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传统之士,其对前有崇奉,其对后有创新,二者可以相和合。孔子为中国两千五百年来学人所共奉,尊之曰:“至圣先师”。但孔子亦有所崇奉,故曰:“甚矣,吾衰也,我久矣不复梦见周公。”而此下儒学传统中,虽永尊孔子,亦非无创新。性与天道,孔子罕言之,而孟子主性善。孔子极推管仲,尝曰:“微管仲,我其被发左袄矣。”而孟子则曰:“子诚齐人也,知管仲晏子而已矣。”又曰:“仲尼之徒,无道桓文之事者。”孟子言养气之功,“养气”两字不见于《论语》。其他《孟子》书中持论,不见于《论语》者何限,然孟子曰:“乃吾所愿,则学孔子。”孟子终无一言疑及孔子,而自有孟子之创新。
继孟子而起有荀卿,主性恶,持议与孟子相反。然亦同尊孔子。西汉董仲舒倡议罢黜百家,独尊周、孔,乃于孟、荀少崇扬。西汉末有扬雄,亦尊孔,然于孟、荀、董三人亦少崇扬。东汉晚年有郑玄,为一世儒宗,同尊孔,而于孟、荀、董、扬亦非所崇。隋代有王通,亦尊孔,然于孟、荀、董、扬、郑诸人,亦未见推崇。
唐代有韩愈,以己之辟佛自比于孟子之拒杨墨。又曰:“孟子大醇,荀卿小疵。”于孔门传统下,乃独推孟子。然又自言:“并世无孔子,则不当在弟子之列。”则其独尊孔子亦可知。宋初诸儒群尊孔,但欧阳修尊韩愈,王安石尊孟子,意见亦不同。周濂溪始为道学开山,《宋史》于《儒林传》外特出《道学传》,后人或非之。然道学终是一新儒学,与汉、唐儒学有不同。宋、元、明三代之道学家,群尊濂溪,而亦立说各不同。清儒又有宋学、汉学之分,然虽重汉学,其为学又何尝与汉儒相同。
然则列举孔子以下两千五百年之儒学传统,可谓时各有变,人各相异。于同一崇奉中,不害其各有创新。于各自创新中,亦不害其同一崇奉。此为中国学术思想一特点。释迦创设佛教,然崇奉释迦亦可人人成佛,并亦人人自创新说,此为佛学传统与中国儒学有大体相同处。故佛教在印度,虽终衰歇,而仍盛行于中国。耶稣为上帝独生子,崇奉耶稣,不能同为上帝之独生子。而于耶稣教义亦不能多有新创立新发挥,此为耶教来中国不能如佛教之昌行之一大理由一大原因。此可见文化传统乃人心向背之所在。
故中国学术思想乃由四围共向一中心,其中心地位愈高,则四围向之者愈广,如孔子是已。故其中心之相同,不害四围之互异,但终见一共同向往之大同而已。西方之学则由四围各自发展,无一共向之中心,故其为学乃日趋于相异,而卒不能建一大同步。耶教虽为一共同信仰,惟究于学术有异。一切有传统,无创新,此则乃其与自由思想之大相异处。西方学术则惟见其相异,不见其大同。天文学、地质学、生物学,界域各异。自然学如此,人文学亦然。政治学、社会学、经济学、法律学,分门别类,莫不皆然。学以致用,而所用之途则各异。学以求真,而无一大同之真理。故西方之为学,可以互不相通,乃无一共尊之对象。
其为学既各异,其为人亦各异。罗马人不同于希腊人,现代欧洲人亦不同于希腊、罗马人。抑且英国人不同于法国人,美国人又不同于英国人。亦为西方人为学终不于同处求,必向异处求,一应有之趋势。即如宗教,耶、回不相同,而耶教中又分新旧。宗教信仰亦终难获其大同。
耶稣言:“凯撒事凯撒管”,耶教之所同,则只同于一教皇,是即耶稣之凯撒化。伊斯兰教则更然。西方宗教之同,惟同在其世俗化。而孔子与释迦,则务以其教来化此世俗,此又一大不同。实则西方人不仅宗教求世俗化,即一切学术思想亦尽求世俗化。而中国人则求世俗之学术化,此亦一大不同。
今论世俗,西方则重个人主义。如喜科学,或哲学与文学,皆由个人自由。甚至宗教信仰亦然。既重个人自由,则宜其惟见互异,不见大同。其大同处则仅在衣、食、住、行物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