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是没有未来的——他是我表哥。我考上大学的第二年,他结婚了。我大学毕业的那年,他添了小宝宝。看着他抱着脸朝外,穿得像个小狗熊的娃娃迎面走来,站定,细长的眼睛静静地看着我,叫:“凤芝。”我的心疼了一下。

我是来报喜的。我也要结婚了。他听了,低下头,说:“哦。”

十几年过去,整个世界都变了。农村再也没有大块大块的棉田,整个华北棉田的风光都已不在。他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爹,我的孩子也10岁了。整天穿着职业装来来往往,身心疲惫,人事繁忙。不如意的事情很多,就把以前的种种慢慢淡忘了。

自从上网,认识的人越来越多,经常接到莫名其妙的电话和短信,已经习以为常。有一个号码反复发来短信,有时是一个字:“累”;有时是一个字谜,谜面忘记了,谜底倒很容易猜:“想要把你忘记真的好难”;有时是谆谆关怀:“一向可好?”

我回:“请问哪个?”不理我。

“你是谁?”不理我。

“你究竟是谁?”还是不理我。

把电话拨过去,居然一拨就挂,一拨就挂。

不堪其扰,我找朋友:“你帮我打,看是哪个家伙。骂他一顿。”朋友马上就把电话拨过去了:“听说,你爱乱给人发短信是不是?小子,你再敢这样,我剁了你!”马上电话就打来了:“凤芝,是我。”

“啊!”我没有话。是表哥。他也没有话,在电话里一起一伏地呼吸。相隔太久,也太远了。同事叫我:“老阎,走了,吃饭去。”我抱歉地笑笑,把电话挂了。

有一天回娘家,我娘说:“去看看你姨爹吧,躺炕上不吃不喝十多天了,估计快那什么了。”

“哦。”我有些自责,好几年没去看望他老人家了。那是个老实忠厚的人,从来不生气,也没有邪火。估计除了不让天资聪颖的表哥上学这件事,别的就没做错过什么。

先生骑摩托车带着我,一路上树木“嗖嗖”地往后倒。进了村,我迷了路。大大的水塘不见了,“嘎嘎”叫的鸭子不见了,空阔的场坪也不见了,那条曲曲折折通到棉田的路踪影全无,到处是房子,还有切割大理石的机器轰隆隆地响着。我给表哥打电话:“来接我,我在村口,找不见家了。”

两分钟不到,一个人骑着摩托飞快地赶来。我冲他一摆手,两辆摩托相跟着飞快地往家冲去。到家,摘掉头盔,表哥看着我,说:“怎么这么瘦了!”

我低头看看:这怎么能叫瘦呢?还是这么珠圆玉润的!

进屋,寒暄,姨爹在炕上躺着打点滴,一家子都在跟前守着。表嫂见我来了,笑着说:“哎呀,也不见你哥,接个电话就疯了样往外跑,原来是把你们接来了……”大家都笑,表嫂什么也不知道,也胸无城府地跟着笑。表哥不笑,坐在一把椅子上,低头抽烟,看不见表情。一霎时昨日重现:广大的棉田,强烈的阳光,慢慢走着的两个人。掰不开的手掌,重叠的嘴唇,静静地搂抱着细数月光。Yesterdayoncemore,啊,Yesterdayoncemore。

我知道我对他的冷落和辜负,我知道他也知道。自从知道是他以后,他给我发短信,我再没回过,有时是半夜两点,电话响两声就挂断,有时是陌生的电话号码,以为是他,一查,远在上海。后来才知道,他给表弟打工,被远派上海,换了号码——还是他。

是他也没用。不冷落能怎样?不辜负又能怎样呢?难道就为了偿这一世情缘,和他做一些成年人才会做的事吗?此生此世,再也不会有17岁的并肩而行,相向而坐。只能一个驻守,一个远离;一个怀念,一个遗忘;一个来了,另一个转过身,走了。

《半生缘》里有一句话叫人伤感:“世钧,我们再也回不去了。”是的,再也回不去了。“紫藤挂云木,花蔓宜阳春;密叶隐歌鸟,香风流美人。”那是少年时代的爱情,纯美得无法复制,洁净得不容玷污,让人不忍心再有进一步接触。有些人只适合做朋友,有些人只适合做情人,而有些人什么也不适合做,最合适的就是在心底悄悄藏着,偶尔想起,微微痛过,也就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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