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对于一切如此行动的人们来说,只要他们如此行动,就一般不存在什么恶或善,而只存在令人愉快的事物或令人不愉快的事物;我知道,他们一般不受他们自己的支配,而是受自然力量的支配,而且不顾善恶,全力追求前者,回避后者的,并不是他们本身,而是他们之内的这种自然力量。我知道,他们在一旦成为他们所是的东西以后,就至少不能不象他们的行动那样行动;我远不对这种必然性感到愤慨,或对这种盲目的、无意志的自然力量感到恼怒。当然在这里恰恰有他们的过错与卑劣,即他们是他们所是的东西,他们不是自由独立的,而是委身于盲目自然力量的洪流。
唯有这才可能是激起我的恼怒的东西;但在这种情况下我就陷于绝对不可理解的东西中去了。除非我为了使他们自由,而已经先假定他们自由,我就不能责怪他们缺乏自由。我想对他们发怒,但又找不到我义愤的对象。他们实际上所是的东西不值得这样义愤;值得这样义愤的东西不是他们,而且假如他们是这样的东西,他们似乎也不值得这样义愤。我的恼怒也许是针对一种明显的虚无的。——诚然,我必须始终对待他们,与他们交谈,好象他们是我很了解的那种他们所不是的东西;我必须始终对他们作出假定,唯有通过这种假定,我才能站到他们对面,与他们打交道。职责命令我按照一个关于他们的概念去行动,而这个概念与那种由静观默想给我提供的概念是截然相反的。因此,当然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似乎他们是自由的一样,我用一种高尚的义愤回敬他们,以期他们本人也激起反对他们自己的这种义愤,而这种义愤是我自己在我的心灵深处决不能用合理方式感觉到的。对非理性与罪恶发怒的,在我心中只是身体力行的社会的人,而不是那种四体不动、自我完善、静观默想的人。
身体上的烦恼、痛苦与疾病,如果涉及我,我不能不感觉到,因为它们是在我的自然力量里发生的事情,我在此岸世界现在是、并且永远是这种自然力量;但是,它们却不应该使我忧伤。它们也仅仅是涉及我以神奇的方式与之联系的那种自然力量,而并不涉及我本身,不涉及这个君临干一切自然力量之上的本质。一切痛苦与一切痛感的肯定的结局都是死亡;在自然的人常常视为罪过的那一切事情中,死亡对我来说是最微不足道的。我根本不会对我自己死亡,而只会对别人,对那些依然留下来的、我脱离其结合的人们死亡;对我自己而言,死亡之时就是一种崭新的、更壮丽的生命诞生之时。
在我的心灵向一切对于尘世事物的欲求锁闭以后,在我实际上对于暂时的事物再没有任何心思以后,宇宙就以光辉的形态显现在我的眼前。那僵死的、沉重的、只占据着空间的质块已经消失了,代替它的是川流不息、汹涌澎湃的生命、力量与行动的永恒洪流——它起源于原始生命;呵,无限者,它起源于你的生命;因为一切生命都是你的生命,而且只有那具有宗教感的眼睛才深入了解真正美的王国。
我与你息息相关,我在我周围看到的东西也与我息息相关;万物都赋有生气,赋有灵魂,都以明亮的精灵之眼对我凝视,都以精灵之音对我的心灵攀谈。在我之外的一切形态中,我又观照到我自己被分散在无穷无尽的、千差万别的东西里,并从这些形态向我自己反照回来,就象早晨的太阳以各种方式被分散在千千万万颗露珠里,向它自身闪烁反光一样。
你的生命,象有限者所能把握的,本身全然是自己形成自己的,自己表现自己的意志;这生命——在凡人眼里披着各种感性外表——通过我而泻入整个不可度量的自俄中。在这里,你的生命作为自己创造自己的、自己形成自己的物质,流过我的血管与肌肉,而在我之外把自己的丰富内容沉积在花草树木中。具有创造力的生命在一切形态中,在我的眼力所能达到的一切地方,一滴一滴地流入一种连续的洪流中;这生命从宇宙的每一点都以不同的方式,向我显现为它借以在秘密的阴暗处形成我自己的身体的同一种力量。
在那里这生命是自由汹涌的,在动物中则是作为自己形成自己的运动跳跃的,而且在每个新的躯体中都把自身表现为另一个独特的、自为存在的世界;这同一种力量我虽然看不见,却在我自己的肢体中移动着。一切移动的东西都服从于一切运动的这个普遍冲动,这个唯一本原,而这本原则把和谐的振动从宇宙的一端不断传导到另一端;动物没有自由;我一在可见世界中运动都以我为出发点,虽然运动并不会因而以我为基础——则有自由。
但是,你的这种生命作为把精神与精神融为一体的纽带,作为唯一理性世界的空气与以太,却是纯粹地和神圣地从那离你自己的本质近得就象凡人眼睛能看到它的地方流逝过去的;你的这种生命虽然不可思议,不可理解,却毕竟明显地摆在精神的眼前。思想在这个光流中被不断传导时,也丝毫不停顿地、丝毫不改变地从一个灵魂飘浮到另一个灵魂,并更加纯洁、更加光辉地从那同出一源的心胸中返回自身。由于这一秘密,一个人就只有在另一个人中找到、理解和钟爱他自己;每个精神都仅仅是从其他精神发展自己,在这里决没有单独的个人,而只有人类,没有单独的思维与爱憎,而只有相互交错的思维与爱憎。由于这一秘密,不可见世界中各个精神的密切关系就不断注入到了它们的有形自然中,并把自身表现为两性;即使每个精神纽带会断裂,这两性只要作为自然生物,也就不得不相爱;这种密切关系也注入到了双亲与子女的温情中,仿佛各个灵魂同出于一种血液,就象各个肢体与心灵是同一树干的枝叉与花朵一样;从这里出发,这种密切关系也在或窄或宽的范围里囊括了整个有感觉能力的世界。对爱的渴求甚至也给各个精神的恨奠定了基础;除了被拒绝的友谊之外,敌意就无从产生。
通过那种对别人似乎是僵死质块的东西,我的眼睛看到感性自然与精神自然的一切血管里的这种永恒生命与移动;这生命看起来总是升高与增长的,并且把自身净化为它自身的更富有精神的表现。宇宙对我来说已经不再象过去那样,是那种在自身周而复始的循环,是那种不断重复的表演,是那种吞噬自身,以便再生自身的怪物;宇宙在我眼前精神化了,并带有精神固有的标记,即在一条无限进展的直线中不断地向更完善的境界迈进。
太阳升起又降落,星星沉没又重来,一切天体都继续跳着其圆舞;但它们在重来时与它们在逝去时决不相同,并且在生命的光辉源泉里就有生命过程与进化过程。它们所带来的每个时刻,每个早晨和每个黄昏,都以新的繁荣景象降临到世界上;新的生命和新的情爱就象云里的水珠一样,从天上洒落下来,并且就象清凉的黑夜笼罩大地那样,笼罩着自然。
自然中的一切死亡都是诞生,正是在死亡中可以明显地看到生命的升华。在自然中决没有致死的原则,因为自然是彻底纯粹的生命;致死的不是死亡,而是更有生气的生命,这生命是隐藏在旧生命后面开始和发展的。死亡与诞生仅仅是生命的自相斗争,其目的在于不断地把它自身表现得更加光辉,更加类似于它自身。
我的死亡也会例外吗?因为我一般不是生命的单纯表现与反映,而是在我自身带有原始的、唯一真正的、本质的生命。根本不可能设想,自然竟然能毁灭一种不是从自然产生的生命;我不是为了自然而有生命,而是自然本身仅仅为了我才有生命。
但是,甚至我的自然生命,甚至内在的不可见生命在有限者眼前的这种单纯表现,自然也不能毁灭,因为如果不是这样,自然就必定会自己毁灭自己;自然是单纯对我存在的,是为我存在的,我不存在,自然也就不存在。
正因为自然不是把我弄死,所以它必定会使我得到新生;这只能是我那在自然里发展着的更高生命,在这种生命面前我现在的生命就逐渐消逝了;凡人称之为死亡的事情,是第二次获得生命的可见表现。假如在这里似乎曾经见到自然之光的理性生物不在地上死亡,那么,就似乎没有理由去期待一个新的天和一个新的地了,表现理性和维护理性这个自然的唯一可能目的也就似乎已经在此岸世界实现了,自然的循环过程似乎也就结束了。但是,自然用以扼杀自由独立的生物的行动,却是自然对这种行动,对它由此结束的整个领域的庄严肃穆的、一切理性都能理解的超越;死亡现象是把我的精神眼光移向我自己的新生命,移向为我存在的自然界的向导。
我的同类的每个离开尘世结合,对我的精神不能视为被毁灭——因为他是我的同类——的成员,都把我的思想随他自身引渡到另一世界;他依然存在,并且他应该得到个场所。如果说,我们在此岸世界为他悲伤,就象在一个人离开他而进入此世阳光中时,可能在阴暗的无意识领域里有悲伤一样,那么,在上天世界人们对一个人诞生到他们的世界则感到欢乐,就象我们这些尘世公民以欢乐的心情迎接诞生到我们这里来的人们一样。如果我有朝一日会步他们的后尘,则对我来说将只有欢乐;因为悲伤留到了我离弃的领域。
我刚才还感到惊奇的世界,在我眼前消逝和沉没了。这个世界虽有我在其中看到的一切丰富的生命、秩序与繁荣,但也仅仅是向我掩盖着一个无限的、更完善的世界的帷幕,是将发展出这一无限的、更完善的世界的种子。
我的信仰进入这帷幕之后,使这种子得到温暖与生命。我的信仰虽然看起来不确定,但它期待的东西比它在此岸世界所能把握的更多,比它在将来任何时候所能把握的更多。
我这样生活着,这样存在着,因此,对于一切永恒状态我都是不变的、坚定的与完善的;因为这存在决不是从外接纳来的存在,而是我固有的、唯一真实的存在与本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