搁下余荩臣在家里候信不题。且说制台自接奉廷寄之后,却也不敢怠慢,立刻就派了藩司、粮道两个人,按照所参各款,逐一查办。因为幕友赵大架子被参在内,留住衙门恐怕不便,就叫自己兄弟二大人通信给他,叫他暂时搬出衙门,好遮人耳目。赵大架子无奈,只得依从。所以头天虽在相好贵宝家中定了酒席,并未前去请客。到了第二天,贵宝派了男女班子到石坝街赵大人公馆里请安,听见门上说起,才晓得大人出了岔子,如今在家里养病,生人一概不见。男女班子无奈,只得怅怅而回。
此时省城里面一齐晓得制台委了藩台、粮道查办此案。幸喜都是同寅,彼此大半认识,一个个便想打点人情,希图开脱。其中粮道为人却很爽快,有人来嘱托他,他便同人家说道:“制台虽然拿这件事委了兄弟,其实也不过敷愆了帐而已。现在的事情,那一桩那一件,不是上瞒下就是下瞒上?几时见查办参案,有坏掉一大票的?非但兄弟不肯做这个恶人,就是制台也不肯失他自己的面子。他手下的这些人虽然不好,难道他平时是聋子、瞎子,全无闻见,必要等到都老爷说了话,他才一个个的掀了出来?岂不愈显得他平时毫无觉察么?不过其中也总得有一两个当灾的人,好遮掩人家耳目。总算都老爷的话并非全假,等他平平气,以后也免得再开口了。兄弟说的句句真言,所以诸公尽管放心罢了。”众人听了他言,俱各把心放下。不料藩台自从奉到委札的那一天起,却是凡有客来,一概挡驾。今天调卷,明天提人,颇觉雷厉风行。大家都不免提心吊胆,然而想起粮道的话,晓得制台将来一定要顾自己的面子,决不会参掉多少人的;不过彼此难为几吊银子,没有什么大不了事,便亦听其自然。
藩台见人家不来打点,他便有心公事公办,先从余荩臣下手,同制台说:“原参余道出卖厘差,银子放在上海。别的虽然没有凭据,然而银子存在银行里是有簿子可查的;只要查明白了簿子上是余荩臣的花户,便一定是他的赃款了。现在是什么时候!库款如此空虚,他们还要如此作弊,真正没有良心了!司里同余道虽是同寅,然而为大局起见,决计不敢回护的。”制台道:“别的还好办,银行是外国人的,恐怕他不由你去查哩。”藩台道:“银行虽是外国人开的,然而做的是中国人生意。既然做我们中国人生意,一年到头赚我们中国人的钱也不少了,难道这点交情还没有?我又不向他捐钱,看看帐簿子有什么不可的。”制台道:“既然老哥说可以,料想没有什么不可以的。本省的官虽多,能够办事的人究竟很少,还是老哥诸事谙练,这件事情就借重老哥辛苦一趟罢。早些去早些回来,也好早点复奏进去,免得再生枝节。”藩台一想,“话虽如此说,究竟自己做了这几年的官,从来未同外国人打过交道。外国人抠眼睛,高鼻子,虽然见过几个;但是上海地方,听说一共总有十几国的人,我是一省的潘台,到了那里总得一家家的都去拜望拜望。彼此言语不通,这个十几国的翻译倒不好找。一个弄得不得法,被翻译瞒着我做了手脚!”左思右想,总觉不好,只得回复制台道:“司里的公事,承上宣下,一来忙的实在走不脱身;二来司里亦不会说外国话,不认得外国字,将来到了银行里查起外国帐来,一个字不认得,还不是白去。这桩事关系很大,请大人委了别人罢。”制台道:“好在总要带着翻译去的,只要带个明白点的翻译就是了。就是兄弟亦不会说外国话,不认得外国字,怎么也在这里办交涉呢?”藩台被制台顶的无话可说,只得又禀请了一位洋务局里的提调,乃是本省候补知府,姓杨,名达仁;因为他从小在水师学堂里出身,认得鬼子多,而且也会说两句外国应酬话,同了他去,便借他做个靠山。他本任之事,当由制台札委盐道暂行兼理。
藩台无奈,只得回家部署行装。因系钦派案件,不敢耽误,次日有下水轮船,遂即携带随员、幕友径赴上海。一路上,两手很捏着一把汗,深悔自己多嘴,惹出这件事来。次日轮船到了上海,上海县接着迎入公馆。跟手进城去拜上海道。见面之后,叙及要到银行查帐之事。上海道道:“但不知余某人的银子是放在那一爿银行里的?”藩台大惊道:“难道银行还有两家吗?”上海道道:“但只英国就有麦加利、汇丰两爿银行。此外俄国有道胜银行,日本有正金银行,以及何兰国、法兰西统通有银行,共有几十家呢。”藩台听说,楞了半天,又说道:“我们在省里只晓得有汇丰银行汇丰洋票,几年头里,兄弟在上海的时候也曾使过几张,却不晓得有许多的银行。依兄弟想来,只有汇丰同我们中国人来往,余某人的这银子大约是放在汇丰,我们只消到汇丰去查就是了。”上海道道:“外国人银行开在上海的,原是为着做中国人生意来的,那一爿不好存银子;并不光汇丰一家是如此。但是汇丰两个字,人家说起来似乎熟些,或者余某人的银子就放在他家也未可知。方伯就先到他家去查查也无妨。”藩台听说称“是”。于是端茶告辞。
回到公馆,过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就想到汇丰家去查帐。起身梳洗之后,便吩咐套马车。穿好行装,带了翻译,两个人同上了马车,一直往黄浦滩而来。未曾上车的时候,车夫就问:“到那里去?”藩台说:“汇丰银行。”马夫说:“今天礼拜,银行是不开门的。”那翻译因是省里带来的,在内地久了,也忘记礼拜不礼拜。被马夫一句话提醒,他亦恍然道:“不错,礼拜日外国人是不办公事的,去了也是白去。不如大人到别处拜客,明天一早再去不迟。”藩台道:“管他妈的礼拜不礼拜!我到他门口飞张片子,我总算到过的了。就是他不办公事,料想客人总好见的。我昨天就到此地,今天还不去拜他,被外国人瞧着也不好。况且我今天见了他,先把大概情形告诉了他,明天再去查帐也就容易些。”翻译道:“礼拜关门,连客也是不见的,不如明儿一块去的好。”藩台道:“你们这些人,多走一步路都是怕的!横竖坐马车,又不要你跑了去,多走一趟也不难!”翻译也不敢说别的,只好跟了他走。
一霎时走到汇丰银行门口,果见两扇大门紧紧闭着。投帖的人叫唤了半天,亦没有一个人答应。投帖的无奈,只得走到马车跟前,据实回复。藩台道:“既然没有人,留张片子就是了。”投帖的又跑回去,拿张片子塞了半天亦没有塞进,只好蘸了点唾沫,拿片子贴在门上走的。藩台自己觉着无趣,又怕翻译笑他,说他不懂外国规矩,同到公馆,坐定之后,便对手下的人说道:“外国人礼拜不办事、不会客,我有什么不晓得的。不过上头委了我这件事,照例文章总得做到。将来有帐查得到,固然是有面子;即使查不到,我们这里到底来过两趟,总算是尽心的了。”他如此说,手下的人只好连连答应称“是”。
到了第二天,便是礼拜一,银行里开了门。他老人家仍旧坐了马车赶去。未曾到银行门口,投帖的已经老早的拿着名片想由前门闯进去,上了台阶,就挺着嗓子喊“接帖”。幸亏没有被外国人碰见,撞见一个细崽,连忙挥手叫他出去,又指引他叫他走后门到后头去。等到投帖的下了台阶,藩台也下了马车了。投帖的上前禀明原由。藩台心上很不高兴,自想:“我是客,我来拜他,怎么叫我走后门?”原来这汇丰银行做中国人的卖买,甚么取洋钱,兑汇票,帐房、柜台统通都设在后面,所以那细崽指引他到后边去。当下藩台无奈,只得跟了投帖的号房走到后面。大众见他戴着大红顶子,都以为诧异:说他倘然是来兑银子的,用不着穿衣帽;如果是拜买办的,很可以穿便衣,也用不着如此恭敬。
其时柜台上收付洋钱,查对支票,正在忙个不了,也没有去招呼他。号房①拿了名片,叫唤了几声“接帖”,没有人理他;便拉住一个人,问:“外国人在那间屋里住?”那人道:“我是来支洋钱的,我不晓得。你去问他们柜上罢。”号房无奈,站在柜台边望了一望,都是忙忙碌碌的,不好插嘴,急的藩台骂:“没中用的王八蛋!连帖子都不会投,还当什么号房!”号房急了,随检了柜台上一个鼻架铜丝眼镜的小伙子先生,问他:“外国人在那里?我们大人要拜他。”小伙子先生望了他一眼,并不理他,仍旧低下头,手摸算盘,跌跌挞挞算他的帐去了。号房没法,只得又检了一个嘴上两撇鼠须的老头子先生,照前问了一句。毕竟老头子先生古道可风,回问了声:“你们是那里来的?要找外国人做甚么?”号房还没有回答他来的是藩台大人,那老头子先生手里早拿了一管笔,一叠支票,一张张的往簿子上自己去誊清,再问他话也听不见了。号房急得要死,藩台瞧着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