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辑“Q”(1)

——游魂显形的故事

我不能企望我的任何一位读者相信我即将讲述的故事。回想起来,连我自己都对它难以置信哩。然而,我的故事又是那么不同寻常,足以让读者诸君对我们与另一个世界的人的支流别有一番认识,因此我觉得自己无权不把它公之于众。我的确去安勒里的住处拜访过他,那是10月31日,星期六。那一天的日期我记得很清楚,因为那一天是发薪日,我领到六金镑十先令,钱的数目我记得很准确,因为我把那笔钱放进了我的口袋,而且我还记得把钱放进了哪一个口袋,因为我的其他口袋里都没有钱。关于这几点我心里一清二楚。

安勒里和我坐在一起抽了一会儿烟。

然后突然——“你相信有超自然现象吗?”

我大吃一惊,好像受到了突然袭击似的。

安勒里说到超自然现象的那一时刻,我恰好在想一件完全不同的事情。刚好在我想另一件事的时候他说起它来,这叫我实在吃惊不小,就算那是巧合也怪不可思议的。有那么一会儿我只有瞪着眼睛发愣的份。

“我的意思是,”安勒里说,“你相信死者的亡魂显灵的事吗?”

“亡魂显灵?”

“没错,亡魂显灵,你也可以称之为游魂显形,你还可以说是幽灵出游,简单地说,你相信幽灵现象吗?”

我眼睁睁地看着安勒里,以前我从来没对他有过这么强烈的兴趣。我感到他马上就要讲一些在我认识他的两三个月里他一直觉得不合适讲的不寻常的事情和经历了。

到这时我才惊奇自己居然没有想到,像他这样刚满五十五岁就已满头白发的男人一定是饱经过可怕磨难的。

随即安勒里又开始说话了“昨夜我看见Q了。”他说。

“天啦!”我不禁脱口说道。我其实根本不认识Q,可是安勒里看见Q的事却叫我感到一种无法名状的恐惧。我这个人日子过得有板有眼、平平静静的,我可从来没遇到过这种事情。

“是的,”安勒里说,“我清清楚楚看见了Q,就好像他站在面前似的。不过我最好还是先向你介绍一下我过去和Q的关系,那样你对所发生的事意味着什么就会更明白了。”

安勒里在炉火那一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与我隔火相对,他点燃烟斗,继续往下说。

“我第一次认识Q时他住在离英国南部一个小镇不太远的地方,我不妨称他住的地方为X,他与我称之为M的一个多才多艺的美丽女郎订了婚。”

安勒里还没有正式讲故事,我发现自己已全神贯注地在听了。我意识到他要讲的决不是一般的经历。我不仅怀疑Q和M不是他那两个不幸的熟人的真实姓名,而且怀疑它们确实是随意从字母表上挑出来以掩盖他的朋友们的姓名的。我还在沉思其中的奥妙,安勒里又继续说起来了:“在Q和我最初成为朋友的时候,他养着一条狗,如果有必要的话,我不妨称之为Z,每天他出去散步,Z都跟着他进出于X。”

“进出于X。”我吃惊地重复道。

“是的,”安勒里说,“进出于X。”

我的感官现在警觉起来了。Z跟着Q走出X,对这一点我马上能理解,可是Z却先跟着Q进入X,这一点就超出可理解的范围了。

“唉,”安勒里说,“Q和M小姐就要结婚了。一切都安排好了。婚礼定在那年的最后一天举行。就在婚礼前六个月零四天的时候(我记得那天的日期,因为所发生的事在那时候太不寻常了,太叫我难忘了),Q深夜跑来找我,他痛苦极了。他说他刚看到他即将死去的预兆。那天晚上,他正和M小姐坐在她家的走廊上,突然他清楚地看见他的狗R的影子从路上窜了过去。

“慢着,”我说道,“你不是说过狗的名字叫Z吗?”

“没错。”他回答说,“叫Z,或者更准确地说,叫ZR,因为Q习惯于把他的狗叫做R又叫做Z,这也许是出于爱心吧。总之,接下来那条狗的影子,或者说游魂,从他们俩面前窜了过去,它太清楚了,以至于M小姐发誓说她相信那是那条狗本身。那个游魂在屋子对面停了一会儿,还摇摇尾巴。然后它又继续往前,一到石墙的墙角就突然消失了,好像隐入了砖石中似的。而更加玄乎的是,M小姐的母亲有点瞎了,可她居然也隐隐约约看到了那条狗。

安勒里停顿了一会儿。然后他继续说:“这件不同寻常的事,Q理解为表明他自己的死期将尽了,无疑他的理解是对的。我尽自己的最大努力消除他的痛苦,可那是不可能消除的,他很快地用力抓了抓我的手就离去了,坚信他在早晨降临之前非死去不可。”

“天啦!”我惊叹道,“那他那天晚上死了吗?”

“没有,他没死,”安勒里平静地说,“这正是难以解析之处。”

“给我说说看。”我说。“第二天早上他像往常一样起了床,像往常那样一丝不苟地穿好了衣服,一件衣物都没有漏下,而且在通常的那个时间去了他的办公室。后来他告诉我说他对当时的情形记得清楚,因为他是沿通常的路线去的办公室,而不是走其他的任何方向。”

“停一下,”我说,“那特殊的一天是否发生了什么令人难忘的不同寻常的事呢?”

“我早已猜到你会问这个问题,”安勒里说,“但根据我的记忆,什么事也没发生。Q回到了家,显然和通常一样吃了晚饭,随后他就上床去睡了,同时抱怨说有一点点困,仅此而已。他的继母,她和他住在一起,说晚上清清楚楚地听到了他呼吸的声音。”

“他那天晚上死了吗?”我问道,因激动有点喘不过气来。

“没有,”安勒里说,“他没死。他第二天早上起床了,感觉和以前差不多,只是困的感觉显然过去了,而且他呼吸的声音再也听不见了。”

安勒里再次陷入沉默。虽然我急于听到他那惊人故事的其余部分,但是我没有用一连串的问题逼迫他讲下去。他和我关系毕竟还不够深,再说这是他第一次邀我去他的住处拜访,这两者都不允许我表现得太随意,太亲近。

“反正,”他说,“自那以后,Q每天都照样去办公室,绝对有规律。依我的记忆所及,无论是他周围的一切,还是他本人,都没有任何迹象表明他死期将近了。他定期去看M小姐,他俩结婚的日期一天比一天近了。”

“一天比一天近了?”我吃惊地重复道。

“没错,”安勒里说,“一天比一天近了。在他结婚前的某段时间,我很少见到他。

但是在婚礼前两个星期,有一天我在街上碰到了他。有那么一个片刻他好像想停下来,可接着他抬了抬帽檐向我致意,微笑了一下就走了。”

“等一等,”我说,“要是你不在意的话,我想问一个看来很重要的问题——他是先往前走,然后才微笑和招帽,还是先在帽檐下微微一笑,抬了帽檐,然后才往前走?”

“你这问题问得很有道理,”安勒里说,“不过我想我可以毫不含糊地告诉你,他是先微笑,接着停止微笑并抬了抬帽檐,然后停止抬帽檐并且往前走了。”

“不过,”他继续说,“最重要的事实是:在约定结婚的那一天,Q和M小姐按时结婚了。”

“不可能吧?”我喘着气说,“按时结婚,他们俩?”

“没错,”安勒里说,“两人按时结婚了。在Q先生和Q太太婚后——”

“在Q先生和Q太太婚后,”我大惑不解地重复道。

“是的,”他回答说,“是Q先生和Q太太——因为在婚后M小姐改从夫姓了——他们离开英国去了澳大利亚,他们要在那儿居住。”

“慢着,”我说,“得让我先弄清楚——去澳大利亚定居,是他们自己想上那儿住吗?”

第八辑“Q”(2)

“是的,”安勒里说,“怎么说这都是大家能理解的。我本人亲自送他们乘汽船走的,我还和Q握了握手,当时我站在离他很近的地方。”

“那么,”我说,“自从Q氏夫妇——我猜别人大概会这样称他们吧——去了澳大利亚之后,你接到过他们的来信吗?”

“这事儿嘛,”安勒里回答说,“和我其他的经历一样的离奇。自从Q和他太太去澳大利亚后四年过去了。开始我经常收到他的信,每个月收到两封。后来我每两个月收到他一封信,再往后每六个月才收到两封,到最后一年才收到他的一封信。而到昨夜打止,我已有一年半没得到他的任何音讯了。”

我现在迫不及待地想听后来发生的事。

“昨天晚上,”安勒里平静地说,“Q出现在这间房里,说得更确切一点,他的游魂或者幽灵在这里显形了。他看样子非常愁苦,他尽做一些我不懂的手势,还不停地把一个个口袋翻个底朝天。我整个儿被迷住了,根本想不到问问他,只是徒劳无功地在心里推测他那是什么意思。紧接着那个游魂从桌上拿起一支铅笔,写下这么一些字:“两金镑,明晚,急。”

安勒里又不说话了。我坐在那儿沉思着。“你怎么解释Q的游魂写的那些字的含义呢?”

“我看是这样的,”他宣布说,“Q显然已经死了,他想托灵传书,让我感知到他在冥间经济抬据,让我感知到他今晚需要两个金镑。”

安勒里对幽灵界的奥秘的本能洞悉令我大为吃惊,我问道:“那你怎么——打算怎么把钱送到他手里呢?”

“我打算,”他宣布说,“做一个大胆的实验,要是成功的话,我们就可以与幽灵世界直接沟通了。我的计划是放两个金镑在这桌子边上,让金镑在桌上过它一夜。要是早上金镑不见了,那我就可以得知Q的亡魂显形了,拿走了两个金镑。唯一的问题是,你是不是恰巧身上有两个金镑呢?很不巧,我自己身上只有一些零钱。”

真是好运难得!巧合为目下的情势平添了许多奇趣。我身上刚好带有六个金镑,那是我领到的一个星期的工资。

“真走运,”我说,“这对我来说不成问题。我刚好身上带有钱。”我说完就从口袋里掏出了两个金镑。安勒里为我们的好运大感高兴。我们很快就做起实验准备来。

我们把桌子摆在房子中间,摆得那么特别,足以保证它不与任何其他家具发生联系或冲突。所有的椅子都小心翼翼地靠墙放着,放得那么用心良苦,没有哪对椅子的位置与其他椅子的位置相同,不过房子四周的画和装饰品都保持原位不动。我们留意不揭去墙上的任何墙纸,也不把窗户的任何窗扇打开。当一切准备就绪之后,那两个金镑就被并排放到了桌面上,它们都是正面朝上,与它们的背面接触的只有桌面本身。然后我们就熄了灯。我向安勒里道了“晚安”,摸着黑走出了安勒里的住处进了黑暗之中,因激动而浑身热乎乎的。

读者诸君一定可以想见我是多么渴望知道实验的结果。由于太急于知道结果,我简直就没法人睡。我当然完全相信我们的准备工作做得完美无缺,可我还是免不了担心实验会以失败告终,因为我本人的心理素质和性情或许达不到这类实验的要求。不过,在这一点上我的忧虑是多余的。事实表明,我的心灵是第一流的灵媒,或许换一种更好的说法,是第一流的通灵体,做有关幽灵的事是再好不过的了。第二天大清早,安勒里飞跑来我的住处,他的脸因激动而神采飞扬。“太棒啦,太棒啦,”他几乎高喊了起来,“我们成功了!那两个金镑不在了。我们和Q直接达成了经济交流。”我不必赘述那贯穿我全身的强烈的幸福感了。那整个一天以及接下来的每一夭,我已与Q达成通灵交流的快感时时刻刻陪伴着我。我唯一的希望是再创造一次机会,与幽灵做进一步的相互交流。接下来的那天晚上我的愿望得到了满足。夜间很晚的时候安勒里给我打来了电话。

“马上到我的住处来,”他说,“Q的幽灵正在和我们交流哩。”

我匆匆忙忙地跑了去,到达的时候几乎上气不接下气了。“Q又在这儿显形了,”

安勒里说,“还是像前次那么愁苦。他的影子站在这间房里,不停地用手指在桌面上写字。我能辨认出的字只有“金镑”、“金镑”,其他的字就认不出来了。”

“难道你不觉得这表明Q出于某种我们难以揣度的原因,希望我们再留两个金镑给他吗?”我说。

“好家伙!”安勒里热情洋溢地说,“我相信你猜对了,无论如何,我们还是试一试吧,就算失败了也值得。”

那天晚上,我们又把我的两个金镑放在桌上,而且像前次一样小心谨慎地摆好了家具。由于对自己的心灵是否适合我所从事的通灵工作仍然有点心存疑虑,我竭尽全力维持内心的平衡与宁静,以便在或许正游荡于附近的幽灵显形时立即能见分晓。事实表明我的心灵完全合格。我们的实验完全成功了。那两个金镑到早上时已经消失了。在差不多两个月的时间里,我们按同样的方法继续做我们的实验。有时候,安勒里告诉我说,他自己晚上把为数可观的钱放在幽灵拿得到的地方,结果幽灵每次都成功地把钱拿走了。不过安勒里作为一个极重信誉的人,是从不单独做这种实验的,除非为情势所迫而没法及时通知我参加。

而在其他一些时候,他会打电话给我,二话不说,只告诉我:“Q在这儿。”或者给我发一份电报,或者寄一个便条,说:“Q需要钱,带上你手头的钱就行了,不用更多。”

而我呢,我极其渴望把我们的实验大张旗鼓地公之于众,或者用它激起心理研究协会或诸如此类组织的兴趣,因为我们用大胆的实验在知觉世界和灵异世界之间架起了相互沟通的桥梁。在我看来,唯有我们在没有借助于冥想的情况下,成功地把钱从一个世界直接送到了另一个世界。别人的确也做到了这一点,不过他们是借助于灵媒才完成的,要不就是通过订购玄学杂志。我们完成此一壮举的办法是那么简单,因此我真想立刻把我们的经历公之于世,以造福于世上无数像我这样的人。不过,安勒里反对这样做,他生怕这样一来会破坏我们和Q的关系。正是在我们第一次完成灵界送钱实验之后大约三个月的时候,我的通灵经历中最玄妙的时刻到了——它是那么神秘,时至今日还令我困惑不解哩!

有一天下午安勒里跑来找我。他显得又紧张又沮丧。

“我刚和Q进行过通灵交流,”他回答我的询问说,“我简直捉摸不透。依我的判断,Q制定了一个计划,准备吸引其他幽灵也加人我们的行列。他想在灵界那边建立一个协会,与我们协同工作,大家一起在两个世界之间进行大规模的金钱传输。”

读者诸君准能想见,敞开在我面前的壮丽远景使我激动得几乎双眼闪出火花来了。“Q希望我们把所有的钱尽可能地集中起来,并把钱传送给他,以便他能把幽灵们组织起来形成一个协会,也许在这种情况下,称他们为亡人更恰当一些。”在我还没有完全明白安勒里的意思的时候,我早已为它热血奔腾了。

我们决定在当天晚上实施那一伟大实验。真遗憾,我本人的尘世财富并不多,不过,我有价值500英镑的银行证券,那是我父亲留给我的遗产,我无疑可以在几个小时内把它变成现金。虽然如此,可我还是免不了担心它金额太小,不足以让Q把它的亡人伙伴们组织起来。我带着那笔钱去了安勒里的住处,并把它放到了那张桌子,其中既有纸币又有金镑。安勒里有幸能拿出一笔数目更大的钱来,不过,在我把我的钱从桌上拿走之前,他不愿把他的钱和我的一起放在桌面上,生怕我们俩的钱一混合会影响亡灵的显形。我们这一回的准备工作做得格外小心,因此安勒里信心十足,而我呢,说老实话,我感到极其紧张而且老担心会失败。我脱掉了鞋子,穿着袜子四处忙碌着,而且按安勒里的提议,我们不仅把家具摆得和从前一样,而且还把煤筐放了个底朝天,还在废纸篓面盖了一条湿毛巾。

一切准备就绪之后,我用力握了握他的手,然后就走出屋子进入了夜色之中。第二天我白等了一个早上。九点钟到了,十点了,最后到十一点了,可还是没有他的一点音信。我因焦急而火烧火燎的,于是就去他的住处找他。可想而知,发现安勒里失踪后,我是多么惊恐。他消失了,好像离开地球表面了。至于到底是由于我们的准备工作出了什么可怕差错,还是由于我们在灵性方面修炼不够,因而才导致如此后果,我没法说清。不过有一点是再清楚不过的,那就是安勒里被幽世界吞没了,顺便还带走了那笔钱——为了传送这笔钱,他冒了遭灭顶之灾的风险。他已消失的证据不难找到。在我终于有勇气去追询此事的时候,我谨慎地斗胆做了些查询。结果发现,他还欠四个月的房租未付就被吞没了,而且他甚至来不及支付所欠本地商人的多笔款项就消失了,看来他准是在刹那间被幽灵世界出其不意吞灭掉的。我非常害怕有关方面会叫我对他的死负责,因此我没有把事情的原委公之于众。直到这个时候我才意识到,在我们与幽灵世界的鲁莽交往中,安勒里招惹了多大的风险。如今他已成为灵异科学的伟大事业的牺牲品,而我们的实验记录则作为其真理的见证留存于世,与偏见分庭抗礼。

第八辑赞娜?佩帕莱和彼得?帕普金命中注定的姻缘(1)

赞娜?佩帕莱经常坐在法官府的游廊上读小说,一半身子掩在弗吉尼亚爬山虎的叶子间。每读上一阵子,小说便会跌落到她的膝盖上,她那双紫罗兰色的眼睛会流露出不平静的神色,仿佛她内心有无尽的思念。即使在她拿起放在旁边的一个苹果并再咬上一口的时候,那种恍惚的神色都没有完全消失。

她常常双手握在一起坐着出神,那是在重温少女时代美妙无比的白日梦。假如你看见她眼中露出神游万里的恍惚神色,那表明她正梦见一个身披盔甲、佩戴翎饰的骑士正把她从多瑙河边一座戒备森严的城堡里营救出来。要不就是,她正梦见自己在地中海蓝蓝的海上被一艘阿尔及利亚海盗船劫走,而她正在向法兰西伸出双臂以示告别。

假如你注意到她脸上似乎堆起了温顺、甜蜜的表情,那意味着一个叫罗纳德?德?歇弗罗勋爵的法国贵族正跪在她的脚边求婚。她叫他站起来,说她的卑贱出身定会有碍他们的幸福前景,罗纳德勋爵顿时陷入可怕的状态,捶胸顿足的,和英国贵族在情场稍有失意时表现的一模一样。

或者,假如不是上述美梦,那准是另一番佳境:她的心上人刚回到她身旁。他高大魁梧,孔武有力,皮肤晒得黑黑的。为了她的缘故,他在苏丹打了十年仗,现在终于回来了,他回来是为了得到她的奖赏。他告诉她十年来一直在思恋她,即使是夜间站岗守阵都没有一刻例外。他请求她有所表示,任何表示都行——在苏丹的十年已给了他们表示一下的权力——赞娜正从她的头发上摘下一朵白玫瑰——只一朵。正在这时,她突然听见游廊里传来她父亲的脚步声,她赶紧抓起《德肯色区的开拓者》,开始发了疯似的读了起来。

她历来是这个样子,唉,不断被营救,不断被劫走,不断地背井离乡,向法国、向西班牙伸出双臂,向瓦拉多里或霍恩布兰特威古老的灰色城堡说:“永别了!”

我的意思并不是说她有点儿与众不同或过于浪漫,因为玛丽波莎的所有女孩都是这样的。假如有个阿尔及利亚海盗闯到镇上来找压船夫人,他想找一打都不成问题,而假如来的是一位负伤的英国军官——要是这样啊,也许最好是不要声张,要不小小的玛丽波莎镇恐怕就要整个儿变成正规的军医院了。

因为玛丽波莎镇的女孩们都是挺出色的,请注意这一点。你只需看她们几眼就明白了。你知道吧,在玛丽波莎你花上一块二毛钱,便可买到一套用浅蓝色或浅粉红色印花布做的女装,看上去比你在城里见到的任何服装都好看不知多少倍——假如你再戴上一顶宽边草帽,并且以枫树或绿草如茵的网球场为背景,那就更加迷人了。再说呀,这些女孩都是有教养的,在玛丽波莎高中上过学,还会算十进制小数哩。要是你还记得这一切的话,就不难理解为什么阿尔及利亚海盗一见她们就开始磨刀霍霍、虎视眈眈了。

不要以为她们都拼命似地在盼着结婚,事实上她们不想轻易结婚。我并不是说她们不愿嫁给一个游侠骑士,或一个海上大盗或匈牙利流亡者,只是说平常人的平常婚嫁让她们觉得可怜,她们不屑一顾。她们每个人的心愿是到一定时候与一个迷人的王子结婚,然后双双住进镇上地势低平处小巧迷人的小屋里去。

我不知道你是否清楚,在玛丽波莎镇你每月花八元钱便可租到一座迷人的小别墅,而且有些最迷人的别墅是最便宜的。至于说那些迷人的王子,她们可以在一些最离谱的地方找到他们——在那些地方,你想谁都不会指望会有他们的身影的——你知道,他们中了魔法,正在药店和印刷厂之类地方打杂,甚至是在杂货店里当店小二哩。不过为了能够认出他们,你先得大量阅读有关盖兰哈德爵士和远征游侠的小说才成,反正诸如此类的东西多多益善。

赞娜?佩帕莱坐在游廊里,梦见的自然是强盗、受伤的军官和骑在汗淋淋的战马上的罗纳德勋爵。但要说她曾梦想过穿鲜艳的黄运动衣的年轻银行出纳员骑着自行车从她面前经过,那是非常难以想象的。因此,当帕普金先生骑车飞快地冲上奥内达街那个坡道的时候,我想赞娜是没有注意到他的存在的。他的速度表明,他从那里冲过去决不仅仅是为了路过法官府。

这么说或许有点儿夸张。没准她对他已有所了解,知道他是汇兑银行新来的年轻出纳员,知道他来自沿海省份且无人知道他的家庭背景,知道他在来玛丽波莎镇之前从未坐过独木舟,知道他坐在周恩牧师的教堂是坐在第五排的坐位上,还知道他的月薪是八百元。除这些之外,她对他就一无所知了。她不明白他骑得那么快的原因,也许他骑得那么快是因为他不敢放慢速度吧。

当然,这是完全正确的。自从那天帕普金先生在大街上遇到赞娜以来,他在银行下班后总是骑车从法官府前面经过。他本想每天从法官府门前经过二十次,可是他不敢。一骑到奥内达街,他便会越蹬越快——他并没有想到要快,可是克制不住自己——一到赞娜所坐的游廊边,速度立即快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他那件小号的黄色运动衣也在风中飘扬起来。片刻之间他已风风火火地裹着一团尘云消失了,直到冲劲把他带到几英里以外的乡间,他才敢停下来或回头看一看。

然后帕普金先生会在乡间绕上一大圈,与此同时拼命设想他是在视察田野的庄稼。或早或迟,他又会朝镇子方向掉过头来,再一次直奔奥内达街。他会把踏板蹬得嗡嗡直响,速度会越来越快,再次掠过法官府门前时,他简直就像轰出枪膛的子弹。他骑车走了十五英里才从法官府前经过了两次,他可是使出了浑身胆量才做到这一点的。

奥内达街的镇民们都以为帕普金先生疯了,但赞娜?佩帕莱知道他没有疯。你瞧,他骑自行车一冲而过的情景,和“伤心者”谭克雷德在多瑙河边的最后一次驰骋看来隐约有几分相似。

我想我在前面已介绍过帕普金先生和赞娜?佩帕莱第一次是怎么相识的。就像他们俩的其他事情一样,那纯粹是巧合,根本无法解释,你只知道这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

前世有缘的爱情当然是这样的,而这正是它与平常的男女之情截然不同的地方。

关于帕普金先生第一次同赞娜说话并和她坐在一起抄写劝募一毛钱的“连环信”时的感想,我在此不想花笔墨描述了。他们俩齐心合力抄写了至少八封信,他们发现他俩的笔迹太相似了,简直叫你分不出彼此来,只不过帕普金的字母是圆角的,而赞娜的字母有尖角,帕普金的字很端正,而赞娜的字有点斜。除了这点区别,两个人的笔迹实在太相似了,简直是世界上最罕见的巧合。当然,写起阿拉伯数字来,他俩的笔迹可就不同了。帕普金对赞挪解释说:在银行里干活儿,你必须把“7”字写得工工整整的,以免看起来像“9”字。

总之他们写信写了一整个下午,写完后又一起走在奥内达街上,走得非常慢。快到法官府的时候,赞娜请帕普金进屋去吃吃茶点什么的。她说得那么轻松愉快,你真不忍告诉她她已晚了半个小时回家,准会挨法官老爹一顿斥责。正当他俩走上游廊,帕普金还来不及接受邀请的时候,法官已从门口冒了出来。法官手里拿着一块餐巾,眼镜里闪烁着炸药爆炸似的怒火,他大声吼道:

“天啦!赞娜,你这该死的丫头,你为什么不正正经经按时回来吃茶点呢?”

赞娜向帕普金投去恳求的目光,帕普金报以心领神会的一瞥,随即便转身逃到了奥内达街上。即便这一情景不如行吟诗人谭克雷德的牺牲精神那么富于戏剧性,至少其中也有某些完全相同的成份。

帕普金走回玛丽波莎饭店吃晚饭时得意洋洋的,而且当天晚上他对餐厅女招待赛蒂态度有点儿冷淡,跟她保持着得体的距离。我敢说以前在玛丽波莎,还没有哪位银行职员有过如此表现哩。瞧他那神气,当年盖兰哈德爵士一边同格韦内维尔王后的女仆说话,一边从她手里接过越橘饼时的派头也不过如此。

自那以后,帕普金先生和赞娜?佩帕莱经常会面。他们作为搭档在盖拉格尔先生屋后的草坪上打网球——你还记得吧,玛丽波莎网球俱乐部租下了它,月租金五毛钱——帕普金先生在球场上经常表现得异常英勇,他跳到空中发球,他那瘦小的身体在空中弯成“S”形。有时,在傍晚时分,他们也乘帕普金的独木舟到威莎诺提湖上去,赞娜坐在舟首,帕普金则在舟尾划桨。他们划得那么远,等到他们回家的时候,夜幕早已降临,天上布满了繁星。赞娜常看着那些星星出神,说它们是那么遥远,真不可思议,帕普金则意识到,一个头脑像这样的女孩对他这么个凡夫俗子来说恐怕没多大用处。赞娜常问他昂宿星团、木星和小熊星座在哪儿,帕普金马上会把它们的确切位置指给她看。这给他俩留下了极深的印象,因为帕普金想不到赞娜竟记得她在寄宿学校的天文学课本上学过的那些星宿名称,而赞娜也想不到帕普金不过是碰运气乱指了一番而已。

有很多次他们谈得那么投机,帕普金差点儿向她谈起了他那在沿海省份的家以及他的父母亲的情况。可最后他还是没有足够的勇气和盘托出并承受其后果,为此他大骂自己丢脸,没一点儿大丈夫气概。

请不要根据上述任何情况臆想帕普金先生的爱情是一帆风顺的。相反,打从一开始帕普金先生本人便觉得此事了无希望。

当然也得承认,有些迹象似乎表明他俩的关系有了一点儿进展。

在六月、七月和八月这段时间,他已用独木舟带赞娜出去过三十一次。以平均每晚划两英里计算,帕普金已载着赞娜划了六十二英里,或十万码以上。这无疑是件非同小可的事情。

他还和她玩过十六个下午的网球。有三次,他把他的网球拍留在了法官府,由赞娜保管。还有一次,征得她的完全同意,他把自行车放在她家过了一整夜,这的确是意味深长的。没有哪个女孩会和男的开玩笑开到这样的地步:允许他把自行车靠在她家游廊的柱子上过夜,而她自己却对此毫无所谓。

还不止这些哩!他曾在法官府用过十四次茶点。他曾七次被莉莲?周恩请去牧师府,就因为赞娜也要去。还有五次他被诺拉?盖拉格尔请去医生家,就因为赞娜也在那儿。

总共加起来,和赞娜一块儿参加的饭局是相当多的了,致使他在玛丽波莎饭店的饭票根本就用不完,几乎可以比往常多用一倍的时间。与此同时,餐厅女招待赛蒂那张脸越变越忧郁无奈了,比浪漫小说里所描写的还要伤心得多。

表明有进展的又何止这些呢?帕普金买给赞娜吃的冰淇淋,全部计算在内大约已有两提桶之多,此外还有半蒲式耳的巧克力。并不是说帕普金吝啬,舍不得多花钱。相反,除了以上所说的冰淇淋和巧克力,他还为她买了一件白色的无袖短衫,一根顶部带金饰的手杖,一大批新领带和一双漆皮靴——就是说,他买这些东西全是为了她,即便不是她用它们也没什么区别。

另外还需补充的一点是,帕普金和赞娜差不多每个星期天晚上都一起到英格兰教会的教堂会,他们这样做已有两个月了。有一天晚上为了“好玩”,他们甚至一起去了长老会教堂——你要是了解玛丽波莎的话,你便会明白这是一种离经叛道的大胆举动。他们俩敢这样一起胡作非为足以说明问题了。

然而,尽管有上述进展,帕普金还是觉得此事了无希望。不过,这种时而消沉,时而激昂的可怕沉浮,这种希望与绝望交替的激烈波动,恰恰说明了这段恋情的与众不同。

是的,希望渺茫。

第八辑赞娜?佩帕莱和彼得?帕普金命中注定的姻缘(2)

每一次帕普金看着赞娜在教堂里祈祷,他都觉得她太虔诚了,他配不上她;每一次他去约赞娜外出,见她不是在读勃朗宁就是在读欧玛?哈亚姆,他就觉得她太聪明了,他配不上她;而且每一次他一看见她,都觉得她太漂亮了,他配不上她。

帕普金知道自己不是英雄。当赞娜一如既往地把双手握在一起,神采飞扬地谈起十字军骑士、各类战士、消防队员和一般意思上的各种英雄时,帕普金立即明白他该成为哪一类人了。但现在他还不属于其中任何一类,事实如此。假如玛丽波莎爆发战争,或是法官府受到德国人侵略的话,他或许还有机会成为英雄。可依目前情况看,还是希望渺茫。

另外还有赞娜的父亲,上天知道帕普金为取悦于他费了多少心思。无论佩帕莱法官提出什么主张他都表示赞同,这可得在心智上有相当的柔韧性才成。今天他们抨击妇女拥有选举权,明天又主张妇女应该有选举权。今天法官声称劳动运动正在侵蚀国家的生命中枢,可明天他又说只有劳苦大众组织起来世界才有希望。帕普金的观点就这样跟着一变再变,就像万花筒中的彩色玻璃片变幻莫测一样。他获准保持坚定不移看法的唯一的东西,是加拿大保守党的纯洁性和法官罢免书的可怕的邪恶性。

但即使有这一切讨好之举,法官对帕普金仍然不能仁厚以待。尽管玛丽波莎的所有银行职员一般都把佩帕莱法官的住宅视为他们自己的,但在赞娜把帕普金带回家之前,法官从没有主动邀请过他。而在帕普金走后,法官常常坐下来对他大肆嘲笑一番,气得赞娜扔下《德肯色区的开拓者》,愤愤不平地离开游廊进入卧室。然后法官会立即改变态度,重新点燃他那支玉米穗轴做的烟斗,面带不折不扣的满意的微笑,坐下来开始自享其乐。所有这一切之中还有某种很玄乎的东西,它是那么叫人捉摸不透,足以证明帕普金先生的所有机会都是了无指望的。

证明希望渺茫的还不止这点哩。帕普金的年薪是八百元,而按汇兑银行的规定年薪一千元以下的职员是不能结婚的。

我想你已注意到玛丽波莎各银行暴虐的资本主义压迫了。这些银行里有不少成熟而有经验的男职员,他们都在十九、二十和二十一岁之间,可婚姻对他们来说却仍然是可望而不可即的,他们被迫靠玛丽波莎饭店的餐券活命,为迎合一群资本家的古怪念头而挤住在银行的集体宿舍里。

无论何时,帕普金只要一想到那两百元的差距,就会明白社会不安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事实上,他就是依据这一点来解释所有的社会不满的。俄国的无政府主义,德国的社会主义,劳工运动,亨利?乔治,洛伊德?乔治——对所有这一切,他只要一想到他那不足的两百元钱就全理解了。

在这段时间里,帕普金先生攻读了《伟大革命家回忆录》,他甚至想过用炸药把亨利?穆林斯干掉。听我这么一介绍,你马上就会明白帕普金的心境了。

但所有这一切妨碍帕普金和赞娜结合的重重障碍竟没有促使他自杀(噢,对了,他曾自杀过三次,往后我会一一道来),那是因为他早已明白:在他和赞娜之间永远横亘着另一种无情无义的现实,它使得他们的爱情注定是没有指望的。

自从他和赞娜相识那一刻起,他就模糊地意识到了这一点。每一次他试图向她介绍他的身世和他父亲的情况,总是有某种东西梗住他的喉咙,这时候他对横亘于他们之间的东西也就认识得益发清楚了。而当他得知他父母要来玛丽波莎看他时,他的心情突然变得异常沉重,仿佛大难就要临头了,因此他千方百计地阻止他们来玛丽波莎。

为什么呢?为什么要阻止他们呢?原因很简单,那就是,帕普金为他们感到羞耻,为他们感到无地自容。一想到他母亲和父亲会在玛丽波莎露面,会被他的朋友们看见,还会去佩帕莱家登门拜访,他就会羞愧得简直要晕过去。

不,我并没有说这样做有什么错。它只不过表明了不同的命运——有钱和没钱的差别在这个世界上意味着什么。你也许够幸运的,没有机会体会为自己的父母的社会地位感到羞愧是何种滋味。你会觉得那没多大关系,重要的是为人诚实和心地善良。但你若是这样想的话,只说明你对命运不如你的人的某些痛苦情感还一无所知。

帕普金先生正好处在这种痛苦之中。他一想到他的父亲和母亲要在玛丽波莎露面,他就会满面通红,羞愧得无地自容。

只需想象一下那种情景就够他受的了!他可以想见他们从高级大轿车里走出来的情景,是司机为他们开的车门。他父亲要在玛丽波莎饭店租一套房间——请想一想,一套房间呀!

一想到这些他就浑身不舒服。

什么?你搞错了我的意思?因父母穷而感到耻辱?天啦,不是,恰恰相反,是因为他们富有!不是玛丽波莎那种意义上的富有——在玛丽波莎,所谓“富有”仅仅意味著有足够的钱盖带游廊的屋子,需要什么就买得起什么——而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富有——拥有汽车、住里兹宾馆,有游艇,有避暑小岛,等等。

嗨,帕普金的父亲——企图继续隐瞒真相有什么用处呢?——他是帕普金一帕普金一帕普金法律公司的大股东。假如你对沿海省份有所了解的话,你便会知道帕普金的大名。从切达巴克托到奇达贝克托,这个名字是家喻户晓的。就其要命程度而言,法律公司和老帕普金是检察总长的事实还只是最微不足道的。检察总长!嗨,这差事儿没多少油水!不见得比当参议员强。不,不,像很多律师一样,老帕普金实际上是一个企业发起人,他发起公司就像吹肥皂泡,一串接一串的。要是他不在沿海省份,那准是在波士顿和纽约鼓动投资和发行公债。要是纽约游资已尽,他会杀往伦敦。在伦敦大功告成后,他会投资到赛拉密奇河上做木材生意,到格兰德浅滩捕鳕鱼,或到芬迪湾捕小鱼。你听说过泰达尔运输公司,芬迪联合渔业公司和帕斯佩比亚克纸浆和造纸股份无限公司吧?嗨,这些全是老帕普金以别名办的公司。请想象一下他出现在玛丽波莎的情景!难道他不会出尽洋相吗?请想象一下,老帕普金在镇上碰到吉姆?艾略特,仅仅因为人家开了一爿小药店便把人家当成药商!要不就是和杰弗逊?索普谈话,仅仅因为对方靠替别人刮须糊口,便把人家当成理发师!唉,像老帕普金这样一个人,不出半天便足以使帕普金在玛丽波莎声名狼藉,帕普金明白这一点。

对帕普金本人或许问题不太严重,可你想一想,对佩帕莱夫妇和赞娜会怎么样?与他们的一切关系都会立即砸锅。帕普金很清楚法官对财富和奢侈持什么看法。有多少次,他听法官声言过要判处皮埃朋?摩尔根和洛克菲勒先生无期徒刑。有多少次他曾听法官说过年薪在三千元(玛丽波莎地区法官的年薪标准)以上的人都是地地道道的恶棍,根本不配和诚实的人握手。多尖刻!我说他尖刻不算过分!不过,与玛丽波莎中学校长马多尔逊先生相比,或许法官还算客气的,按马多尔逊先生的说法,任何人年薪超过一千五百元便是人民公敌。而与邮政局长特里罗尼相比,马多尔逊先生无疑又是温和的了,因为特里罗尼先生说过,凡是每年从社会获得一千三百元的人(成功的选举所致的合法提薪除外)都是害群之马。尽管如此,法官还是够尖刻的。他们这些人都呆在玛丽波莎。帕普金完全可以想见他们会多么蔑视他的父亲。

还有赞娜!这是最糟的。多少次帕普金听她说过,她就是恨宝石,不但不愿戴它们,而且还唾弃它们,即使你送她一顶用宝石嵌成的冠冕,她也不会对你说半个“谢”字!至于说汽车和游艇嘛——哼,对诸如此类的东西,赞娜?佩帕莱显然是不屑一顾的。可不是吗,有一天晚上她在独木舟告诉他说,她只愿嫁一个穷人,一个有自己的理想、能够为了她而披荆斩棘的人。当时帕普金对她的主张未能呼应,结果她很是生气,回家的路上一句话都没有说。

那么,彼得?帕普金拿八百元年薪在玛丽波莎的一家银行干什么呢?假如你这样问,那说明你对沿海省份的生活和那里的人的犟劲一点儿不了解。我敢说,在憎恨奢侈和过度挥霍之类事情方面,世界上无人能和沿海省份的人相比,而在沿海省份的人当中,老帕普金在这方面又是首屈一指的。

不要错看了这个人。他在冬天穿的是一件长长的海豹皮大衣,没错,但请注意,这不能和奢侈相提并论,仅仅是为了保养他的肺。我承认他抽的雪茄很高级,每支需花三毛五分钱,不过这并不是因为他喜欢高级烟,而是因为他的胸腔很脆弱,非要这种烟不行。他吃中餐时要喝香槟酒,这一点我也承认,不过这绝对不是因为他乐于饮酒,而只是由于他的舌头和双唇对酒有一种无法抑止的特殊感情。就其本心而言——他妻子也有同样的心愿——老帕普金渴望的是俭朴的生活——到某个有鸟有树的小岛上去——一个在圣劳伦斯河,两个在圣劳伦斯湾,还有一个在缅因州海岸附近——为的就是过俭朴的生活。老帕普金常说,他希望找到那么一个地方,能让他想起艾卢斯托克河边那个古老的小农庄,以便重温他儿时在那里成长的美好时光。正是为了这一目的,他经常购买一些古老的小农庄,但试住的结果是,它们总是免不了离城市太近,古风味不足,因此他只好把它们划入不动产,此后再不抽一点儿时间去看上一眼。

但是,这是最值得强调的——在他的独生子是否可以奢侈这一问题上,老帕普金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沿海人,具有大英帝国的忠诚子民根深蒂固的所有苛刻。那孩子不能奢侈!绝对不能,先生!从儿子还是小孩的时候起,老帕普金只要见到一点点奢侈的迹象,就会按至今仍在沿海省份流行的老规矩把它从孩子身上“抽出来”。然后他把儿子送进了一所老式学校,以便把奢侈从孩子身上“榨出来”。从学校出来后,他又把儿子送到新斯科舍的纵帆式帆船上呆了一年,以便把奢侈从他身上“磨练掉”。经过这一切考验之后——尤其是在到了玛丽波莎之后——假如小帕普金还戴着镶宝石的饰针,穿着鲜黄色运动衫,而且在发薪日突然系起有条纹的藏红色领带,那只说明他身上那种古老的劣根性仍需在沿海省份进一步受到鞭挞。

当然,按原来的安排小帕普金是准备从事法律的。他父亲对此寄予厚望,他梦寐以求的夙愿是把公司变成帕普金一帕普金一帕普金一帕普金法律公司,本来也早该这样叫了。可惜小帕普金却被愚蠢的考试制度——这种制度在他父亲那个年代就实行了——排斥在了法律的大门之外,于是,除了把他扔进银行别无他法了,“扔进去”,我想是这一字眼。因此他父亲决定,既然要把小帕普金扔掉,不如索性把他扔得远远的——干脆扔到加拿大去(你知道沿海省份的人说这个地名意味着什么)。为了把小帕普金扔掉,老帕普金请他的一个老朋友帮忙。此公与他情投意合,同他一样心狠手辣,三十年前在城里的法律学校时便和他是老搭档。因此,他的这个老朋友——一个恰好住在玛丽波莎的横蛮狠心的家伙——立即回复说:“爱德华,上天明鉴!送孩子来吧!”

这么着帕普金便来了玛丽波莎。假如在他到了那里之后,他父亲的朋友不露声色地对他粗暴以待,毫不客气,依我看这或许是在继续沿海人所谓“棍棒底下出好人”的磨练程序吧。

不知我在前面是否提过了,几代人以前,佩帕莱家族也在艾卢斯托克河畔拥有田产,法官的父亲便是从那儿到德肯色地区来的。也许我没提过,但这没多大关系。

的确,既然已花了这么多篇幅回顾往事,那么,关于正在向帕普金步步逼近的那些可怕事情,我们只好在下一章慢慢道来了。“)

【全文完】
请稍后,加载中....
字体大小
背景颜色
阅读模式左右翻页上下翻页
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