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神状态的迷狂,它对人生日常界限和规则的毁坏,其间,包含着一种恍惚的成分,个人过去所经历的一切都淹没在其中了。这样,一条忘川隔开了日常的现实和酒神的现实。可是,一旦日常的现实重新进入意识,就会令人生厌;一种弃志禁欲的心情便油然而生。在这个意义上,酒神的人与哈姆雷特相像:两者都一度洞悉事物的本质,他们彻悟了,他们厌弃行动;由于他们的行动丝毫改变不了事物的永恒本质,他们就觉得,指望他们来重整分崩离析的世界,乃是可笑或可耻的。知识扼杀了行动,行动离不开幻想的蒙蔽--这才是哈姆雷特的教训,而决不是梦想家的那种廉价智慧,后者由于优柔寡断,不妨说由于可能性的过剩,才不能走向行动。不是优柔寡断,不!--是真知灼见,是对可怕真理的洞察,战胜了每一个驱使行动的动机,无论在哈姆雷特还是在酒神的人身上均是如此。此时此刻,任何安慰都无济于事,思慕之情已经越过了来世,越过了神灵,生存连同它在神灵身上或不死彼岸的辉煌返照都遭到了否定。一个人意识到他一度瞥见的真理,他就处处只看见存在的荒谬可怕,终于领悟了奥菲利亚命运的象征意义,懂得了林神西勒诺斯的智慧,他厌世了。

就在这里,在意志的这一最大危险之中,艺术作为救苦救难的仙子降临了。惟她能够把生存荒谬可怕的厌世思想转变为使人借以活下去的表象,这些表象就是崇高和滑稽,前者用艺术来制服可怕,后者用艺术来解脱对于荒谬的厌恶。酒神颂的萨提儿歌队是希腊艺术的救世之举;在这些酒神护送者的缓冲世界中,上述突发的激情宣泄殆尽。

萨提儿和近代牧歌中的牧人一样,两者都是怀恋原始因素和自然因素的产物。然而,希腊人多么坚定果敢地拥抱他们的林中人,而现代人却多么羞涩怯懦地调戏一个温情脉脉的吹笛牧人的谄媚形象!希腊人在萨提儿身上所看到的,是知识尚未制作、文化之闩尚未开启的自然。因此,对希腊人来说,萨提儿与猿人不可相提并论。恰好相反,它是人的本真形象,人的最高最强冲动的表达,是因为靠近神灵而兴高采烈的醉心者,是与神灵共患难的难友,是宣告自然至深胸怀中的智慧的先知,是自然界中性的万能力量的象征。希腊人对这种力量每每心怀敬畏,惊诧注目。萨提儿是某种崇高神圣的东西,在痛不欲生的酒神气质的人眼里,他尤其必定如此。

矫饰冒牌的牧人使他感到侮辱。他的目光留恋于大自然明朗健康的笔触,从而获得崇高的满足。这里,人的本真形象洗去了文明的铅华。这里,显现了真实的人,长胡子萨提儿,正向着他的神灵欢呼。在他面前,文明人皱缩成一幅虚假的讽刺画。在悲剧艺术的这个开端问题上,席勒同样是对的:歌队是抵御汹涌现实的一堵活城墙,因为它(萨提儿歌队)比通常自视为惟一现实的文明人更诚挚、更真实、更完整地摹拟生存。诗的境界并非像诗人头脑中想像出的空中楼阁那样存在于世界之外,恰好相反,它想要成为真理的不加掩饰的表现,因而必须抛弃文明人虚假现实的矫饰。这一真正的自然真理同自命惟一现实的文化谎言的对立,酷似于物的永恒核心、自在之物同全部现象界之间的对立。

正如悲剧以其形而上的安慰在现象的不断毁灭中指出那生存核心的永生一样,萨提儿歌队用一个譬喻说明了自在之物同现象之间的原始关系。近代人牧歌里的那位牧人,不过是他们所妄称作自然的全部虚假教养的一幅肖像。酒神气质的希腊人却要求最有力的真实和自然--他们看到自己魔变为萨提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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