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在复活节周①,拉普捷夫夫妇到绘画学校去看画展。他们按照莫斯科的风气带着一家人都去了,包括那两个小姑娘、女家庭教师和柯斯嘉。

拉普捷夫知道一切著名画家的姓名,一次画展也不肯错过。夏天在别墅里,他有时画彩色风景画,他觉得自己很有鉴赏力,如果肯下功夫,那他说不定会成为一个好画家。在国外,他有时到古董店去,带着内行的神情细看古画,发表意见,然后买下一幅什么作品。古董商要多少价钱,他就给多少,事后那张买回来放在盒子里的画就丢在马车棚里,最后谁也不知道它到哪儿去了。或者他走进一家版画店,久久地、聚精会神地细看那些画儿和古铜器,发表各种评论,忽然买下一幅带框的民间木版画或者一盒极糟的画片。他家里的画全是大幅的,可是并不好,即使是好画也挂得不象样。他不止一次花大价钱买下一些作品,事后才知道那都是些拙劣的赝品。值得注意的是,一般说来,他在生活中是胆小的,在画展上却显得非常大胆,自信。这是什么缘故?

尤丽雅·谢尔盖耶芙娜学她丈夫那样,用眼睛凑着空拳头或者用望远镜看画,心里暗自惊奇画上的人怎么会象活人,树木怎么会象真的一样。可是她不了解画,她觉得画展上有许多画是一模一样的,觉得艺术的全部目的就在于让画上的人和东西当别人凑着空拳头瞧着的时候,活象真人和真东西。

“这是希什金②的树林,”她丈夫对她解释道。“他老是画这一类的景物。……喏,你注意地看:雪从来也没有过这样的淡紫色。……而且这个男孩的左胳膊比右胳膊短。”

后来大家都累了,拉普捷夫去找柯斯嘉,好一块儿回家去。尤丽雅站在一幅不大的风景画面前,冷淡地瞧着它。前景是一条小河,河上搭着小木桥,河对面有一条小径,消失在深色的杂草丛中,四下里是一片旷野。远处右边有一小片树林,树林旁边生着篝火,大概是夜间牧马人在看守马匹。远方是一抹晚霞。

尤丽雅想象她自己穿过小桥,然后走上那条小径,越走越远,四下里静悄悄的,带着睡意的长脚秧鸡不住地叫唤,远处的火光摇曳不定。不知什么缘故,她忽然觉得,顺着那块红色天空铺开的云、那丛树林、那片旷野,她早就见过,而且见过许多次。她感到孤单,一心想顺着那条小径往前走,走啊走;那边,燃着晚霞的地方,和平安宁,透出一种超脱人间的、永恒的意味。

“这画得多么好啊!”她说,心里奇怪,她忽然懂得这幅画了。“你瞧,阿辽沙!你看出那儿多么安静吗?”

她极力解释为什么那么喜欢这幅风景画,可是她丈夫也好,柯斯嘉也好,都不明白她的意思。她一直瞧着风景画,现出忧郁的笑容,别人却不认为这张画有什么特别的地方,这使她心里发急。后来她又在大厅里走一遍,仔细看那些画,想理解它们,不再认为画展上的许多画是一样的了。她回到家里,这才第一次注意地看大厅里那幅挂在钢琴上方的大画,她对这幅画生出反感,就说:“何必买这样的画!”

这以后,金黄色的飞檐、威尼斯的镶花镜子、类似挂在钢琴上方的那种画,以及她丈夫和柯斯嘉关于艺术的议论,总是在她心里引起乏味和烦恼的感觉,有时候甚至会引起憎恨的心情。

生活过得很平常,一天又一天过去,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情。演戏的季节已经结束,暖和的季节来临。天气一直非常好。有一天早晨,拉普捷夫到地方法院去听柯斯嘉发言,他受法庭的委派为某人进行辩护。他们离家迟了,来到法庭的时候,那儿已经开始审讯证人。有一个预备役列兵被控犯破门盗窃罪。有许多洗衣女工做证人,她们供称,被告常到洗衣房女老板的家里去,在举荣圣架节③前夕,夜色已经很深,他到洗衣房去借钱,想买点酒喝,以解宿醉,可是谁也没有借给他。于是他走了,可是,过了一个钟头又回来,带来了啤酒和薄荷的蜜糖饼给姑娘们吃。他们就喝酒,唱歌,几乎一直闹到天明。临到早晨,她们才发现阁楼的门锁被人撬开,洗好的衣物当中有三件男人的衬衫、一条女人的裙子、两条被单不见了。柯斯嘉讥讽地质问每个女证人:在举荣圣架节前夕她喝了被告带来的啤酒没有?显然,他认为那些东西是洗衣女工们自己偷去的。他发言时一点也不慌张,只是气呼呼地瞧着陪审员们。

他解释什么叫做破门盗窃,什么叫做普通盗窃。他讲得十分详细而又令人信服,显出非凡的才能,能够把一件大家早已明白的事用严肃的口吻讲上很久。他那些话的用意究竟何在,是很难弄明白的。陪审员从他的长篇发言中只能得出这样的结论:“那是破门,然而没有盗窃,因为衣服是那些洗衣女工自己卖掉换酒喝的;如果是盗窃,那不是破门盗窃。”

可是他讲得显然正合需要,因为他的发言感动了陪审员和听众,使他们十分满意。等到法庭上宣判被告无罪,尤丽雅就向柯斯嘉点头,然后紧紧地握他的手。

五月里,拉普捷夫夫妇搬到索科尔尼吉的别墅里去住。这时候尤丽雅已经怀孕了。

「注释」

①基督教复活节后的一周。

②希什金(1832—1898),俄国风景画家,主要画森林景色。

③东正教十二大节之一,在俄旧历九月十四日。“)

请稍后,加载中....
字体大小
背景颜色
阅读模式左右翻页上下翻页
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