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斋磊石,原非得已。不能致身岩下,与木石居,故以一卷代山,一勺代水,所谓无聊之极思也。然能变城市为山林,招飞来峰使居平地,自是神仙妙术,假手于人以示奇者也,不得以小技目之。且磊石成山,另是一种学问,别是一番智巧。尽有丘壑填胸、烟云绕笔之韵士,命之画水题山,顷刻千岩万壑,及倩磊斋头片石,其技立穷,似向盲人问道者。故从来叠山名手,俱非能诗善绘之人。见其随举一石,颠倒置之,无不苍古成文,纡回入画,此正造物之巧于示奇也。譬之扶乩召仙,所题之诗与所判之字,随手便成法帖,落笔尽是佳词,询之召仙术士,尚有不明其义者。若出自工书善咏之手,焉知不自人心捏造?妙在不善咏者使咏,不工书者命书,然后知运动机关,全由神力。其叠山磊石,不用文人韵士,而偏令此辈擅长者,其理亦若是也。然造物鬼神之技,亦有工拙雅俗之分,以主人之去取为去取。主人雅而喜工,则工且雅者至矣;主人俗而容拙,则拙而俗者来矣。有费累万金钱,而使山不成山、石不成石者,亦是造物鬼神作崇,为之摹神写像,以肖其为人也。一花一石,位置得宜,主人神情已见乎此矣,奚俟察言观貌,而后识别其人哉?
○大山
山之小者易工,大者难好。予遨游一生,遍览名园,从未见有盈亩累丈之山,能无补缀穿凿之痕,遥望与真山无异者。犹之文章一道,结构全体难,敷陈零段易。唐宋八大家之文,全以气魄胜人,不必句栉字篦,一望而知为名作。以其先有成局,而后修饰词华,故粗览细观同一致也。若夫间架未立,才自笔生,由前幅而生中幅,由中幅而生后幅,是谓以文作文,亦是水到渠成之妙境;然但可近视,不耐远观,远观则襞衤责缝纫之痕出矣。书画之理亦然。名流墨迹,悬在中堂,隔寻丈而观之,不知何者为山,何者为水,何处是亭台树木,即字之笔画杳不能辨,而只览全幅规模,便足令人称许。何也?气魄胜人,而全体章法之不谬也。至于累石成山之法,大半皆无成局,犹之以文作文,逐段滋生者耳。名手亦然,矧庸匠乎?然则欲累巨石者,将如何而可?必俟唐宋诸大家复出,以八斗才人,变为五丁力士,而后可使运斤乎?抑分一座大山为数十座小山,穷年俯视,以藏其拙乎?曰:不难。用以土代石之法,既减人工,又省物力,且有天然委曲之妙。混假山于真山之中,使人不能辨者,其法莫妙于此。累高广之山,全用碎石,则如百衲僧衣,求一无缝处而不得,此其所以不耐观也。以土间之,则可泯然无迹,且便于种树。树根盘固,与石比坚,且树大叶繁,混然一色,不辨其为谁石谁土。立于真山左右,有能辨为积累而成者乎?此法不论石多石少,亦不必定求土石相半,土多则是土山带石,石多则是石山带土。土石二物原不相离,石山离土,则草木不生,是童山矣。
○小山
小山亦不可无土,但以石作主,而土附之。土之不可胜石者,以石可壁立,而土则易崩,必仗石为藩篱故也。外石内土,此从来不易之法。
言山石之美者,俱在透、漏、瘦三字。此通于彼,彼通于此,若有道路可行,所谓透也;石上有眼,四面玲珑,所谓漏也;壁立当空,孤峙无倚,所谓瘦也。然透、瘦二字在在宜然,漏则不应太甚。若处处有眼,则似窑内烧成之瓦器,有尺寸限在其中,一隙不容偶闭者矣。塞极而通,偶然一见,始与石性相符。
瘦小之山,全要顶宽麓窄,根脚一大,虽有美状,不足观矣。
石眼忌圆,即有生成之圆者,亦粘碎石于旁,使有棱角,以避混全之体。
石纹石色取其相同,如粗纹与粗纹当并一处,细纹与细纹宜在一方,紫碧青红,各以类聚是也。然分别太甚,至其相悬接壤处,反觉异同,不若随取随得,变化从心之为便。至于石性,则不可不依;拂其性而用之,非止不耐观,且难持久。石性维何?斜正纵横之理路是也。
○石壁
假山之好,人有同心;独不知为峭壁,是可谓叶公之好龙矣。山之为地,非宽不可;壁则挺然直上,有如劲竹孤桐,斋头但有隙地,皆可为之。且山形曲折,取势为难,手笔稍庸,便贻大方之诮。壁则无他奇巧,其势有若累墙,但稍稍纡回出入之,其体嶙峋,仰观如削,便与穷崖绝壑无异。且山之与壁,其势相因,又可并行而不悖者。凡累石之家,正面为山,背面皆可作壁。匪特前斜后直,物理皆然,如椅榻舟车之类;即山之本性亦复如是,逶迤其前者,未有不崭绝其后,故峭壁之设,诚不可已。但壁后忌作平原,令人一览而尽。须有一物焉蔽之,使座客仰观不能穷其颠末,斯有万丈悬岩之势,而绝壁之名为不虚矣。蔽之者维何?曰:非亭即屋。或面壁而居,或负墙而立,但使目与檐齐,不见石丈人之脱巾露顶,则尽致矣。
石壁不定在山后,或左或右,无一不可,但取其他势相宜。或原有亭屋,而以此壁代照墙,亦甚便也。
○石洞
假山无论大小,其中皆可作洞。洞亦不必求宽,宽则藉以坐人。如其太小,不能容膝,则以他屋联之,屋中亦置小石数块,与此洞若断若连,是使屋与洞混而为一,虽居屋中,与坐洞中无异矣。洞中宜空少许,贮水其中而故作漏隙,使涓滴之声从上而下,旦夕皆然。置身其中者,有不六月寒生,而谓真居幽谷者,吾不信也。
○零星小石
贫士之家,有好石之心而无其力者,不必定作假山。一卷特立,安置有情,时时坐卧其旁,即可慰泉石膏盲之癖。若谓如拳之石亦须钱买,则此物亦能效用于人,岂徒为观瞻而设?使其平而可坐,则与椅榻同功;使其斜而可倚,则与栏杆并力;使其肩背稍平,可置香炉茗具,则又可代几案。花前月下,有此待人,又不妨于露处,则省他物运动之劳,使得久而不坏,名虽石也,而实则器矣。且捣衣之砧,同一石也,需之不惜其费;石虽无用,独不可作捣衣之砧乎?王子猷劝人种竹,予复劝人立石;有此君不可无此丈。同一不急之务,而好为是谆谆者,以人之一生,他病可有,俗不可有;得此二物,便可当医,与施药饵济人,同一婆心之自发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