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早晨十点钟,我坐雪橇到火车站去。天气不算太冷,然而天上落下大片的湿雪,刮着不舒服的潮风。
我们经过一个池塘,然后穿过一片小桦树林,开始顺着大路爬上我在窗子里看得见的高冈。我回过头去,想最后看一眼我的房子,可是大雪纷飞,什么也看不见。过一忽儿,前面,象在雾里一样,现出一些乌黑的农舍。那就是彼斯特罗沃村。
“假如日后有一天我发了疯,那就都得怪这个彼斯特罗沃村,”我暗想,“它把我害苦了。”
我们走到村子的街上。那些农舍的所有屋顶都是完整的,没有一个屋顶拆毁,可见我的总管说谎。有一个男孩拉着一辆小雪橇,上面坐着一个小姑娘,手里抱着一个小娃娃。另一个男孩大约三岁,脑袋象女人似的包得严严实实,手上戴着大手套,伸出舌头去想接住飞下来的雪,一边在笑。这时候迎面驶来一辆载干柴的大车,旁边走着一个农民,谁也看不清他的胡子原是白的呢,还是因为粘着雪而发白。他认出我的车夫,对他微笑,说了一句什么话,见着我不由自主地脱掉帽子。有几条狗从院子里跑出来,好奇地瞧着我的马。一切都安静,平常,朴实。那些移民回来了,没有粮食,农舍里“有人哈哈大笑,有人气得发疯”,可是眼前的种种情形却那么平淡,甚至叫人不能相信真有过那样的事。这儿没有慌张失措的脸,没有哀求救济的声音,没有哭泣,没有咒骂。四下里一片静寂,有生活的秩序,有孩子,有小雪橇,有竖起尾巴的狗。那些孩子也好,方才遇见的那个农民也好,都没有心神不宁的样子,然而为什么我这样心神不宁呢?
我瞧着笑吟吟的农民,瞧着戴大手套的男孩,瞧着农舍,想起我的妻子,这才明白任什么灾难也打不倒这些人。我觉得空中已经弥漫着胜利的气息,我感到骄傲,有心对他们嚷叫:我也跟他们一伙。可是我那些马已经跑出村子,来到旷野上,雪在飘飞,风在怒号,我只能一个人守着我的思想。在成千上万为人民工作的人群当中,生活本身却把我一个人抛出来,象是抛弃一个不必要的、没有能耐的坏人。我成了障碍,成了人民灾难的一个小小的组成部分,于是人们把我打败,丢在一边了。我急急忙忙地赶到火车站,想离开此地,躲到彼得堡,躲到大莫尔斯卡亚街上的一家旅馆去。
过了一个钟头,我们到了火车站。一个胸前戴着号牌的铁路巡查员和车夫把我的皮箱抬进妇女候车室。车夫尼卡诺尔把衣襟塞在腰里,穿着毡靴,周身给雪弄湿,很高兴我出门,对我好意地微笑着,说:“一路顺风,大人。上帝保佑您路上平安。”
顺便说一句:大家都称呼我大人,其实我不过是个六品文官,是个少年侍从罢了。铁路巡查员说火车还没有从上一站开出。我只好等着。我走到外面,由于一夜没睡而脑袋发沉,两条腿乏得几乎走不动。我毫无目的地往水塔那边走去。
四下里一个人影也没有。
“为什么我要走呢?”我问自己。“那边有什么东西在等我?
无非是我已经很久不来往的熟人啦,孤独啦,饭馆的膳食啦,嘈杂啦,伤我眼睛的电灯光啦。……我要到哪儿去?为什么要去?为什么我要去呢?“
再者,跟我的妻子一句话也没说就扬长而去,也未免奇特。我觉得我会弄得她莫名其妙。我临走应该对她说明,她讲得对,我确实是个坏人。
等到我从水塔那边走回来,站长已经从门里出来,以前我有两次把他告到他的上司那儿去。由于风雪很大,他竖起上衣的衣领,缩起脖子,走到我跟前,把两个手指头举到帽沿那儿,带着慌张的、勉强恭敬的、充满憎恨的脸色告诉我,说这班火车误了二十分钟,我是不是愿意此刻到暖和的地方去等车。
“谢谢您,”我回答说,“可是我多半不走了。请您吩咐我的车夫等一等。我还要考虑一下。”
我在月台上走来走去,暗想:我走不走呢?等到火车到站,我却决定不走了。在家里等着我的将是我妻子大惑不解的神色,也许还有她讥诮的笑容,外加楼上那种阴郁的气氛和我本人心神不宁的情绪。不过在我这种年纪,这总比两天两夜跟许多陌生人一起坐火车到彼得堡去,随时意识到我的生活对任何人和任何事业都不必要,一天天临近结束,毕竟要使人觉得轻松点,也多少亲切点。是啊,不管怎样还是回家的好。……我走出火车站。可是,家里的人本来看到我出外,都挺高兴,如今我又回去,而且是白天回去,未免会扫兴。那么我不妨把这一天在邻居家里消磨过去,晚上再回家。
可是到谁家去呢?有些邻居跟我保持着紧张的关系,有些邻居我又根本不相识。我思忖了一阵,想起伊凡·伊凡内奇来了。
“我们到布拉京家去!”我在雪橇上坐下,对车夫说。
“很远呐,”尼卡诺尔说,叹了口气。“大概有二十八俄里,或者足足三十俄里哩。”
“麻烦你了,好朋友,”我说,从我的口气听起来,好象尼卡诺尔有权利不听我的命令似的。“走吧,劳驾!”
尼卡诺尔怀疑地摇头,慢腾腾地说,现在该换辕马才成,不是那种彻尔克斯式的,而是“庄稼汉”式的,或者“黄雀”式的。他犹豫不决地伸出戴着手套的手,拿起缰绳来,仿佛等我改变主张似的。他略微欠起身子,想一想,然后才挥动鞭子。
“一连串虎头蛇尾的行动,……”我暗想,把脸藏在衣领里,躲开飘来的雪。“我发疯了。得,随它去吧。……”尼卡诺尔来到很高很陡的山坡上,先是小心地放马下坡,可是走到半山坡上,马忽然不听使唤,飞快的奔下坡去。他怔了一下,抬起胳膊肘,用我以前从没听他叫过的撒野的和发狂的声音喊道:“嘿,咱们叫将军坐着快车兜风吧!要是你们跑坏了,将军会买新的,宝贝儿!喂,小心,把你们累死啦!”
直到这时候,雪橇已经跑得非常快,我都透不过气来了,才发觉原来他已经喝得大醉。大概他在火车站上喝过一通酒。
到峡谷底下,冰碎裂了,有一小块裹着马粪的硬雪从大路上跳起来,打在我的脸上,打得很痛。狂奔的马一口气冲上山去,跟方才下山一样快,我还没来得及向尼卡诺尔喊叫一声,那辆由三匹马拉着的雪橇就已经在平地上飞驰,窜进一个古老的云杉林,两旁高大的云杉把毛茸茸的白爪子向我身边伸过来。
“我发了疯,车夫喝醉了酒,……”我想。“这可真妙!”
我正碰上伊凡·伊凡内奇在家。他笑得直咳嗽,把头放在我的胸上,说出他一遇见我就必定要说的话:“您越来越年轻了。我不知道您是用什么颜料染您的头发和胡子的,应当给我一点才是。”
“我是来回拜您的,伊凡·伊凡内奇,”我撒谎说。“您别见怪,我是京城人,讲究礼尚往来,习惯成自然了。”
“很高兴,好朋友!我老糊涂了,喜欢面子。……是啊。”
从他的声调和他那快乐得微笑的脸上,我看得出我这次来访使他受宠若惊。在前厅,有两个村妇给我脱掉皮大衣,由一个穿红色衬衫的农民把它挂在衣钩上。我和伊凡·伊凡内奇一块儿走进他的小书房,有两个光脚的姑娘正坐在那儿地板上,看一本硬封面的画册。她们看见我们来了,就跳起来,跑出去,接着,立刻有个又高又瘦、戴着眼镜的老太婆走进来,向我规规矩矩一鞠躬,从长沙发上拿走一个枕头,从地板上拾起那本画册,走出去了。从隔壁房间里不断传来低语声和光脚走路声。
“我在等大夫来吃饭,”伊凡·伊凡内奇说。“他答应从诊疗所出来,就到我这儿来。是啊。他每个星期三都在我家里吃饭,求上帝赐给他健康。”他向我这边探过头来,吻我的脖子。“您来了,好朋友,那么可见您没有生气,”他喘吁吁地对我小声说。“别生气,亲爱的。是啊。也许心里不好受,可那也别生气。我在死以前,只求上帝一件事:让我同大家老老实实,和睦融洽地生活在一起。是啊。”
“对不起,伊凡·伊凡内奇,我要把一只脚放在这把圈椅上,”我说,感到十分疲劳,不能正襟危坐了。我往长沙发的紧里面一坐,把一只脚放在圈椅上。我的脸遭过风吹雪打以后正在发烧,我的全身似乎都在吸进热气,因而变得瘫软了。
“您这儿真好,”我接着说,“温暖,软和,舒服。……还有鹅毛笔,”我看一眼写字台,笑着说,“撒沙器①。……”“啊?是啊,是啊。……这张写字台和那边一个红木柜子都是一个无师自通的木匠格列勃·布狄加给我父亲做的,他是茹科夫将军的农奴。是啊。……他在这一行当中称得上是大艺术家了。”
他无精打采,用快要睡着的人的声调对我讲木匠布狄加的事。我听着。后来伊凡·伊凡内奇走到隔壁房间,叫我看一个红木衣柜,这柜子特别好看,也特别便宜。他用手指头敲一阵衣柜,然后叫我注意看一个现在已经见不到的带画的瓷砖火炉。他也用手指头敲了敲火炉。那个衣柜、那个瓷砖火炉、那些圈椅、那些用毛线和丝线在十字布上绣成并且镶在结实而难看的框子里的图画,都发散出好心和满足的气息。
我回想当年我还是小孩子,常跟母亲到这儿来参加命名日宴会的时候,所有这些家具就已经按照同样的格局放在同样的地方,于是我简直不能相信它们有一天会不复存在。
我心想:布狄加和我有多么大的差别呀!布狄加制造东西首先注重结实牢固,认为这才是主要点。他对人类的长存赋予一种特殊的意义,根本不想到死亡,大概也不大相信有死亡的可能;可我呢,在我修建那些要存在一千年的铁路桥梁和石桥的时候,总是忍不住想:“这种东西不会永久存在。
……这种东西没什么道理。“如果日后有一位精明的艺术史家凑巧看见布狄加的柜子和我的桥,他就会说:”这是两个人做的,各有特色:布狄加热爱人类,不允许自己想到他们会死亡,会消灭,因此做家具的时候所设想的是不死的人;而阿索陵工程师呢,既不爱人类,也不爱生命,甚至在快乐的创造时刻也不觉得死亡、消灭、止境之类的想法可憎,所以,您看,他这些线条多么渺小,局促,胆怯,可怜。……“”我只给这些房间生上火,“伊凡·伊凡内奇领我看他那些房间,喃喃地说。”自从我妻子去世,我儿子在战场上阵亡以后,我就把客厅和大厅关起来不用了。是啊,……瞧。
……“
他推开一个房门,我看见一个大房间,里面立着四根柱子,放着一架旧钢琴,地板上有一堆豌豆。那儿有一股寒气和潮气。
“另一个房间里放着花园里用的长凳,……”伊凡·伊凡内奇唠叨说。“现在再也没有人跳玛祖卡舞了。……我就把房间锁上了。”
传来一片嘈杂声。原来索包尔医师来了。他冷得搓手,理顺他那潮湿的胡子,这当儿,我看出来:第一,他生活得很乏味,所以看见伊凡·伊凡内奇和我很高兴;第二,他是个头脑有点简单的天真汉。他瞧着我,从他的神情看来,好象我很高兴跟他见面,对他很感兴趣似的。
“我有两夜没睡了!”他说,天真地瞧着我,理顺他的胡子。“有一夜是忙着接生,有一夜让臭虫咬了个通宵,我是在农民家里过夜的。您知道,我困得要命。”
他挽住我的胳膊,把我拉进饭厅去,现出一种神情,仿佛这种事除了使我感到愉快以外不会有别的感觉。他那对天真的眼睛,他那件揉皱的上衣,他那个价钱便宜的领结,他那股碘酒的气味,给我留下不愉快的印象。我觉得好象到了下层社会。我们围着桌子坐下,他给我斟上白酒,我无可奈何地微笑着,喝下去。他在我的碟子上放一小块火腿,我乖乖地吃下去。
“Repetitioestmaterstudiorum,②”索包尔说,匆匆喝下第二杯酒。“信不信由您,我看见了好人,心里一高兴,连睡意都没有了。我成了乡下人,在穷乡僻壤变野了,变俗了,可是,诸位先生,我仍旧是知识分子,我要诚恳地对你们说:没有人作伴可真难过啊!”
仆人端来凉的白乳猪加洋姜和酸奶油,随后是油腻滚烫的白菜汤,外加猪肉和荞麦粥,粥里腾起一股热气。医师仍旧说个不停,我马上就确信,他是个性格软弱、外表不整、遭际不幸的人了。他喝下三杯酒便醉了,不自然地活泼起来,吃很多东西,嗽喉咙,吧嗒着嘴唇,用意大利话称呼我“大人”。他天真地瞧着我,好象相信我很高兴看见他,听他讲话似的。他告诉我说,他早已跟他的妻子离婚,把四分之三的薪水拨给她用。她住在城里,带着孩子,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过活,他喜欢这些孩子。此外,他说他爱上一个寡妇,是个女地主,受过教育,可是他很少到她那儿去,因为他为工作一天忙到晚,根本没有空闲的时间。
“成天价不是守在医院里就是在赶路,”他说,“我可以向您起誓,大人,这是实情:不要说没有工夫去看我所爱的女人,就连读书也没有时间。十年以来我什么书也没读过!十年啊,大人!讲到我的经济方面,那么请您问一声伊凡·伊凡内奇就知道了:有的时候连买烟草的钱都没有。”
“不过您在精神方面是愉快的,”我说。
“什么?”他问,眯起一只眼睛。“不,我们还是喝酒的好。”
我一面听医师讲话,一面按照我由来已久的习惯,用通常的尺度衡量他,看他是唯利是图者还是理想主义者,爱不爱卢布,是否有合群的天性等,可是没有一种尺度用得上,就连近似的也没有。说来奇怪,如果我光是听他说话,看着他,我倒十分清楚,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可是我一旦用我的尺度衡量他,那么尽管他为人坦率而朴实,却变成一个异常复杂、分辨不清、不可理解的人了。我问我自己:这个人会挪用别人的钱,辜负别人的信任,喜欢白白得来的面包吗?这个以前显得严肃重大的问题,现在却显得幼稚,肤浅,不该提了。
仆人送来馅饼,然后,我记得,他们每上一道菜就要停很长的一段时间,我们就利用这些空当喝果子露酒。他们前后送上来的菜有酱汁鸽子、杂碎、烤乳猪、鸭子、山鹑、花椰菜、甜馅饺子、乳渣加牛奶、果子羹,最后一道是果酱煎饼。起初,特别是白菜汤和粥,我吃得津津有味,到后来,却在随口吃东西,吞下去,苦笑,辨不出滋味了。由于那盘热汤和房间里的闷热,我脸上烧得厉害。伊凡·伊凡内奇和索包尔也脸红了。
“为您太太的健康干杯,”索包尔说。“她喜欢我。请您对她说:御医问候她。”
“说实在的,她真幸运!”伊凡·伊凡内奇说,叹口气。
“她没有奔走,没有操心,没有忙乱,可是结果,她现在成了全县头一号人物了。几乎全部工作都掌握在她的手里,所有的人都聚在她的四周,有大夫,有地方自治局那些长官,有太太们。对那些真正的人来说,这种事就象是自动发生的。是啊。……苹果树用不着操心就长出了苹果,那是自动长出来的。”
“冷漠的人才不操心,”我说。
“啊?是啊,是啊,……”伊凡·伊凡内奇没有听清,喃喃地说。“这是实在的。……用不到操心。……对,对。……说的就是。……只要在上帝面前,在人面前保持公道,别的都不用管。”
“大人,”索包尔庄重地说,“您看一看四周围的大自然吧,您的鼻子或者耳朵从您的大衣领子里一露出来,它们马上就会冻得掉下来。在旷野上只要待一个钟头就会被雪盖没。乡村跟留里克③时代一模一样,一点也没有改变,农民仍旧是贝琴涅戈人④和波洛韦茨人⑤。他们只知道火灾,饥荒,用各种方法跟自然界作斗争。我要说什么来着?对了!您知道,如果把这些乱七八糟的情况好好想一想,看一看,分析一下,那么,说句不好听的话,这不是生活,而是戏院起火!在这种地方,凡是跌倒的,吓得大叫、乱跑的人,都是秩序的头号敌人。应当站得笔直,睁大眼睛留神瞧,不能惊慌失措!在这种地方,根本没有工夫哭天抹泪,干无关紧要的小事。既然是跟自然界的力量打交道,那就得用同样的力量去对付它,要坚定,不让步,跟石头一样。不是这样吗,老爷爷?”他转过脸去对伊凡·伊凡内奇说,笑了起来。“我自己象个娘们儿,窝囊废,萎靡不振的人,所以我受不了软弱。我不喜欢那些无聊的感情!有的人发愁,有的人胆怯,有的人这时候跑到这儿来,说:”好家伙,你们一口气吃十道菜,居然还谈挨饿的人!‘这是无聊,愚蠢!还有些人,大人,会责备您家财豪富。大人,对不起,“他接着大声说,把手放在胸口上,”您给我们的法院侦讯官找了些活儿干,要他黑夜白日为您捉拿窃贼,对不起,这从您那方面来说也是无聊。我喝醉了,所以现在才会说出这些话来,不过您要明白,这是无聊!“
“谁要他操这份心呢?我不明白,”我站起身来,说。我忽然羞愧得不得了,难过得不得了,在桌子旁边走来走去。
“谁要他操这份心呢?我根本没有要求过他。……叫他见鬼去吧!”
“他拿住三个农民,又放了。原来他捉错了,眼前正在捉拿新的呢,”索包尔说,笑起来。“这是罪过呀!”
“我根本没有要求他操这份心,”我说,激动得要哭出来。
“他这么干是为了什么,为了什么呢?嗯,好,就算我不对,我做错了,就算是这样,可是他们为什么极力给我多添点错处呢?”
“得了,得了,得了,得了!”索包尔安慰我说。“得了!
我喝醉了酒,所以才会说出这些话来。我的舌头是我的仇人。
得了,“他说,叹口气。”饭也吃了,酒也喝了,现在该睡一觉了。“
他从桌旁站起来,吻一下伊凡·伊凡内奇的头,由于酒足饭饱,一路歪斜地走出饭厅。我和伊凡·伊凡内奇默默地吸烟。
“我呢,亲爱的,饭后是不睡觉的,”伊凡·伊凡内奇说,“请您到休息室去歇一歇吧。”
我同意了。在被人称为休息室的、半明半暗的、生着旺火的房间里,沿墙放着几张又长又宽的长沙发,结实而沉重,都是木匠布狄加的产品,上面高高地放着柔软的白被褥,多半是那个戴眼镜的老太婆铺的。索包尔已经躺在一张沙发床上,脱了上衣和靴子,脸对着沙发背,睡着了;另一张沙发床在等我。我脱掉上衣和靴子。疲劳啦,弥漫在这个安静的休息室里的布狄加的阴魂啦,索包尔的轻微亲切的鼾声啦,降伏了我,我就乖乖地躺了下去。
立刻,我梦见妻子、她的房间、带着憎恨脸色的站长、一堆堆雪、戏院里的火灾。……我还梦见从我的谷仓里偷去二十大袋黑麦的农民。……“侦讯官把他们放了,毕竟是件好事,”我说。
我被自己的说话声惊醒,迷迷糊糊地瞧了一忽儿索包尔宽阔的后背、他的坎肩的扣子、他那圆滚滚的脚后跟,然后又躺下,睡着了。
等我第二次醒过来,天已经黑了。索包尔在沉睡。我心里平平静静,想赶快回家。我穿上衣服,走出休息室。伊凡·伊凡内奇坐在他书房里的一张圈椅里,一动也不动,瞧着一个地方出神,大概我睡觉的时候他一直照这样呆坐着。
“真好!”我说,打了个呵欠。“我有这样一种感觉,好象我是在复活节开斋以后醒过来似的。今后我要常到您这儿来。
告诉我,我妻子以前到您这儿来吃过饭吗?“
“来……来……来……来过,”伊凡·伊凡内奇喃喃地说,极力让身子活动一下。“上个星期六她就来吃过饭。是啊。……她喜欢我。”
略略沉默一忽儿,我说:
“伊凡·伊凡内奇,您说过我性情不好,跟我难于相处,您还记得吗?可是,应该怎么办才能改变这种性情呢?”
“我不知道,好朋友。……我是个没用的人了,老得皮肉发松,不会给人出主意了。……是啊。……那一回我跟您说那些话,是因为我爱您,爱您的妻子,爱您的父亲。……是啊。我快要死了,我何必瞒着您不说,或者说谎呢?我爽快地说吧:我十分爱您,然而我不尊敬您。是啊,不尊敬您。”
他回转身来对着我,喘着气小声说:
“要尊敬您是不可能的,好朋友。从外表看来,您倒象是个真正的人。您的外貌和气派很象法国总统卡尔诺⑥呢,前几天我在画报上看见过他,……是啊。……您谈吐不俗,人也聪明,官品很高,高不可攀,不过,好朋友,您缺乏真正的灵魂。……您的灵魂没有力量。……是啊。”
“一句话,我是个西徐亚人,”我说,笑起来。“不过,我的妻子怎么样?您跟我谈一谈我妻子的事吧。您比较了解她。”
我打算谈一谈我的妻子,可是索包尔走进来,把话岔开了。
“我睡了个觉,洗了个脸,”他说,天真地瞧着我,“我再喝一杯加罗姆酒的茶,就要回家去了。”
「注释」
①供吸干纸上的墨水用。
②拉丁语:复习是学问的母亲(求学贵在温习)。
③留里克,传说中俄罗斯国家的缔造者。在此借喻古代。
④东南欧突厥语系的古代民族之一,在此借喻“野蛮人”。
⑤十一世纪至十三世纪在南俄草原游牧的突厥语系民族,在此借喻“野蛮人”。
⑥卡尔诺(1837—1894),自一八八七年起任法国总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