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庄园里

巴威尔·伊里奇·拉谢维奇走来走去,轻轻踩着铺了小俄罗斯式长条粗毯的地板,在墙上和天花板上投下狭长的阴影。他的客人,履行法院侦讯官职务的梅耶尔,盘起一条腿坐在土耳其式长沙发上,吸烟,听着他说话。时针已经指到十一点,可以听见这个书房隔壁的房间里响起了摆饭桌的声音。

“不管您怎么说,”拉谢维奇说,“从博爱、平等之类的观点看来,牧猪人米特卡跟歌德、弗里德里希大帝①同样是人,可是如果您立足于科学的土壤,有勇气正视事实,那么您就会明白:白骨头②并不是偏见,也不是娘们儿家的胡诌。我亲爱的,白骨头自有天然的历史根据,否认这一点,依我看来,就象否认鹿有犄角一样古怪。应当正视事实!您是法律学家,除了人文科学以外别的任什么科学都没有涉猎过,您还能够用平等、博爱之类的幻想迷惑自己,我呢,是个顽固不化的达尔文主义者,对我来说,象出身、贵族身分、贵族血统之类的字眼都不是空话。”

拉谢维奇情绪激动,讲得动了感情。他的眼睛发亮,夹鼻眼镜在鼻子上架不稳了。他兴奋地耸动肩膀,眨巴眼睛,讲到“达尔文主义者”这几个字的时候,就雄赳赳地照一照镜子,伸出两只手理顺他的白胡子。他穿一件很短的旧上衣和一条紧身裤子。他动作的敏捷,雄赳赳的气派和那件短小的上衣,都跟他有点不相称,看上去仿佛他那留着长发、气度尊严、俨然象是大主教或者年高望重的诗人的大脑袋错安在一个又高又瘦、装腔作势的青年脖子上了。每逢他大幅度叉开两条腿的当儿,他的长影子就象是一把剪刀。

一般说来他喜欢谈话,总是自以为说出了什么新颖独到的见解。在梅耶尔面前他觉得自己精神特别旺盛,思潮特别汹涌。这个侦讯官由于年轻,健康,风度优美,举止稳重,而且主要是由于待他以及他一家人的态度十分热诚而招他喜欢,使他兴致勃勃。总的来说,拉谢维奇的熟人都不喜欢他,疏远他,说他闲话太多,竟把妻子赶进了坟墓,这种议论他自己也知道,大家背地里都说他心眼恶毒,叫他癞蛤蟆。只有梅耶尔是新来的人,不抱成见,常到他家里来,而且很乐意来,甚至在一个什么地方说过这样的话:在全个县里,只有跟拉谢维奇和他的几个女儿相处,他才感到象跟亲人在一起那样温暖。拉谢维奇喜欢他,还因为他是个年轻人,能够成为他的大女儿任尼雅的好配偶。

这时候,拉谢维奇欣赏着自己的思想和声调,满意地瞧着身材胖得不算过分、头发剪得好看、举止彬彬有礼的梅耶尔,心里盘算着怎样把他的任尼雅嫁给一个好人,然后把他在田产方面急于要办的事怎样移交给他的女婿。那些事情可真麻烦呀!银行的利息已经有两期没有缴纳,各种欠缴的税款和罚金已经积累到两千多了!

“对我来说,这是不容怀疑的,”拉谢维奇接着说,越来越兴奋,“比方说,如果狮心理查③或者红胡子腓特烈④勇敢而宽宏大量,那么这些品质就会通过遗传随同脑回和脑球一齐传给他的儿子。如果这类勇敢和宽宏大量借教育和锻炼在他儿子身上保存下来,而且如果这个儿子娶了一位也宽宏大量的、勇敢的公爵小姐,那么这些品质就会传给他的孙子,依此类推,最后这些品质就成为他的氏族的特征,有机地深入所谓的血肉之中了。由于性的严格选择,由于贵族世家本能地保护自己而避开地位不相称的婚姻,由于贵族子弟不娶那些鬼才知道的人,高尚的精神品质才十分纯正地世代相传,保存下来,随着岁月的流逝,经过锻炼,变得越来越完善和高尚。人类当中有优美的东西存在,我们恰恰应当感激大自然,感激人间万物那种正确的、自然的、历史的、合理的进程,它在一连若干世纪当中极力把白骨头和黑骨头隔开。是啊,老弟!给与我们文学、科学、艺术、法学、荣誉观念和责任观念的,并不是下等人出身的暴发户,也不是厨娘的儿子。……人类为这些东西只应该感激白骨头才对。就这方面来说,从自然-历史的观点看来,一个不好的索巴克维奇⑤只因为是白骨头,就比一个最好的商人,哪怕是造过十五个博物馆的商人,也有益得多,高贵得多。您要怎么说都随您!如果我不跟贱民或者厨娘的儿子握手,不让他跟我同桌吃饭,那我就是在借此保存人世间最优美的东西,我就是在执行大自然母亲把我们引导到完善境界的最高指示。……”拉谢维奇站住,用两只手梳理着胡子,他那象剪刀似的阴影就也在墙上停住了。

“您就拿我们的俄罗斯母亲来说吧,”他接着说,把两只手揣在衣袋里,时而用脚跟站住,时而踮起脚尖。“俄国最优秀的人是谁呢?您就拿我们的第一流艺术家、文学家、作曲家来说。……他们是些什么人呢?这些人,我亲爱的,都是白骨头的代表人物。普希金啦,果戈理啦,莱蒙托夫啦,屠格涅夫啦,冈察洛夫啦,托尔斯泰啦,都不是教堂诵经士的儿子嘛!”

“冈察洛夫是商人出身,”梅耶尔说。

“这又怎么样呢!例外反而肯定了常规。况且关于冈察洛夫的天才,那是大有争辩的余地的。不过我们姑且丢开这些名字,回到事实上来。比方说,我的先生,您对于这样一个雄辩的事实会怎样说呢:下等人出身的暴发户只要钻到以前不准他们去的地方,例如钻进上流社会,钻进科学界,钻进文学界,钻进地方自治局,钻进法院,那您就会发现,首先大自然本身就要站出来维护人类的最高权利,头一个向这些家伙宣战。果然,贱民刚一钻进他们不配去的地方,就会萎靡不振,身体虚弱,精神错乱,退化;您在任什么地方也不会遇见象在这些宝贝中间那么多的神经衰弱患者、心理不健全的人、痨病鬼、各式各样弱不禁风的家伙。他们象秋天的苍蝇那样纷纷死掉。要不是这种救命的退化衰败,我们的文明早就荡然无存,叫那些贱民全毁掉了。请您费神告诉我:到现在为止,这种侵犯给了我们什么呢?那些贱民带来了什么呢?”拉谢维奇说,做出神秘而惊恐的脸相,接着说:“我们的科学和文学从没降到象现在这样低的水平!当代的人,我的先生,既没有思想,也没有理想,他们的全部活动只浸透一种精神:如何才能多抢到手一点,如何才能剥掉人家最后一件衬衫。当代所有那些自命为进步和正直的人,您只要拿出一张一卢布钞票就能收买过来,现代知识分子的特点恰好就在于您跟他讲话的时候,必须严密提防您的口袋,要不然他就会把您的钱夹摸走了。”拉谢维奇眫了眫眼睛,扬声大笑。

“真的,他准会摸走!”他用尖细的嗓音快活地说。“道德吗?

那是什么样的道德呢?“拉谢维奇说,回过头去看一眼房门。

“如今,要是一个老婆偷光丈夫的东西,逃之夭夭,那已经不会使人吃惊了。这算得了什么,小事一桩!现在,老弟,就连十二岁的小姑娘都想找情人喽。她们搞什么业余演出和文学晚会,无非是为了便于勾搭上有钱人,去做他的姘妇罢了。

……做娘的出卖自己的女儿。对于那些做丈夫的,简直可以直截了当地问一声,要多少价钱才肯卖他的妻子,甚至不妨讨价还价,我亲爱的。……“梅耶尔一直沉默着,坐在那儿不动,这时候突然从长沙发上站起来,看一眼挂钟。

“对不起,巴威尔·伊里奇,”他说,“我该回家了。”

然而巴威尔·伊里奇还没讲完话,搂住他,硬逼他在长沙发上坐下,赌咒说,他不吃晚饭就绝不准他走。梅耶尔便又坐下,听他讲话,可是带着困惑和不安的神情瞧着他,仿佛直到现在才开始听明白他说的话。他脸上现出红晕。最后,一个使女走进来,说小姐们请他们去吃晚饭,他才轻松地吐了口气,头一个走出书房去了。

在隔壁房间里,饭桌旁边坐着拉谢维奇的两个女儿,二十四岁的任尼雅和二十二岁的伊赖达,两姐妹都生着黑眼睛,肤色很白,身量一般高。任尼雅披散着头发,伊赖达把头发梳得高高的。两姐妹在吃饭以前各自喝下一杯带苦味的露酒,装得象是生平第一次,在无意中喝下的。两姐妹觉得不好意思,就格格地笑起来。

“别胡闹,姑娘们,”拉谢维奇说。

任尼雅和伊赖达彼此交谈说法国话,对父亲和客人说俄国话。她们抢着讲话,俄国话里夹着法国词儿,急急忙忙讲到前些年这个时候,也就是八月里,她们怎样离家到贵族女子中学去,那时多么快活。现在她们已经没有地方可去,只好住在这个庄园里,一冬一夏没有出过门。多么无聊啊!

“别胡闹,姑娘们,”拉谢维奇又说一遍。

他自己想说话。要是有他在场而别人说话,他就会生出近似嫉妒的心情。

“事情就是这样,我亲爱的,……”他又开口了,亲热地瞧着侦讯官。“我们出于好心和忠厚,又怕别人怀疑我们落后,于是,请您别见怪,我们就跟各式各样乱七八糟的家伙称兄道弟,对那些暴发户和酒店老板宣传博爱和平等。不过假如我们愿意往深里想一想,我们就会明白,我们这种好心犯了多么大的罪。我们这样一做不要紧,文明可就系在一根头发丝上了。我亲爱的!我们的祖先历朝历代积下的东西很快就会让这些最新的匈奴糟践,灭绝。……”晚饭后,大家走进客厅。任尼雅和伊赖达点亮钢琴上的蜡烛,放好乐谱。……可是她们的父亲接连不断地讲下去,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完事。她们苦恼而烦躁地瞧着自己的父亲,对这个利己主义者来说,由闲聊和炫耀才智得来的快乐,显然比女儿们的幸福更加宝贵和重要。梅耶尔是唯一常到他们家来拜访的年轻人,她们心里明白,他来是为了跟这两个可爱的女性交往,然而唠叨不休的老头子却霸占住他,不许他离开一步。

“如同以前西方的骑士击退蒙古人的进攻一样,我们趁时机还不算迟,也应该团结起来,同心协力打击我们的敌人,”拉谢维奇举起右手,用传教士的口气接着说。“让我在下等人出身的暴发户面前不要以巴威尔·伊里奇的面目出现,而要以威风凛凛、强大有力的狮心理查的面目出现,我们不要再跟他们客气,够了!让我们大家约定,只要有一个这样的下等人走近我们身旁,我们就对准他的丑脸说几句藐视的话:”滚开!你这混蛋,安分点!‘对准他的丑脸骂一通!“拉谢维奇兴奋地接着说,把弯着的手指头朝前面戳去。”对准他的丑脸!对准他的丑脸骂一通!“

“这我办不到,”梅耶尔说,扭过脸去。

“那是为什么?”拉谢维奇急忙问道,预感到一场有趣而漫长的辩论就要开始了。“那是为什么?”

“因为我自己就是个小市民。”

说完这话,梅耶尔涨红了脸,连脖子都涨粗了,甚至眼睛里闪现出泪光。

“我父亲是个普通的工人,”他用粗嗓门断断续续地补充说,“可是我看不出这有什么不好。”

拉谢维奇心慌极了,张口结舌,仿佛自己在犯罪的现场被人抓获了似的。他茫然失措地瞧着梅耶尔,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任尼雅和伊赖达涨红脸,低下头去凑近乐谱,为她们莽撞的父亲害臊。在沉默中过去了一分钟。就在这尴尬的当口,空中又突然响起了说话声,那语调痛苦而紧张,弄得大家羞愧极了:“是的,我是平民,而且为这一点感到自豪。”

然后梅耶尔起身告辞,笨手笨脚地碰撞家具,很快地走进前厅,虽然他的马车还没套好。

“今天您要摸黑赶路了,”拉谢维奇跟在他身后,喃喃地说。“现在月亮很迟才升上来。”

他们两人在黑暗中站在门廊上,等着套马车。天凉下来了。

“一颗星落下去了,……”梅耶尔说,把身上的大衣裹一裹紧。

“八月里总是有许多星落下去。”

等到马车套好,拉谢维奇凝神瞧了瞧天空,叹口气说:“这倒是一种值得弗拉马里翁⑥来描写一下的现象。

……“

他把客人送走以后,在花园里走来走去,在黑地里做着手势,不愿意相信刚才发生了那么古怪而愚蠢的误会。他感到羞愧,生自己的气。第一,从他这方面来说,未免太不小心,太不周到,事先没弄清在跟什么人打交道就谈起该死的关于白骨头的话来。象这样的事情以前他也发生过:有一次他在火车上开口骂德国人,后来才发现所有那些跟他谈话的人都是德国人。第二,他估摸着梅耶尔不会再到他家来了。这些出身平民的知识分子都有病态的自尊心,为人固执,爱记仇。

“这真糟糕,糟糕,……”拉谢维奇喃喃地说,一面吐着唾沫,觉得又别扭又恶心,象是吃了肥皂似的。“哎,这真糟糕!”

他向朝着花园的窗子望去,看见任尼雅在客厅里钢琴旁边,披散着头发,脸色十分苍白,带着惊慌失措的样子在急速地说话。……伊赖达从这个墙角走到那个墙角,沉思不语,不过后来她也讲起话来,也讲得很快,脸色气愤。两姐妹抢着讲话。她们的话一个字也听不见,可是拉谢维奇猜得出她们讲什么。任尼雅大概抱怨她父亲唠叨个没完没了,使所有的正派人都不再上他们家的门了,今天又赶走了她们唯一的熟人,而且可能是个求婚的人,如今这个可怜的年青人在全县都休想找到一个可以让他的灵魂得到休息的地方了。伊赖达呢,凭她绝望地举起胳膊的样子来判断,大概在议论乏味的生活,议论被断送的青春。……拉谢维寄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在床边上坐下,开始慢腾腾地脱衣服。他心情抑郁,仍旧有那么一种感觉在煎熬他,仿佛他吃了肥皂似的。他心中有愧。他脱完衣服,瞧了一忽儿他那两条青筋突起的、老人的长腿,想起县里的人给他起了癞蛤蟆的诨名,想起他每次长谈以后总是感到难为情。不知怎么,象是命中注定似的,他开始倒还讲得温和,亲热,抱着善意,把自己叫做年老的大学生,理想主义者,堂吉诃德,可是渐渐地,就不知不觉转成辱骂和诽谤了。最惊人的是,虽然二十年来他连一本书也没读过,也没去过比省城更远的地方,实际上世上发生的事他全不知道;可是他却极其诚恳地批评科学、艺术、道德。如果他坐下来写点什么,哪怕是写一封道贺的信,也会写出骂人的话来。这一切是奇怪的,因为他实际上感情丰富,爱流眼泪。莫非有个魔鬼附在他身上,不顾他的本意叫他憎恨和诽谤吗?

“这真糟糕,……”他说,盖上被子,叹气。“这真糟糕!”

女儿们也没有睡。可以听见又笑又叫的声音,仿佛在追赶一个什么人似的:这是任尼雅歇斯底里症发作了。过了一忽儿,伊赖达也哭起来。赤脚的使女好几次跑过过道。……“竟出了这样的事,主啊,……”拉谢维奇嘟哝道,不住地叹气,在床上翻来覆去。“这真糟糕!”

他睡着以后做恶梦。他梦见自己赤身露体,站在房间中央,身量有长颈鹿那么高,伸出手指头往前面戳去,说:“对准他的丑脸!对准他的丑脸!对准他的丑脸骂一通!”

他吓得醒过来了。他头一件事就是想起昨天发生了一场误会,梅耶尔当然不会再来。他还想起该付银行利息,该给女儿出嫁,该有吃有喝,现在呢,只有疾病,苍老,不愉快的事,冬天很快就要来到,木柴却还没有。……这时候已经是早晨九点多钟。拉谢维奇慢腾腾地穿衣服,喝足茶,吃下两大块涂了黄油的面包。女儿们没有出来喝茶,她们不愿意见他的面,这伤了他的心。他在书房里长沙发上躺了一忽儿,然后挨着桌子坐下,着手给女儿们写信。他的手发抖,眼睛发痒。他写道,他已经老了,谁也不需要他,谁都不喜爱他了,他要求女儿们忘掉他,等他死了,就用一口普通的松木棺材埋葬他,用不着举行什么仪式,要不然,索性把他的尸体送到哈尔科夫的解剖室去。他觉得他笔下每一行字都冒出恶毒和做作的味道,可是他已经停不住笔,就一个劲儿地写下去,写下去。……“癞蛤蟆!”隔壁房间里忽然传来叫喊声。这是大女儿的声音,愤慨的、咬牙切齿的声音。“癞蛤蟆!”

“癞蛤蟆!”小女儿跟着说,象回声一样。“癞蛤蟆!”

「注释」

①即弗里德里希二世(1712—1786),十八世纪的普鲁士国王,大肆推行侵略政策,使普鲁士的领土几乎扩大一倍。

②“白骨头”指贵族,“黑骨头”指平民。

③即理查一世(1157—1199),十二世纪的英国国王。

④即腓特烈一世(约1125—1190),十二世纪的“神圣罗马帝国”皇帝。

⑤果戈里的小说《死魂灵》中一个粗鲁、顽固的地主。

⑥弗拉马里翁(1842—1925),法国天文学家,写过许多科普名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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