嗡响”。光阴慢慢过去,月亮照在窗台上的一条条光带不移动位置,仿佛凝住了似的。……一时天还不会亮。

可是这时候栅栏门吱吱嘎嘎地响,不知什么人悄悄地走过来了,那个人在一棵瘦树上折断一根枝子,拿那根枝子轻轻地敲窗子。

“尼古拉·斯捷潘内奇!”我听见低低的说话声。“尼古拉·斯捷潘内奇!”

我开了窗子,觉得自己象在做梦:窗外,紧贴着墙,站着一个女人,穿一身黑色连衣裙,被月光照亮,张开一双大眼睛瞧着我。她脸色苍白,严厉,给月光照得不象是一张真脸,倒象是大理石做的。她的下巴在发抖。

“是我,……”她说。“是我。……卡嘉!”

在月光底下,凡是女人的眼睛都显得又大又黑,所有的人都显得高大、苍白一些。大概就是因为这个缘故,我乍一看并没有认出她来。

“你有什么事?”

“对不起,”她说。“不知什么缘故,我忽然觉得难过得受不了。……我受不住,就上这儿来了。……您的窗子里有灯光,我……我就大胆敲了敲窗子。……请您原谅。……唉,您再也不会知道我有多么难过!您刚才在做什么?”

“没做什么。……我失眠。”

“我有一种预感。可是,那是胡思乱想。”

她扬起眉毛,噙着泪水的眼睛发亮,整个脸上好象添了光彩似的,忽然显现出我很久没看到的那种熟悉的信任神情。

“尼古拉·斯捷潘内奇!”她恳求地说,向我伸出两只手。

“珍贵的朋友,我求求您。……我央求您。……要是您不轻视我对您的友情和尊重,那就请您答应我的要求!”

“什么事?”

“请您把我的钱拿去!”

“得了吧!你这是在胡想什么呀!我干吗要拿你的钱呢?”

“您到什么地方去治一治病吧。……您应当医好您的病。

您肯收下那笔钱吗?肯吗?亲爱的,肯吗?“

她热烈地瞧着我的脸,再说一遍:

“行吧?您肯收下吧?”

“不,我的朋友,我不要,……”我说。“谢谢你。”

她背转身去,低下头。大概我拒绝她的那种口吻使得有关钱的问题没法再谈下去了。

“你回家去睡吧,”我说。“我们明天再见面。”

“这样说来,您不把我看做是您的朋友?”她垂头丧气地问。

“我没这么说。不过你的钱现在于我没有什么用处。”

“请您原谅,……”她说,她的声调低了整整一个音阶。“我明白您的意思。……领一个象我这样的人的情,……领一个过去的女演员的情,……那是……不过,再见吧。……”她很快地走了,我都没来得及对她说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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