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面上正说着话,忽见外面走进四五个人来。为首的浑身拖泥带水,用一块白手巾扎着头,手巾上还有许多鲜血。走进门来,一见统领,便拍托一声,双膝跪地,口称:“军门救标下的命!”羊统领一见之下,不觉大惊失色,心上想:“刚才他们打架的时候,并不见有他在内。怎么他的头会打破?”正在疑疑惑惑,又听那个人说道:“标下伺候军门这多少年,从来没有误过差事;就是误了差事,军门要责罚标下,或打或骂,标下都是愿意的。如今凭空里添了个外国上司,靠着洋势,他都打起人来,这还了得!标下是天朝人,虽说都司不值钱,也是皇上家的官,怎么好被鬼子打!标下今年活到毛六十岁的人了,以后这个脸往那里摆!总得求求军门替标下作主!”说罢,又碰了几个头,跪着不起来。

羊统领还不明白他的说话,便问:“你到底是做什么的?你说在我这里当差,怎么我不认得你?你好好一个人,怎么会叫外国人打?总是你自己不好,得罪了他了。”那人道:“标下在新军左营当了十八年的差。军门有时出门或者回来,标下跟着本营的营官接差送差,军门的面貌早已看熟的了;平时没有事,标下又够不上常到军门跟前伺候你老人家,军门那里会认得标下呢?至于外国人那里,标下算得忍耐的了。他说外国话,标下也学着说外国话对答他,并没有说错甚么,他抢过马棒就是一顿。现在头上已打破了两个大窟窿,淌了半碗的血。军门不替标下作主,标下拚着这条老命不要,一定同那鬼子拼一拼!”

其时台面上的人算孙大胡子公事顶明白,听了那人的话,没头没脑,心上气闷得很,急忙插嘴问道:“你到底是谁?叫个甚么名字?怎么会同外国人在一块儿?说明白了好叫你军门大人替你作主。”羊统领到此,亦被孙大胡子一言提醒,帮着催他快说。又见那个人回道:“标下叫龙占元,是两江尽先补用都司,现在新军左营当哨官。五天头里,标下奉了营官的差遣,同了本营的翻译到下关迎接本营的洋教习。那知一等等了五天,连个影子都没有。偏偏今天下大雨,标下以为下雨那外国人总不会来的了;正因等的不耐烦,就跑到一个朋友家去躲雨。那晓得正是下大雨的时候,轮船正拢码头。标下听见轮船上放气,赶紧跑到趸船上去看;只见外国人站在那里生气,说天下雨把他行李弄潮了。诸位大人想想看,是天下雨湿了他的行李,又不是人家弄潮他的。标下因为他是外国人,制台大人尚且另眼看待,标下算得甚么东西。当时就赶紧上前周旋他。他一连问了几句话,标下又赶紧的答应他。不料标下周旋他倒周旋坏了。他咭咧呱啦说的是些甚么话,标下还一句不懂,他已经动了气,拿起腿来朝着标下就是两脚。标下说:“有话好说,你犯不着踢人。”他也不听见,顺手就把标下手里的马棒抢了过去,一连拿标下打了十几下子,以致把头打破。标下说的句句真言。诸位大人不相信,现今翻译同了标下同来,他就是个见证。”

说到这里,跟他来的人当中,便有一个衣服穿的略为齐全的,走上来朝着羊统领打了一个千,自称他是营里的翻译:“一向少来替军门请安。今天是被龙占元龙都司拉了来替他做见证的。”羊统领见他打千,也只把身子略欠了一欠,仍旧坐下,问他道:“怎么好端端的会叫洋教习打他?洋教习说些甚么?他是怎么回答的?”那翻译便凑前一步,道:“回统领的话,龙都司实实在在被洋人打的可不轻,头都打破。他说的话,一字儿不假。至于他为了甚么捱打,却要怪他自己不会说话。”羊统领道:“是啊,外国人断乎不会凭空打他的,总是他自己不好。”此时龙占元跪在地下,听见翻译说他不是,统领怪他不好,直把他气的脸红筋胀,昂着头,噘着嘴,一个人赌咒。

羊统领也不理他,便催翻译快说。翻译回道:“千不是,万不是,总是老天爷今天下雨的不是。如果不下雨,洋人的行李不会弄潮,就没有这场事了。偏偏轮船拢码头,偏偏下大雨。那洋人的行李从轮船上般到趸船上,虽然一跨就过,搬行李的人又没有拿伞,不免弄潮了些。洋人的脾气亦实在难说话,到了趸船上,就跳着脚骂人。等他骂过一会子,没有人在他跟前,他也只好罢手。齐巧龙都司要去讨好,上去同他拉手,周旋他。好洋人的脾气是越扶越醉的。不理他倒也罢了,理了他,他倒跳上架子了。龙都司同他拉手,他不同他拉,却把他的手一推,瞪着眼睛打着外国话问他。你不会外国话,不理他也就罢了,偏偏这位龙总爷又要充内行,不晓得从那里学会的,别的话一句不会说,单单会说“亦司”一句。洋人打着外国话问他:“你可是来接我的不是?”龙都司接了一声“亦司”。洋人又问:“既然派你来接我,为甚么不早来?你可是偷懒不来?”龙都司又答应了一声“亦司”。洋人听了他“亦司亦司”,心上愈觉不高兴。又问他道:“你不来接我,如今天下雨,你可是有心要弄坏我的行李不是?“这时候,我们懂得外国话,都在旁边替他发急。谁知他不慌不忙又答应了一声”亦司“。洋人可就不答应了。他手里本来有根棍子的,举起棍子兜头就打,谁知用力过猛,棍子一碰就断。彼时洋人气不过,一面嘴里骂他,一面就伸手把他手里的马棒夺了过来,没头没脸就是一顿。等到头已打破,他嘴里还在那里”亦司亦司“。真正把我们旁边人气昏了!后来好容易把洋人劝开。等到雨下小些,叫了马车,连人连行李一齐替他送回家去。我们这里大家都怪龙都司说:“你同洋人说话,怎么只管说“亦司亦司”一句?”如今为这“亦司”上可就吃了苦了。我们说话,他还不服,说:“我们官场上向来是上头吩咐话,我们做下属的人总得“是是是”,“着着着”、如今我拿待上司的规矩待他,他还心上不高兴,伸出手来打人,真正是岂有此理!”现在洋人已经回家去了。龙都司因为捱了洋人的打,而且头亦打伤,心上不甘,特地奔到军门公馆里喊冤。到了公馆里,晓得军门在这里,所以又赶了来的。”

羊统领听完了一席话,不禁紧锁双眉,把头摇了两摇,说道:“我就晓得你们这些人不安本分,专门替我惹乱子!好端端的,外国人那里,你又去得罪他做什么?”龙占元道:“标下怎敢得罪外国人。他打标下却是打得不在理。”羊统领道:“你要怎样?”龙占元道:“求大人伸冤。”羊统领尚未答言,毕竟孙大胡子老奸巨猾,忙替羊统领出主意道:“人已经被外国人打了,你有甚么法子想,你去替他伸冤?终究是我们自己人不好。他不去躲雨,轮船一到,他就把外国人接了下来,自然没得话说。如今是他自己误了公事,反说外国人不讲情理,这场官司就怕打到制台跟前,非但打不赢,而且还要弄出交涉重案。我们现在是“今朝有酒今朝醉”,“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人已打了,外国人不来问你的信,总算有你的脸了。如今反要生出是非来,我看很可不必!”一席话提醒了羊统领,立刻把脸一沉,朝着龙占元发落道:“本营营官派你去接洋教习,没有叫你去躲雨;你偷着去躲雨,以致外国人的行李没人照应,自然要弄潮的了。这要怪你自己不好,外国人打你是应该的。以后当差使都这样的误事还了得!”一面说,一面回头吩咐同来的翻译,叫他回去同营官说:“叫他另外派人。这龙哨官,我非但撤去他的差使,而且还要重办,以为妄言生事者戒!”翻译听了羊统领的吩咐,只好答应着。可把龙占元急死了,跪在地下磕头如捣蒜,口称:“军门开恩!标下以后不敢生事了,如今也不求伸冤了。”羊统领道:“你们众位请听,他到如今还说他自己冤枉。“不到黄河心不死”,我一定不能饶他!明天我还要把外国人请了来,叫他看我发落!”龙占元一听不妙,又连忙磕头,连忙改口,又求“诸位大人可怜标下,替标下好言一声罢!”羊统领又问他:“冤枉不冤枉?”龙占元回称:“不冤枉。”又问:“该打不该打?”回称:“实在该打。”羊统领见他自己认了不是,还不肯放他,叫同来的翻译把他带回去交代给营官:“倘或三天之内,外国人不来说话便罢;倘有一言半语,我是问他要人的!”龙占元至此方才无话可辩,又磕了一个头起来,含着眼泪,抱头而去。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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