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早饭后,我搓着手暗想:我得上我妻子那儿去一趟,通知她说我要离开此地。不过,干吗要去通知?谁要知道这种事?接着,我又回答自己说,这种事固然谁也不想知道;但是为什么不去跟她说一声呢,更何况这个消息不会给她别的,只会使她愉快?再者,昨天吵过架,现在一句话也不说就走掉,未免不大妥当,她也许会以为我怕她,说不定她还以为这是她把我从我家里排挤出去的,心里会很不好受呢。我也不妨通知她,说我捐助五千,并且在组织工作方面给她提出一些意见,预先警告她说,她由于缺乏经验,干这样复杂而责任重大的工作可能造成极其可悲的后果。一句话,我一心想去找我的妻子。我想出各种借口好去找她,这时候我心里已经打定主意,非去见她不可。
我走去找她的时候,天还亮着,没有点灯。她在她的工作室里坐着,那个房间是客厅和寝室之间的一个穿堂屋。她坐在桌旁,低着头,正在很快地写什么东西。她一看见我,就打了个哆嗦,从桌旁走过来,站住,从她的姿势看得出,她好象要拦住我,不许我去碰她的纸似的。
“对不起,我只耽搁您一忽儿工夫,”我说,不知为什么发窘了。“我偶然听说您,Natalie,正在办理赈济饥民的事。”
“是的,我在办。不过这是我的事,”她回答说。
“对,这是您的事,”我柔声说。“我为这件事高兴,因为它完全合乎我的心意。我请求您允许我参加这个工作。”
“对不起,我不能答应您参加,”她回答说,眼睛看着一旁。
“这是为什么,Natalie?”我轻声问道。“为什么呢?我也穿得暖,吃得饱,也想帮助挨饿的人。”
“我不知道您跟这件事有什么相干,”她说,冷冷地一笑,耸起一个肩膀。“谁也没有请您干这个工作。”
“也没有人来请您啊,可是您在我家里却办了一个地地道道的委员会!”我说。
“有人来要求过我,不过您可以相信我的话:不论什么时候也不会有人来要求您。请您到人家不认识您的地方去帮助人吧。”
“看在上帝份上,不要用这种口气跟我讲话。”
我极力表现得温和,用尽我心灵的全部力量要求我自己不要失去冷静。起初的几分钟,我在妻子身旁感到很愉快。有一种柔和的、家庭的、青春的、女人的、极其优雅的气息向我扑来,这些正是我在楼上以及一般说来我在生活里所十分缺乏的。我妻子穿一件粉红色法兰绒的宽大连衣裙,这使她显得分外年轻,而且给她那种急促而且有的时候显得突兀的动作添上了柔和的色彩。她那头好看的黑发,以前我一看见,心里就会生出热情,此刻却由于她坐在那儿低头写了很久,已经披散开来,显得很乱,不过这样一来我倒觉得越发蓬松漂亮了。可是话说回来,这一切都平平常常,甚至到了庸俗的地步。我面前站着的是一个普通的女人,也许并不美丽,也不优雅,不过她是我的妻子,以前我跟她一块儿生活过,要不是她那种不幸的性格,也许直到今天还跟她生活在一块儿呢。她要算是全世界我所爱的唯一的人了。如今我在临动身以前,知道此后即使隔着窗子也看不到她了,因此哪怕她严峻而冷淡,带着骄傲而鄙夷的笑容回答我的话,我也还是觉得她迷人。我为她骄傲,暗自承认:离开她是可怕的,而且是不可能的。
“巴威尔·安德烈伊奇,”她沉默一忽儿,说,“我们有两年谁也不管谁的事,平静地过下来了。为什么您现在突然想回到旧日去呢?昨天您来侮辱我,弄得我下不了台,”她接着说,提高声音,涨红了脸,眼睛里射出憎恨的光芒,“不过,您该克制自己,不要这样做,巴威尔·安德烈伊奇!明天我递一个呈文上去,他们会发给我身分证,那我就走,走,走!
我要进修道院,进寡妇院,进养老院……。“
“进疯人院!”我忍不住嚷道。
“哪怕进疯人院也成!那倒更好!那倒更好!”她继续叫道,两只眼睛闪闪发光。“今天我到彼斯特罗沃村去过一趟,我羡慕那些挨饿而有病的村妇,因为她们不是跟您这样的人一块儿过日子。她们诚实,自由,我呢,多承您厚爱,成了寄生虫,在闲散中沉沦。我吃您的面包,花您的钱,用我的自由和忠实来报答您,而那种忠实却是谁也不需要的。由于您不给我身分证,我就得保护您的好名声,其实您并没有什么好名声。”
我应该沉默才对。我就咬住牙关,快步走到客厅去,可是立刻又走回来,说:“我恳切地要求您,以后不要再在我的家里聚合这么一帮人,串通一气捣鬼,搞什么秘密活动!我只准许我熟识的人到我家里来,至于您周围的那些混蛋们,如果他们愿意办慈善事业,那就让他们另找地方。我可不允许外人天天晚上在我家里由于能够利用象您这样的精神病人而高兴得大喊大叫!”
我妻子脸色惨白,绞着手,象害牙痛那样不住地呻吟,快步从这个墙角走到那个墙角。我摆一下手,走进客厅。我满腔怒火,透不出气来,同时我又发抖,生怕我一时忍不住而做出什么事或者说出什么话来害得我抱恨终身。我用力握紧自己的手,想借此遏制自己。
我喝了点水,略略定下心来,又回到我妻子那边去。她照先前那种姿势站着,仿佛要拦住我,不让我去碰那张铺在桌子上的纸似的。眼泪顺着她那冷峻苍白的脸慢慢地流下来。
我沉默一忽儿,不再气愤了,沉痛地对她说:“您多么不了解我!您对我多么不公平!我凭我的人格起誓:我原是带着纯正的动机,一心抱着做好事的愿望来找您的!”
“巴威尔·安德烈伊奇,”她说,把两只手放在胸前,脸上现出受苦的、恳求的神情,好象一个担惊受怕的、啼哭的孩子要求免除惩罚似的。“您会拒绝我,这我清楚地知道,不过我还是要请求您。请您强迫自己哪怕一辈子当中只做这一回好事。我请求您离开此地!这是您为挨饿的人们所能做的唯一的事情。您真走开,我就会原谅您的一切,一切!”
“您不该侮辱我,Natalie,”我说,叹了口气,觉得心头突然涌起一股特别的温情。“我本来已经决定走了,不过,在我没有为饥民做一点事以前,我不能走。这是我的责任。”
“唉!”她轻声说,不耐烦地皱起眉头。“您能造出一条出色的铁路或者一座出色的桥,可是为挨饿的人们,您却什么事也做不成。您要明白这一点!”
“真的吗?昨天您责备我冷漠,责备我缺乏怜悯心。您可真是了解我!”我冷笑说。“您信仰上帝,那么请上帝做我的见证,我一天到晚心神不定。……”“我看得出您心神不定,然而这跟饥荒和怜悯毫不相干。
您心神不定,是因为那些挨饿的人没有您也能活下去,因为地方自治局以及一切赈灾的人并不需要您的指导。“
我沉默了一忽儿,好压下我心里的怒火,然后我说:“我来是为了跟您谈正事的。请坐。我请求您坐下。”
她没坐下。
“坐下吧,我请求您!”我向她指了指椅子,又说一遍。
她坐下了。我也坐下,想了想,说:
“请您认真地对待我说的话。您听着。……您出于对人们的爱心,承担了赈济饥民的组织工作。对这件事,当然,我一点也不反对,而且十分同情您。不管我们的关系怎样,我还是准备处处跟您合作。可是,尽管我尊重您的头脑和心灵,……心灵,”我又说一遍,“我却不能容许赈灾的组织工作这种困难复杂而又责任重大的事情完全交给您一个人来承担。
您是女人,您缺乏经验,不了解生活,过于信任别人,意气用事。您让自己被一些您完全不了解的助手们所包围。我毫不夸张地说,在这种情况下,您的活动将不可避免地造成两种可悲的后果。第一,我们县里的人仍旧会丝毫得不到救济。
第二,您不但要以您自己的钱袋,而且要以您的名誉来抵偿您的错误和您的助手们的错误。赈款的滥用和亏空就算由我来补偿,可是谁会把好名声偿还您呢?日后,由于不健全的监督和疏忽,有人散布谣言,说是您,因而还有我,在这个工作上中饱了二十万,难道您那些助手会来帮您的忙吗?“
她不说话。
“我并不是象您所说的那样出于虚荣心,”我接着说,“我是纯粹出于利害上的考虑,免得饥民得不到赈济,免得您失掉好名声,才认为我有道义上的责任干预您的工作。”
“请您说得简单一点,”我妻子说。
“请您费神,”我接着说,“给我看一看到今天为止您已经收到多少捐款,支出多少。此后您天天把每项新的进款或者实物,每项新的开支都告诉我。您,Natalie,再给我抄一份您的助手的名单。也许他们都是十足正派的人,这我不怀疑,然而仍旧需要进行调查。”
她不开口。我站起来,在房间里走来走去。
“那么我们就动手工作吧,”我说,在她的桌旁坐下。
“您这些话都是认真说的吗?”她问,带着困惑而惊恐的神情瞧着我。
“Natalie,请您仔细考虑一下!”我从她的脸色看出她要抗议,就用恳求的声调说。“我求求您,请您充分相信我的经验和正直!”
“我仍旧不懂您要怎么样!”
“请您给我看一下您已经收齐多少钱,支出多少钱。”
“我没有秘密。人人都可以看。您自管看吧。”
桌上放着大约五本学生用的练习簿、几张写满字的信纸、一张本县的地图、许多大小不等的纸片。天色黑下来了。我点上一支蜡烛。
“对不起,我此刻什么也看不明白,”我翻着练习簿说。
“您收进的捐款统计表在哪儿?”
“这可以从认捐单上看出来。”
“不错,可是要知道,统计表也是必要的!”我说,对她的天真微微一笑。“您收到捐款和实物的时候,人家附来的信都放到哪儿去了?Pardon①,我要提出一个小小的切合实际的指示,Natalie:这些信必须保存起来。您得把每封来信编上号码,登记在一份单独的报表上。您自己寄出去的信也得这样办。不过这些都由我自己来做好了。”
“您做吧,您做吧,……”她说。
我很满意自己。我喜欢这种有生气而又有趣味的工作、这张小桌子、这些朴素的练习簿以及跟我妻子同做这种工作的快乐;可是我又怕我的妻子忽然拦住我,怕她突然变卦而打乱一切,因此我忙着收拾那些东西,极力控制自己,不去理会她的嘴唇在发抖,她象被捉住的小野兽那样惊恐狼狈地往四下里看。
“听我说,Natalie,”我说道,眼睛没看着她。“请您容许我拿着这些纸张和练习簿回到楼上我的房间去。我在那儿检查一下,了解一下,明天再把我的意见告诉您。另外您还有别的文件吗?”我把那些纸张和练习簿收拾在一起,问道。
“您拿去,统统拿去吧!”我妻子说,帮我把文件叠好,大颗的眼泪顺着她的脸流下来。“统统拿去吧!生活留给我的只有这一点点了。……您就把这一点点也抢走吧。”
“唉,Natalie,Natalie!”我带着责备的口气叹道。
她有点忙忙乱乱,她的胳膊肘碰着我的胸膛,她的头发擦着我的脸。她匆匆拉开书桌抽屉,从中取出一些纸张,对着我往桌子上一丢。这当儿有些零钱掉在我的膝头上,然后落到地下。
“统统都拿去吧,……”她用沙哑的声音说。
她丢完了纸张,从我身边走开,两只手抱着头,倒在躺椅上。我拾起那些零钱,放回抽屉,然后关上抽屉,免得引诱仆人犯罪。随后,我把所有的纸张都抱在怀里,走回我的房间去了。我走过妻子身旁,停下来,瞧着她的后背和颤抖的肩膀,说:“您简直还是个孩子啊,Natalie!哎哎!您听我说,Natalie:等到您明白这个工作多么严肃,责任多么重大,您首先就会感激我。我敢对您起誓。”
我回到自己的房间,不慌不忙地整理那些文件。练习簿没有装订,纸页没有编号。登记是由不同的笔迹写成的,显然不论是谁,只要高兴,都可以使用这个练习簿。捐助实物项下,没有注明产品的价钱。可是,对不起,如今黑麦的价钱固然是一卢布十五戈比,可是过两个月却可能涨价,成为两卢布十五戈比了。怎么可以这样办事呢?其次,“付索包尔三十二卢布”,这是什么时候付的?为什么付的?证明文件在哪儿?什么也没有,怎么也弄不懂。万一日后打官司,这些纸张反而会弄得案情不明。
“她多么幼稚啊!”我惊讶地想。“她简直是个孩子啊!”
我又烦恼又好笑。
「注释」
①法语:请原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