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眼神、嘴唇乃至整个身子都在哀求他。
杜洛瓦让她求了半天,脸始终挂得老长,总也不答应。到后来,他终于让了步,觉得这样做,实在说来,倒也没有什么不妥。
德·马莱尔夫人走后,杜洛瓦搓着手自言自语道:
“不管怎样,她还是个挺不错的女人。”
但脑海深处今天为何会突然蹦出这一想法,他也未予深究。
几天之后,他又收到德·马莱尔夫人一个小蓝条,上面写道:
我丈夫在外地巡视一个半月,定于今晚回来。咱们的聚会只得暂停一星期。亲爱的,应付那边,实在非我所愿。
你的克洛
杜洛瓦对着便条愣了半天。说真的,他早已忘记这个女人是结了婚的。他现在倒真想见见此人,那怕是只瞧一眼也行,看他长得什么样儿。
不过他还是耐着性子等待他的离去。这期间,他去“风流牧羊女娱乐场”消磨了两个晚上,且每次都是在拉歇尔家过的夜。
一天早上,他忽然接到德·马莱尔夫人一封快信,上面仅有五个字:
下午五点见。——克洛。
两个人都提前到了那个秘密所在。德·马莱尔夫人怀着久别的深情,一下扑到他的怀内,狂热地在他的脸上吻了个够。随后,她向他说道:
“我们既然得以重逢,你何不带着我找个地方去美餐一顿?我天生无拘无束,哪儿都去。”
这一天恰好是月初。虽然杜洛瓦每个月都是寅吃卯粮,不到发薪之日,那薪傣便所剩无几了,因此平素总靠东挪西借打发时光,不过这一次不知怎的,口袋里还有点钱。能有机会为他的情妇开销一点,他备感荣幸,于是说道:
“好啊,亲爱的,随你去哪儿。”
因此他们在七点左右走了出去,到了环城大道上。德·马莱尔夫人紧紧地靠在杜洛瓦身上,凑近他耳边说道:“你知道吗?能够同你一起出来,时时感到你就在我身边,我心里真是别提有多高兴。”
杜洛瓦问道:
“你看拉图伊餐馆怎样?”
德·马莱尔夫人答道:
“噢,不行。那一家太为高雅。我想去个极为普通又别有情味、一般工人和职员经常光顾的地方。那些由农舍改建的咖啡馆,我就很喜欢,可惜我们现在去不了乡下。”
然而杜洛瓦对这一带哪儿有此类餐馆,实在一无所知。两个人只得在大街上来回溜达,最后进了一家小酒馆。酒馆里单单僻了一决地方,供客人用餐。德·马莱尔夫人透过玻璃门看到两个头上没有任何装饰的女郎,正陪坐在两位军人对面。
这供客人用餐的厅堂呈狭长形。厅堂深处,坐着三个出租马车车夫。另有一个,很难看出以何为业。只见他两腿伸开,头靠着椅背,整个身子几乎躺在椅子上,两只手则插在裤腰下,正在那里悠闲地抽着烟斗。他身上那件夹克衫到处是污迹,没有一块干净的地方。两个口袋则装得鼓鼓囊囊,露出一个酒瓶的瓶颈、一截面包及一部分用报纸包着的包裹和一断线绳。他的头发很密,但蓬乱不堪,因多日未洗而变得一片灰暗。一顶鸭舌帽则扔在座椅下的地板上。
服饰艳丽的德·马莱尔夫人一走进去,立即引起众人的注意。不但一直在窃窃私语的两对男女忽然一言不语,三个车夫也停止了交谈。至于那个抽烟斗的客人,他也从口中取出烟斗,往地下吐了口唾沫,稍稍侧过头来向这边张望着。
德·马莱尔夫人低声说道:
“不错,我们在这儿定可非常地逍遥自在。下次来,我一定要穿戴得像个工人。”
她大大方方地在一张木桌前坐了下来。桌面上,平时汪着的汤汤水水和客人泼洒的饮料,店伙计平时不过是漫不经心地擦了擦,因此积着一层厚厚的油污。然而德·马莱尔夫人对此毫不在意。杜洛瓦则有点局促不安,觉得来这种地方就餐未免有失身份。他想找个衣钩挂上礼帽,但哪儿也找不着,最后只得放在身旁的椅子上。
他们要了一盘烩羊肉,一块烤羊腿和一盘沙拉。德·马莱尔夫人赞不绝口:
“哈哈,这正合我的胃口。我同下等人一样,食大如牛。在我看来,这地方比那些讲究的英国餐馆不知要好多少。”
过了片刻,她又说道:
“要是你想让我高兴,待会儿不妨带我到下层人去的歌舞厅走走。我知道附近就有一家,非常与众不同,名叫白人皇后舞厅。”
杜洛瓦不觉一惊,问道:
“是谁带你去的?”
他目不转睛地向她凝视着,直看得德·马莱尔夫人粉脸羞红,有点不知所措,仿佛这突如其来的诘问在她心中勾起了一段不便与他人言的往事。经过一段女人常有的那种极其短暂、只能揣度的犹豫,她若无其事地答道:
“是一位朋友……”
停了一会儿,她又加了一句:
“……他已经不在人世了。”
说完两眼低垂,一脸悲伤的样子,显得十分自然。
这意外的插曲,促使杜洛瓦不由得自认识这个女人以来,头一回想到她的过去,因为他对此还一无所知。他想,在她同他相识之前,德·马莱尔夫人一定有过不止一个情人。他们都是什么样的,来自哪个阶层?一种隐约的嫉妒和不快不禁在他心中油然升起,而此不快,就为的是她的身世中他所不了解的那一段,即她的心灵深处和生活经历中与他无关的那一部分。他死死地盯着她,对这有着漂亮的面孔、脑海中却深藏着不可告人秘密的女人感到无比的愤怒。因为也许此时,她正不无遗憾地怀念着那个或那几个情人。他现在是多么想知道她的这一段身世,在她的脑海中翻箱倒柜地搜索一番,把一切都弄清,都弄个水落石出啊!……
不想德·马莱尔夫人这时又向他问道:
“你愿带我去白人皇后舞厅吗?如果能去那里,今晚的快乐也就可以说是完美无缺了。”
杜洛瓦在心中思忖道:
“算了,过去的事还提它干吗?我为此而疑神疑鬼真是庸人自扰。”
接着,他满脸堆下笑来,答道:
“当然愿意带你去,亲爱的。”
到了街上后,她又压低嗓音,以倾诉内心隐情的神秘腔调,向他说道:
“多日来,我一直不敢在你面前提出这一要求。能看到那些男孩子在这女人们不去的地方如何胡闹,在我是怎样的乐趣,你是想象不到的。到了狂欢节,我一定要装扮成男学生的模样。我要是装个男学生,那可是谁也看不出破绽来的。”
走进舞厅时,她紧紧地依偎着杜洛瓦,一副既感到害怕又感到如愿得偿的样子,欣喜的目光死死盯着那些妖艳的姑娘和拉皮条的男人。不时有一个神情严肃、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的警察,出现在他们的眼前。每当此时,她仿佛给自己壮胆、以防不测似的,总要说道:
“瞧这警察长得多魁梧。”
这样在舞厅呆了一刻钟后,她也就有点兴味索然了,杜洛瓦于是将她送回家中。
打这以后,凡下层人寻欢作乐的那些不三不四的场所,这非同一般的女人都在杜洛瓦的陪伴下,接二连三地逛了个够。杜洛瓦因而发现,他这位情妇像那些心血来潮的大学生一样,对在这些地方闲逛有着特别浓厚的兴致。
每次出游这类场所,她总是一身粗布衣装,头上戴着一顶滑稽歌舞剧中侍女们常戴的那种便帽。不过虽然衣着经过精心挑选,显得简朴而又淡雅,但那闪闪发光的戒指、手镯和耳环,却依然戴在身上。每当杜洛瓦劝她取下时,她的回答总是那样振振有词:
“这有什么?人家会以为是从莱茵河里捡来的小石子儿。”
她觉得自己这身乔装打扮天衣无缝,实际上却是带着驼鸟自欺欺人的心态,毫无顾忌地在巴黎那些声名狼藉的场所进进出出。
她曾希望杜洛瓦也同她一样,穿上工人的服装。但杜洛瓦坚持不从,依旧一丝不苟地保持着举止高雅的绅士仪表,甚至不愿把那顶高筒礼帽换成软呢帽。
杜洛瓦既然如此固执,她也不便相强,只得这样来安慰自己:
“也好,同一个绅士模样的年轻人走在一起,人家定会以为我是一个交了鸿运的女仆。”
这样一想,她反倒觉得这更会产生别具情趣的喜剧效果。
就这样,他们经常出入格调庸俗的低级酒吧,坐在四壁被烟熏黑的昏暗角落里打发时光。不但身下的椅子四条腿参差不齐,面前的一张张木桌也早已老掉牙了。四周更是烟雾弥漫,夹杂着一股股炸鱼的腥味。一些穿着工装的男子,在一面喝着白酒,一面高声谈笑。店伙计见到他们这一对奇怪的男女,直愣愣地打量着他们,在他们面前放了两杯泡有樱桃的烧酒。
德·马莱尔夫人因心中既害怕又欣喜而浑身发颤。她一边小口地抿着发红的烧酒,一边带着不安而又兴奋的神色向四周张望着。每咽下一颗樱桃,心里便像是有一种犯了什么过失的感觉,而每喝下一口这辛辣呛人的烧酒,又感到一种苦涩的快感,仿佛在偷尝禁果,虽犯天条,但其乐无穷。坐了一会儿,她向杜洛瓦低声说了句“咱们走吧”,两人于是起身离去。她低着头,迈着女演员退场时的碎步,匆匆穿行于正举杯痛饮的客人之间。这些人都抬起头来向她看了看,目光中分明带着猜疑和不快。到了门外,她长长地舒了口气,仿佛刚刚逃过了一场灾祸。
她常常带着慌乱的神色,冷不丁向杜洛瓦问道:
“要是我在这种地方受到污辱,你会怎样?”
杜洛瓦总是毫不迟疑地答道:
“那还用说?我会立即站出来保护你。”
每听到这句话,她便会欣悦地紧紧挽着杜洛瓦的胳臂,同时心中也隐约产生一种热望,盼着自己真的会在哪一天受到辱骂,而杜洛瓦又会站出来保护她,结果看到一些男人为了她而大动干戈,即使她的心上人会因而遭到一顿毒打。
不过,杜洛瓦对这种每星期两三次的出游,已开始感到厌烦了。再说每次出去,车费和酒水钱总要耗去他半个路易,而一个时期来,他殊感拮据,这钱是越来越拿不出来了。
他的生活如今又回到了往昔的艰难岁月,甚至比他在北方铁路局任小职员时还要严峻。由于进入报馆后头几个月开销随便,毫无计划,总以为很快会有大笔收入,结果不但把数量不大的积蓄全部花光,而且已到了山穷水尽、借贷无门的地步。
比如最简单易行的办法,无非是向报馆的财务借贷,可是这条路现已堵死。因为他已向报馆预支四个月的薪俸和六百法郎的稿酬,这一方面实在是再也无法开口了。此外,对个人的欠款,也已为数可观。他现在就欠弗雷斯蒂埃一百法郎,并欠出手大方的雅克·里瓦尔三百法郎。至于二十法郎或五法郎的小笔债务,更是不计其数。
圣波坦在报馆里素称点子多,但在被杜洛瓦问及如何能再借到一百法郎的时候,也未能替他想出任何办法。因此现在的情况是,越是需要钱用而越没有钱。这种难以为继的日子何时为了?杜洛瓦不禁感到非常地气恼,无形中对周围所有的人都产生了一种无名火,而且越来越强烈,常常不分场合,仅为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而大动肝火。
他总也不能明白,这日子是怎么过的。自己既没有大手大脚,更没有花天酒地,但平均每月竟花了一千法郎!他仔细算了算,一餐午饭是八法郎,在繁华街道的大餐馆吃一餐晚饭是十二法郎,加起来就是二十法郎。如果再算上每天在不知不觉中花掉的十来法郎零用,一天就是三十法郎。这样,一个月下来就是九百法郎。而这其中还未包括添置服装鞋袜和床单被褥及浆洗衣物所耗费用。
所以到了今天,也就是十二月十四日,他身上已经一文不名,虽然苦思冥想,也找不出任何办法弄点钱来。
他只得把过去的做法又搬了出来:不吃中饭。比如今天就是这样,整个下午,他都在报馆里忙这忙那,但心里窝着火,一腔苦恼总也不能转移开。
到下午四点,他接到他的情妇给他寄来的一张小蓝条,上面写道:
今晚一起去吃饭好吗?饭后再去逛逛。
他立即拿起笔,给德·马莱尔夫人匆匆写了几个字:
晚饭不得便。
但转而又想,将这送上门来的欢乐时光白白丢弃,岂非可惜?于是又在后面加了一句:
晚上九点,我在那间屋里等你。
为了省下寄这快信的钱,他让报馆里一个练习生直接将信送了去,然后开始考虑如何打发今晚这餐晚饭。
可是到晚上七点,依然想不出一点办法。而这时,他已饥肠辘辘,简直顶不住了。不想就在这绝望之际,他终于想出了一条妙计。等同事们相继离去,报馆里只剩下他一个人后,他突然把铃按得震天响,负责看守各办公室的听差随即赶了来。
杜洛瓦站在屋里,拼命地在身上的各个口袋里搜来搜去,慌里慌张地说道:
“你瞧,福卡尔,我忘记带钱包了,而我现在还要去卢森堡宫参加一个宴会,你能否借我五十苏做车费?”
听差从背心口袋里掏出三法郎,问道:
“三法郎够吗,杜洛瓦先生?”
“够了,够了,谢谢。”
接过对方递过来的几枚白花花的硬币,杜洛瓦立即向楼下冲去,然后跑到一家小饭馆胡乱对付了一顿。想当初,在那些捉襟见肘的日子里,他曾常来此光顾。
晚上九点,他坐在小客厅里的壁炉旁,一面烤着火,一面等待德·马莱尔夫人的到来。
过了片刻,德·马莱尔夫人冒着街上的寒气,兴致勃勃地来了。一进门,她便欢快地向杜洛瓦说道:
“我们可以先去转上一圈,然后在十一点左右再回到这里来。你说好吗?这种天气去外面走走,实在是再好没有。”
杜洛瓦粗声粗气地回道:
“这儿就挺好,干吗还要出去呢?”
德·马莱尔夫人连帽子也没摘下,接着说道:
“你没看到?今晚的月色好极了。如果在这时候去散散步,那才是人间的一大快乐。”
“这倒也有可能,不过我今晚不想出去,”杜洛瓦说。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已显出一脸怒气。德·马莱尔夫人感到很是委屈,觉得杜洛瓦太不尊重她了,因此毫不相让:
“你今天是怎么啦?说起话来干吗这样阴阳怪气?我不过说了句一同出去走走,怎么就惹你生这么大的气?”
杜洛瓦勃然大怒,霍地一下站起身说道:
“谁生气啦?我就是不想去,仅此而已。”
德·马莱尔夫人也不是好惹的,你越是对她疾言厉色,她越是不买你的账。
她脸色阴沉,轻蔑地说道:
“我这一生还从来没有人对我这样说过话。既然你不想去,我一个人去好了,再见。”
杜洛瓦意识到事情给闹大了,急忙跑过去拉住她的手,一面在上面亲吻,一面结结巴巴地说道:
“对不起,亲爱的,实在对不起。我今晚心情不好,容易冲动,你知道,干我们记者这一行,天天会遇到多少烦恼和不顺心的事情?”
德·马莱尔夫人的气总算消了些,但尚未完全平静下来:“你不顺心,这挨着我什么事儿?用得着往我身上撒吗?我难道成了你的受气包?”
杜洛瓦把她搂在怀内,然后拥着她走到沙发边:
“听我说,我的小乖乖,我怎么会同你过不去呢?刚才那些话,我连想也没想,就这样说出来了。”
他按着她在沙发上坐下,随即在她面前跪了下来:
“你能原谅我吗?快对我说,你已经没事儿了。”
德·马莱尔夫人冷冷地说道:
“好吧。不过只此一次,可不能再有第二回。”
说罢,她站了起来:
“走,咱们现在去转转。”
杜洛瓦仍旧跪在那里,并没有跟着她站起身。这时,他用手搂着她的双腿说道:
“不,不要走了,就算我求你啦。请就答应我这一次好不好?也不知怎的,我今晚特别希望同你呆在这火炉边。请你为了我,还是留下来吧。行吗?我求你了。”
不想德·马莱尔夫人的回答毫无商量的余地:
“不行,我一定要去走走,对你这种莫名其妙的怪毛病,决不能迁就。”
然而杜洛瓦并未死心,再次哀求道:
“你知道吗?我这样求你,是有原因的,而且我的理由实实在在……”
德·马莱尔夫人依然毫不退让:
“什么了不起的原因?既然你不走,我就走了,再见。”
她猛的一下挣脱他抱着她两腿的双手,向门边走了过去。
杜洛瓦刷地站起身,冲过去,一把抱住了她:
“我说克洛,我亲爱的克洛,你就答应我这一次吧……”
德·马莱尔夫人摇了摇头,什么也不想再说,同时避开他的吻,使劲挣脱他的拥抱,想走出门去。
杜洛瓦无计可施,仍旧结结巴巴地说道:
“克洛,我亲爱的克洛,我不出去是有原因的。”
德·马莱尔夫人停下脚步,盯着杜洛瓦的脸:
“撒谎……什么原因?”
杜洛瓦满脸通红,难于启齿。德·马莱尔夫人气愤不已,说道:
“不是吗?你在撒谎……下流东西……”
她眼内噙着泪花,愤怒地挣脱了杜洛瓦。
杜洛瓦再一次抓住她的肩头。分手眼看在所难免,在这万般无奈之际,杜洛瓦只得横下一条心,告以实情:
“这原因很简单……我身无分文。”
德·马莱尔夫人不觉一怔,目光紧紧盯着杜洛瓦,想从他的眼神中看他是否说的是实情:
“你说什么?”
杜洛瓦满脸羞红:
“我现在已是山穷水尽,身上一个子儿也没有。你听明白了吗?别说一法郎,连半法郎也没有。要是我们走进咖啡馆,我连一杯黑茶藨子酒的钱也付不起。这种丢人的事,既然你一定要知道,我只得如实相告。正因为这一点,我无法同你一起出去,我总不能在我们要了两杯饮料后,才不慌不忙地告诉你我没钱付账……”
德·马莱尔夫人依然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这么说……你难道真的是……”
短短一瞬间,杜洛瓦把裤子、背心和夹克衫的口袋全都翻转了过来,说道:
“看清楚没有?……你现在……总该相信了吧?”
德·马莱尔夫人突然张开双臂,带着分外的激动,一下勾住他的脖颈,结结巴巴地说道:
“啊……我可怜的乔治……可怜的乔治……你怎么不早说呢?怎么就弄到这种地步了呢?”
她让杜洛瓦坐了下来,自己则就势坐在他的两腿上,用手托着他的下颏,在他的胡髭、嘴唇、眼睛上吻个不停,一定要他告诉她,他的生活为何突然如此窘迫。
杜洛瓦编了个感人的故事,说他父亲近来入不敷出,殊感拮据,他不得不加以接济。为此,他不仅耗费了所有的积蓄,而且背了一身的债。
他最后说道:
“我今后起码有半年要节衣缩食,因为我现在已是山穷水尽。不过这也没什么,生活中哪会没有一点挫折呢?说到底,钱又算得了什么,何必时时将它放在心上?”
德·马莱尔夫人附耳向他说道:
“要不要我借点给你?”
杜洛瓦神色庄重地答道:
“你对我真好,亲爱的。不过这件事,请你以后就不要再说了。否则,我心里会不舒服的。”
德·马莱尔夫人也就没再说什么。过了一会,她把他紧紧地搂在怀里,说道:
“我是多么地爱你,这一点,看来你还不太明白。”
这之后,他们便颠鸾倒凤起来,可以说,这是他们相识以来最称心如意的一次。
临走之前,她微笑道:
“知道吗?一个人处在你的境遇中,要是哪一天在某个衣袋里意外发现忘记放在里面的钱,或是在衣服的夹层里发现一块硬币,那才开心呢。”
杜洛瓦点头称是:
“啊,那当然好喽。”
德·马莱尔夫人借口月光很好,坚持徒步回去。看着皎洁的月色,她不禁心醉神迷。
这是一个初冬的寒夜,月白风清,路上结着薄薄的冰。行人和车辆冒着寒气匆匆走过,脚步声和车轮声清晰可闻。
分手的时候,德·马莱尔夫人问道:
“后天见,好吗?”
“好的,一言为定。”
“还是今天这个时候?”
“还是这个时候。”
“那就再见了,亲爱的。”
两个人情意缠绵地吻了一会儿,便分了手。
杜洛瓦大步踏上归程,心中却在盘算着,第二天该想个什么法子,方可填饱肚皮。打开房门后,当他将手伸进背心口袋掏火柴的时候,指尖却碰到了一枚硬币,不由地深为诧异。
把灯点着后,他拿出硬币仔细看了看,原来是一枚相当于二十法郎的金路易!
他左思右想,简直不敢相信。
他把硬币翻过来覆过去地看了一遍又一遍,想弄清楚这钱怎么会意外地出现在他的背心口袋里。因为它总不致于是从天上掉进去的。
这样一想,他茅塞顿开,硬币的来历已不言自明,心中不由地升起一腔怒火。因为他的情妇刚才不是说过,一个人在穷愁潦倒,面临绝境之时,说不定会在身上什么地方意外发现一点钱吗?因此这枚硬币显然是她对他的施舍,他怎能忍受这等奇耻大辱?
他随即发恨道:
“没关系,反正后天就要见到她,到时候我会要她好看的。”
他于是宽衣上床,心中因受到侮辱而气愤难平。
第二天,他很晚才醒来。虽然腹中饥饿,他仍想再睡一觉,以便到下午两点才起床。但他转而又想:
“总这样饿着自己可也不是办法。无论如何,还得弄点钱来。”
这样,他又翻身起床,走了出去,希望能在街上灵机一动,想出个主意来。
然而到了街上,这主意依然未能想出。不但如此,每经过一家餐馆,饥肠辘辘的他竟至连口水也要流下来了。到了中午,他仍旧不知道该怎么办,才能先吃上一顿饭。因此只得忍辱含垢,先解燃眉之急:
“我也顾不了那许多了,不如拿克洛蒂尔德放在我背心口袋里的钱先去吃餐饭,这钱反正明天还给她就是了。”
因此,他花两个半法郎,在一家啤酒店吃了餐中饭。到了报馆后,又还了那听差三法郎:
“喂,福卡尔,请收下你昨晚借给我乘车的钱。”
接着,他在报馆里一直工作到晚上七点。然后又在那余下的钱里拿出三法郎去吃了餐晚饭。后来又喝了两杯啤酒。因此这一天,他一共花了九法郎三十生丁。
鉴于他现在已不可能借到钱,又不可能立马发一笔横财,第二天,他不得不将当晚该还的那二十法郎又花了六个半法郎。所以到了约定时间去赴约时,他身上只剩下四法郎二十生丁了。
他心里窝着火,但仍决定将实情和盘托出,打算对他的情妇说:
“你那天放在我衣袋里的二十法郎,后来被我发现。这钱,我今天还还不了你,因为我的处境依然如故,再说我也没有时间考虑这钱的问题。不过下次见面,一定如数奉还。”
他到达不久,德·马莱尔夫人也来了,一言一行显得分外的温柔和热情,心里怯生生的,不知道在可能发现了那二十法郎后,杜洛瓦会怎样对待她。她一个劲地亲吻他,以免一见面就谈起这一微妙问题。
杜洛瓦则心里想:
“问题不如待会儿再谈,我得见机行事。”
但这个机会,他一直未能找到,因此什么也没有说。数次话到嘴边,但终究还是咽了回去。
德·马莱尔夫人对于是否出去走走,绝口未再提及,整个晚上都对他百般温存。
子夜时分,他们分了手,约定下星期三再见面,因为德·马莱尔夫人要在城里接连参加几次宴请。
第二天,杜洛瓦在餐馆里吃完午饭,从衣袋里掏出剩下的四枚硬币准备付帐时,不想拿出来的却是五枚,而且其中一枚还是金的。
他起先以为,定是人家头天给他找钱时不小心找错了,但很快也就恍然大悟。这种接二连三的施舍,对他实在是极大的污辱,因此气得心房怦怦直跳。
他真后悔那天晚上未把事情说破,要是他当时反应强烈,也就不会再有这种事了。
此后的四天,他多方奔走,想了各种办法,希望能弄到一百法郎,但依然是白费劲。因此还是靠克洛蒂尔德给的这第二枚金路易打发了日子。
在此后的会面中,他带着一脸怒气,向德·马莱尔夫人摊了牌:
“你的两次玩笑,别以为我不知道。请就此打住,否则我会生气的。”
然而德·马莱尔夫人仍然装糊涂,又在他的裤子兜里放了一枚金路易。
“真他妈的活见鬼!”杜洛瓦发现这枚金路易币时,不禁骂了一句。不过为了稳妥起见,他还是把它放到了背心口袋里,因为除了这枚金币,他实在是一个子儿也没有。
他暂且只得这样安慰自己:
“这钱就算是她借给我的,到时候我会一起还她。”
所幸报馆财务在他的一再央求下,终于同意每天给他五法郎。不过这钱仅够他当天的饭食开销,不可能拿来还那六十法郎。
此外,克洛蒂尔德这时又故态复萌,每次见面,总要让杜洛瓦于晚间带着她去巴黎那些不三不四的地方转上一圈,而且每次出游归来,杜洛瓦仍会在什么地方——一次是在鞋靴里,一次是在表盒里——发现一枚金币,他对于此事,现在也就乐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克洛蒂尔德的一些欲望,他目前既然没有能力满足,那么让她自己拿出钱来支付所需开销,使之得以遂愿,岂非顺理成章?
再说,他收到的这一枚枚金币,每次都记了帐的。有朝一日,定会如数奉还。
一天晚上,德·马莱尔夫人对他说:
“你相信吗?‘风流牧羊女娱乐场’我还一次也没去过。你愿今天带我去看看吗?”
杜洛瓦没有马上答应,因为他担心会在那里撞见妓女拉歇尔。但他转而又想:
“怕什么,不管怎样,我还没有结婚。即使让她撞见,她还能不明白?因此不会同我说话的。况且我们当然坐的是包厢。”
他决定带德·马莱尔夫人前往,还有一层理由:作为报馆的记者,他可以不花一个子儿而入坐包厢,正可趁此机会装着请她一次,也算是还她一点情。
到达娱乐场门口,他让德·马莱尔夫人在车内等他,自己先去窗口取票,免得让她看见票是免费赠送的。拿到票后,他回到车旁接她,两人于是从向他们躬身致意的检票员身旁走了进去。
过道里挤满了人,既有东游西逛的男士,也有寻机觅客的姑娘。他们好不容易才穿过这熙熙攘接的人群,走进那小小的包厢。他们的位置正处于坐满了观众的正厅前座同人来人往的走廊之间。
然而德·马莱尔夫人并没有专心致志地看戏,她所关注的是身后那些走来走去的妓女,不时转过身去看着她们,很想用手摸摸她们的肌肤,她们的胸衣,脸蛋和头发,看她们究竟有何与众不同。
她突然向杜洛瓦说道:
“有个长着棕色头发的胖女人总在看着我们,刚才像是要走过来同我们说话。你有没有注意到?”
杜洛瓦答道:
“没有。你一定弄错了。”
事实上,德·马莱尔夫人说的这个女人,他早已发现。此人就是拉歇尔,她此刻正带着愤怒的目光,嘴里骂骂咧咧,在他们身边徘徊不去。
杜洛瓦不但已看见她,而且刚才穿过人群时正同她擦肩而过。她当时压低嗓音向他说了声“你好”,并向他使了个眼色,那意思分明是:“我看出来了。”然而杜洛瓦因怕被德·马莱尔夫人识破行藏,对她的这份好意并未领情,只是昂着头,脸上露出傲慢的神色,毫无表示地走了过去。一见此情,已经妒火中烧的拉歇尔,随即跟了上来,再次和他擦肩而过,并提高嗓音,向他喊了一声:
“你好,乔治。”
不想杜洛瓦仍旧未予答理。拉歇尔于是把心一横,定要他认出她来,向她打声招呼不可。她三番五次来到包厢后边,打算待机而动。
见德·马莱尔夫人在看着她,她毅然走上去,以指尖碰了碰杜洛瓦的肩头,说道:
“你好,近来怎样?”
杜洛瓦依然头也不回,一点表示也没有。
她便又说道:
“怎么啦?这才过了几天,你竟装聋作哑起来了?”
杜洛瓦一脸的鄙视,仍是一句话没有,仿佛同这种女人哪怕只要说上一句话也会有损自己的身份。
拉歇尔忽然发出一阵狂笑,说道:
“你难道真的变成哑吧了?是不是这位夫人把你的舌头给咬掉了?”
杜洛瓦勃然大怒,声色俱厉地说道:
“谁让你来这儿贫嘴恶舌啦?滚开,否则我可要叫人把你抓起来。”
拉歇尔怒目而视,胸脯气得一起一伏,随即破口大骂起来:
“啊,原来你是一个无情无义的小人。去你的吧,你这白披了一张人皮的东西!你既然有脸同一个女人睡过觉,见到面至少总该打个招呼。总不能因为现在又同另一个女人在一起,今天见到我便像是压根儿不认识似的。刚才同你相遇,你只要有一点稍稍的表示,我是不会让你难堪的。可你倒好,倒在我面前摆起谱来了。咱们走着瞧,看老娘会怎么来伺候你!真是岂有此理,见到面连个招呼也不愿打……”
要不是德·马莱尔夫人此时忽然打开包厢的门,一下冲了出去,穿过人群,没命地向大门外跑去,她还会没完没了地骂下去。
杜洛瓦也冲出包厢,跟在德·马莱尔夫人后面追了过去。
拉歇尔见他们既已逃走,便带着几分得意,煞有介事地喊道:
“快抓住她,抓住她,她把我的情人拐走了!”
围观者发出一阵哄笑。出于取笑逗乐,有两个男子甚至一把抓住德·马莱尔夫人,一面想把她带走,一面吻她的脸蛋。疾步追上来的杜洛瓦,使出全身力气把她抢了过来。拉着她向外奔去。
到了娱乐场门外,德·马莱尔夫人见那里正停着一辆空的出租马车,便纵身钻了进去。杜洛瓦也跟着上了车。车夫这时问道:
“上哪儿,先生?”
杜洛瓦没好气地答道:
“随你的便。”
马车摇摇晃晃,慢腾腾地向前走着。精神上受到剧烈刺激的克洛蒂尔德,以手捂着脸,胸中憋着的一股气尚未透过来。杜洛瓦焦急地坐在一边,不知说什么好。后来,听她终于哭出了声,他才结结巴巴地说道:
“听我说,克洛,我亲爱的克洛,我来给你解释一下。我在这件事情上没有错……这个女人……我是很久以前认识的……”
克洛蒂尔德此时的心境,正与一个沉溺于爱河,忽而发现被对方欺骗的女人相仿。她猛的放下捂着脸的双手,上气不接下气,声嘶力竭地咆哮道:
“啊,你这个无赖……无赖……十足的无赖……我简直不敢相信……真是丢尽了人……啊,上帝……这是多么大的羞辱!……”
经过一通发泄,她的神志已逐渐清醒,不但要说的话多了起来,火气也越来越大了:
“你去找她,用的是我的钱,是不是?我的钱让你拿去……
却给了这个娼妇……啊,你这个混帐东西!……”
她停了片刻,似乎想找出更严厉的话语,但未找到,随后突然挺起身啐了一口,骂道:
“啊!……你这猪狗不如的下流坯……拿我的钱去同她睡觉……你这没有人性的东西……”。
更恶毒的话语,她是再也想不出来了,只得又重复了两遍:
“猪狗不如的下流坯……下流!……”
接着,她突然探身车外,抓住车夫的衣袖喊道:
“停车!”
随后,她打开车门,跳了下去。
杜洛瓦也想跟着跳下,但她大喊一声:
“不许下来!”
喊声是那样响,过路行人立即围了上来。杜洛瓦怕把事情闹大,终于没有敢动。
德·马莱尔夫人从衣兜里拿出钱包,就着路灯在里面翻了翻,然后递给车夫两个半法郎,由于愤怒,声音是颤抖的:
“给……这是你的车钱……还是我来付了吧……请把这个混蛋送到巴蒂尼奥尔区的布尔索街。”
围观的人群发出一阵欢笑。一个男子跟着喊了一句:
“小妞儿,好样的!”
另一个站在车边的年轻好事者,把头伸进敞开的车窗,尖着嗓子向杜洛瓦喊道:
“晚安,小心肝儿!”
马车开始启动,车后传来一阵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