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流火,地里的玉米苗才巴掌大,正是打药的关键时刻。三伏天气,狗吐着舌头大喘气。正晌午,人们扛不住闷热,早回家了,四无人影,只有远远地一大片玉米田里一个黑点子缓慢移动,背着沉沉的药桶,是舅舅。打着打着不对劲,嗓子发腥,肚子绞疼,浑身火烧火燎,中药毒了!农药的霸道大家都领教过,治虫子,使出的是治人的劲头。他踉踉跄跄往村里走,越走腿越沉,脸煞白,眼冒金星。邻居见了,赶紧搀住:“锁子,咋啦这是?”他嘴唇乌青,浑身哆嗦着说不出话。邻居二话不说,背上他就要去卫生所,他不去,挣扎着拐进一条小胡同。

跟的人莫名其妙,看着他进了自己家门,也跟了进去。他扑到正吃鸡腿的舅妈跟前:“娥子,我要是死了,你会不会,会不会想我?”舅妈斜他一眼:“穷鬼!想你个屁!要死赶紧,别耽误我再找!”舅舅真听话,白眼一翻就不动了。跟的人一跺脚:“嗐!你看你说的叫个什么话!”舅妈嘻一笑,眼珠子一转,开始卖弄风情:“要不,咱俩过?”邻居闹个大红脸,呸一声,背上人就往卫生所跑。

千难万险拣回一条命,一家人围攻我舅舅,离婚吧,这样的女人,要不得。我舅舅低着头,只是反复说:是我不好,我不能叫她过好光景……

一个人愿望太强烈了,**和现实的反差就会人为地拉大。就是从那时候起,她开始精神不正常,鬼鬼祟祟往城里跑,铁青着脸看别人吃鱼吃肉,住高楼大厦。一边绕着楼打转,一边眼睛喷火:“这是我的,凭什么你们住!”究竟何曾有一砖一石是她的呢?这个人,得了臆想症了。

跑一次,找回来,再跑一次,再找回来,舅舅什么也不用干,整天惦记着找她了。终于有一天,跑丢了!

家里乱了套,别人还行,舅舅疯了一样不吃不睡,骑一辆破自行车在城里转来转去,一寸一寸地摸。累了就拿着舅妈年轻时的照片坐路边发呆。照片上那个姑娘,真好看啊!长辫子、大眼睛、白皮肤、红嘴唇,“村里有个姑娘叫小芳……”在他眼里,她还是当初的那个妙龄少女,对他痴痴地笑。

晚了,他就宿在我家。我叫他:“舅,睡吧。”

“嗯。”

我说赶紧睡吧,十二点了,明天还要找呢。

他不动:“嗯。”

他屋里的灯一直亮着。“梨花月白三更天,啼血声声怨杜鹃,尽觉多情原是病,不关人事不成眠。”

半个月工夫,舅舅瘦成衣裳架子,面色苍黑,眼眶深陷。天可怜见,终于有了消息。派出所辗转打来电话,说人在黑河。她稀里糊涂登上去哈尔滨的列车,差一点就到边境了。听到这个消息,舅舅二话不说,直奔黑河!

再回来舅舅满面喜气,死拉着舅妈的手,宛如珍宝失而复得,舅妈却疯疯傻傻,转着眼珠嘻嘻地笑,得意地描述她的旅行:我上了车,好多人围着看我,还给我面包……

眼见得这个人意识一天天陷入越来越深的浑沌,平生信奉无神论的舅舅什么法子都想,半夜里招魂,杀大公鸡祭她身上跟着的狐狸精,结果越看越重,越看越疯。今年回村里拜年,她把我孩子吓哭了。这个50岁的女人,正系着一条大花裙子,穿着大红棉拖鞋,在院里吱吱呀呀地唱戏。花白的头发,纵横的皱纹,搭配上扭扭捏捏的身段和妖妖娆娆的兰花指,真吓人!

舅舅紧跟着出来,把她柔声哄劝到屋里,再来陪我们说话。他已经五十多岁,给私企老板打小工,每天工作12个小时,扛重沉沉的麻包,搬带着毛刺的木条。有一次上面的铁块直砸下来,正砸到手掌,顿时血流如注。养好伤又回去了,没办法,家里需要钱,看病、吃药,养疯老婆……

招待我们吃过饭,我们告辞,舅舅拉着自己的女人也出门散步去了——舅妈一心要当城里人,他就给她城里人的生活。

到现在我嫁给先生也已经十几年,始终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看这对夫妻缓缓走在光阴,女的暴躁无羁,男的温柔有礼。按说水火不容的,居然过成两口子,按说不会幸福的,居然也值得搭上一辈子,就这样长长地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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