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姜钦峰

那次登华山,才到半山腰,我已脸色煞白,气喘如牛,只好找个地方坐下。迎面上来一个独臂挑夫,肩上背着个大竹篓,里面装了一个煤气罐(上山当然不会带空罐),弯腰驼背,像一张拉满的弓,脸朝着地几乎就要碰上膝盖,仅有的右手紧紧抓住路边的铁链,腿蹬手拉,仿佛每上一步都要使出全身的力气。我忍不住招呼他,大叔,坐下歇会儿吧。他吃力地抬起头,循着声音张望,冲我笑了,然后在我身边坐下。卸下肩上的重担,他一屁股坐在地上,拿出水壶咕咚几口,擦了擦头上的汗说,别人逼上梁山,我是逼上华山啊。我们聊了起来,他是个健谈的人。

他原本身体健全,有美满的家。在他40岁那年,妻子忽然得了重病,尽管他竭尽全力四处举债,却没能把妻子留住。家徒四壁,欠下一身的债,两个孩子还得上学,连债主进了他家的门,都不忍心开口,他反倒安慰人家,人不倒,债不亡,就算拼掉这身骨头,我也要把债还上。他是个要强的人,不信自己有手有脚,有力气,会讨不来生活。

他把孩子托付给父母,去了外面打工,靠着家里的几亩薄地,别说还债,连孩子上学都不够。他去过好几个矿山背矿,工钱本来就少得可怜,还常常被拖欠克扣。无奈,他又去了河南,在一个小煤矿井下挖煤,虽说危险一点,工钱却保险,心里踏实。才做了两个月,却出事了,他的左臂被缆车砸断了。出院后,矿主叫他赶紧走人。少了一条胳膊,他连农活都干不了,回去就是死路啊。他第一次给人跪下,哀求矿主让他留下,说家里两个孩子还指望我的钱交学费呢,求您让我干点力所能及的活,哪怕看门扫地也行。矿主当然不会留下一个“废物”,只好给了他4000元钱,打发他回家。他把钱小心地分成了两半,一半缝在内裤里,另一半装在包里,然后回家,没想到那个包还是给小偷划了。

好好的人出去,回来却少了一条胳膊,一家人抱头痛哭。那条胳膊换来的2000元钱,他拿去还了债。乡亲们同情他,劝他出去乞讨,他说不行,我已经丢了一条胳膊,不能再出去丢人。眼看两个孩子就要开学了,学费却没有着落,借钱已经不可能,能借的早都借过了。想起这些,他就心如刀绞,觉得自己不算个男人,不配做父亲。

他咬咬牙,拖着一条独臂独自去了上海,这是最后一线希望。晚上,他就睡在立交桥下,白天也不敢出去乱逛,怕被抓住收容遣送。他每天胆战心惊,起早贪黑到建筑工地上去寻活,可人家总有各种理由拒绝他。万般无奈,他壮起胆子去了一次残联,里面的人瞟了他一眼,就摇头说你走吧。快一个月了,他依然流落街头,口袋里只剩下几块钱。那时正是盛夏酷暑,他却浑身冰凉,突然发现这个世界竟那样陌生,无论自己怎样努力总是受到伤害,走到哪都没有安全感。他忽然想到了死,爬上了高高的立交桥,一阵风把他吹醒,想起孩子,想起了家,他又骂自己蠢,你连死都不怕,还怕活着吗?那份沉甸甸的家庭责任救了他的命。

也许天无绝人之路,第二天,他遇到一个老乡。老乡说,咱去华山做挑夫,只要肯卖力气,拿钱实在,还自由。他二话没说,跟着老乡去了华山,只要能赚钱,拼了命他也不在乎啊。第一次踏上华山险道,他背了50斤货物,才走了一小半路已经两腿灌铅,眼冒金星,喘不过气来。他想歇不敢歇,怕再也抬不起脚,想退无路可退,两边都是悬崖峭壁,一脚踏空就要粉身碎骨。他只能咬紧牙关,一步一步往上爬,天黑时才到山顶。

半夜下了山,领到15元报酬,他想,这钱根本不是人赚的,明天赶早回去吧。可是一觉醒来,他又登上了陡峭的山路。从此,他每天早晨6点起床,带上馒头和自来水就去领货。挑夫的报酬是按重量计算的,并且根据路途远近、险峻程度有所区别,上北峰要走四个小时,每斤货物的运费是三毛钱;南峰是华山之巅,路途遥远险峻,要走七个小时,因此价钱稍贵,每斤四毛钱。只有劳动力价格低于缆车的运输成本,挑夫才有市场,他们根本没有谈价钱的资本。为了多赚点钱,他肩上的重量从50斤渐渐加到了100斤,这几乎是挑战极限。自古华山一条道,他没有退路,只能把命赌在华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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