州判老爷把脸一红道:“他同我言语不通,叫我说什么呢?”教习道:“不要紧,有我替你传话。”州判老爷道:“同你到这里已经劳你的神了,还好再打搅你么?我兄弟心上愈觉不安了”!说着,划子靠定了岸,他俩仍旧坐轿进城销差。见了州官,州判老爷胆子也壮了,张牙舞爪,有句没句,跟着教习说了一大泡。等到把话说完,梅飏仁方才明白此番兵船的来意,于是一块石头落地。又想道:“外国人来到这里,虽然没有什么事,也乐得电禀制台知道,显得我们同外国人也还联络,所以才会偃旗息鼓,平安无事。”主意打定,请教师爷,师爷亦帮着他说很好,连忙找出“电报亲编”,写好码子,叫人去打。州判老爷又求着把他亲自到船上见洋人周旋的话叙上。梅飏仁应允。州判老爷请安,谢了一声“堂翁栽培”。然后鼓舞欢掀,跟了请来做翻译的那位教习一同出去。梅飏仁亲自送了出去,只同教习说道:“以后还要仰仗。”教习道:“理应效劳。”霎时别去。
且说电报打到南京,制台一见上面叙着有三只兵船,登时大惊失色;及至看到后半,业已问过无事,脸色方才平和下来。忙传通省洋务局总办上院斟酌办法。这位制台是向来佩服外国人的,洋务局老总也就迎合着宪意,回道:“如今不问他是做什么来的,既然他们老远的从外国跑到我们中国,总之,他们是客,我们是主,这个地主之谊是要尽的。”
制台道:“你但知其一,不知其二。你晓得来的是个什么人?”洋务局老总道:“梅牧电报上原说是个水师提督。”制台道:“是啊,提督是个什么职分?在我们中国是武一品大员,可以节制镇道,连你老哥都要归他节制的。现在就拿我们的官来比他,他来了,地方上文武统通应该出境接才是。现据梅牧的来电看起来,直到派了翻译上船问过方才知道,可见地方上预先就没有一点预备。这班地方官也总算糊涂极了!据兄弟的意思:赶紧回个电报给梅牧,叫他连夜预备一座公馆请他们上岸来往,住一天供应一天。梅牧是地方官,这钱说不得要他赔两文;赔的多了,我们再调剂他,等他好放心竭力去办。我们这里再放一只兵轮去,算是我特地派了去接他们到南京来盘桓几天的。如此,或者叫他们心上欢喜。你老哥以为何如?”
洋务局老总自然是顺着他说:“好极!准定遵照大帅的宪谕办理。”制台立刻就同洋务局老总当面拟好一个电报,知会海州梅牧;一面传令派了一只兵轮,连夜开足机器,径向海州进发。按下慢表。
且说海州知州正在衙内同一班老夫子商量办法,忽然接到制宪回电,见是如此,便也不敢怠慢,立刻叫人到学堂里仍把那位教习请到,请他到船上传话,就说:“制台有电报请贵提督到岸上去住,已由梅知州代备宽大房屋一所。”那船上提督便道:“我们来此非有他意,上次即已言明,虽承贵总督美意,敝提督实实不愿相扰。况且我们的船再过一两天就要离开此地的,决计不要贵州梅大老爷费心。”教习见洋人不愿到岸上居住,便也由他,回来回复了梅飏仁。梅飏仁得了这个信,甚是为难:若是依了洋人,随他住在船上,深恐怕制台说他不会应酬;如果再叫翻译到船上去说,又怕洋人讨厌。想来想去,不得主意。
这个档口,齐巧省里派来的兵船到了。船上的管带是个总兵衔参将,姓萧,名长贵。到了海州,停轮之后,先上岸拜会州官。梅飏仁接见之下,萧长贵当把来意言明,又说:“兄弟奉了老帅的将令,叫兄弟到此地同了老兄一块儿去到船上禀见那位外洋来的军门。兄弟这个差使是这位老帅到任之后才委的,头尾不到两年,一些事儿不懂,都要老大哥指教。”梅飏仁道:“岂敢。”
萧长贵道:“兄弟打省里下来的时候,老帅有过吩咐,说那位外国来的带兵官是位提督大人,咱们都是按照做属员的礼节去见他。你老大哥还好商量,倒是兄弟有点为难,依着规矩,他是军门大人,咱是标下,就应该跪接才是。”梅飏仁道:“现在又不要你去接他,只要你到他船上见他就是了。”萧长贵道:“兄弟此来原是老帅派了兄弟专到此地接他来的,怎么不是接!非但要跪接,而且要报名,等他喊“起去”,我们才好站起来。这个礼节,兄弟从前在防营里当哨官,早已熟而又熟了。大约按照这个礼信做去是不会错的。”
梅飏仁道:“要是这个样子,我兄弟就不能奉陪了。我们地方官接钦差,接督抚,从来没有跪过。如今咱俩同去,我站着,你跪着,算个什么样子呢!”萧长贵道:“做此官行此礼,我倒不在乎这些。”梅飏仁道:“就算你行你的礼,与我并不相干,但是外国人既不懂得中国礼信,又不会说中国话,你跪在那里,他不喊“起去”,你还是起来不起来?”
萧长贵一听这个话,不禁拿手抹着脖子,为难起来,连说:“这怎么好——”梅飏仁道:“不瞒老兄说,这船上本来我兄弟也不敢去的,有我这儿翻译去过两趟,听说那位带兵官很好说话,所以兄弟也乐得同他结交结交,来往来往。况且又有制宪的吩咐,兄弟怎好不照办。现在也不好叫你老哥一个人为难,兄弟有个变通的“法子。”萧长贵忙问:“是个什么法子?”梅飏仁道:“你既然一定要跪着接他,你还是跪在海滩上,等我同翻译先上船见了他们那边的官,我便拿你指给他看。等他看见之后,然后我再打发人下来接你上船。你说好不好?”
萧长贵听说,立刻离坐请了一个安,说:“多谢指教!兄弟准定如此。”梅飏仁道:“可是一样,外国人不作兴磕头的,就是你朝他磕头,他也不还礼的。所以我们到了船上,无论他是多大的官,你也只要同他拉手就好了。”萧长贵道:“这个又似乎不妥。虽然外国礼信不作兴磕头,但是咱的官同人家的官比起来,本来用不着人家还礼。依兄弟的意思,还是一上船就磕头,磕头起来再打个千的为是。”
梅飏仁见说他不信,只得听他,马上吩咐伺候,同了翻译上船。刚上得一半,这里萧长贵早跪下了。等到梅飏仁到船上会见了那位提督,才拉完手,说过两句客气话,早听得岸滩上一阵锣声,只见萧长贵跪在地下,双手高捧履历,口拉长腔,报着自己官衔名字,一字儿不遗,在那里跪接大人。
梅飏仁在船上瞧着,又气又好笑。等他报过之后,忙叫翻译知会洋官,说:“岸上有位两江总督派来的萧大人在那里跪接你呢。”洋官听说,拿着千里镜,朝岸上打了一回,才看见他们一堆人,当头一个,只有人家一半长短,洋官看了诧异,便问:“谁是你们总督派来的萧大人?”翻译指着说道:“那个在前头的便是。”洋官道:“怎么他比别人短半截呢。”翻译申明:“他是跪在那里,所以要比人家见短半截。”又说:“这是萧大人敬重你,他行的是中国顶重的礼信。”洋官至此方才明白,忙说几句客气话,无非是不敢当,叫他起来,请他上船的意思。翻译翻了出来,梅飏仁便派人招呼他上来。
一霎萧长贵上了船,翻译便指给他说,那位是提督,那位是副提督,那位是副将。萧长贵立刻爬在地下,先给提督磕了三个头,起来请了一个安。只见他从袖筒管里掏了半天,摸出一个东西来。翻译在旁边看得明白,原来是一套华洋合璧的履历,倒很拜服他想得周到。只见他倏地朝着洋提督跪了一只腿,拿履历高高举起,献了上去。洋提督不晓得他拿的是什么东西,忙问这边同来的翻译,翻译同他说明,方才亲自离坐,接了他的履历。萧长贵至此,亦把那只腿伸了起来。又观什么副提督、副将见礼仍旧是磕头请安。虽然人家不还礼,幸亏他脸厚,并不觉得难为情。一一见完之后,方趋前一步站着,同洋提督说话。
洋提督同他说话,请他坐,他说:“标下理应伺候军门大人,军门大人跟前那有标下的坐位。”洋提督再三让他,方才斜签着脸坐了一点椅子边。洋提督说话他不懂,都是翻译代传。
翻译听了洋提督的话,答应“也司”,他亦坐在一旁,高声应“是”。人家见他好笑,他也并不觉得。只听他又朝着洋提督说道:“回军门大人的话,标下奉了老帅的将令,派标下来迎接军门大人到南京去盘桓几天。我们老帅晓得军门大人到了,马上叫洋务局老总替军门大人预备下一座大公馆,裱糊房子,挂好字画,挂烟结彩,足足忙了三天三夜。总求军门大人赏标下一个脸,标下今日就伺候军门起身。”说完之后,翻译照样翻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