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有人来招呼王小四子、双喜到刘河厅去出局,于是二人匆匆告假而去。余荩臣便问:“刘河厅是谁请客?”人回:“羊统领羊大人请客,请的是湖北来的章统领章大人。因为章统领初到南京,没有相好,所以今天羊大人请他在刘河厅吃饭,把钓鱼巷所有的姑娘都叫了去看。”其时潘金士潘观察亦在座,听了接口道:“不错,章豹臣刚刚从武昌来,听说老帅要在两江安置他一个事情。羊紫辰恐怕占了他的位子,所以竭力的拉拢他,同他拜把子。听说还托人做媒,要拿他第二位小姐许给章豹臣的大少君。明天请章豹臣在金林春吃番菜。今儿兄弟出门出的晚,齐巧他的知单送了来,诸位都是陪客,单是没有佘小翁。想是小翁初到省,彼此还没有会过?”佘小观答应了一声“是”。其实他此时一心只恋着王小四子一个人,默默的暗想:“怎么他同花小红赛如一块印板印出来的?可惜此人已为唐六轩所带,不然,我倒要叫叫他哩。现在且不要管他,等到散过席,拉着六轩去打茶围再讲。”

说话之间,席面上的局已经来齐,又喊先生来唱过曲子。渐渐的把菜上完,大家吃过稀饭。佘小观便把前意通知了唐六轩。这几天糖葫芦也因为公私交迫,没有到王小四子家续旧,以致台面上受了他一番埋怨,心中正抱不安,现在又趁着酒兴,一听佘小观之言,立刻应允。等到抹过了脸,除主人余荩臣还要小坐不去外,其余的各位大人,一齐相辞。走出大门,只见一并排摆着十几顶轿子,绿呢、蓝呢都有。亲兵们一齐穿着号褂,手里拿着官衔洋纱灯,还夹着些火把,点的通明透亮,好不威武!其间孙大胡子因为太太阃令森严,不敢迟归,首先上轿,由亲兵们簇拥而去。此外也有两个先回家的,也有两个自去看相好的。只有佘小观无家无室,又无相知,便跟了糖葫芦去到王小四子家打茶围。一进了三和堂,几个男班子一齐认得唐大人的,统通站起来招呼,领到王小四子屋里。

其时王小四子出局未归,等了一回,姑娘回来了,跨进房门见了糖葫芦,一屁股就坐在他的怀里,又着实拿他打骂了一顿,一直等到糖葫芦讨了饶方才住手。王小四子因为他好几天没有来,把他脱下的长衫、马褂一齐藏起,以示不准他走的意思。又敲他明日七月初七是“乞巧日”,一定要他吃酒。糖葫芦也答应了,又面约佘小观明夜八点钟到这里来吃酒。

佘小观自从走进了房,一直呆呆地坐着,不言不语。王小四子自从进门问过了“贵姓”,敬过瓜子,转身便同糖葫芦瞎吵着玩,亦没有理会他。后来听见自鸣钟当当的敲了两声。糖葫芦急摸出表来一看,说声“不早了,明天还有公事,我们去罢。”王小四子把眉毛一竖,眼睛一斜,道:“不准走!”糖葫芦只得嘻皮笑脸的仍旧坐下。说话间,佘小观却早把长衫、马褂穿好。王小四子一直没理他,坐着没趣,所以要走。今忽见他挽留,不觉信以为真,连忙又从身上把马褂脱了,重新坐下。这一日又坐了一个钟头,害得糖葫芦同王小四子两个人只好陪他坐着,不得安睡。起先彼此还谈些闲话,到得后来,糖葫芦、王小四子恨他不迭,那个还高兴理他。佘小观坐着无趣,于是又要穿马褂先走。偏偏有个不懂事的老婆子,见他要走,连忙拦住,说道:“天已快亮了,只怕轿夫已经回去了,大人何不坐一回,等到天亮了再走?”佘小观起身朝窗户外头一看,说了声“果然不早了”。糖葫芦、王小四子二人只是不理他。老婆子只是挽留,气得糖葫芦、王小四子暗底下骂:“老东西,真正可恶!”因为当着佘小观的面,又不便拿他怎样。

歇了一歇,糖葫芦在烟榻上装做困着。王小四子故意说道:“烟铺上睡着冷,不要着了凉!”于是硬把他拉起来,扶到大床上睡下。糖葫芦装作不知,任他摆布。等到扶上大床,王小四子便亦没有下来。佘小观一人觉得乏味,而又瞌铳上来,便在糖葫芦所躺的地方睡下了。毕竟夜深人倦,不多时便已鼻息如雷。直先挽留他的那个老婆子还说:“现在已经交秋,寒气是受不得的;受了寒气,秋天要打疟疾的。”一头说,一头想去找条毯子给他盖。谁知王小四子在大床上还没有睡着,骂老婆子道:“他病他的,管你甚么事!他又不是你那一门子的亲人,要你顾恋他做什么!”老婆子捱了一顿骂,便蹑手蹑脚的出去,自去睡觉了。

却说屋里三个人一直睡到第二天七点钟。头一个佘小观先醒,睁眼一看,看见太阳已经晒在身上,不能再睡,便一骨碌爬起,披好马褂,竟独自拔关而去。此时男女班子亦有几个起来的,留他洗脸吃点心,一概摇头,只见他匆匆出门,唤了辆东洋车,一直回公馆去了。这里糖葫芦不久亦即起身。因为现在这位制台大人相信修道,近来又添了功课,每日清晨定要在吕祖面前跪了一枝香方才出来会客,所以各位司、道以及所属官员挨到九点钟上院,还不算晚。当下糖葫芦轿班、跟人到来,也不及回公馆,就在三和堂换了衣帽,一直坐了轿子上院。走到官厅上,会见了各位司、道大人。昨儿同席的几个统通到齐,佘小观也早来了。

此时还穿着纱袍褂,是不戴领子的。有几个同寅望着他好笑。大家奇怪。及至问及所以,那位同寅便把糖葫芦的汗衫领子一提,却原来袍子衬衣里面穿的乃是一件粉红汗衫,也不知是几时同相好换错的。大家俱哈哈一笑。糖葫芦不以为奇,反觉得意。

正闹着,齐巧余荩臣出去解手,走进来松去扣带,提起衣裳,两只手重行在那里扎裤腰带。孙大胡子眼尖,忙问:“余荩翁,你腰里是条甚么带子?怎么花花绿绿的?”大众又赶上前去一看,谁知竟是一条女人家结的汗巾,大约亦是同相好换错的。余荩臣自己瞧着亦觉好笑。等把裤子扎好,巡捕已经出来招呼。几个有差使的红道台跟了藩司,盐、粮二道一齐上去禀见,照例谈了几句公事。

制台发话道:“兄弟昨儿晚上很蒙老祖奖盛,说兄弟居官清正,修道诚心,已把兄弟收在弟子之列。老祖的意思还要托兄弟替他再找两位仙童,以便朝晚在坛伺候。有一位是在下关开杂货铺的,这人很孝顺父母,老祖晓得他的名字,就在坛上批了下来,吩咐兄弟立刻去把这人唤到;兄弟今天五更头就叫戈什按照老祖所指示的方向,居然一找拢着。如今已在坛前,蒙老祖封他为“净水仙童”。什么叫做净水仙童呢?只因老祖跟前一向有两个童子是不离左右的,一个手捧花瓶,一个手拿拂帚。拿花瓶的,瓶内满贮清水,设遇天干不雨,只要老祖把瓶里的水滴上一滴,这江南一省就统通有了雨了。佛经上说的“杨枝一滴,洒遍大千”,正是这个道理。”制台说到这里,有一位候补道插嘴道:“这个职道晓得的,是观音大士的故典。”制台道:“你别管他是观音是吕祖,成仙成佛都是一样。佛爷、仙爷修成了都在天上,他俩的道行看来是差不多的。但是现在捧花瓶的一位有了,还差一位拿拂帚的。这位仙单倒很不好找呢!”说到这里,举眼把各位司、道大人周围一个个的看过来,看到孙大胡子,便道:“孙大哥,兄弟看你这一嘴好胡子,飘飘有神仙之概,又合了古人“童颜鹤发”的一句话,我看你倒着实有点根基。等我到老祖面前保举你一下子,等他封你为“拂尘仙童”,也不用候补了。我们天天在一块儿跟着老祖学道,学成了一同升天。你道可好?”

孙大胡子是天天打麻雀,嫖姑娘,玩惯了的,而且公馆里太太又凶,不能一天不回去,如何能当这苦差!听了制台的吩咐,想了一会,吞吞吐吐的回道:“实不瞒大帅说:职道虽然上了年纪,但是根基浅薄,尘根未断,恐怕不能胜任这个差使,还求大帅另简贤能罢。”制台听了,似有不悦之意,也楞了一会,说道:“你有了这们一把胡子,还说尘根未断,你叫我委那一个呢?”说罢,甚觉踌躇。再仔细观看别位候补道,不是烟气冲天,就是色欲过度,又实实在在无人可委。只得端茶送客。走出大堂,孙大胡子把头上的汗一摸,道:“险呀!今天若是答应了他,还能够去扰羊紫辰的金林春吗!”说罢,各自上轿,也不及回公馆脱衣服,径奔金林春而来。其时主人羊紫辰同特客章豹臣,还有几位陪客,一齐在那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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