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第二天,复活节前的星期日,主教在本城的大教堂里做过弥撒,然后到教区主教那儿去,又到一个年老多病的将军夫人家里去,最后坐车回到家里。一点多钟他家里有贵宾来吃饭:他的老母亲和他的外甥女卡嘉,一个八岁的姑娘。吃午饭的时候,春天的艳阳一直从外面射进窗子里来,欢畅地照着白色的桌布和卡嘉的棕红色头发。隔着双层窗子可以听见花园里白嘴鸦在聒噪,椋鸟在歌唱。
“我们已经有九年没见面了,”老妈妈说,“昨天我在修道院里一看到您,主啊!您一丁点儿也没变,也许只是瘦了一点,胡子长了。圣母啊,圣母!昨天做晚祷的时候,大家都忍不住哭了。我瞧着您,忽然也哭起来了,至于为什么哭,我自己也不知道。这是上帝的神圣的意旨啊!”
尽管她带着亲切的口气讲这些话,却可以看出来,她感到拘束,仿佛不知道该称呼他“你”还是“您”,该笑还是不该笑,仿佛感到自己与其说是他的母亲,不如说是一个助祭的妻子。
卡嘉眼也不眫地瞧着他的舅舅,主教大人,似乎想弄明白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她那束着一根丝绒带、插着一把小梳子的头发往上梳,象是一个光圈;她生着一个狮子鼻和一对调皮的眼睛。她坐下来吃饭以前,打碎了一只玻璃杯,现在她的外婆一面讲话,一面从她面前时而移开一个茶杯,时而移开一个酒杯。主教听着他的母亲讲话,回想从前,许多许多年以前,她带着他,带着他的弟兄,带着他的姐妹到她认为阔绰的亲戚家里去,那时候她为儿女们奔走,如今呢,又为孙儿女奔走,这不,带着卡嘉来了。……“您的姐姐瓦连卡有四个孩子,”她讲道,“这个卡嘉是最大的。上帝才知道您的姐夫伊凡神甫怎么会得病,在圣母升天节的前三天去世了。我的瓦连卡现在只怕要讨饭了。”
“尼卡诺尔怎么样?”主教问起他的大哥。
“还好,谢天谢地。虽然不怎么样,不过谢天谢地,总算可以将就着过了。只是有一件事:他的儿子,也就是我的孙子尼古拉沙,不愿意在教会里做事,进了大学,做医师了。他认为这样好,可是谁知道好不好!这是上帝的神圣的意旨啊。”
“尼古拉沙给死人开膛破肚,”卡嘉说,把水泼翻在膝盖上了。
“好孩子,乖乖地坐好,”外婆平静地说,把她手里的玻璃杯拿下来。“祷告一下就吃饭吧。”
“我们有多少时间没见面了!”主教说,温柔地摩挲他母亲的肩膀和手。“妈妈,当初我在国外的时候想念您,非常想念您。”
“谢谢您。”
“傍晚我常坐在一扇敞开的窗子跟前,孤身一个人,有人奏起乐曲来,我心里忽然充满了思乡之情,似乎我什么都可以不要,只求能够回到家里,见着您就好。……”母亲微微一笑,满脸放光,可是立刻又做出严肃的脸相,说:“谢谢您。”
他的心情不知怎的突然变了。他瞧着他的母亲,不明白她的脸容和声调为什么显得恭敬而胆怯,为什么要这样,他认不得她了。他心里忧闷,难过。又加上他的头跟昨天一样痛,两条腿十分酸痛,他觉得鱼烧得淡而无味,他老想喝水。……午饭后有两位阔太太坐着马车来了,这两个女地主沉着脸,沉默地坐了一个半钟头。随后修士大司祭来接洽公务,这人沉默寡言,有点耳聋。后来钟声响了,召人去做晚祷,太阳落到树林后面,白昼过去了。主教从教堂里回来,匆匆祷告一下就上床躺下,盖得暖和一些。
他回想起午饭时候吃的鱼,感到厌恶。月光搅得他心神不定,随后又传来了谈话声。隔壁房间里,大概是在客厅里吧,西索伊神甫正在谈政治:“现在日本人在打仗。他们正在厮杀。老太太,日本人同黑山⑥人一样,属于同一个种族。它们都受过土耳其的压制。”
后来响起了玛丽雅·季莫费耶芙娜的声音:“后来,您知道,我们祷告了一阵,喝够了茶以后,就坐上马车到诺沃哈特诺耶村叶果尔神甫那儿去了,后来……。”
“喝够了茶”或者“我们喝够了”不断地出现,好象她一生中只知道喝茶似的。主教慢慢地、懒洋洋地回想起宗教学校和宗教学院。他在宗教学校当过三年希腊语教师,那时候他不戴眼镜就没法看书,后来他做了修士,奉派担任学监。接着,他进行了论文答辩。他三十二岁那年就奉派担任宗教学校的校长,升为修士大司祭,那时候,他的生活是那么轻松愉快,这种生活似乎还要过很久,没有一个尽头似的。可是那时候他就开始生病,人也瘦了,眼睛几乎瞎掉,他就遵照医师的嘱咐,只好丢开一切,到国外去了。
“后来怎么样呢?”西索依在隔壁房间里问。
“后来就喝茶,……”玛丽雅·季莫费耶芙娜回答说。
“神甫,您的胡子是绿的!”卡嘉忽然惊奇地说,笑起来。
主教想起白头发的西索依神甫的胡子确实带点绿色,就笑了。
“我的天啊,这个小姑娘可真磨人!”西索依大声说,生气了。“惯成这个样子!坐好!”
主教回想起一所全新的白色教堂,他住在国外时就在那个教堂里做礼拜,他还想起温暖的海水的哗哗声。他的一套住宅有五个房间,又高又亮,书房里有一张新的写字台,有藏书。
他看很多书,常写文章.他还想起他多么怀念故乡,一个瞎眼的女乞丐天天在他的窗下弹着吉它唱情歌,他听着这种歌,不知什么缘故每次都会想起往事。可是八年过去了,他被召回俄国,现在当了助理教务主教,所有的往事都退到远处去,朦朦胧胧,象是梦景一般。……西索依神甫举着蜡烛走进卧室里来。
“哎呀,”他惊讶地说,“您已经睡了吗,主教?”
“怎么了?”
“时间还早呢,才十点钟,或许还不到十点。我今天买了一支蜡烛,想用蜡烛油给您擦一擦身子。”
“我发烧,……”主教说,坐起来。“真的,应该想办法治一治了。脑袋里不好受。……”西索依脱掉主教的衬衣,开始用蜡烛油擦他的胸脯和后背。
“这就行了,……这就行了,……”他说。“主耶稣基督啊。
……这就行了。今天我到城里走了一趟,去看望——他叫什么来着?——哦,大司祭西冬斯基。……我在他那儿喝了茶。
……我不喜欢他!主耶稣基督啊。……这就行了。……不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