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妻子已经收齐八千,再加上我的五千,一共是一万三.作为开端,这已经很好了。这个本来使我感兴趣,同时弄得我放心不下的工作现在总算落在我手里了。我在做一件别人不肯做而且也不会做的工作,我在尽我的责任,我在筹划正确严肃的赈济饥民的办法。

一切都似乎进行得合乎我的意图和愿望,可是为什么我那种心神不宁的情绪始终没有离开过我?我一连四个钟头检查我妻子的文件,了解它们的意义,改正它们的错误,可是我非但没有感到安慰,反而觉得仿佛有人站在我的身后,用粗糙的手心摩挲我的后背似的。我还缺什么呢?赈济的组织工作已经落在可靠的人手里,饥民可以吃饱了,那还需要什么呢?

四个小时的轻松工作不知什么缘故弄得我很累,我没法再埋下头坐在这儿,没法再写下去了。楼下偶尔传来闷声闷气的呻吟,那是我的妻子在哭。那个老是脾气温顺、带着睡意、假仁假义的阿历克塞不时走到我的桌子跟前,把蜡烛摆好,有点古怪地瞧着我。

“不行,我得离开此地!”我终于暗自决定,这时候我已经累极了。“要躲开这些烦心的事,走得远远的。我明天就动身。”

我把纸张和练习簿收拾好,到我妻子那儿去。我带着十分疲劳和衰弱的感觉,用两只手把纸张和练习簿压在胸上,穿过我的寝室,看见我的皮箱,这时候那哭泣的声音隔着地板传到我这儿来。……“您是少年侍从吗?”有人在我的耳朵旁边问道。“久仰久仰。不过您仍旧是个坏蛋。”

“这全是胡说,胡说,胡说,……”我一面走下楼梯,一面嘟哝着。“胡说。……至于我爱面子,有虚荣心,那也是胡说。……这都是废话!难道我为饥民出了力,人家就会给我一个星章,或者提升我去做部长?胡说,胡说!而且在乡下,我向谁去夸耀这种虚名呢?”

我累了,累得很,有一句话老是在我的耳边轻轻响着:“久仰久仰。不过您仍旧是个坏蛋。”不知什么缘故,我想起以前小时候念过的一首古诗,里面有一行:“做一个好人是多么愉快啊!”

我的妻子照先前那种姿势伏在躺椅上,脸朝下,两只手抱住头。她在哭。她身旁站着一个使女,现出惊恐和迷惑的脸色。我把使女打发走,把纸张放在桌子上,沉吟一下,说:“您的公文都在这儿,Natalie.一切都有条有理,一切都挺好,我很满意。明天我要走了。”

她仍旧哭个不停。我走进客厅,在那儿的黑暗里坐下来。

我妻子的涕泣和她的叹息是对我的一种责难。我为了开脱自己,就回想我们这场争吵的经过,从我的头脑里出现倒霉的念头,要邀我妻子上楼共同商量起,直到这些练习簿和哭泣为止。这是我们夫妻间仇恨的老毛病又发作了,既不象样子又毫无意义,此种情况在我们婚后的生活当中是屡见不鲜的。

可是如今为什么把饥民也牵连进来呢?他们怎么会成了我们争执的原因呢?这倒象是我们互相追逐着,无意间跑到圣坛上,就在那儿吵起架来似的。

“Natalie,”我在客厅里轻声说,“别哭了,别哭了!”

为了止住她的哭声,结束这个痛苦的局面,我应当走到妻子跟前,安慰她、亲近她,或者对她赔罪才是。可是我该怎样做才能使她相信我呢?我怎样才能叫一个生活得不自由而且痛恨我的野小鸭相信我喜欢它,同情它的痛苦呢?我从来也不了解我的妻子,所以从来也不知道该跟她谈些什么,该怎样谈才对。她的外貌我知道得很清楚,而且给予它正确的评价,可是她的内心活动或者精神世界、她的智慧、世界观、经常变化的情绪、充满憎恨的眼睛、高傲、有的时候使我惊讶的读书热情,或者比方说,象昨天那样的修女神态,在我都是不熟悉和不了解的。每逢我们发生冲突,我想确定她究竟是什么样的人,我的心理学总是只限于确定她任性,不严肃,具有不幸的性格,按女人的逻辑办事,似乎这在我已经完全够了。可是目前她一哭,我却又生出满腔的热望,想多了解她一点才好。

哭声停了。我走到妻子那边去。她坐在躺椅上,两只手支着头,深思地、呆呆地瞧着烛火。

“我明天早晨要走了,”我说。

她沉默。我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叹口气,说:“Natalie,先前您要求我离开此地,您总是说,您会原谅我的一切,一切。……可见您认为我对不起您。我请求您冷静下来,用短短几句话概括我有什么对不起您的地方。”

“我累了。以后再谈吧,……”我的妻子说。

“我有什么过错呢?”我接着说。“我做过些什么错事呢?

如果说,您年轻,美丽,希望生活,我的年纪却差不多比您大一倍,您憎恨我;那么,这难道是我的过错吗?我并没有强迫您跟我结婚啊。不过呢,也罢,如果您希望过自由的生活,想走,那么我给您自由就是。您自管走,您要爱谁就爱谁。……我甚至可以跟您办离婚手续。“

“我并不需要这些,”她说。“您知道,以前我一直爱您,老是认为我的年纪比您大。这都不算一回事。……您的过错并不是您年纪大而我年纪小,也不是我一过上自由的生活就可以爱上别人,而在于您是一个难以相处的人,是利己主义者,内心充满憎恨的人。”

“我不知道。也许是这样,”我说。

“您走吧,劳驾。您打算把我数落到明天早晨去,可是我预先声明,我很累,没有力气回答您的话了。您答应过,说要离开此地,我很感激您,此外我不需要什么了。”

我妻子叫我走,然而要做到这一点,在我却不容易。我感到浑身无力,害怕我那些不舒适的而且讨厌的大房间。从前我小时候,遇到我身上有什么地方疼痛,我总是偎到母亲或者奶妈身边,把脸藏在她们衣服暖和的皱褶里,觉得好象避开疼痛了。现在,不知什么缘故,我也有那样的感觉,我只有在这个小房间里,在我妻子身旁,才能摆脱我那种心神不宁的情绪。我坐下来,把手放在眼睛上,遮住亮光。四下里静悄悄的。

“您有什么过错?”我妻子沉默很久,然后抬起闪着泪光的红眼睛瞧着我,问道。“您受过良好的教育,很有教养,为人十分正直,公平,有原则,可是在您身上这一切却造成这样一种后果:不管您走到哪儿,您总是带去气闷和压抑,弄得人感到非常屈辱,难堪。您的思想方式是纯正的,因此您憎恨全世界。您憎恨有信仰的人,因为信仰是思路不开展和愚昧的表现,同时您又憎恨缺乏信仰的人,因为他们没有信仰,没有理想。您憎恨老人,因为他们落后和保守;您也憎恨青年,因为他们具有自由思想。人民的利益和俄国的利益在您是宝贵的,所以您憎恨人民,因为您怀疑每个人都是贼,都是强盗。您憎恨一切人。您公平,您站在合乎法律的立足点上,所以您经常跟农民和邻居们打官司。您给人偷去二十大袋黑麦,您由于热爱秩序而把农民们告到省长和一切长官那儿,又把当地的长官告到彼得堡去。好一个合乎法律的立足点!”我妻子说着,笑起来。“根据法律,而且为了维护道德的利益,您不给我身分证。居然有这样的道德,这样的法律,弄得一个年轻健康而有自尊心的女人在闲散中,在痛苦中,在经常的恐惧中消磨岁月,她所得到的无非是一个她并不爱的人所供应的膳食和住所而已。您精通法律,很正直,很公平,尊重婚姻和家庭基础,可是这一切却造成这样一种结果:您一辈子也没有做过一件好事,人人都恨您,您跟所有的人都处得不和睦。您结婚有七年了,跟您的妻子同居却连七个月也不到。您没有妻子,我也没有丈夫。跟您这样的人是没法共同生活的,谁都会受不了。起初那些年,我跟您在一块儿觉得害怕,如今却只觉得害臊。……最好的岁月就这样虚度过去了。那些年我只顾跟您吵闹,却弄得自己的脾气很坏,变得尖刻,粗鲁,胆怯,不信任人了。……哎,说这些有什么用!难道您真想了解这些?您走开吧,求上帝保佑您!”

我妻子在躺椅上躺下,沉思起来。

“可是,我们本来可以过到多么美好,多么使人羡慕的生活啊!”她轻声说,沉思地瞧着灯火。“那会是什么样的生活呀!现在却没法挽回了。”

要是有谁冬天在农村居住过,领略过那些冗长、乏味、安静的傍晚,看到连狗也烦闷得不肯吠叫,似乎时钟也懒得滴答滴答响了,要是有谁在这样的傍晚给醒来的良心惊扰得心乱如麻,神魂不定地从这个地方走到那个地方,时而要压制自己的良心,时而要弄清楚它是怎么回事,那他一定会理解在那舒适的小房间里响起一个女人的嗓音,说我是一个坏人的时候,我会感到多么快乐,多么欢喜。我不明白我的良心需要什么,可是我的妻子倒象翻译家似的,按照女人的方式清清楚楚地对我阐明了我的心神不宁的含义。如同我以前心情极其不安的时候常常发生的情况一样,我猜出,整个关键并不在于那些饥民,而在于我没有成为一个我应该成为的人。

我妻子费力地站起来,走到我跟前。

“巴威尔·安德烈伊奇,”她说,凄凉地微笑着。“请您原谅,我不相信您的话,您是不会离开此地的。不过我再请求一次。这些东西,”她指着她那些文件说,“随您说它们是自欺,是女人的逻辑,是错误,都由您,可是请您不要再管我的事。生活里给我留下的只有这一点点了。”她背过脸去,沉默了一忽儿。“以前,我什么也没有。我在跟您争吵上耗尽了我的青春。现在我总算抓到这个工作,我活过来了,我幸福了。我觉得,我找到这个工作就仿佛找到了我生活下去的正当理由似的。”

“Natalie,您是一个有思想的好女人,”我说,热情洋溢地瞧着我的妻子,“您做的事和您说的话都美好而且聪明。”

为了掩盖我的激动,我在房间里走来走去。

“Natalie,”过了一分钟,我接着说,“我临行前,想要求您:作为一种特别的照顾,帮助我为那些饥民做点事!”

“我能帮什么忙呢?”我妻子说,耸一耸肩膀。“也许只有认捐单能帮您忙吧?”

她在那些纸里翻一阵,找到了那张认捐单。

“您捐点钱吧,”她说,从她的口气可以听出她并不十分看重她这张认捐单。“除此以外,您不可能用别的方式参加这个工作了。”

我拿过那张纸来,写上:“匿名氏,五千。”

“匿名氏”三个字带有一种不好的、做假的、虚荣的意味,然而这是我一直到发现妻子满脸通红,匆匆地把这张纸塞进那堆纸里的时候才体会到的。我们两个人都害臊了。我感到我无论如何也得马上把这件不妥当的事弥补一下才成,否则以后我到火车上,到彼得堡,还是会觉得羞愧。可是怎么样弥补呢?该说什么话呢?

“我赞成您的工作,Natalie,”我诚恳地说,“我祝您一切顺利。不过,请您容许我在临别的时候给您进一个忠告。Natalie,您对索包尔,一般地说对您的助手们,都要小心提防,不要轻易信任他们。我并不是说他们不老实,不过他们都不是贵族,都是些没有思想的人,他们没有理想和信仰,没有生活目标,没有明确的原则,他们生活的全部意义就在于卢布。卢布,卢布,卢布!”我说着,叹口气。“他们喜欢那种轻易到手和白白得来的面包,在这方面他们越是受过教育,对工作却越是危险。”

我的妻子走到躺椅那儿,躺下来。

“思想啦,有思想原则啦,”她无精打采,勉强地说,“原则性啦,理想啦,生活目标啦,原则啦……每逢您要糟蹋人,侮辱人,说不中听的话,您总是用这些词藻。您就是这么个人!如果容许您带着这种见解,带着这种对人的态度参加工作,那无异于头一天就把工作弄得一败涂地。现在该明白这一点了。”

她叹口气,沉默一忽儿。

“这是性情粗鲁,巴威尔·安德烈伊奇,”她说。“您受过教育,有教养,可是实际上您还是个……西徐亚人①!这是因为您过的是闭塞的、充满憎恨的生活,什么人也看不见,而且除了工程书以外,您什么书也不看。可是,好人有的是,好书有的是!是的。……不过我累了,说话吃力了。我得睡觉了。”

“那我走了,Natalie,”我说。

“好,好。……Merci.……”

我呆站了一忽儿,回到楼上我的房间去。过了一个钟头,那是一点半钟,我举着蜡烛又走下楼,打算跟我的妻子谈话。

我不知道我要对她说什么,可是觉得我有重要的、非说不可的话要对她说。她不在工作室里。她寝室的房门关紧了。

“Natalie,您睡了吗?”我轻声问。

没有答话。我在门旁站了一忽儿,叹一口气,走进客厅。

在那儿,我在长沙发上坐下,吹熄蜡烛,在黑暗中一直坐到天亮。

「注释」

①公元前七世纪至公元三世纪黑海北岸的草原游牧民族,在此借喻野蛮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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