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伊凡·加甫利雷奇·亚尔采夫常常到拉普捷夫家来串门。他是个健康强壮的男子,头发乌黑,脸容聪明而招人喜欢。大家都认为他漂亮,可是近来他发胖了,这就损坏了他的脸相和身材,再加上他把头发剪得很短,几乎成了光头,这也弄得他难看了。从前在大学里,由于他身材好,力气大,同学们都叫他“打手”。
他跟拉普捷夫两兄弟一块儿在大学的语文系毕业,后来他又学自然科学,得了化学硕士。他不想在大学讲课,甚至没到哪个实验室去指导实验工作,却在一个实科中学和两个女子中学教物理和博物学。他喜爱他的学生,特别是那些女学生,常说了不起的一代人目前正在成长起来。他在家里除了研究化学以外,还研究社会学和俄国历史,有时候在报纸和刊物上发表短文章,简单地署名“亚”。每逢他讲到植物学或者动物学方面的什么问题,他总象是历史学家,可是每逢他解答什么历史问题,他却又象是自然科学家了。
外号叫“永久的大学生”的基希也是拉普捷夫家的常客。
他在医学系读了三年,然后转到数学系,每一学年都读两年。
他的父亲是外省一个药房的老板,每月给他寄来四十卢布,他母亲瞒着他父亲私下里又添上十卢布,这笔钱足够他维持生活了,甚至足以使他置办一些奢华的东西,例如波兰海狸皮领的大衣、手套、香水、照相(他常常照相,把自己的照片分送给熟人)。他浑身干净,略微有点秃顶,耳朵旁边留着金黄色的连鬓胡子,为人谦和,老是带着愿意为别人效劳的神情。他总是为别人的事情忙碌,时而拿着捐款签名单奔走不停,时而一清早在剧院售票处旁边挨冻,为的是替他熟识的女士买戏票,时而受人委托去定购花圈或者花束。大家一谈到他就说:基希会去的,基希会办的,基希会买的。别人委托的事他大多办得不好。人们纷纷责备他,常常忘记付给他买东西的钱,然而他总是一句话也不说,遇到难堪的情况也只是叹口气就算了。他从来也没有特别高兴过,也没有特别伤心过。他讲起一件事来总是又长又乏味,他的俏皮话每一次都只是因为不可笑才惹得人发笑。比如,有一次他有意开玩笑,就对彼得说:“彼得,你可不是鲟鱼”①,这话惹得大家哄堂大笑,他自己也笑了很久,而且很满意,认为这个俏皮话说得很成功。每逢有个什么教授出殡,他总是跟拿火把的人一块儿走在前头。
亚尔采夫和基希傍晚照例来喝茶。如果主人不到剧院或者音乐会去,那么傍晚的喝茶就一直延长到吃晚饭为止。二月里的一天傍晚,客厅里进行着这样一场谈话:“艺术作品只有在思想内容方面包含某种严肃的社会问题的时候才是重要而且有益的,”柯斯嘉生气地瞧着亚尔采夫,说:“如果作品抗议农奴制度,或者作家反对上流社会以及它的庸俗,这样的作品就是重要而且有益的。至于有些长篇小说和中篇小说,内容尽是些哎呀和哦哟,她怎样爱他而他怎样不再爱她,我说,这样的作品就毫无意义。叫它们见鬼去吧。”
“我同意您的看法,康斯坦钉伊凡内奇,”尤丽雅·谢尔盖耶芙娜说。“有的描写幽会,有的描写负情,有的描写分离后的重逢。难道就没有别的题材可写了?要知道,有很多害病的、不幸的、穷愁潦倒的人,他们读起这些作品来一定会厌恶。”
拉普捷夫心里不痛快,因为他妻子这样一个年轻的女人,还没满二十二岁,就这样严肃而冷酷地谈论爱情。他猜得出这是什么缘故。
“如果诗歌没有解决依您看来很重要的问题,”亚尔采夫说,“那您就该去找技术方面的、警察法方面的、财政法方面的著作,就该去读学术论文。比方说,为什么要在《罗密欧与朱丽叶》里不谈爱情而大谈教学自由或者监狱消毒问题,关于那些问题,您在专门论文和教材中都可以找到!”
“老兄,这可是走极端了!”柯斯嘉插嘴说。“我们谈的不是象莎士比亚或者歌德那样的巨人。我们谈的是成百的有才能的普通作家,他们要是丢开爱情而致力于向群众传播知识和人道思想,那就会带来大得多的益处。”
基希吐字不清,带点鼻音,讲起他不久以前读过的一篇小说的内容。他讲得很详细,不慌不忙。过了三分钟,然后五分钟,十分钟,他却还在讲下去,谁也闹不清他在讲什么。
他的脸变得越来越淡漠;他的眼睛暗淡无光。
“基希,您讲得快一点吧,”尤丽雅·谢尔盖耶芙娜忍不住说,“照这样子可真磨死人了!”
“住嘴,基希!”柯斯嘉对他大叫一声。
大家笑起来,连基希自己也笑了。
费多尔来了。他脸上泛起红晕,匆匆跟大家打个招呼,就领着他弟弟走到书房去了。近来他总是躲开人多的聚会,只愿意找一个人作伴。
“让那些青年人去说说笑笑吧,我和你在这儿好好谈谈心,”他说,在一把离灯远一点的深圈椅上坐下。“老弟,我们有许久没见面了。你多少时候没有到仓库去了?大概有一个星期吧。”
“是的。我在你们那儿没有什么事情可做。而且,说实话,老人也惹得我不痛快。”
“当然,仓库里缺了我和你也没关系,不过人总得有工作才行。俗语说得好:人得脸上流着汗水吃自己的面包。上帝是喜爱劳动的。”
彼得端着一个托盘,送来一杯茶。费多尔没有加糖就喝下茶,又要了一杯。他喝很多茶,一个傍晚能够喝下十来杯。
“你要知道,弟弟,”他说,站起来,走到弟弟跟前。“你可别耍聪明啦,你得设法当选,做一名地方自治会的议员,我们呢,慢慢地,一步一步地把你弄进市参议会,然后做副市长。往后就是步步高升,你是个聪明而受过教育的人,人家就会注意你,请你到彼得堡去。如今,地方自治会和市参议会的活动家在那儿成了时髦的人物了。弟弟,瞧着吧,你还不到五十岁就会做上三品文官,肩上挂着绶带了。”
拉普捷夫什么话也没回答。他明白所有这些东西,什么三品文官啦,绶带啦,正是费多尔自己所想望的。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好。
两兄弟坐在那儿,沉默了。费多尔打开表盖,带着紧张的注意力瞧了很久很久,仿佛想看出时针的移动似的。拉普捷夫觉得他脸上的神情有些古怪。
仆人来叫他们吃晚饭。拉普捷夫就走到饭厅去,可是费多尔还是待在书房里。争论已经过去,亚尔采夫正在用教授讲课的口气说:“由于气候、精力、趣味、年龄等的差别,人们之间的平等,从生理上说,是不可能的。然而文化水平高的人能够使得这种不平等变得无害,如同他们已经使得沼泽地带和熊变得无害一样。有一位学者做到这样一件事:他养的一只猫、一只老鼠、一只青鹰、一只麻雀,凑着同一个碟子吃东西,必须相信教育也会使人变成这样。生活不断地前进,我们亲眼看见文化做出了巨大的成绩。显然,总有一天,比方说,工厂工人们的现状会使人觉得如此荒谬绝伦,就象在农奴制度下拿一个姑娘换一条狗这样的事如今依我们看来是荒谬绝伦一样。”
“这是不会很快就发生的,不会很快,”柯斯嘉说,冷冷地一笑。“等到洛希尔认为他建造装满黄金的地下室是荒谬之举,那种时候是不会很快就来到的;而在这以前,工人也许已经劳累得弯腰屈背,饿得浮肿了。哼,不行啊,老兄。不是需要坐等,而是需要斗争。要是猫和老鼠凑着一个碟子吃东西,您以为猫是出于自觉吗?哪有这种事!它是给外力逼着这样做的!”
“我和费多尔都很有钱,我们的父亲是资本家,百万富翁,那就得跟我们斗争!”拉普捷夫说,用手心擦着额头。“跟我斗争,这我简直想不通!我有钱,可是到现在为止,钱给了我什么呢?这种力量给了我什么呢?我在哪方面比你们幸福?
我的童年是苦役般的童年,钱并没有使我免于挨打。尼娜害病,死掉了,我的钱也没有能够帮上她的忙。如果别人不爱我,那我哪怕拿出一万万去,也不能使得人家爱我。“
“可是您能做很多好事,”基希说。
“什么好事!昨天您托我给一个学数学的人找工作。请您相信我,我跟您一样帮不上他的忙。我能给钱,可是要知道,这不是他所需要的。有一次我请求一位著名的音乐家给一个穷提琴师找个工作,他这样回答:”您不求别人而求我,就因为您不是音乐家。‘我也要这样回答您:您那么有把握地来找我帮忙,也是因为您至今一次也没处在有钱人的地位。“
“何必拿著名的音乐家来作出喻呢,我不懂!”尤丽雅·谢尔盖耶芙娜说,脸红了。“这跟著名的音乐家有什么相干!”
她的脸由于憎恨而颤抖,她低下眼睛,为的是掩盖这种感情。她脸上的那种表情不只是她丈夫一个人明白,凡是在座的人也都明白。
“这跟著名的音乐家有什么相干!”她小声又说一遍。“再也没有比帮助穷人更容易的事了。”
接着是沉默。彼得端上松鸡来,可是谁也没吃,大家光吃了点生菜。拉普捷夫已经记不得自己说了些什么话,不过他明白惹人憎恨的并不是他的话,而是他打搅了这场谈话罢了。
吃过晚饭以后,他走到他的书房里去。他紧张地听着大厅里的动静,心里怦怦地直跳,等着还会有什么新的屈辱。那边,争论又开始了。后来亚尔采夫在钢琴旁边坐下来,唱了一首富于感情的抒情歌曲。他是个多才多艺的人,又能唱,又能弹,甚至还会变戏法。
“诸位先生,你们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可是我不愿意待在家里了,”尤丽雅说。“得坐车到什么地方去一趟才好。”
他们决定到城外去,就打发基希到商人俱乐部去叫一辆三套马的雪橇。他们没有约拉普捷夫一块儿去,因为他通常不到城外去,还因为这时候他哥哥坐在他那儿;然而他把这理解做他们觉得跟他待在一块儿没味儿,在这一群快活的年青人当中他完全成了多余的人。他是那么气恼和痛心,竟至差点儿哭出来。他想到他们对他这样不客气,这样轻慢他,他成了愚蠢乏味的丈夫和钱装,他反而感到高兴;要是他的妻子就在这天夜里对他负心,跟他最好的朋友私通,然后直认不讳,用憎恨的目光瞧着他,那他倒会越发高兴。……由于她,他暗自嫉妒那些熟识的大学生、演员、歌唱家、亚尔采夫,甚至嫉妒路上遇到的行人。现在他一心巴望她真的对他不忠实,巴望他会撞见她跟别人在一起,然后他就服毒自尽,从此永远摆脱这场恶梦。费多尔在喝茶,咕嘟咕嘟地喝下去。
可是后来他也要走了。
“我们的老人大概害了视神经萎缩引起的失明症,”他一面穿皮大衣,一面说。“他的眼睛不大看得清东西了。”
拉普捷夫也穿上皮大衣,走出去。他把哥哥送到斯特拉斯特纳依,然后独自雇一辆车到亚尔饭店去。
“这就叫家庭幸福!”他嘲笑他自己。“这就是爱情!”
他的牙齿直打战,他不知道这是嫉妒还是别的。在亚尔饭店,他走过那些餐桌,听大厅里一个讽刺歌手的演唱。万一他遇见家里那伙人,他却连一句话也没准备好。他事先断定,他遇见他妻子,就只会可怜而笨拙地笑一笑,大家就会明白是什么感情驱使他到这儿来的。电灯的光,响亮的音乐声,扑粉的香气,再加上那些迎面走来的太太瞧着他,使得他感到恶心。他站在雅座的门口,极力想看一看和听一听里边发生的事,觉得自己正在跟那些演唱者和那些太太们一同扮演下流而可鄙的角色。随后他坐车上斯特烈尔纳饭店去,可是在那儿也没碰见他家里的人。一直到他在回去的路上,又经过亚尔饭店,才有一辆三套马车发出很大的响声赶到他前头去,喝醉的车夫在叫喊,还可以听见亚尔采夫的笑声,“哈-哈-哈!”
拉普捷夫三点多钟回到家。尤丽雅·谢尔盖耶芙娜已经上床了。他看见她没睡,就走到她跟前,生硬地说:“我了解您的厌恶,您的憎恨,可是您当着外人的面应该给我留点面子,掩饰您的感情才是。”
她坐在床沿上,搭拉着两条腿。在灯光下,她的眼睛显得又大又黑。
“请您原谅,”她说。
他激动得周身发抖,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就站在她面前,沉默了。她也发抖,坐在那儿,样子象个等着发落的罪人。
“我多么痛苦啊!”他终于说,抱住头。“我好比下了地狱,我都要发疯了!”
“难道我就轻松?”她问,声音发颤。“只有上帝才知道我的心境怎么样。”
“你做我的妻子已经有半年了,然而你的心里就连一点点爱情也没有,任何希望也没有,一线光明也没有!你为什么嫁给我呢?”拉普捷夫绝望地说下去。“为什么?是什么魔鬼把你推进我的怀抱?你指望的是什么?你需要的是什么?”
她畏惧地瞧着他,仿佛害怕他要杀死她似的。
“我中你的意吗?你爱我吗?”他继续喘吁吁地说。“不!
那么是什么缘故?什么缘故?你说啊:是什么缘故?“他叫道。
“哎,该死的钱!该死的钱!”
“我当着上帝发誓,不对!”她叫起来,在胸前画十字。听到那句侮辱的话,她缩起整个身子,他头一次听见她哭。“我当着上帝发誓,不对!”她又说一遍。“我没想到过钱,我不需要钱。当时我只是认为,如果我拒绝你,我就做错了。我生怕破坏你的生活和我的生活。现在我为自己的错误痛苦,痛苦得受不了!”
她伤心地哭起来,他明白她多么难过,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就在她面前的地毯上跪下。
“别哭了,别哭了,”他喃喃地说。“我侮辱你,是因为我发疯般地爱你,”他说着,忽然吻地的脚,热烈地把它抱住。
“哪怕有一点点爱情也好啊!”他喃喃地说。“哎,对我说句谎话吧!说句谎话!不要说这是错误!……”可是她仍旧哭,他感到她在隐忍他的爱抚,只把这种爱抚看做她的错误的不可避免的后果。她把他吻过的那只脚缩到身子底下,象鸟儿似的。他开始怜惜她了。
她躺下去,用被子蒙上头。他脱掉衣服,也躺下去。到早晨,他们两人都觉得发窘,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甚至觉得,他吻过的她那只脚走路都不稳了。
午饭以前巴纳乌罗夫来辞行。尤丽雅一心想回家去,到故乡去。她心想,离开这儿,躲开家庭生活,摆脱这种困窘和老是觉得自己做错事的想法,去休息一下,也是好的。吃午饭的时候,事情决定了:她跟巴纳乌罗夫一块儿走,到她父亲那儿待上两三个星期,直到住得腻味了为止。
「注释」
①在俄语中,彼得和鲟鱼两词的末尾发音相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