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督徒不是这样过日子的,”菲尔德太太把格兰特每天必吃的咸肉煎蛋放在他面前时,嘴里絮叨着。菲尔德太太试着从每日菜单中挑出几样独家珍撰,还破例用从唐姆津先生那里抢来的猪腰子和种种珍肴烹调,想提供更丰盛的早餐治愈格兰特的咸肉煎蛋癖。但格兰特征服了她——正如他也同时征服了其他大部分的人。他还是照吃他的咸肉煎蛋,星期六,星期天,星期一。此刻正是星期六早晨八点整,这件事情要算是菲尔德太太先注意到的。“异教徒”在菲尔德太太使用的字眼里指的不是缺乏信仰,而是没有心灵慰藉和尊严的人。他星期天早晨八点以前吃早餐比他花一整天做日常琐事还让她震惊。她为他感到难过。

“在我看来真是怪事一桩,国王不该那么频繁地颁发勋章给你。伦敦有几个人会在这个时间用早餐!”

“照我看,探长的房东太太也该获得一枚勋章。菲尔德太太,苏格兰场探长的房东,被册封为第四级大英帝国勋爵士。”

“哼,没有那枚勋章我已经够荣幸的了。”她说。

“我在想该怎么回你的话,但我从没在早餐时有过这么优雅的对话。一位女士早晨八点钟的谈吐竟然如此幽默有趣。”

“你该感到讶异的是,我觉得自己早就接受了你的册封。堂堂苏格兰场的探长。”

“是真的吗?”

“是真的;但是你别紧张,我会管牢我的嘴,什么都不会泄漏出去的。有太多人想知道诸如探长在想什么啦,谁来见过探长,我只是坐在那里,随便给他们点暗示。你不必知道是哪些暗示,除非你真的想知道。”

“你真是太伟大了,菲尔德太太,看在我的份上,为我这个愚钝的人成就一点点名声吧。”

菲尔德太太眨眨眼,张开眼睛。“这是我份内该做的,就算我不怎么喜欢。”

她说完优雅地退出房间。

早餐后格兰特准备离开家,菲尔德太太心疼地检查碰都没碰的面包,“好吧,看看你中午会不会好好饱餐一顿。

空着胃对你没什么好处。““但你吃得太撑到处跑也没什么好处啊!”

“在伦敦人的身后,你永远不需要跑太快,总是有人会比你早一步超越他们的。”

格兰特顺着阳光普照的马路朝公车站牌走去时,不禁莞尔——这是刑事调查最不费力的工作。至今仍没有人拦截到警方欲缉捕的凶嫌。几乎半个伦敦市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但往往是从背后盯着他。被要求应讯的那些割伤手的人都觉得,队列中没有人目击凶嫌犯案简直是不可思议。格兰特耐着性子,花了很长的时间翻阅报告。晴朗的早晨,他坐在办公桌前,派遣小队长们分头出动,如同调度战场上的人马。他跳过地域性的线索,有两条线索都因太吻合案情而被置之不理——总有些不利的情势显示,出现在史翠德的人并非黎凡特人。两个人被派去做深入调查——一个前往康瓦尔郡,另一个则去约克郡。他手边的电话成天响个没完,整天下来坏消息不绝于耳。几个被派出去搜查的警探说,他们根本没有发现哪个人貌似警方欲缉捕的嫌犯。最有价值的一条线索来自一名守候在诺丁汉郊区别墅的一幢蕾丝窗帘后的探员,他发现三栋房子外有名男子从他监视的范围内走过,让他一下午漫长的煎熬终于有所回报。那名涉嫌的贵族是一位公众熟知的马球运动员,当时正匆忙穿过泥地朝自己停放三四部车的车库跑去,准备开三四百英里路从事他星期日的消遣活动,追踪他的警探发现自己引起了伯爵的注意,就坦白承认了自己是在执行公务。

“我想你是在跟踪我,”高贵的伯爵说,“我想不出你要怎么对付我,但我问心无愧。没错,我这一生曾因很多事情被控告,但绝对不会是为了谋杀。无论如何,祝你好运。”

“谢谢您.先牛,也祝你好运。但愿你回去后,你的良心始终如一。”这位官司缠身速度比全英国任何人都快的伯爵,咧齿报以理解的微笑。

星期天才离开工作灯光下的格兰特,此刻以机械的拉弦姿势坐在那里,疲累不堪。巴尔克下午进办公室,并未发表一句能使案情尽速进展的建言。他们没漏掉任何线索。线索最起码有助于消减侦查的烦琐程序。这是筹备工作,在菲尔德太太的眼中,这不符合基督徒的行径。格兰特心生羡意地朝窗外看,微亮的薄雾笼罩着河面,南边的索立被夕阳余晖映得一片光亮。汉普郡今天的天气真好!他可以看见丹柏瑞那片树林的新绿。等再晚一点,太阳全部隐没,世界就属于昆虫类的了。

格兰特回家的时候已经很晚了,但他还在杳无线索的街上流连,久久不肯离去。

黄昏被即将降临的夜幕慢慢覆盖,逐渐消失。正如菲尔德太太说的,一顿佳肴是回家的人最企望的慰藉;晚餐后,格兰特便疲倦地守候在壁炉前的电话边。他上床就寝,梦到蕾伊·麦克白打电话给他,对他说:“你永远都找不到他的,永远,永远。”

她一直重复这句话,无视他苦苦哀求她多提供一些线索和帮助,他希望换场的女孩说“时间到”,放他一马。但还没来得及松口气,他又木然地走到电话前拿起钓竿,把它当作马鞭,驾驭着四驾马车驶入诺丁汉的一条大街。街底有块沼泽地。旅馆的女服务生站在马路正中央,沼泽前方。马车急驰前行,他试着想呼喊她,但声音哽在喉头里发不出声。女服务生变得愈来愈高大,堵住了整条街。拉车的马要冲过她,但她愈变愈大,大到高过格兰特,几乎要压到他,压倒那些马,压扁马路,压倒所有的一切。在大祸临头的那一瞬间,他只能听天由命。但就当他想着该来的总是要来时,突然惊醒,感激地发现自己安全地躺在枕头上。理性的世界仍在继续运行。

一定是那些该死的奶蛋酥,他咒骂着,翻身瞪着黑漆漆的天花板,让自己已清醒的脑袋兀自转动。

死者为什么要隐藏自己的身份?这会不会只是一桩意外?除了领带之外,衣服上裁缝师傅的名字全被除去,其他的商标也都不见了——可以确信的是,这个人是故意除掉身上这些衣物的商标。如果死者只是不小心除去商标,那么他随身携带的东西又该作何解释呢?‘一点点零钱,一条手帕,一支左轮手枪。连只表都没有。

这些迹象都显示他是蓄意自杀。这家伙也许破产了。他还没这么想过,不过这点很难说得准。格兰特知道很多穷人外表故意装得看起来像个百万富翁,但有些乞丐的银行户头里存有巨款。

难道说这个家伙宁愿自我了结也不愿沦人贫民窟?他是为了被圣像匕首割伤手指的那个要他命的人,才带着仅有的几先令到戏院去吗?最讽刺的是,难道会是那把匕首比他随身携带的左轮枪早一两个钟头结束他的命?倘若他是真的破产了,为什么不去向朋友——那个使用银行券的朋友——借钱周转?还是他曾开口借钱,但吃了闭门羹?是怕良心不安吗?在无计可施之余,他为何不先挪用那笔来路不明的25英镑?格兰特决定接受这个假设:在追踪左轮枪和证明死者是蓄意自杀的线索一样渺茫时,他认为是两个人之间的争执导致了这桩谋杀——出于两个帮派分子之间的争执。黎凡特人可能在死者遇害身亡的事件中插了一脚,所以自觉对死者有责任。

这么解释满合情理的,且符合所有发生的状况。男人对赛马有兴趣——也许是个职业赌马者——他被发现时身上没有多少钱,甚至连只表也没有,显然是要准备自杀。

黎凡特人曾向死者索取某样东西,不管死者有没有给,黎凡特人最后都杀了他。那位拒绝帮助他的朋友——也许曾试着把他拉出人群熙攘的地方——在得知男人的下场沦落至此后,匿名寄钱处理他的后事。这些虽然是推测,但几乎和实际吻合。现在这个假设只有一个死角:没有任何迹象足以说明,为什么没有人上前警告死者?

这件事若纯粹出于两人之间的争执,双方一旦曾出言恐吓,就会推翻那位朋友为善不欲人知的假设。

令人难以相信的是,在所有人都不能自如活动的情况下,竟没有一个人对外国人与死者之间害怕、紧张和莫名其妙的交谈产生半点危机意识。说来简直不可思议,在格兰特办案的经验里,从没有一个凶手在受害者身份被确认前就被逮着的。

绵绵细雨洒落在窗台上像是手指轻柔的抚触。好天气就要结束了,格兰特想。

寂静,幽暗,孤绝。就像是侦查兵的前锋暗中搜遍这个地方之后回营禀报。风已经停止它绵长恍惚的叹息好一阵子。然后,猛烈的强风挟着雨势狂暴地袭击着窗子。

风在窗子背后猛冲和狂啸,鼓动它们勇敢地自我毁灭。不久,在风之交响乐伴奏下,雨珠开始从屋顶以固定、平缓而单一的调子滑落,如时钟般滴答滴答地抚慰着人心。

格兰特阖眼聆听,在风雨交加的嘈杂声逐渐远去以前,他已经睡着了。

到了早上,令人沮丧的蒙蒙细雨为灰色的早晨蒙上一层面纱。格兰特的假设看来还是无懈可击——缺失的一角被他的聪明才智补齐了。他追踪死者朋友时陷入胶着,在和西敏寺银行爱达费分行的经理谈过话之后,才使得这个原本不可靠的假设有了希望。

经理是个举止沉稳、满头银发的老先生,他用肤色黯沉的手接下面前的银行票根。从言谈举止来看,他应该比较像是名开业律师而非财经顾问。格兰特突发奇想,想感受一下当杜桑先生枯干指尖轻触他的手腕时,会发生什么事。在格兰特眼里,今早的杜桑先生简直就是传递神谕的墨丘利与主宰人生死的克利须那神的化身。

探长感兴趣的这五张银行券是当月2日提出的一笔223英镑10先令的账款的一部分。这笔钱是被一位有银行户头的客人提走的。那个人叫做亚伯特·索瑞尔,他在名雷街上做点与赌马有关的小生意。提款总额是所有存款,剩下的一英镑可能是他还想保留当初开的账户。

太好了!格兰特想:这位朋友原来也赌马。

要是杜桑先生见到索瑞尔先生时,认不认得出来呢?他问。

不,可能不行,不过他的出纳员一定认得出探长说的那个人:他唤出纳员过来。

“这是苏格兰场的格兰特探长,他想知道有关于亚伯特·索瑞尔先生的长相,我告诉他你能帮得上忙。”

出纳员尽其所能地描述。这段巨细靡遗的描述瓦解了格兰特之前信以为真的希望,他说的人竟是——死者。

他说完后,格兰特坐在那里快速思索着。这究竟代表什么意思?难道是死者借钱给他的朋友,这位朋友拿走他的所有,然后用他夺得的一部分做点迟来的施舍?

银行券是不是也成了这位朋友的战利品之一?就是在这个月的3号。命案发生的十天前。

是索瑞尔先生亲自来提款吗?他问道。

不,出纳员答道:是一个没见过的人拿支票来的;是的,他还记得那个人。他肤色很深,很瘦,中等身材,或者稍矮一些,他有一对高颧骨。看起来有点像外国人。

黎凡特人!兴奋得喘不过气来的格兰特以难以言说的复杂情绪接受了这个事实——当爱丽丝遇见红心皇后时,一定也是这种心境。案情有了眉目,但竟如此诡异!他要求看看支票,支票拿来了。“你不会以为这是伪造的吧?”他并没有从中看出一点头绪。数字和签名都出自于索瑞尔先生的手笔,不太可能是有人伪造。他们找出死者生前开的其他票据摊在桌上。他们拒绝认同支票是伪造的说法。“如果真是伪造的,”杜桑先生说:“这简直是仿造得几可乱真。就算这张票子被确认是伪造的,我还是觉得难以置信。我认为你应该接受这张支票是真的的事实。”

外国人提完款之后,领走了索瑞尔先生所有的存款,户头里只剩下一英镑。十天后他就站在索瑞尔的背后。如果这真的没什么,但起码证实了两个人之间有某种关系存在,等到要对簿公堂的时候,这个证据就会很有用。

“你还有其他一些索瑞尔先生兑现的支票吗?”他们有,格兰特拿了一张其他支票的清单。当他询问到索瑞尔先生的住址时,他们告诉他不知道他的家庭地址,但他有间办公室在名雷街32号,离查林十字路不远。

格兰特从史翠德步行至名雷街的一路上,开始消化他得到的讯息。黎凡特人拿到索瑞尔背签名的支票到银行提款。从领钱到遇害这十天来,索瑞尔似乎没有遭窃的困扰,因此钱被偷的可能性被排除。支票一定是由索瑞尔亲自交给外国人的。他为什么不直接付钱给外国人?因为这只是黎凡特人无意表明身份的把戏。他“勒索”

索瑞尔呢?还是他向索瑞尔要什么东西却没有得到?哈乌。乐高得描述命案发生当夜他们之间的谈话,更进一步谈到关于钱的需求。难道说,黎凡特人在索瑞尔遇刺身亡事件中扮演的并非那名倒霉的伙伴?无论如何,至少西敏寺银行的账户解释了索瑞尔为何一文不名和他企图自杀的原因。

是谁寄了25英镑?格兰特不相信是夺得索瑞尔所有财产的人寄的,从索瑞尔背后刺杀他却一无所获的人,不会为了微不足道的理由花这笔钱。一定有第三者。这个第三者和黎凡特人交情非浅,他在黎凡特人从索瑞尔那里得来的收入中抽了至少25英镑。除此之外,第三者和死者住在一起,亲眼看到死者的指纹留在装了25英镑的信封上。引人人胜的情节和金钱的挥霍仿如女人们一向最爱传述的故事。字迹鉴定专家十分肯定信封和信笺的字迹出于同一人之手。当然,第三者也和最后将要了结自己的索瑞尔一样拥有枪械。案情纠葛难解,至少这件事就很复杂——相关的事物愈来愈贴近,以至于不论在什么时候,格兰特都能够拉到幸运的那条线,把所有的事理出一个头绪。他现在查出了死者的背景和生活习惯,还知道一个黎凡特人。

名雷街,在查林十字路再往里走一点,神秘和不悦交织出一股阴森的氛围。一个陌生人转进街角会有种不受欢迎的不安,即便他不是故意要闯入私人产业:他会觉得自己像个闯入小咖啡馆的新客人,被店里其他的熟客好奇但怀着敌意地瞅着。

就算格兰特不是名雷街的居民,他至少不是外地人。他很清楚,这就和苏格兰场大多数人认为从查林十字路到莱斯特广场是警察的势力范围一样。尽管外观高雅体面,但房子仿佛神秘兮兮地对他说,“嗯,你又来了,是吧?”漆着“32号”的木制门牌告诉他亚伯特·索瑞尔先生的办公室在二楼。赛马会计师。格兰特转到走廊爬上灰扑扑的楼梯,可以体会到星期一早晨清洁女佣的辛劳。楼梯尽头连接着宽阔的走廊,格兰特轻轻叩响挂着索瑞尔名牌的门。如他所料的,无人回应。他试着打开门,而门是锁着的。当他转身要离开时,室内传来悄悄的脚步声。格兰特再度大声敲门,随后停下来,他可以听见远处交通繁忙的嘈杂和楼下马路上行人的脚步声。室内没有再传出任何声响。格兰特蹲下身子从钥匙孔窥探,里面没有钥匙,但他的视野能看到的空间有限——只能看到桌子的一角和一个煤篓。他看到的房间是两间房后面的那间,这显然是索瑞尔先生的办公室。格兰特动也不动地窥探了好一会儿,钥匙孔那幅小小的静物画里没有任何活的东西。他起身准备离开,然而,就在他跨出第一步前,室内又传来塞塞率率的声音。格兰特竖起耳朵想听得清楚一点儿,却意识到楼层的栏杆边倒吊着一个人的头,那人的头发因地心引力蓬散开来,样子既滑稽又恐怖。

发现自己被注意到了,这颗头和善地问道:“你要找谁?”

“你看得出来,不是吗?”格兰特狡黠地说,“我来找这问办公室的主人。”

“哦?”那颗头说,仿佛同意这是个好主意。头消失了,不一会儿又出现在原先的位置。一个年轻人穿着脏兮兮的油漆罩衫走到楼梯的最底层,满身松节油味,试图用染了一手油漆的手指把光滑的头发弄整齐。

“我想,那个人已经好一阵子不在这里了。”他说,“上面两层楼都是我在住——一间卧房一间工作室。我下楼时都会经过办公室,听到他和他的……他的……我不知道你怎么称呼。你知道,他是个赌马的。”

“客户?”格兰特提议。

“没错。我知道他偶尔会有客户来,但我敢说我已经超过两个星期没看到他了。”

“他去赛马场了吗?”格兰特问。

“去哪儿?”艺术家反问。

“我的意思是,他是不是每天都会去看赛马?”

艺术家不知道。

“我想进办公室看看,可以在哪儿拿到钥匙?”

艺术家断定钥匙是在索瑞尔先生的手上。这栋房子经纪人的办公室在贝得孚广场附近,他不记得街名和门牌号码,也从未去找过他。他自己的房间钥匙已经丢了,不然就可以用他的钥匙试试索瑞尔办公室的锁。

“那你怎么出门?”格兰特问。霎那间的好奇战胜了他想亟欲进门一探究竟的冲动。

“就不锁喽,”这个乐天的人说:“如果有人在我房里找到任何值得偷的东西,他一定比我还聪明。”

突然,上锁房门里的中庭传来声如蚊蚋般塞率的声音——有东西在移动。

艺术家的眉毛被盖在头发下。他迅速将头贴在门上,眼神充满疑惑地看着探长。

格兰特二话不说拉住他的手臂,把他拖到楼梯的第一个转角。“你听着,”他说,“我是便衣——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吧?”天真的艺术家犹豫着该不该信他,这可能只是他一贯的说词。艺术家回答,“我知道,你就是警察大人。”格兰特任由他嘲弄。“我要到房间里看看。后面的中庭能不能让我看到房间的窗户?”

艺术家带他到一楼,从幽暗的长廊穿过,到达房子的后方,往外走则是乡村房舍的砖砌中庭。覆盖着铅皮屋顶的低矮外屋抵着墙,正对着索瑞尔办公室的那扇窗子。窗顶微微打开,仿佛有人在里面。

“帮个忙,”格兰特说,他想攀到外屋屋顶上。当他从助手满是油彩合握的双手中拔脚时,他说:“我应该告诉你,在罪名上你是共犯。你和我正在入侵民宅,这是与法不容的行为。”

“但这却是我这辈子最惊险刺激的一刻,”艺术家说:“我常常想要以身试法,可是从没有适当的机会。现在能当一名警察的共犯,真是我这辈子最大的乐事。”

格兰特没有把他的话听进去,双眼只顾注意盯着窗子。慢慢的,他停下来,头挨在窗台的边缘,谨慎地朝里头观望。房里没有任何东西在移动,但背后的动静却吓了他一大跳。他回过头,发现原来艺术家也不甘寂寞地也跃上了屋顶。“你带枪了吗?”他低语,“或者我该拿根拨火钳什么的给你。”格兰特摇摇头,果断地猛然拉开半开的窗户,跨进房间里。此时除了他自己急喘的呼吸声,没有任何声响。

阴郁惨淡的光线叠在空荡荡的办公室里薄薄的灰尘上。通到前面房间那扇正对着他的门微微掩着。他利落地跨了三步,到达门前,把门推开。紧接着,第二间房间里的大黑猫“喵呜”一声地跳出去。它本来在无人的房间里游荡,在探长还没搞清楚那是什么东西以前,它就从敞开的窗子溜走了。艺术家痛苦地大叫一声,接着是一阵乒乓撞击声。格兰特踱到窗边,听到中庭底下传来奄奄一息的呻吟。他迅速滑至外屋的边缘,意外地看见他的共犯坐在脏兮兮的砖块上,在身体痛得抽搐之际,还抱着他看来其疼无比的头苦笑。放心之后,格兰特重新回到房间,大略翻看了一下索瑞尔先生办公桌的抽屉。抽屉竟然全是空的——这显然是有计划、很谨慎地被清理过了。前面房间和后面房间一样是办公室,不是客厅。索瑞尔一定另有栖身之所。

格兰特关上窗,滑下铅皮屋顶,跳到中庭里。

艺术家仍在哀号,不过已经揉了好一阵子的眼睛了。

“摔伤没?”格兰特问。

“只有肋骨——”司妥威皮特说:“肋间肌肉急剧压迫,差点儿断了。”他盯着脚看。

“好吧,这二十分钟算是浪费了你的时间。”格兰特说:“但我却不虚此行。”

他跟着走路一跛一跛的艺术家再度穿过那条幽暗的走廊。

“我一点儿也不认为能获得这个经验是在浪费时间。”

司妥威皮特说:“你的来访令我印象深刻。我从来不在星期一的早上画画。不为什么,日历上的星期一早晨应该用氢氰酸全部烧光。是你让我觉得这个星期一早晨变得有意义,我们做了一件了不起的事呢!改天你要是没那么忙着要去打击犯罪,工作之余可以偷个闲,过来这里,我帮你画张像。你的头型不错。”

格兰特脑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你能不能凭印象画一张索瑞尔的像?”

司妥威皮特想了一下。“我想应该没问题,”他说。

“你跟我上来一下。”他领着格兰特进入一间堆满画布、画作、杂物和各式工具名为工作室的房间。仿如洪水泛滥退潮后,灰尘在屋里肆意铺陈成奇怪的图形。

一些随处乱丢的东西却似乎隐藏着某种写意洒脱。艺术家拿出一瓶印度墨水,之后又找出一枝精致的画笔。他用那枝笔在一卷画纸的空白处挥了六七笔,思忖着,然后将画纸从卷轴上撕下交给格兰特。

“画得不是很像,但是效果绝对不错。”

格兰特看着这幅画实感吃了一惊。纸上的墨水尚未全干,但艺术家抓住了死者生前的模样。肖像里,死者的特征被夸大了,其实比较像是讽刺漫画中的人物,但肖像神气活现的效果却不是任何一张照片能比得上的。艺术家甚至捕捉到索瑞尔怀才不遇的眼神。格兰特衷心谢过艺术家,给了他一张名片。

“你要是有任何需要我的地方,就来找我。”他说完就转身离去,无视接下名片后一脸愕然的司妥威皮特。

剑桥环岛附近是罗伦斯·莫瑞华丽的办公处——“幸运之赌,永随罗伦”——全伦敦市最大的赛马经纪公司。

格兰特沿着街的另一边经过时,看到罗伦斯搭车抵达,正要进办公室。他认识莫瑞已经很久了,当下决定穿越马路,紧跟着他进入金碧辉煌的办公总部。他自报姓名之后,被带入一间以绽放着眩目光泽的镶板、铜板、玻璃装潢的宽敞房间,桌上摆满通往重要人物书房的电话,墙上挂着名种马的画像。

“幸会,”莫瑞先生愉快地招呼他,“是为公事来的吧?我希望幸运女神不会是‘卡非葛得’。但显然今天有一半的英国人都要押‘卡非葛得’。”

格兰特探长可不想输光他的钱,虽然卡非葛得看起来似乎真有很大的胜算。

“我不认为你是来告诉我,你已经准备好一大笔钱,决定要放手一搏?”

探长莞尔一笑。当然不是:他想知道莫瑞认不认识一个叫做亚伯特·索瑞尔的人。

“从来没听说过,”莫瑞说,“他是什么人?”

是个赌马经纪人,格兰特推断。

“哪一个马场的?”

格兰特不清楚。他在名雷街有间办公室。

“他可能是赛马赌注经纪人,”莫瑞说,“我告诉你这是怎么回事,我要是你,今天就会去林野,你可以看到所有的赛马赌注经纪人都在那里交换情报。这样你就不用兜一大圈子了。”

格兰特想了一下,这的确是目前最快速也最省事的办法。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好处,他将得知索瑞尔在事业上的往来对象,并可从中探取他一直查询未果的住址。

“我告诉你这是怎么回事,”莫瑞重复着他的口头禅,“我跟你一起去,你已经错过了最后一班火车。开我的车去。我在那里有匹赛马,但我总是懒得一个人去看。我已经答应驯马师务必去一趟,但早上那家伙不过是匹野马。

你吃过中饭了吗?“格兰特没有。趁莫瑞离开去看午餐篮里有什么吃的,格兰特借他的电话打回苏格兰场。一个钟头后,格兰特在乡间用了午餐;阴霾的乡间里,闻起来有股干净、清新、欣欣向荣的气味,毛毛细雨把整个城里粘答答的丑陋一扫而空。灰沉阴湿的云层中裂了一道缝隙,露出蓝色的晴空,这时他们抵达了调马场(马匹比赛前的鞍具着装场。——译者注),石砌庭园里黯然失色的水塘正茫茫然地对着朦胧的阳光微笑。第一场马赛再过十分钟就要开始,格兰特看了一会儿,不感兴趣。他抑制自己的不耐陪同莫瑞站在检阅区的白色栏杆外,第一场参赛的马此刻都在圈内安静地绕着,让旁观者欣赏它们优雅的姿态与结实的身形——格兰特对于鉴赏马可是一窍不通——所以他的眼睛一直在搜寻旁边那群看起来像是在谈公事的人。有个自称为“石头”的摩伦史坦,看起来一副拥有全世界的样子。格兰特在猜他到底是用什么诡计混进马场四处招摇撞骗,3月那场搞得大家鸡飞狗跳的盛会该不至于跟他扯上边。大概是某个被他诓得团团转的人对这场比赛有兴趣吧。才刚度完第三次蜜月的芳达·茉登,露出大衣外面的商标,想让人知道那才是调马场中最引人注目的东西。

不论你站在哪个角度,都看得到芳达·茉登那件外套。曾被怀疑是黎凡特人的那位马球伯爵也在场。其他的人,不管他们高不高兴,一一被格兰特眼光扫过,钉上一块小金属牌。

第一场比赛终了,幸运的旋风围绕着赛马经纪人们。

撇开他的幸灾乐祸,格兰特决定开始干活。他紧迫地展开访查直到铃响,场内挤满了热情的群众准备观看第二场马赛,他才回到调马场。没有人听过索瑞尔这个人,他在第四场木栏障碍赛开始前闷闷不乐地回到莫瑞身边——莫瑞的马即将上场。

当格兰特与莫瑞并肩站在检视区中央时,莫瑞神情十分得意,他一边夸赞他的马,一边严肃地告诉格兰特有关索瑞尔的消息。格兰特佩服得五体投地,莫瑞用半只耳朵打探消息的功夫绝非浪得虚名。他之前的想法都是多虑。为什么赛马赌注经纪人里没有人认识索瑞尔?骑师开始进场,围在栏杆边的群众因人们都往视野较佳的位置移动而减少了。年轻小伙子们把热切的脑袋缩进领口里,怕赛马时周遭的叫声干扰他们的表现。

“现在走过来的是拉赛,”莫瑞说,一名骑师如狸猫般轻巧地从草坪那端走向他们,“认得他吗?”

“不认得。”格兰特说。

“他是平地赛的好手。过去比障碍赛时,也是一流的。”

格兰特知道——一个苏格兰场的总探长和全能的上帝之间只有一点点的差别——但他真的从来没有见过这位大名鼎鼎的拉赛。骑师以羞涩的微笑向莫瑞打招呼,莫瑞简单地向他引见探长,但并未多说什么。拉赛在湿冷的空气中微微颤抖着。

“我很高兴没有栅栏了,”他说,一副虚假的热诚。

“我真恨自己今天居然腾空跌到水里。”

“到房里烤烤火就会好一点了。”莫瑞说。

“去过瑞士吗?”格兰特突然问,他记起瑞士的平地赛是骑师们冬季最向往的地方。

“瑞士!”拉赛用他无精打采的爱尔兰腔调重复道。

“没去过,我那时在出麻疹。出麻疹——你信不信!九天之内,除了牛奶什么都不能吃,整整一个月都得待在床上。”他原本优雅、酷似雕像的脸拧扭出一个歪斜难看的表情。

“而且牛奶还会让你发胖,”莫瑞笑着说,“说到胖,不知道你认不认得一个叫做索瑞尔的人?”

骑师微微发亮的双眼像两洼冷泉般睨着格兰特,然后他转身面向莫瑞。一直在他第一根手指间摆动的马鞭,也慢慢地静止了下来。

“我认得索瑞尔,”经过一番思索之后他说,“但他并不胖。查理·巴德立的书记员不就叫索瑞尔?”

而莫瑞对查理·巴德立的书记员没有什么印象。

“你能从这张素描认出他吗?”探长问,从他的随身笔记簿中拿出司妥威皮特那张印象派肖像画。

拉赛盯着画看,赞不绝口。“画得真的太好了!没错,这就是老巴德立的书记员,绝对错不了。”

“我要到哪里才找得到巴德立?”格兰特问。

“嗯,这可就难倒我了,”拉赛说,嘴角漾着浅浅的笑。“你要知道,巴德立两年前就死了。”

“是吗?你之后就再没见过索瑞尔喽?”

“没有,我对他的下落一无所知。可能是在哪儿做办公室的文书工作。”

跑道上的枣红马被拉到他们面前。拉赛脱了他的外套,摘下橡胶鞋,小心翼翼地放在草皮边缘。他走向马鞍调整皮具,一边对莫瑞说,“阿尔文森今天没来,”

阿尔文森是莫瑞的驯马师,“他答应要给我面授机宜的。”

“所谓的面授机宜全是老一套,”莫瑞说,“也就是你喜欢他的那一套,致胜绝招。”

“棒极了。”拉赛据实以告,走向栅门。人与马构成的美好图像正是这个暮气沉沉的文化所能提供的。

格兰特随着莫瑞走到调马场时,莫瑞说,“开心点,格兰特。就算巴德立已经死了,我还知道一个认得他的人。在比赛结束后,我尽快让你和他谈谈。”如此一来,格兰特才能真正放心享受观赏马赛的乐趣:看着一涌而出的缤纷色彩反衬着跑道后灰扑扑的树丛,人群中蛰伏着诡异的寂静——那种寂静静到他以为自己正独自站在落着雨的树丛、林木阴郁的乡村或濡湿的草坪间;看着跑道上一场漫长的争夺直到比赛终了,莫瑞的枣红马赢得第二。当莫瑞再次上前探视他的马并向拉赛道贺后,他带着格兰特到赌马人聚集的地方,向他介绍一位老先生,那人满面红光,活像是圣诞卡片上驾着邮车穿过雪地的圣诞老人。

“塔可,”他说,“你认得巴德立先生,知道他的书记员现在在做什么吗?”

“索瑞尔?”圣诞老人说,“他现在自己开业,在名雷街有间办公室。”

“他人现在在场子里吗?”

“不,我想没有。他只待在办公室里。我上次碰到他的时候,似乎干得不错呢。”

“上次是什么时候的事?”

“嗯,好久以前了。”

“你知道他家的住址吗?”格兰特问。

“不知道。谁要找他?索瑞尔,他是个好孩子。”

最后那句不相干的话意味着他起了疑j心,格兰特赶紧向他保证找索瑞尔绝对没有不良意图。塔可把大拇指跟食指塞进嘴里。朝跑场边缘栏杆的方向吹出一道尖声哨音。

在一群原先十分专注而后转头的脸孔中,他看到了那个他要找的人。“乔伊,”

他扯着大嗓门喊,“可以让我跟吉米聊一下吗?”乔伊转告他的书记员,被差遣的人四下搜寻—会儿,很快,吉米就出现了——一个干净清纯的年轻人,穿着一身品位独特的亚麻制行头。

“你过去跟亚伯特·索瑞尔很熟,对吧?”塔可问。

“是的,不过我好几年没在赛马场上看到他了。”

“你知道他住在哪儿吗?”

“嗯,我晓得他住在布莱德林新月区的富汉路,我跟他去过一次。记不得门牌号码了,只记得他的女房东叫做伊芙雷太太。他住在那里很久了。亚伯特是个孤儿。”

格兰特大致描述了一下黎凡特人的样貌,问他索瑞尔有没有和哪个这样的人走得很近。

没有,吉米没见过他有这样的同伴,不过,他声明,他有好长一段时间没在赛马场上见到索瑞尔了。在开启自己事业的同时,他和过去的旧识都疏离了。他偶尔会为了自己的兴趣看看赛马——也许是想趁机获得一点情报。

通过吉米,格兰特认识了另两个认识索瑞尔的人,然而却没有一个人对索瑞尔的同伴有所耳闻。全是自扫门前雪的家伙。这些赛马赌注经纪人,用一种很暖昧的好奇打量着格兰特,次场下注开始登记时就无视于他的存在了。

格兰特向莫瑞宣告他到此为止,障碍赛结束后一直兴高采烈的莫瑞此刻也决定回伦敦。在车子缓缓前行之际,格兰特转过头,友善地对这个提供他许多讯息的跑马场投以祝福的一瞥。令人愉快的地方,哪天等到脑中的公事不再烦扰他时,他要再回到这里度过一个下午。

回伦敦的半途上,莫瑞热切地谈论一些自己感兴趣的事:赛马赌注经纪人和他们团结的精神。“他们像苏格兰高地那些宗族一样,”他说,“彼此间争吵竞争,但若有外人加入这场争夺之战,便立刻团结起来抵御外敌。”他还谈到马和马的小毛病;驯马师和他们的道德操守;拉赛跟他的机灵。然后他说,“队伍命案的侦查进行得如何?”

很有进展,格兰特说。如果接下来的事情和现在一样顺利,他们在这一两天之内可以逮到凶嫌。

莫瑞沉默半晌,“我猜,你是不想让索瑞尔卷进这档子事,对吧?”他含蓄地问。

莫瑞一向行事正派。格兰特坦白相告:“索瑞尔就是死在队伍里的那个人。”

“我的老天!”莫瑞说,他沉默了一会儿去接受这个噩耗。“我很难过,”他终于开口,“我不认得这个小伙子,但似乎每个人都很喜欢他。”

格兰特也这么认为。亚伯特·索瑞尔,似乎从来就不是个混混。格兰特又一次期待自己会再遇到黎凡特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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