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审美的人生

关于《悲剧的诞生》的主旨,尼采后来一再点明,是在于为人生创造一种纯粹审美的评价,审美价值是该书承认的惟一价值,“全然非思辨、非道德的艺术家之神”是该书承认的惟一的“神”。他还明确指出,人生的审美评价是与人生的宗教、道德评价以及科学评价根本对立的。(参看《自我批判的尝试》第5节;《看哪,这人》:《》第1节。)尼采后来提出“重估一切价值”,其实,“重估”的思想早已蕴含在他早期的美学理论中了。当时他就宣告:“我们今日称作文化、教育、文明的一切,终有一天要带到公正的法官酒神面前。”(《悲剧的诞生》第19节)后来又指出:“我们的宗教、道德和哲学是人的颓废形式。相反的运动:艺术。”(《强力意志》第794节)可见,“重估”的标准是广义艺术,其实质是以审美的人生态度反对伦理的人生态度和功利(科学)的人生态度。

重估一切价值,重点在批判基督教道德,审美的人生态度首先是一种非伦理的人生态度。生命本身是非道德的,万物都属于永恒生成着的自然之“全”,无善恶可言。基督教对生命作伦理评价,视生命本能为罪恶,其结果是造成普遍的罪恶感和自我压抑。审美的人生要求我们摆脱这种罪恶感,超于善恶之外,享受心灵的自由和生命的欢乐。

其次,审美的人生态度又是一种非科学、非功利的人生态度。科学精神实质上是功利主义,它旨在人类物质利益的增殖,浮在人生的表面,回避人生的根本问题。尼采认为,科学精神是一种浅薄的乐观主义,避而不看人生的悲剧面目,因而与悲剧世界观正相反对。科学精神恶性发展的后果,便是现代人丧失人生根基,灵魂空虚,无家可归,惶惶不可终日。

尼采并不否认道德和科学在人类实际事务中的作用,他反对的是用它们来指导人生。人生本无形而上的根据,科学故意回避这一点,道德企图冒充这种根据而结果是否定人生。所以,如果一定要替人生寻找形而上的根据,不如选择艺术。审美的意义是人生所能获得的最好的意义。

有一个时期,尼采受实证主义影响,表现出扬科学抑艺术的倾向(参看《出自艺术家和作家的灵魂》)。事实上,在此前后,尼采对于艺术能否赋予人生以根本意义始终是心存怀疑的。他一再谈到艺术是“谎言”,诗人说谎太多,他厌倦了诗人。但是,问题在于,“倘若人不也是诗人,猜谜者,偶然的拯救者,我如何能忍受做人!”(《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拯救》)所以他不得不求诸艺术。日神精神的潜台词是:就算人生是个梦,我们也要有滋有味地做这个梦,不要失掉了梦的情致和乐趣。酒神精神的潜台词是:就算人生是幕悲剧,我们也要有声有色地演这幕悲剧,不要失掉了悲剧的壮丽和快慰。这就是尼采所提倡的审美人生态度的真实含义。

五、醉与强力意志

尼采早期沿用叔本华的“生命意志”概念指称他心目中的本体世界--那个永恒的生成变化过程,但在理解上与叔本华比较已有积极与消极之别。后来,为了与叔本华的悲观哲学划清界限,易名为“强力意志”。“强力意志”实际上就是用酒神精神改造过的“生命意志”,强调自然界中生命的丰盈、过剩,世界不是一个万物求生存的消极过程,而是一个万物求生命力扩展的积极过程。“强力意志”说提出后,尼采在美学中愈来愈把各类审美现象与生命力的强度联系起来,在主张审美的人生态度时更加强调人生的力度了。

在尼采后期美学中,“醉”是一个关键概念。以前,醉只是酒神状态的别名。现在,尼采明确地把日神状态和酒神状态都归结为醉,视为醉的不同类别,确认醉是一切审美行为的心理前提,是最基本的审美情绪。而醉的本质是“力的过剩”,是“力的提高和充溢之感”,是“高度的力感”。(参看《偶像的黄昏》:《一个不合时宜者的漫游》第8、10节;《强力意志》第800、811节。)由生命力高涨洋溢的醉产生出种种审美状态。日神的美感是把生命力的丰盈投射到事物上的结果。酒神的悲剧快感更是强大的生命力敢于与痛苦和灾难相抗衡的一种胜利感。艺术是改变事物、借事物来反映自身生命力的丰盈的冲动。艺术家都是一些生命力极其旺盛的人,受内在丰盈的逼迫,不得不给予。相反,生命力衰竭的人绝无美感,与艺术无缘。尼采得出结论:“‘美’的判断是否成立和缘何成立,这是(一个人或一个民族的)力量的问题。”(《强力意志》第852节)所以,一个人能否对人生持审美的态度,是肯定人生还是否定人生,归结到底取决于内在生命力的强弱盛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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