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傍晚
穿着肥大的印花布罩衫的姑母、瓦尔瓦鲁希卡和另外两个老太婆,正坐在饭厅里吃晚饭。她们面前的桌子上放着一大块腌牛肉、一块火腿和各种腌小菜。那块腌牛肉很肥,看样子很好吃,冒出一股热气,升腾到天花板上。楼下是不喝葡萄酒的,可是另一方面却有很多种白酒和果子露酒。厨娘阿加芙尤希卡又白又胖,吃得饱饱的,站在门口,两条胳膊交叉着,正在跟那两个老太婆讲话。端茶和收盘子的是楼下的玛霸,一个黑发的姑娘,头发上系着大红的丝带。两个老太婆从早晨起就吃饱了,临吃晚饭的一个钟头以前还喝过茶,吃过加奶油的甜馅饼,因此现在吃得很勉强,仿佛在尽义务似的。
“哎呀,可不得了!”姑母看见安娜·阿基莫芙娜忽然跑进饭厅,挨着桌子,在她身旁一把椅子上坐下,就惊叫道。
“你把我吓坏了!”
每逢安娜·阿基莫芙娜心绪好,玩玩闹闹,家里的人就都高兴,这种情况每次都使人想到老头子已经死掉,老太婆在这所房子里已经没有什么权柄,人人都可以爱怎样生活就怎样生活,用不着害怕受到严厉处罚了。只有那两个陌生老太婆斜眼看着安娜·阿基莫芙娜,现出大惑不解的神情,因为她唱起歌来了,而在饭桌旁边唱歌是罪过。
“我们的女主人,美人儿,五彩画!”阿加芙尤希卡肉麻地数落起来。“我们的珍贵的钻石!……那么多人,今天来参拜我们公主的人那么多,主啊,真了不得!又有将军,又有军官,又有老爷。……我一直瞧着窗外,数那些客人,数啊数的,到后来数不清楚,只好算了。”
“按我的看法,这些混蛋,他们还是根本不来的好!”姑母说。她忧虑地瞧着她的侄女,补了一句:“他们光是糟蹋我这可怜的孤女的光阴罢了。”
安娜·阿基莫芙娜饿了,因为她从早晨到现在,什么东西也没吃过。她们给她斟了一点很苦的露酒,她喝下去,吃了块加芥末的腌牛肉,觉得非常可口。随后楼下的玛霞端来火鸡、渍苹果和醋栗。这也好吃。只有一件事不愉快:瓷砖面的火炉不住地冒着热气,弄得空气发闷,大家的脸热得发烧。……晚饭后,仆人拿掉桌布,端来几碟薄荷蜜糖饼干、核桃、葡萄干。
“你也坐下,……干吗站在那儿?”姑母对厨娘说。
阿加芙尤希卡叹了口气,在桌旁坐下。玛霞也在她面前放一个酒杯,于是,安娜·阿基莫芙娜觉得,阿加芙尤希卡的白脖子象那个火炉似的,也在冒热气。大家纷纷议论:如今出嫁变得困难了,从前男人即使不贪图美色,至少也贪图钱财,可是现在谁也弄不清楚他们需要什么。从前,只有驼背和瘸腿的姑娘才嫁不出去,现在呢,连相貌俊俏的和家里有钱的也没有人要。姑母把这种现象说成是道德败坏,说人们不敬畏上帝了;不过她忽然想起她的哥哥伊凡·伊凡内奇和瓦尔瓦鲁希卡,这两个人都过着信神的生活,敬畏上帝,可是他俩仍旧私下里生下孩子,送到育婴堂去。她发觉不对头,就改换话题,讲起以前她有过一个求婚者,是个工人,她很爱他,可是她的哥哥硬逼她嫁给一个丧偶的画圣像的匠人,谢天谢地,过了两年这个人总算死了。楼下的玛霞也在桌子旁边坐下来,带着鬼鬼祟祟的神情说,这个星期每天早晨都有个来历不明的男人在院子里出现,这人留着黑唇髭,穿一件镶着羔皮领子的大衣,他一走进院子,就对着这所大房子的窗户看一阵,然后往前走,到厂房那边去了;这个男人挺不错,身材魁梧……听了这些话,安娜·阿基莫芙娜不知什么缘故忽然想要出嫁了,这种愿望十分强烈,到了难忍难熬的地步,她觉得她情愿减少一半寿命,交出全部财产,只求她心里知道,楼上有一个人对她来说比世界上任何人都亲近,知道他热烈地爱她,依恋她。她一想到这种美妙的、不是用言语所能表达的亲密,她的心灵就波动起来,而健康和青春的本能就来诱惑她,诳骗她说,真正富有诗意的生活还没有来临,还在前面;她呢,听信了,就往椅背上一靠(这样一来她的头发就披散了),笑了起来,别人看见她笑,就也笑起来。这种无端的笑声在这个饭厅里久久不散。
仆人来通报,说“步行虫”到此地来过夜。她是个朝山拜神的女人,名叫巴霞,或者斯皮利多诺芙娜,生得又小又瘦,年纪在五十岁上下,穿一身黑衣服,头上戴着白头巾,目光锐利,鼻子尖尖的,下巴也尖,她的眼睛狡猾阴险,看起人来现出什么都能看透的神情。她的嘴唇缩成心的形状。由于她阴险和对人的敌意,在商人家庭里,人们就管她叫“步行虫”①。
她走进饭厅,对谁也不看一眼,径直往圣像走去,用女中音唱起《你的圣诞节》,然后唱《今天圣母》,又唱《基督降生》,过后才回转身来,用她那锐利的目光向大家望了一下。
“过节好!”她说着,吻安娜·阿基莫芙娜的肩膀。“我费了很大的劲,费了很大的劲,才算走到你们这儿,我的恩人。”
然后她吻姑母的肩膀,说:“我今天早晨就动身上你们这儿来了,可是半路上我到几个好心人家去歇了歇。‘再坐一忽儿,坐一忽儿吧,斯皮利多诺芙娜。’我呢,糊里糊涂,没有留意天色已经黑下来了。”
由于她不吃肉食,仆人就给她端来鱼子和鲑鱼。她一面吃,一面皱起眉头打量大家,喝下三杯白酒。她吃饱了以后祷告上帝,然后在安娜·阿基莫芙娜跟前跪下。
如同去年和前年一样,她们开始玩“国王”②。所有的仆人,楼上楼下的都在内,围在房门口,看她们玩牌。安娜·阿基莫芙娜好象看见在男男女女的一群人当中有两次闪过米宪卡的身影,脸上带着宽容的微笑。头一个做国王的是“步行虫”,安娜·阿基莫芙娜却当了兵,向她进贡,后来姑母做了国王,而安娜·阿基莫芙娜当农民或者“狗崽子”,招得大家直乐;阿加芙尤希卡却做了王子,高兴得脸都臊红了。桌子的另一头也搞起一个牌局,打牌的有两个玛霞,有瓦尔瓦鲁希卡,还有女缝工玛尔法·彼得罗芙娜,她是特意为玩“国王”而被人叫醒的,因而脸上带着睡意,老大的不高兴。
玩牌的时候大家谈起男人,讲到如今要嫁给一个好人是多么困难,又谈起哪种人的日子好过些,老姑娘呢,还是寡妇?
“你是个漂亮、健壮的姑娘,”步行虫对安娜·阿基莫芙娜说。“可是,小姐,我怎么也弄不明白你为了谁守着不出嫁。”
“如果没有人要我,那又有什么办法呢?”
“也许你起誓要永远做姑娘吧?”步行虫接着说,仿佛没听见答话。“嗯,这也是好事,就做一辈子姑娘吧。……做一辈子姑娘吧,”她反复说,专心地、狡猾地瞧着自己的牌。
“嗯,亲爱的,要做就做吧,……是啊。……不过处女,那些圣处女,也是各不相同的,”她说,叹了口气,把国王打出去了。“嗯,各不相同,小姐!有的人确实保持贞洁,跟修女一样,规规矩矩,要是这样的人偶尔犯了罪,她呀,这个可怜的人儿,就会难过得要命,责备这样的人是罪过的。不过另外还有一种处女,成天价穿着黑衣服,而且悄悄给自己缝好了寿衣,而背地里却跟有钱的老头子勾搭。真的,我的小金丝雀儿。有的坏女人使出妖法,把老头子降伏住,我亲爱的,把老头子降伏住,弄得他晕头转向,晕头转向,等到她拿足他的钱财和彩票,她就索性使出妖法来把他弄死完事。”
对这些暗讽,瓦尔瓦鲁希卡光是叹口气,看一下圣像,算是回答。她的脸上现出基督徒的温顺神情。
“我就认识这么一个老姑娘,她是我的死对头,”步行虫接着说,得意洋洋地扫大家一眼。“她呀,这个女魔鬼,也老是叹气,瞧圣像。后来她把一个老头子降伏住了,要是你去找她,她就给你一块面包,吩咐你跪在地下,她自己唱起来:”你生了孩子,可是仍旧保持着童贞③……‘到了节日,她才给你一块面包吃,至于平时,她会骂你一顿。好,现在啊,我却要拿她开心了!由着我的性儿拿她开心了,我的小钻石!“
瓦尔瓦鲁希卡又看一眼圣像,在胸前画个十字。
“是啊,谁也不要我,斯皮利多诺芙娜,”安娜·阿基莫芙娜说,想换一下话题。“这有什么办法呢?”
“这怪你自己,小姐。你老是等待那种贵族出身、受过教育的,其实你该嫁给一个跟你同样身分的商人才是。”
“商人可不要!”姑母说,着急起来。“保佑吧,圣母!贵族固然会把你的钱一古脑儿花光,不过另一方面,他总还会疼你,我的小傻瓜。商人却立下很严的家规,弄得你就是在自己家里也休想安生。你有心跟他亲热一下,他却只顾剪他的息票,数他的钱。你坐下来跟他一块儿吃饭,他就数落你吃了他的面包,其实你吃的是你自己的,这乡巴佬!……你还是嫁给贵族吧。”
大家一齐讲起来,嘁嘁喳喳,互相打岔。姑母用一把夹核桃的钳子敲着桌子,涨红了脸,气呼呼地说:“商人可不行!不行!你要是把个商人弄到家里来,那我就去养老院!”
“嘘,……安静点!”步行虫叫道。等到大家静下来,她就眯细一只眼睛,说:“你猜怎么着,安努希卡④,我的燕子?
你用不着象大家那样真正嫁人。你是个有钱的、自由自在的人,自己爱怎么样就怎么样;不过,孩子,做个老姑娘也还是显得不合适。你要知道,我可以给你找个不中用的、傻头傻脑的男人,你呢,装个样子跟他成亲,然后你就自管去找乐子,俊姑娘!嗯,你不妨塞给你丈夫五千或者一万,叫他从哪儿来的还回到哪儿去,你呢,待在家里当家作主,想爱谁就爱谁,谁也管不着你。到那时候你自管去爱你那些贵族出身、受过教育的好了。嘿,那简直不是生活,而是成仙哩!“
步行虫用手指头打了个榧子,吹一声口哨,说:“你就自管去找乐子吧,俊姑娘!”
“那可是罪过啊!”姑母说。
“哼,罪过,”步行虫说,冷笑一声。“她是个受过教育的姑娘,她明白。拿刀子杀人或者用妖法降伏老头子是罪过,这没话说;可是爱上一个风流倜傥的朋友,压根儿就说不上有罪。真的,那算得了什么呢?真是什么罪也说不上!那些话全是朝山拜神的人胡想出来,哄骗老百姓的。是啊,我也到处说什么有罪啊有罪,其实连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有罪。”
步行虫说完,喝下点果子露酒,清了清嗓子。“你自管找乐子吧,俊姑娘!”她说,这一回大概是在说她自己了。“妞儿们,我这三十年来一直念叨有罪,而且害怕,现在我才看出来我错过时机,我白活了!哎,我是个傻瓜,我是傻瓜呀!”她说,叹了口气。“娘们儿家的一生是短暂的,每一天都该爱惜才是。
你,安努希卡,长得漂亮,又很有钱,可是你一到三十五岁或者四十岁,你的好日子也就到头啦。孩子,你别听那些人的话,自管过你的日子,玩玩乐乐活到四十岁,然后你祷告上帝,祈求恕罪,什么叩头啦,缝寿衣啦,反正有的是工夫。
你给上帝敬上一支蜡烛,给魔鬼送去一根火钩子!你不妨两件事一块儿办!嗯,怎么样?你愿意让一个小人物沾一下你的光吗?“
“我愿意,”安娜·阿基莫芙娜说,笑起来。“我现在什么都不在乎,我情愿嫁给一个普通人。”
“哦,那才好!嘿,那你会挑中一个多么漂亮的小伙子啊!”
步行虫说,眯细眼睛,摇头晃脑。“嘿!”
“我也对她说过,要是她找不到贵族,那也别嫁给商人,索性嫁给一个普通人吧,”姑母说。“至少我们家里也该有个男当家才行。好人还嫌少吗?就是嫁给我们厂里的工人也成啊。那些工人都不喝酒,挺老成嘛。……”“可不是!”步行虫同意。“那些小伙子挺好。姑姑,你愿不愿意我来做媒,把安努希卡嫁给瓦西里·列别金斯基?”
“哦,瓦夏⑤的腿可是太长了,”姑母认真地说。“他瘦得很。相貌也不中看。”
房门口的人群笑起来。
“那么,嫁给彼梅诺夫吧。你愿意嫁给彼梅诺夫吗?”步行虫问安娜·阿基莫芙娜。
“好。你上彼梅诺夫那儿去提亲吧。”
“真的?”
“你去提亲吧!”安娜·阿基莫芙娜坚决地说,用拳头捶一下桌子。“我说话算数,我一准嫁!”
“真的?”
安娜·阿基莫芙娜发觉自己的脸颊发烧,大家都瞧着她,她忽然感到害羞起来,把桌上的牌搅乱,就跑出房外去了。她跑上楼梯,到了楼上,在客厅里钢琴旁边坐下。她听见楼下传来嗡嗡声,仿佛大海在喧嚣。大概她们在谈她,谈彼梅诺夫,说不定步行虫趁她不在,正在奚落瓦尔瓦鲁希卡,而且,她的话肯定说得更露骨。
整个楼上,只有大厅里点着一盏灯,微弱的灯光从房门口射进漆黑的客厅。这时候还不到十点钟。安娜·阿基莫芙娜弹一个圆舞曲,接着又弹一个,随后再弹一个,接连不断地弹下去。她瞅着钢琴后面的幽暗墙角,微微地笑,心里呼唤着它,不由得暗自想道:要不要现在就进城去找人,比方说去找雷塞维奇,对他谈谈她此刻灵魂里发生的一切?她想滔滔不绝地讲话,欢笑,胡闹,然而钢琴后面的幽暗墙角却保持阴郁的沉默。四下里,楼上所有的房间里,到处一片寂静,没有一个人。
她喜欢动人的抒情歌曲,可是她的嗓音不悦耳,没受过训练,因此她光是弹伴奏曲,虽则也唱,声音却低得勉强听得见,只发出一点儿鼻音。她小声唱着一个个抒情歌曲,那些歌所唱的大多是爱情、离别、破灭的希望。她幻想她怎样对他伸出手去,含着眼泪恳求说:“彼梅诺夫,搬掉我心头的重负吧!”到那时候,仿佛她的罪过就得到了宽恕,她的灵魂会变得轻松愉快,而自由的,也许幸福的生活也就此开始了。
她忧伤地期望着,向琴键低下头去,心里热切地希望这种生活的变化马上就会发生;一想到原来的生活还要继续一段时期,就不由得感到害怕。随后她又弹琴,轻声唱歌,四下里静悄悄的。楼下不再传来嗡嗡声,大概她们都上床睡觉了。十点钟早就敲过。寂寞乏味的长夜正在逼近过来。
安娜·阿基莫芙娜走遍所有的房间,在一张长沙发上躺了一会儿,然后回到她的书房里去看今天傍晚收到的信。有十二封拜节的信和三封没有署名的匿名信。其中有一封是一个普通工人用极其潦草而且几乎认不清的笔迹有的,他抱怨工厂商店里卖给工人的素油味道发苦,有煤油的气味;在另一封信上,有人恭恭敬敬地报告,说纳扎雷奇在最近几次买铁的生意中收下某人的贿赂一千卢布;第三封信骂她残忍。
节日的兴奋正在慢慢地消失,安娜·阿基莫芙娜为了保持这种心境就又在钢琴边坐下,开始轻声弹奏一个新的圆舞曲,然后她又想起今天吃中饭的时候她的思想和话语是多么聪明、正直。她看一眼四周乌黑的窗子和挂着画片的墙壁,看一眼从大厅里射进来的微弱灯光,忽然没来由地哭起来。她想到自己这么孤单,没有一个人可以谈一谈话,商量一下事情,不由得心中气恼。她为了打起精神来,就极力想象彼梅诺夫的模样,可是这也无济于事。
时钟敲了十二点。米宪卡走进来,这时候他已经不是穿燕尾服,而是改穿上衣了。他默默地点燃两支蜡烛,然后走出去,过一忽儿端着一个托盘进来,托盘上放着一杯茶。
“您笑什么?”她看出他脸上有笑意,就问道。
“方才我在楼下听见您拿彼梅诺夫说了一阵笑话,……”他说着,伸手遮住他那笑着的嘴。“刚才要是叫他跟维克托尔·尼古拉耶维奇和那位将军一块儿吃饭,他会活活吓死的,”米宪卡说,笑得两个肩膀颤抖起来。“恐怕他连怎样拿叉子都不会。”
这个听差的笑声、他的话语、他的上衣、他的唇髭,给安娜·阿基莫芙娜留下一种不干不净的印象。她闭上眼睛,不愿意再看见他。她不由自主地想象彼梅诺夫跟雷塞维奇和克雷林同桌吃饭的样子,她觉得他那胆怯而缺乏文化修养的模样又可怜又狼狈,惹得她厌恶。一直到这时候,她才在这一天当中头一次清楚地意识到她所想和所说的关于彼梅诺夫,关于跟普通工人结婚的话,都是废话,蠢话,胡闹。她要叫自己相信事情不是这样,要克服那种厌恶的心情,就特意回想她在吃中饭的时候说过些什么话,可是她不能冷静地思考了。她为自己的思想和行动害臊,担心这一天她也许说了什么多余的话,厌恶自己的懦弱,所有这些使得她心慌意乱。她举起蜡烛,仿佛有什么人在追她似的,赶快走下楼去,叫醒斯皮利多诺芙娜,极力对她表白她刚才是说笑话。后来她回到自己的卧室。红头发的玛霞本来坐在床边一张圈椅上打盹,这时候跳起来,动手整理床上的枕头。她脸容疲倦,带着睡意,她那漂亮的头发有半边披散下来。
“文官恰里科夫傍晚又来了,”她打着呵欠说,“可是我没敢来通报。他喝得烂醉。他说明天再来。”
“他找我干什么?”安娜·阿基莫芙娜生气地说,把梳子往地板上一丢。“我不要见他!不要见他!”
她断定她的生活里除了这个恰里科夫以外什么人也不会留下,这个人会不断地纠缠她,让她每天都想到她的生活多么没趣味,多么荒谬。要知道,她只能够干一件事,那就是接济穷人。啊,这是多么愚蠢!
她没脱掉衣服就躺下去,又是羞臊又是烦闷,呜呜地哭起来。在她看来,最恼人、最愚蠢的是,今天她那些关于彼梅诺夫的幻想都是正直、高尚、可贵的,然而同时她却感到雷塞维奇,以至克雷林,对她来说却比彼梅诺夫以及所有的工人加在一起还要亲近些。这时候她暗想,如果刚刚过去的漫长的一天可以画在一幅画上,那么,凡是恶劣庸俗的东西,例如那顿中饭、律师的话、“国王”牌戏,倒都是真实的,她那些关于彼梅诺夫的幻想和话语反而跟整个画面不协调,成了虚假的东西,成了牵强的东西。她还想到如今盼望幸福已经太迟,她已经什么都完了,要想重过当初跟她母亲同睡一条被子的那种生活,或者想出一种新的、特别的生活,已经不可能了。
红头发的玛霞跪在床前,带着凄凉和迷惘的神情瞧着她,然后她自己也哭起来,把她的脸贴到女主人的手上,至于她为什么这样伤心,那是不用细说就可以明白的。
“我和你都是傻瓜,”安娜·阿基莫芙娜说,又是哭又是笑。“我们都是傻瓜!哎,我们是什么样的傻瓜呀!”
「注释」
①“步行虫”是一种昆虫,成虫与幼虫多为肉食性,食量大,有人称之为昆虫中间的猛虎。
②一种纸牌戏。
③指基督教的圣母。
④安娜的小名。
⑤瓦西里的爱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