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又挽起我的手臂,默默地赶上雅克和玛德莱娜。她领着两个孩子从园圃返回葫芦钟堡,把我撇给了伯爵。伯爵向我谈起他邻居的政治态度。

“我们回去吧,”我对他说,“晚上露水大,您没戴帽子,会着凉的。”

“还是您体贴我呀,亲爱的费利克斯!”他答道,显然是误解了我的意图,“我妻子可从来不安慰我,也许她那人大刻板了。”

若是过去,伯爵夫人绝不会把我丢给她丈夫,现在我却要找借口去会她。她同两个孩子在一起,正向雅克讲解双六棋规则。

“瞧吧,”伯爵说道,他见妻子爱孩子,总不免嫉妒,“就是为了他们,才不管我了。亲爱的费利克斯,做丈夫的总是低一等;就连最贤惠的女人,也总有办法满足她损害夫妻之情的需要。”

伯爵夫人仍旧爱抚孩子,并不答理。

“雅克,过来!”伯爵说道。

雅克有些不情愿。

“父亲叫您哪,去吧,孩子。”母亲说着,推他过去。

“他们是奉命才爱我的。”这个老人又说道,有时他还真有自知之明。

“先生,”伯爵夫人回答,同时她在梳着漂亮的铁匠女人发型①的玛德莱娜头上抚摩了几下,“对可怜的女人别这么不公正;对她们来说,生活并不总是那么轻松的,也许一位母亲的操行,就体现在孩子身上!”

①达·芬奇所作的人物画《漂亮的铁匠女人》的发型:头发中间分开,梳到两鬓,额头戴着金制或银制的细链。这种发型在法国复辟时期很流行。

“亲爱的,”伯爵竟然这样推理,他答道,“您这话就意味女人若是没孩子,就会丧失妇道,抛掉自己的丈夫了。”

伯爵夫人霍地站起身,把玛德莱娜领到门前台阶上。

“婚姻就是这样,亲爱的,”伯爵说道,“您这样起身走开,岂不是认为我在胡说八道吗?”他叫嚷着,同时抓住儿子的手,追到台阶上,停在妻子身边,并狂怒地瞪了她几眼。

“恰恰相反,先生,您真把我吓坏了。您的想法可伤透了我的心,”她声音低沉地说,同时负罪地看了我一眼。“假如女人的贞操不在于为孩子和丈夫牺牲自己,那么,贞操又是什么呢?”

“牺—牲—自—己!”伯爵接上说,那一字一顿,就像棍子一下下戳到受害者的心口。“好吧,说说看,您为孩子牺牲了什么?您为我又牺牲了什么?牺牲谁?牺牲什么?回答呀!您回答得出来吗?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您想说什么?”

“先生,”她答道,“如果您知道妻子是出于对上帝的爱才爱您,或者她是为了保持贞洁之名而守妇道,您就满意了吗?”

“夫人讲得对,”我在一旁开了口,激动的声音震动了这两个人的心,我把自己永远丧失的希望投进去,并以无与伦比的痛苦绝响来平复这两颗心,制止这场争吵,犹如狮子一声长啸,鸟兽都敛声屏息一样。“是的,理性赋予我们的最值得赞美的长处,就是能够把我们的德行同人联系起来:我们造就他们的幸福,而且这样做既不是由于某种打算,也不是基于某种义务,而出于执著由衷的感情。”

亨利埃特的眼里闪着晶莹的泪花。

“亲爱的伯爵,如果一个女子仍然地、不由自主地产生了为社会所谴责的感情,那您应当承认,这种感情越是不可抗拒,她却能够加以克制,为自己的孩子、丈夫做出牺牲,也就越显得贤惠贞洁。当然,这种逻辑并不适用于我,因为我不幸提供了一个反面的例子;对您也不适用,因为您永远也摊不上这种事。”

一只又湿又烫的手搭在我的手上,悄无声息地按着。

“您的心真好,费利克斯,”伯爵说道。他颇为优雅地搂住妻子的腰,温柔地把她搂过来,对她说:“亲爱的,原谅一个可怜的病人吧,他无疑是想得到更多的爱,尽管他不配。”

“有些人的胸襟是非常大度的。”伯爵夫人说着,把头倚在丈夫的肩头上;伯爵还以为这话是冲他讲的。这一误解引起伯爵夫人一阵无名的战栗;她的梳子失落,头发散开,脸色刷地白了。她丈夫正扶着她,感到她要瘫倒,大叫了一声,就像抱女儿似的,把她抱到了客厅的长沙发上。我们都围了上去。亨利埃特一直把手放在我的手中,像是告诉我:刚才那一幕,看似平平常常,实际上可怕极了,因为她的心都碎了;而这其中的秘密,惟有我们两人知道。

“我错了,”她趁伯爵出去要一杯桔花茶、屋里只有我们俩时,悄声细语地对我说,“我对您的态度大错特错了:本来我应当款待您才是,却故意把您推进痛苦绝望的境地。亲爱的,您的心地真善良,而这只有我才能衡量出来。是的,我清楚,有的善心是炽热的爱激发起来的。男人的善心有好几种表现方式;他们的善心是出于蔑视,出于冲动,出于私利,出于懒散的性格,等等。而您呢,我的朋友,您刚才的表现是纯粹的善良。”

“果真如此的话,”我对她说,“那也应当明白,我身上所有高尚的品质都来自于您。难道您忘了,我是您造就的呀?”

“有这句话,一个女人就是幸福的了,”她答道,这时伯爵正巧回来。“我感觉好些了,”她说着,站了起来,“我要出去透透气。”

大家又下楼来到平台。洋槐树还在开花,飘来阵阵香气。伯爵夫人挽着我的右臂,紧紧按在她的心口,以此来表述她痛苦的思绪;不过,从她表述的方式来看,这是她喜爱的痛苦。她当然希望同我单独待在一起;然而,她没有一般女人那种心计,想不出什么妙法支开孩子和丈夫。因此,我们只聊些无关紧要的事情。这工夫,她一直绞尽脑汁,设法安排一段时间,以便向我倾诉衷肠。

“我好久没有乘车游游了,”她见夜色很美,终于说道,“先生,请您吩咐套车吧,好让我去兜一圈。”

她心里清楚,晚祷之前,是不可能推心置腹地谈一谈的;她还担心伯爵要下棋。她本可以等丈夫就寝后,和我待在这花香袭人的平台上;不过,也许她害怕伫立在这透过柔媚月光的树荫下,害怕沿着平台栏杆漫步,饱览流经草场的安德尔河。一座穹顶阴森而静穆的大教堂,能够诱发人们祈祷的愿望;同样,一片叶丛披着皎洁的月光,飘溢着沁人心脾的芳香,震颤着春的低微声息,也能拨动人们的心弦,削弱人们的意志。田野风光,能平息老年人的热忱,却能唤起年轻人的激情;这一点我们深有体会!钟敲了两下,晚祷时间到了;伯爵夫人不禁浑身一抖。

“我亲爱的亨利埃特,您怎么啦?”

“亨利埃特不存在了,”她答道,“不要再让她复活吧,她太苛求,太任性了。现在,您有了一位性情温和的朋友,而且多亏上帝授意您讲的那番话,她坚定了贞洁的信念。这些我们以后再谈吧。我们还是按时去祷告吧。今天轮到我念经文了。”

她念了一段经文,祈求天主帮助她抵御生活的种种磨难;她那声调不独令我一人吃惊;她仿佛运用了第二视觉的天赋,预见了她要经受一次感情上的可怕冲击,那是因为我忘记了同阿拉贝尔的约定,一时言语笨拙造成的。

“在马车套好之前,我们还来得及走几步棋,”伯爵说着,把我拉到客厅。“等一会儿您就陪我妻子出去转转,我得去睡觉。”

我们每次下棋,他都大叫大嚷,这次也不例外。伯爵夫人不论是从她自己卧室,还是从玛德莱娜的卧室,都能听见丈夫的声音。

“您这是滥用主人的权利。”她回到客厅,对伯爵说道。

我惊愕地看着她,对她那严厉态度很不习惯。若是在过去,她一定会设法使我免遭伯爵的虐待;从前,她喜欢看到我因为爱她而分担她的痛苦,坚忍地承受那些痛苦。

“若是还能听见您喃喃地说:‘可怜的宝贝!可怜的宝贝!’我甘愿献出我的生命。”我附耳对她说。

她忆起我所暗指的那一时刻,不禁垂下眼睑;她的目光从底下溜向我,一个女子看到对方喜爱她的最细微的心声,胜过另一所爱的最甜美的情趣,就会有那种喜悦的目光。于是,就像每次受到这种虐待一样,我自觉被理解,也就原谅了她。伯爵输了,他声称身体疲倦,至此罢手。我们等马车的工夫,便围着草坪散步。等伯爵一离开,我就乐不可支,喜形于色;伯爵夫人不免惊奇,眼神疑惑地打量我。

“亨利埃特还存在,”我对她说,“她还一直爱着我呢;您伤害我,显然是想捣碎我的心;不过,我仍然能够成为幸福的人。”

“这个女人也只剩下残肢断臂了,”她惊恐地说,“而此刻您又把残肢断臂带走了。天主保佑!我应该受难,是天主给我勇气经受磨难。不错,我还是非常爱您;我险些失足,是那位英国女郎为我照亮了一个深渊。”

这时,我们登上了马车,车夫请示去哪儿。

“走林荫路,上希农大道,再从查理曼荒原和萨榭乡路返回。”

“今天星期几?”我未免过分着急地问道。

“星期六。”

“千万别去哪儿,夫人,星期六晚上,一路上全是去图尔的禽蛋商贩,我们要同他们的大车相遇的。”

“照我吩咐的走吧。”伯爵夫人看着车夫,又说道。

我们太熟悉彼此说话的声调了,无论怎样变化无穷,也掩饰不住我们感情的细微波动。亨利埃特已经完全明白了。

“你们选择今天夜晚的时候,并没有考虑什么禽蛋商贩吧,”她口气略微讥讽地问,“杜德莱夫人在图尔呢。不要说谎了,她就在附近等您呢。什么今天星期几,什么禽蛋商贩!什么大车!”她又说道。“从前我们出去的时候,您可曾有过这类顾虑吗?”

“这表明我来到葫芦钟堡,就把一切置于脑后了。”我老老实实地说。

“她在等您吗?”她追问道。

“是的。”

“几点钟?”

“夜间十一点到十二点。”

“在哪儿?”

“在荒原。”

“不要骗我,是不是在那棵核桃树下?”

“在荒原。”

“我们去吧,我要见见她。”她说道。

听了这话,我觉得自己的一生已经最后确定了。顷刻间,我竟决定干脆同杜德莱夫人结婚,以便结束这种痛苦的斗争。我经受不住这样反复的打击,灵性快要消磨殆尽,宛若果花的细腻情感也要再衰三竭。我悻悻的一言不发,这又刺伤了伯爵夫人的心;我还没有认识她的高尚品格。

“不要生我的气,”她用那副金嗓子对我说,“亲爱的,这是对我的惩罚。您在这儿得到的爱,今后再也得不到了,”她用手捂着心口说,“这点我何尝没有向您承认过呢?杜德莱夫人拯救了我。让她占有污秽吧,我并不羡慕她。让我得到光荣的天使之爱吧!自从您到来之后,我好像在一望无际的原野上驰骋了一番,也仔细衡量了生活。让灵魂升得更高,您就会撕裂它。您升得越高,遇到的好心就越少;您不是在深谷受熬煎了,而是到高空受罪,犹如胸口中了野蛮牧人一箭的鹰在天空盘旋。现在我明白了,天与地是互不相容的。是的,谁要想进入天国,惟有求助于上帝。必须斩断我们灵魂与尘世的一切联系。要爱友如爱子,而且为他们而并非为自己。自我是不幸与烦恼的根源。我的心将比鹰飞得还要高;那儿有一种绝不会欺骗我的爱。至于尘世的生活,只崇尚感官的私欲,而轻视寓于我们身上的天使的灵性,把我们的人格贬得一钱不值。情欲产生的欢乐无异于狂风暴雨,会引起惶恐不安,以致摧断人的心弦。我走到了海边,只见惊涛骇浪;我站得很近,看得真切;浪涛卷起的水雾常常笼罩住我,波浪冲到我的脚下并不总是粉碎。我感到波浪粗鲁的搂抱,心都凉了,只好退居高地,以免被茫茫大海埋葬。在我看来,您和所有伤过我心的人,都是我的贞洁的卫士。我的生活有种种忧烦,幸而与我的力量旗鼓相当,因此我的生活保持了清白,既无艳情淫欲,也无迷人的休憩,时刻准备奉献给上帝。我们的恋情曾是丧失理智的尝试,两个天真的孩子极力满足自己的心,满足人和上帝……异想天开,费利克斯!哦!”她停顿了一下,又说,“那个女人叫您什么呢?”

“阿梅代,”我答道,“费利克斯是个与众不同的人,他永远只属于您。”

“亨利埃特很不情愿死去,”她凄然一笑,说道,“不过,”她又说,“她要做一个谦卑的基督教徒,一个自豪的母亲,做一个贞德的信念曾经动摇过,而今更加坚定的女子,并将为此在第一次努力中死去。我怎么对您讲呢?嗯,这么说吧,我的生活,无论是在大事上还是小事上,都要名实相符。我的温情的根须本来应当扎在母亲心里,尽管我执著地要在上面找到能钻进去的缝隙,可是她那颗心却对我闭合着。我是个女孩,是在三个男孩夭折之后出世的;我力图代替他们享受父母之爱,结果徒劳;我根本医治不好家庭丧子后傲气所受的创伤。阴霾的童年过后,我认识了可敬可爱的姨母,但死神又很快把她从我身边夺走了。德·莫尔索先生,是我以身相许的人,他却一直打击我,从不间断,而他还不知道自己的行为,这个可怜的人!他的爱既幼稚又自私,就像孩子对父母的爱一样。他给我制造烦恼,却不明了其中的奥秘,因而始终得到原谅!我的孩子,这两个宝贝,他们所有的病痛都和我的肉体相连,他们所有的品质都和我的灵魂相契,他们纯洁无邪的快乐都和我的天性相关。我养育了这样两个孩子,岂不表明母亲的胸怀蕴藏着多大的力量和毅力?啊!对,我的孩子就是我的操行!要知道,我受了他们多少罪,又为他们受了多少苦,尽管这不是他们的心愿。对我来说,当了母亲,就是买到永远受苦的权利。当夏甲①在沙漠中呼号的时候,一位天使就为这个深受宠爱的婢女点出一眼清泉。然而我呢,您也曾想带我去寻那清泉(您还记得吗?),可是,泉水流到葫芦钟堡周围时,向我倾泻的却是苦水。是的,您给我造成了前所未闻的痛苦。仅仅从痛苦中体会到爱的人,一定会得到上帝的宽恕。不过,如果说我经受的最剧烈的痛苦是您造成的,那也许是我罪有应得!上帝是不会失去公道的。哦,对呀,费利克斯,偷偷吻人家额头一下,这种举动也许就含有罪孽成分!傍晚出去散步时,只顾一个人走,把丈夫和孩子抛在后面,好独自沉浸在与他们无关的回忆和浮想中,并且在独步之际,灵魂同另一颗灵魂结合起来,为此也许应当付出极大的代价!内心世界一旦收缩,变得非常狭小,结果只能容下人家的亲吻拥抱,也许这就是天大的罪孽!一个女人低头由丈夫亲吻头发,好保持一副坦然的额头,这也有罪!把自己的未来建筑在别人死亡的基础上有罪;想像一幅宁和的母爱图:俊美的孩子傍晚同受全家爱戴的父亲游戏,幸福的母亲在一旁深情地看着,这样想像也有罪。是的,我犯了罪,犯了滔天大罪!我喜欢接受教会的惩罚,这些惩罚远不足以赎清我的罪孽,而神甫又心慈手软。上帝无疑自有安排,它假借我为之犯错误的人之手进行报复。我以丝发相赠,不就是以身相许吗?为什么我爱穿白衣裙呢?还不是要更好地扮演您的百合花;您到这里第一次望见我的时候,我不正是穿的白衣裙吗?唉!我对自己孩子的爱减弱了,因为任何炽烈的感情,都是从骨肉家庭的感情中窃夺来的。您明白了吧,费利克斯?任何痛苦都有其因果的含义。打击吧,比德·莫尔索先生和我的孩子更狠地打击我吧。这个女人是上帝发怒的工具,我要毫无怨恨地接近她,冲她微笑,否则我就不配做基督教徒、不配做妻子和母亲,我应当爱她。果真如您说的这样,多亏了我的保护,您的心灵才免遭外界的侵蚀,没有凋零,那个英国女人是不应该恨我的。一个女人应当爱自己情人的母亲,而我就是您的母亲。我想在您心中占据什么位置呢?就是德·旺德奈斯夫人空出的位置。哦!对了,您总是抱怨我的态度冷淡!是的,我不过是您的母亲呀。请原谅,您到的那天,我不由自主地对您说了些无情的话,按说母亲得知有人这样爱自己的儿子,应当感到欣喜才对。”她把头偎在我的胸脯上,再三重复说:“原谅我吧!原谅我吧!”我这时听到的是陌生的音调。既不是她那充满欢快调子的少女声音,也不是她那带有专横尾音的少妇的声音,更不是悲伤的母亲的叹息之声,而是由于新的痛苦而初次发出的凄厉的声音。“至于您,费利克斯,”她激动地又说道,“您是个不会作恶的朋友。啊!您在我心中的分量没有丧失一丝一毫,您千万不要责备自己,也不要有一点点负疚之感。我要求您为了一种可望而不可即的未来,牺牲掉无穷的欢乐,这不是自私到了极点吗?那必定是世界上最大的欢乐,既然一个女人为了领略它,竟能抛下子女,放弃地位,断送永世的幸福。有多少回,我觉得您胜过我!您伟大而高尚,我渺小而有罪!好,这就是我要说的话。我对于您,只能是一盏高悬的灯,它闪着冷光,但永不熄灭。费利克斯,我爱我为自己选择的兄弟,只是您不要让我一个人爱,您也要爱我!姐姐的爱,既不会有烦恼的将来,也不会有艰难的时刻。您没有必要欺骗这颗宽容的心,她将以您的美好生活为生活,永远为您的痛苦而悲伤,为您的欢乐而高兴;她爱那些使您幸福的女人,也憎恶背弃您的人。我还没有一个可以这样爱的兄弟。您要有伟大的志向,弃绝自尊心,用温柔而圣洁的感情来了结我们一直非常暧昧的、充满风风雨雨的关系。我这样还可以生活下去。我要首先做出表率,去同杜德莱夫人握手。”

①据《圣经》传说,犹太人始祖亚伯拉罕的妻子撒拉不生育,使女夏甲同亚伯拉罕生了以实玛利。后女主人撒拉生了一子,便将夏甲母子逐出。母子俩在沙漠里将渴死时,夏甲大哭;于是一位天使显现,把他们领到了泉水边。见《旧约·创世记》第二十一章。

她居然没有落泪!这一席话,字字句句无不渗透着辛酸的人生哲理,也从而掀掉了覆盖在她心灵和痛苦上的最后一层罩幕,向我表明,她有多少层关系同我紧紧相连,我又砍断了多少坚固的锁链。我们都进入了亢奋状态,竟没有觉察骤雨滂沱而下。

“伯爵夫人不想进去避一避吗?”车夫指着巴朗的最大客栈问道。

伯爵夫人点头同意了。于是,我们在门厅的拱顶下停留了将近半小时。客栈里的人都十分惊讶,猜不透到了夜间十一点,为什么德·莫尔索夫人还羁留在路上。她是去图尔呢,还是从哪儿返回呢?不久,暴雨停歇,化为图尔人所说的毛毛雨,但月光还是能照亮被高空的疾风驱逐的云气。车夫驾车出了客栈,要往回赶,倒叫我喜出望外。

“照我吩咐的路线走。”伯爵夫人口气温柔地对他吆喝了一句。

于是,马车驶向查理曼荒原,路上又下起雨来。到了荒原的中途,我听见阿拉贝尔的爱犬的吠声;突然,一片小橡树林下窜出一匹马,只见它一纵,越过小路,跃过长沟,人们认为荒原可耕便各自占地,这些沟是用来标明地界的。杜德莱夫人随即停在荒原上,要观看马车驶过。

“假如能这样等待情人,又不至于犯罪,该有多快活呀!”亨利埃特说道。

刚才犬吠时,杜德莱夫人就知道我在车上。她大概以为是由于天气不好,我才乘车来同她幽会。当马车驶到侯爵夫人伫立的地点时,她勒马往路边一跃,显示出她特有的精湛骑术,真叫亨利埃特赞叹不已,仿佛看见了奇迹。阿拉贝尔故意撒娇,用英文叫我,而且只说我名字的最后一个音;这种称呼从她嘴唇里发出来,就像仙女声音一样婉转动听。她知道叫一声“MyDee”①,就只有我一人听得明白。

①阿梅代(Amedee)的最后一个音,与英语中“亲爱的”的音相似。

“正是他,夫人。”伯爵夫人应声答道,同时借着明亮的月光,打量这个神奇的女人,只见她神色焦灼,伸直了的长发鬈古怪地披散在两鬓。

您可以想见,这两位女人是多么迅疾地相互审视了一下。英国女郎认出了自己的情敌,显出英国女人的那种高傲神态;她以英国人惯有的鄙夷的目光瞥了我们一眼,然后像离弦的箭一般没人欧石南丛中。

“快回葫芦钟堡!”伯爵夫人喊道,她觉得那锐利的一瞥就像砍到心头的一斧。

车夫掉转马头,要走希农大道;那条道比萨榭乡路好走些。当马车重新在荒原上行驶时,我们听见阿拉贝尔的马在狂奔,狗在飞跑。她同马和狗在灌木丛的另一面,擦着树丛边缘飞驰。

“她走了,您要永远失去她了。”亨利埃特对我说。

“也好,”我答道,“让她走吧!她不会有一丝遗憾。”

“噢!女人真可怜,”伯爵夫人高声说,声调既同情又恐惧。“她要去哪儿呢?”

“去石榴园,那是圣西尔附近的一幢小别墅。”

“她孤单单一个人走了。”亨利埃特又说道,那声调向我表明,女人认为她们在爱情上是一致的,永远也不会相互遗弃。

当我们驶人葫芦钟堡林荫路的时候,阿拉贝尔的狗欢跳着迎马车跑来。

“她赶在我们前头了,”伯爵夫人高声说。停了一下,她又说道:“我从未见过这样的美人儿。多么纤细的手指,多么苗条的身材!她肤色比百合还要洁白,她的眼睛像钻石一样明亮!她的骑术也太棒了,想必她喜欢显示自己的力量,既活跃又浮躁;还有,我觉得她有点过分藐视习俗:无法无天的女人,几乎都是反复无常的。爱出风头、性情好动的人,都是没有常性的。依我看,爱情更需要沉稳,我把它想像成一个烟波浩森、深不可测的湖泊,湖面上也会狂风大作,但十分罕见,而且局限在不可逾越的范围内,两个人就生活在湖中一个鲜花盛开的岛屿上,远离尘世,不受荣华富贵的侵扰。不过,爱情应当打上个性的烙印,也许我的看法不对。如果说自然万物还要随着气候变幻而改变形态,那么,为什么人的感情就不能如此呢?毫无疑问,众人的感情都得遵循一般规律,仅仅在表达方式上有所差别而已。人人都有自己的方式。侯爵夫人是个精明强干的女人,她超越了种种差异,以男人的魄力行动;她能把情人劫出监牢,能杀死狱卒、警卫和刽子手。有些女人则不同,她们只会全心全意地爱,危难临头,也只是屈膝下跪,祈求上帝,束手待毙。这两种女人,您喜欢哪一种呢,这就是问题的核心。自不待言,侯爵夫人爱您,她为您作出了那么多牺牲!或许,等您不再爱她时,她还始终爱您呢!”

“亲爱的天使,请允许我重复您有一天讲过的话:您是如何知道这些事情的?”

“每种痛苦都有教益,我在多少方面受了折磨,所以知识也就广博了。”

我的仆人先前听见了吩咐车夫的话,料想我们要顺着梯坪返回,就牵着备好的马守候在林荫路上。阿拉贝尔的狗嗅到了我的马的气味,而它的主人难免要产生好奇心,于是跟着它穿过她藏身的树林。

“去同她讲和吧,”亨利埃特含笑说道,脸上没有流露一丝伤感的神色。“告诉她,她实在误解了我的意图;我无非是要向她揭示落到她手里的宝物的全部价值;我心里对她只有美好的感情,绝没有恼怒,也没有蔑视。您就向她解释一下,我是她的姐姐,而不是她的情敌。”

“我决不去!”我嚷道。

“难道您从未感受到,某种照顾反倒成了侮辱吗?”她说道,脸上洋溢着殉难者骄傲的神色。

于是,我朝杜德莱夫人跑去,想了解她现在是什么情绪。“她若是发了火,离开我更好!”我心中暗道,“那我干脆就回葫芦钟堡。”狗把我带到一棵橡树下;侯爵夫人边冲过来,边朝我喊:Away!Away!①我万般无奈,只好一直跟她到圣西尔,到达时已是午夜了。

①英文:走吧!走吧!

“那位夫人的身体十分健康。”阿拉贝尔下马时对我说道。

她冷冷地抛出这句话,那神情分明是说:“换了我,非死不可!”这句话包含的全部讽刺意味,只有了解她的人才能想像得出来。

“您的话里刺儿真多,我不准您对德·莫尔索夫人开一句这样的玩笑。”

“嗬!大人心上的贵人玉体安康,说一句也惹大人不悦吗?据说,法国女人恨起情人来,连他们的狗都不放过;而我们英国女人呢,把他们当作主子老爷,凡是老爷爱的,我们都爱,凡是老爷恨的,我们都恨,因为我们完全是为他们生活的。请允许我像您一样爱她吧。不过,亲爱的宝贝,”她说着,用两只被雨淋湿的手臂搂住我,“假如你负心背弃我,那我既不会站着,也不会卧着,既不会乘坐仆役扈随的马车在查理曼荒原上游玩,也不会在任何国度的任何地方的荒原上游玩,既不会睡在自己的床上,也不会去我父辈的家中!我呀,不会活在世上了。我生在兰开夏郡,那里的女子往往为爱情而死。认识了你,而又让别人把你夺走!我也不许任何强力把你夺走,哪怕是死神,因为,要死我就跟你一道死。”

她把我带进卧室,只见锦衾雕床,邀人寻欢作乐。

“亲爱的,你要爱她,”我热切地对她说,“她是爱你的,而且真心实意,不是戏弄人。”

我出于情人的虚荣心,要向这个骄傲的女人揭示亨利埃特的崇高品格。就在不通法语的贴身女仆给她梳头的工夫,我力图通过简单的生活事例,向她描绘德·莫尔索夫人,反复说明伯爵夫人在感情危机中产生的伟大思想,而一般女人处于她的境地,就会变得渺小而丑恶。阿拉贝尔看似漫不经心,其实一句也没有漏掉。

等到房间里只有我们俩时,她对我说:“知道你喜欢这一类教徒式的谈话,我非常高兴。我的一座庄园上有一位代理本堂神甫,他善于传经布道,无与伦比,连我们的农民都听得懂,他讲的经文简直太对听众的口味了。明天我就给我父亲写封信,请我父亲用邮船把那位老先生给我派来。你就会在巴黎见到他,只要听他讲一次,肯定不想再听别人讲了。况且他十分健朗,他的道德说教决不会使你情绪波动,伤心落泪,那是和风细雨的,宛如一股清泉,潺潺流淌,把你带入甜美的梦乡。你若是愿意,每天晚上可以一边消食,一边满足你听人讲道的嗜好。我的宝贝,英国的道德经比都兰的道德经高明,就像我们的刀剪、银器和马匹都比你们的好一样。你一定要赏脸听这神甫讲道,答应我好吗?我不过是个女流,我心爱的,我懂得爱,如果你愿意,也可以为你去死;可是,我压根儿就没有在伊顿公学、牛津大学、爱丁堡大学读过书,我既不是博士,也不是尊敬的牧师;因此,我不能为你准备一套道德经,实在一窍不通,真要试试,也肯定笨拙到家了。对你的兴趣爱好,我不会横加指责;即使你有更加低级的情趣,我也要尽量适应;因为,我希望你能在我身边得到所有你喜欢的东西,诸如男女情欢、宴饮之乐、听道之趣,以及玉液琼浆、教徒美德。你要我今天晚上就穿上苦行僧衣吗?那个女人真有福分,竟用道德说教来侍候你!法国女人是在哪所大学获得学位的呀?我实在可怜!只能以身相许,做你的奴隶……”

“那么,我想看见你们俩在一起的时候,你为什么跑掉?”

“你疯了吗,mydee?我可以装扮成仆人,从巴黎到罗马去,也可以为你做最荒唐的事情。然而,我怎么能在路上同一个素昧平生的女人讲话呢?她一见面,就要从三大部分向我说教了。我可以跟农民讲话,我若是饿了,也可以求一个工人让我分吃他的面包,然后给他几畿尼①,做什么都不失体面。然而,要像英国绿林大盗那样,拦劫一辆马车,这可不符合我的为人之道。可怜的孩子,难道你只会爱,不会生活吗?再说,我的天使,我还没有完全橡你!我不喜欢道德经。不过,为了讨你欢心,我能尽力去做。行了,住口吧,我会尽力而为的!我要努力成为一个布道士。用不了多久,耶利米②跟我一比,就只能是个小丑了。我保证今后同你亲昵的时候,一定引用《圣经》上的经文。”

①英国旧金币,一畿尼等于二十一先令。

②耶利米,是《旧约》中的四大先知之一,做过犹太王约西亚的先知,其事迹见《旧约·耶利米书》。

她使出了全身解数,而且看到她刚一施展狐魅妖法,我的眼里就燃起欲火,她就更加肆无忌惮了。她大获全胜,不惜毁掉自己,断送未来,一心一意崇尚爱情;我何乐而不为,把这女人的伟大行为看得比天主教的花言巧语强百倍呢!

“这么说,她爱自己胜过爱你啰?”她问道,“这么说,她爱你不如爱你身外的某种东西啦?怎么能把我们自身的东西,看得比博得你们的宠爱还重要呢?凡是女人,不管她是多么了不起的道学家,也无法同男人相提并论。践踏我们吧,杀害我们吧,决不要让我们妨碍你们的生活。该死的是我们,该活得伟大而自豪的,则是你们。你们对我们以匕首相见,而我们对你们则报以爱情与宽恕。有些小飞虫依靠阳光生存,难道太阳关心它们吗?它们能活多久算多久,而阳光一旦隐没,它们就要死去……”

“或者飞走了。”我打断她的话,说道。

“或者飞走了,”她重复说,那种满不在乎的神态,连最坚决要使用她所授予的特殊权利的男子,也要被惹火。“为了说服一个男子相信宗教与爱情势如水火,便给他吃涂着贞操的面包片,你认为这样做的女人还配当女人吗?难道我是一个亵渎宗教的人吗?要么委身,要么守身;既当节妇烈女,又当道学家,这可是苦上加苦了,也不符合任何国家的法规。你在这里可以饱餐美味的Sandwiches①,这是你的女仆阿拉贝尔亲手制作的;她的全部道德经,就是想像出任何男子没有领略过的、受天使启迪而通晓的爱抚。”

①英文:三明治。

还有什么比一个英国女人的俏皮话更能消磨人的意志,我不得而知。戏谑中又加上严肃的雄辩、装模作样的自信神态;而英国人正是以这种神态来掩饰他们充满成见、愚蠢透顶的生活。法国女人的俏皮话好比一种花边,用来美化她们提供的欢乐或挑起的争吵;这是一种精神装饰品,同她们的衣着一样优雅。英国女人的俏皮话却是一种强酸,洒到谁的身上,谁就会被腐蚀,变成一副白光光的骨架子。一个英国才女的舌头如同一只老虎的舌头:老虎边撕肉边戏耍,直到剩下骨头为止。真是魔鬼的威力无比的武器,它冷笑着说:不过如此?这冷嘲热讽随意在人心上划开伤口,并在里面留下致命的毒液。这天夜里,阿拉贝尔像苏丹王一样,要炫耀自己的权威;苏丹王要显示自己的灵敏,不是以剥无辜者的皮取乐吗!

“我的天使,”当我被她弄得神魂颠倒,只求欢乐,而把一切置于脑后的时候,她对我说,“我也用道德检查一遍自己!我反躬自问:爱你是否有罪,是否违犯了天条;结果我认为,我的行为再符合教规、再合乎情理不过了。如果不是为了指示我们爱那些美貌超群的人,上帝为什么创造出他们呢?不爱你才是罪过呢,难道你不是天使吗?那个女人把你同其他男人混为一谈,就是辱没了你;上帝把你置于一切之上,道德准则对你根本不适用。爱你,不就是靠拢上帝吗?能怪一个可怜的女人渴求神圣之物吗?你这宽广而明亮的胸怀,多么像天宇,我遨游其间,迷途不返,正如小飞虫扑到节日烛火上自焚一样!还能惩罚它们的过失吗?况且,这能算过失吗?这难道不是对光明极大的崇拜吗?如果把搂抱爱人脖颈的行为称为堕落的话,那么,他们也是因为太虔诚而堕落的。我由于懦弱而爱你,那个女人却由于坚强而待在她的天主教堂里。不要皱眉头!你以为我恨她吗?不对,小宝贝!我非常赞赏她的道德经;正是这种道德经规劝她让你保住了自由之身,从而给我机会征服你,并且永远守住你;你永远是我的,对不对?”

“是的。”

“永远?”

“是的。”

“你开开恩好吗,苏丹王?只有我看出了你的全部价值!她会耕种土地,对吧?我嘛,把这种手艺让给佃农去掌握,我更喜欢耕种你的心。”

我尽量回忆这些迷人心胜的絮语,以便向您逼真地描绘这个女人,印证我对您说过的话,从而让您了解事情结局的全部底细。这些甜言蜜语您知道了,可我真不知道该如何形容为它们谱写的乐曲!荒唐得简直像我们做的最离奇古怪的梦。作品时而像我扎制的花束:优美与力量结合,柔媚与缠绵,同火山爆发一般的狂热恰成对照;在我们纵情欢乐的音乐会上,时而奏起最美妙的渐进曲;接着又是蛇相互缠绕一样的嬉戏,还有妙趣横生的绵绵情话;总而言之,在肉体的欢乐中,添加了精神所能有的全部诗意。她企图用电击雷崩一般的爱,摧毁亨利埃特的纯洁而沉静的灵魂留在我心中的印象。德·莫尔索夫人看清了侯爵夫人,侯爵夫人也看清了德·莫尔索夫人:她们彼此都作出了准确的评价。阿拉贝尔的强大攻势向我表明,她对自己的情敌既非常惧怕,又暗暗钦佩。早晨,我发现她眼里噙着泪花,而且一夜未合眼。

“你怎么啦?”我问道。

“只怕我爱得太炽烈,反要把自己给毁了,”她答道,“我把一切都奉献出来了,而那个女人比我机灵得多,她身上有某种你大概渴望的东西。如果你更喜欢她,那你就别再考虑我了:我绝不会拿自己的痛苦、悔恨和烦恼来打扰你;不会的,我要远远离开你,独自死去,就像一株植物失去了它赖以生存的阳光一样。”

她逼得我又发了一通永不变心的誓言,并为此欣喜若狂。其实,对一个清晨就抹泪的女人,又能说些什么呢?说一句无情的话,我觉得是无耻的。既然夜里没有抵住人家的诱惑,次日还不得撒谎吗?况且,《民法》有明文规定,在男女私情上有说假话的义务。

“你瞧,我可是宽宏大量的,”她边抹眼泪边说,“回到她身边去吧,我要你爱我是心甘情愿的,而不是碍于我的爱情力量。如果你再回来,我才相信你爱我也像我爱你一样,可我总觉得这是不可能的。”

她巧鼓舌簧,说服我回葫芦钟堡去。一个沉醉在幸福之中的男人,哪能识破这种机关:我就要陷入尴尬的境地。如果我不肯去葫芦钟堡,那就表明我断定杜德莱夫人胜过亨利埃特。阿拉贝尔就要把我带回巴黎。然而若是去那儿,这不等于侮辱德·莫尔索夫人吗?结果十拿九稳,我非回到阿拉贝尔的怀抱不可。哪个女人宽恕过这种亵渎爱情的罪过呢?除非是自天而降的天使,哪怕是走向天堂的一个灵魂纯洁的女子也做不到。一个热恋中的女子,宁肯看着自己的情人痛苦得要死,也不愿意见他另有新欢,幸福美满。她爱得越深,就会越感到伤心。从这两方面考虑我的处境,我一旦离开葫芦钟堡,去石榴园,显然对我的露水姻缘有利,给我的理想爱情以致命打击。这一切,侯爵夫人早已深思熟虑。后来她向我供认不讳。假如德·莫尔索夫人没有在荒原上遇见她,她也打算到葫芦钟堡周围盘桓,以期破坏我的名声。

我走到伯爵夫人跟前,只见她脸色苍白,面容憔悴,犹如患了严重失眠症的人,这时我猛然有所领悟;仍然年轻而慷慨的心灵,能够依靠嗅觉而不是触觉体味出,这些行为在常人眼里无足轻重,以高尚心灵的尺度来衡量则是有罪的。我当即明白我们已相去万里,正如一个孩子玩耍采花,下到深渊,突然惶恐不安地发现,人类大地可望而不可即,他再也爬不上去,只感到黑夜里孤孤单单,听着野兽的嗥叫。我和伯爵夫人的心中訇然作响,仿佛是Consummatumest!①这句话的回声。每逢耶稣受难日,救世主升天之日,教堂里就响彻这种凄厉的声音;把宗教当作初恋的年轻人见了那惨不忍睹的场面,都不禁胆战心惊。亨利埃特的心灵曾受恋情的折磨,她的幻想一下子全部破灭了。原先,她对肉欲的欢乐敬而远之,从来没有沉迷在那温柔乡里,难道今天请出了幸福爱情的快感,不再正视我了吗?六年来,她眼睛的光辉一直照耀我的生活,现在却移开了。我们的眼睛放射的光芒,源于我们的心灵,并为心灵指路,使两颗心灵息息相通,或合而为一,或再分为二,宛如两个相互信赖、无所不谈的女子在一起嬉戏,难道她明白了这一点吗?我悔不该带着一张由欢乐的羽翅涂满粉彩的面孔,来到这个与温柔抚爱无缘的家中。头天晚上,亨利埃特也许在等待我,假如我让杜德莱夫人独自离去,返回葫芦钟堡,也许……总之,也许德·莫尔索夫人不会这么狠心地提议做我姐姐了。她毅然决然地进入了这种角色,绝不再脱离,她以夸张虚饰的大度,极力显示她的殷勤。午餐时,她对我百般体贴,就像照顾一个她怜悯的病人,令我汗颜无地。

①拉丁文:完结了!(汉译:成了。)据《新约·约翰福音》第十九章记载,耶稣说了这句话,便低下头,将灵魂交付上帝。

“您一早就出去散步,”伯爵对我说。“胃口一定好得很,尤其是您的胃一点毛病也没有。”

伯爵夫人听了这句话,嘴唇上并没有浮现一位姐姐该有的狡黠的微笑,这进一步使我明白自己的处境有多么可笑。白天待在葫芦钟堡,晚间又去圣西尔,这根本行不通。阿拉贝尔胸有成竹,深知我会顾全颜面,而德·莫尔索夫人又心灵高尚。在这漫长的白昼,我感到要成为长期渴慕的一位女子的朋友,该有多难啊。这样一个转变过程,由岁月准备则水到渠成,对于年轻人却是一场病痛。我惭愧,我诅咒寻欢作乐,真希望德·莫尔索夫人要我奉献生命。我不可能肆意诋毁她的情敌,而她也绝口不提;况且,讲阿拉贝尔的坏话,是一种卑鄙的行为,只能使直至灵魂角落都是冰清玉洁的亨利埃特鄙视我。经过五年亲密无间的相处,现在我们却不知道说什么好,说出来的话也根本不反映我们的思想,我们相互隐匿各自的绞痛,而从前,痛苦一直做我们的忠实媒介。亨利埃特心中愁苦莫名,却装出高兴的样子,这既为了她,也为了我。虽然她口口声声自称是我姐姐,虽然她是女人,可她却找不出话题,大部分时间只跟我默然相对,气氛很尴尬。她佯称只有自己是那位英国夫人的受害者,这更加剧了我内心的痛苦。

“我比您还要痛苦。”我趁着这位姐姐说了一句女性擅长的奚落话,对她这样说。

“怎么?”她高傲地答道;女人听到别人的感觉比她们强烈,就会采取这种高傲的口吻。

“当然全是我的过错。”

有一段时间,伯爵夫人对我态度冷淡,不理不睬,令我心如刀绞。我决定离去。傍晚,我向聚在平台上的一家人告别。大家把我送至草场,见我的马前蹄乱刨,都远远躲开了。我拉住缰绳,这时她走过来。

“我们沿着林荫道单独走走吧。”她对我说。

我让她挎上胳膊,一起缓步走出院落,仿佛在体味我们窘困的步伐,就这样一直走到护着外围篱一隅的那片小树林。

“别了,我的朋友,”她停下脚步说道,同时双臂搂住我的脖子,头贴在我的胸脯上。“永别了,我们再也见不到面了。天主赋予我观看未来的可悲本事。您还记得吧?那天您突然回来,样子是那么年轻英俊,我感到一阵恐惧,那时我就瞧见您转过脸去,正像今天您要离开葫芦钟堡,去石榴园一样。是的,昨天夜里,我再一次向我们的命运瞥了一眼。我的朋友,此刻是我们最后一次谈话了。我对您也说不了几句话了,因为同您讲话的已不是我的整体。我身上有的东西已经死去。看来,您要从我孩子身边把他们的母亲夺走了,那您就替代他们的母亲吧!您是办得到的!雅克和玛德莱娜都喜欢您,就好像您对他们一直严加管教似的。”

“死!”我惊恐地说道,同时看着她,重又见到她眼睛明亮,喷出火焰;这种眼神,要想让没有见过心爱的人患这种可怕病症的那些人明白,就只能拿她的眼珠同擦亮的银球相比。“死!亨利埃特,我命令你活下去。从前,你要求我发过誓,今天,我要求你发个誓:向我起誓,你让奥里热检查一下身体,完全听他的吩咐……”

“难道您要对抗上帝的宽仁吗?”她打断我的话,绝望地喊道,因为未被我理解而气恼。

“您爱我还不够深,不能像那个可恶的夫人一样,事事都盲目服从我……”

“好吧,什么要求我都答应。”她立刻答道,显然受嫉妒心理的怂恿,一时越过了她始终保持的距离。

“我留下。”我吻了吻她的眼睛,说道。

这一声许诺倒吓了她一跳,她挣脱我的双臂,靠到一棵树上。过了片刻,她急匆匆往回走,一路头也没有回。我跟在后面,听见她哭泣和祈祷。到了草坪,我拉起她的手,恭恭敬敬地吻了吻。我的温顺态度出乎她的意料,也确实感动了她。

“终究是属于你的!”我对她说,“我爱你,就像从前姨母爱你那样。”

她浑身一抖,猛地紧紧握住我的手。

“看我一眼,”我对她说,“还用原来的目光看我一眼!以身相委的那个女人,”我感到心灵被她投来的一瞥照得通亮,便高声说道,“她所献出的生命与心灵,远不如我这会儿得到的。亨利埃特,你是我最爱的人,是我惟一爱的人。”

“我一定活下去!”她对我说道,“您也改好吧。”

这一眼就抹掉了阿拉贝尔的挖苦话所造成的印象。正如我向您描述的,我受这两种不可调和的恋情摆布,轮番感受它们的影响。我同时爱上一个天使和一个恶魔;两个女子都同样花容月貌,一个具备全部美德,一个包藏所有罪恶;我们因为憎恨自身的瑕疵而戕害美德,也出于私心而向罪恶挑战。我沿着林荫路走去,不时地回首,只见德·莫尔索夫人靠在一棵树上,身边的孩子挥着手帕;我心中墓地一阵自豪,觉得自己主宰了两个绝色女子的命运,以截然不同的身份成为这两位超凡女子的光荣,认为自己激起了她们的一片痴情。哪个失去我也要殒命。请相信,我这瞬间的自鸣得意,受到了双重的惩罚!不知道我着了什么魔,要在阿拉贝尔身边等待时机,期望一旦亨利埃特陷入绝境,或者一旦伯爵去世,她就会投向我,因为她始终爱我:她的狠心、她的眼泪、她的内疚、她的基督徒式的隐忍,无不是感情的令人信服的流露;无论在她心中还是在我心中,这种感情都不可磨灭。在景色幽美的林荫路上一边漫步,一边这样异想天开,我俨然是个五十岁的人,全然忘记了自己才二十五岁。经过一闪念,从三十岁便进入六十岁,恐怕青年男子比女子更容易些吧?尽管我一口气就吹走了这些邪念,可是老实说,它们仍在纠缠我!也许它们的原则在杜伊勒里宫,在国王华丽的书房里。谁抵挡得了路易十八腐蚀童贞的思想;他说人到了成年才有真正的情欲,因为,只有当人感到力不从心,每次行乐都仿佛是赌徒的最后一个赌注的时候,情欲才是甜美而狂热的。我走到林荫路的尽头,回身一望,只见只身孤影,亨利埃特还站在那儿!我又沿原路回去,向她最后一次道别;我眼里噙着悔罪的泪水,但向她隐瞒了流泪的原因。真诚的眼泪,不知不觉献给了那些永远逝去的美好爱情,那些童贞的激情,那些不再复生的生命之花;因为,男子后来进入成年,就不再给予,只想接受了,他在情人身上爱的是他自己;然而在年轻的时候,他是在内心深处爱他情人;到后来,我们要把我们的爱好,也许还把我们的恶习传染给爱我们的女子;然而人世之初,爱我们的女子会迫使我们接受她的美德与廉耻心;她嫣然一笑就能使我们从善,她以身作则教我们忠诚。没有自己的亨利埃特的人,多么不幸啊!没有结识过某个杜德莱夫人的人,又是多么不幸啊!如果他们结了婚,前者也许会被自己的情妇抛弃,而后者也难保住自己的妻子。然而,能找到一身兼此二美的人,该有多么幸运啊!娜塔莉,您所爱的男子该有多么幸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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