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韦尔基·斯捷潘诺维奇生得五官端正,头发向后梳看,走道迈大步子,夏天穿着一件斜领衬衫,腰里系着一条带穗的带子。古时候这种人走起路来就像水上强盗,现在他们老是做出一副幻想当教师的大学生的样子。

阿韦尔基·斯捷潘诺维奇把自己的青春献给了解放运动,献给了革命,只担心他活不到革命到来的那一天,或者革命爆发得太温和,不能满足他激进的、渴望流血的热望。如今革命来到了,把他最大胆的设想都翻了个儿,而他,天生的和始终不渝的工人阶级的热爱者,第一批在“勇士”工厂建立工厂委员会并设立工人监督的人,却什么都没捞到,没有谋到职位,呆在一个荒芜的村子里。工人们从这个村子里逃散,一部分还跟着孟什维克走了。而现在这件荒唐事,这些不清自来的克吕格尔的不肖子孙,不啻命运对他的嘲弄。它是有意的恶作剧,使他再也无法忍受了。

“不,这太莫名其妙了,根本无法理解。您是否明白,您对我是何等危险,您使我陷于什么处境?看来我真疯了。我不明白,什么也不明白,而且永远也不会明白。”

“真有意思,您明白不明白,你们不来,我们就已经坐在火山口上了?”

“别急,列诺奇卡。我内人说得完全对。你们不来,我们就已经很不好过了。真是狗的生活,疯人院。两边挨打,没有出路。一边责备我,你儿子干吗当红军,当布尔什维克,成了人民爱戴的人。另一边也不满意,为什么把你选进立宪会议。两边都讨不了好,只好在中间挣扎。现在你们又来了。为了你们,被拉出去枪毙才愉快呢。”

“得了!您冷静点!上帝保佑您!”

过了一会儿,米库利钦的气消了点,说道:

“好啦,在院子里喊够了就行啦。进屋继续喊吧。不过,我看不出有什么好结果,掉进墨水缸里洗也洗不清,然而我们不是土耳其大兵,不是异教徒,不会把你们赶到树林子里喂狗熊。列诺奇卡,最好先把他们安顿在书房旁边那间放猎枪的屋子里。然后咱们再想想让他们住在哪儿。我想,可以让他们住在花园里。请进屋里去。欢迎光临。瓦克赫,把行李搬进来,帮帮他们的忙。”

瓦克赫照他的吩咐办了,只是不断叹气:

“圣母啊!他们的财产跟朝圣的人一样。只有几个小包裹,一口箱子也没有。”

清凉的夜晚来临了。客人们洗过了澡。女人们在她们住的房间里整理床铺。舒罗奇卡不知不觉地习惯了用他儿童式的格言引起大人们的哄笑,所以平时为了迎合他们的口味,一胡说八道起来就没完,可今天他很扫兴。他的胡说八道没有引起大人们发笑,没有人理睬他。他对没把黑马驹李进家里来也不满意,当大人呵斥他住嘴的时候,竟大哭起来,害怕把他当作一个不合格的坏孩子送回婴儿商店。在他的观念中,他一出世便从那儿送到父母的家里来了。他把内心中真诚的恐怖说给周围的人听,但他这些可爱的荒唐话并没有产生通常的效果。大人们在别人家里显得拘束,动作比平时急促,不声不响地想自己的心思,于是舒罗奇卡生气了,像保姆们常说的那样,发蔫了。大人们照顾他吃了饭,好不容易才哄他睡下。后来他睡着了。米库利钦家的女仆乌斯季妮姐把纽拉带到自己屋里用晚饭,并向她诉说这一家的秘密。安东宁娜·亚历山德罗夫娜和男人们被请去喝晚茶。

亚历山大·亚历山德罗维奇和尤里·安德烈耶维奇请求允许他们离开一会儿,到台阶上呼吸呼吸新鲜空气。

“多少星星啊!”亚历山大·亚历山德罗维奇说。

外面很黑。岳父和女婿相隔两步,彼此却看不见。窗内的一道灯光从他们背后住宅的一个角落里射入峡谷。在这道光柱中,沐浴在潮湿清凉空气中的树丛、树木以及其他一切看不清的东西,变得膜增俄俄。亮光没照着谈话的人,更加深了他们周围的黑暗。

“明天早上得看看他们打算让我们住的地方,如果能住人,我们就马上动手修理。等我们把住的地方整理好了,他也解冻了。那时,我们就要不失时机地翻畦了。我听见他在谈话中好像答应给我们点马铃薯种。是不是我听错了?”

“他答应了,答应了。还有别的种子。我亲耳听见的。他让我们住的地方,咱们穿过花园的时候我看见了。您知道在什么地方吗?正房后面被尊麻遮住的那几间房子。木头造的,可正房是石头盖的。我在大车上还指给您看来着,记得吗?那儿开畦才好呢。那里曾经是花圃。我从远处觉得是那样。也许我看错了。还得修一条小路,旧花坛的土地一定上足了肥,腐殖质非常丰富。”

“我不知道,明天看看再说。地上准长满了杂草,像石头一样硬。房子周围大概有个菜园。也许那块地方保留下来了,空闲着。明天就全清楚了。早上还会有霜冻。夜里一定有寒气。我们已经抵达了,多大的福气啊。为此我们应该互相祝贺。这儿不错。我喜欢这儿。”

“这儿的人非常可爱。特别是他。她有点装腔作势。她对自己有什么地方不满意,她不喜欢自己身上的什么东西。所以,她要噪噪不休地说那些过于殷勤的废话。她好像急于把你的注意力从她的外表上引开,免得产生不利于她的印象。就连她忘记摘掉帽子,把它背在背后,也不是出于粗心大意。这样对她很相称。”

“咱们进屋吧。咱们在这儿呆的工夫太长,主人会见怪的。”

主人们和安东宁娜·亚历山德罗夫娜正在灯火明亮的餐厅里,坐在吊灯下的圆桌旁喝茶。岳父和女婿到他们那儿去的时候,穿过管家漆黑的书房。

书房的墙上有一扇同墙一样宽的窗户,是用一整块玻璃镶成的,正好耸立在一道峡谷的上边。从这扇窗口可以鸟瞰远方峡谷外的平原。瓦克赫拉着他们从这里经过的时候,天还没有黑,医生就注意到这个窗口了。窗前摆着一张同墙一样宽的桌子,不是供设计师就是供绘图员使用的。桌上横放着一支枪,枪的左右两边空着很大的一块地方,足以显得桌子之宽了。

现在,尤里·安德烈耶维奇经过书房的时候,又注意到视野开阔的窗户,桌子的宽大和它的位置,陈设华丽的房间的宽阔。当他和亚历山大·亚历山德罗维奇走到饭厅茶桌跟前的时候,他首先向主人表示惊叹的是:

“你们这儿太好了。您有一个能促使人劳动、激励人工作的多么好的书房啊。”

“您愿意用玻璃杯还是茶杯?喜欢淡点还是浓点?”

“尤罗奇卡,你瞧阿韦尔基·斯捷潘诺维奇的儿子小时候做的立体镜多好啊。”

“他到现在也没长大,还没成熟,尽管他为了苏维埃政权从科木奇手里夺回了一个又一个地区。”

“您说什么?”

“科木奇。”

“什么是科木奇?”

“这是为了恢复立宪会议权力而作战的西伯利亚政府的军队。”

“我们整天不停地听到对令郎的夸奖。也许您真能以他为骄傲。”

“这些是乌拉尔的风景照片,是双重的,立体的,也是他的作品,是他用自制的镜头拍摄的。”

“小饼里摘了糖精吧?饼干真出色。”

“嗅,哪儿是啊。这么偏僻的地方,哪儿来的糖精?纯粹的白糖。我刚才还从糖罐里给您往茶里加了糖呢。您难道没看见?”

“对了,真没看见。我欣赏相片来着。菜好像是真的?”

“花茶,自然是真的了。”

“从哪儿弄来的?”

“有那么一种魔术台布,一铺上它就什么都有了。一个熟人,当代活动家,信仰非常左,是个省经委会的正式代表。从我们这儿往城里运木头,靠这点交情送给我们米、黄油和面粉。西韦尔卡(她这样叫阿韦尔基),西韦尔卡,把糖罐推到我跟前来。现在请回答我一个问题:格里鲍耶阳夫是哪一年逝世的?”

“他好像生于一七九五年,但哪一年初被打死的就记不清了。”

“再来点茶?”

“谢谢,不要了。”

“现在有这么个问题。告诉我,奈梅亨和约是哪一年和在哪几个国家之间签订的?”

“得啦,列诺奇卡,别折磨人啦。让他们消除消除旅途疲劳吧。”

“现在我想知道放大镜一共有多少种,影像在什么情况下是真实的和变形的,又在什么情况下是正的和倒的?”

“您哪儿来的这么多的物理学知识?”

“尤里亚金有位杰出的数学家。他在两所中学——男校和我们那儿上课。他讲得多好啊,多好啊!像上帝一样!有时候都嚼烂了才放进你嘴里。他姓安季波夫。同这儿的一位女教师结婚了。女孩子们都为他着了迷,全爱上他了。他自愿上了前线,从此就没回来,被打死了。有人说仿佛上帝的鞭子,上天的惩罚,这里的斯特列利尼科夫委员就是复活了的安季波夫。当然是神话了。不像真事。可是谁又说得准呢?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再来一杯吧。”

瓦雷金诺

到了冬天,尤里·安得烈耶维奇的时间多了,他开始记各种类型的札记。他在札记本上写道:

多么美的夏天,夏天多美丽!

这简直是魔术般的神奇。

我问你,它为什么令我们念念不忘,

这样地没有原因?

从清晨到黄昏,为自己和全家工作,盖屋顶,为了养活

他们去耕种土地,像鲁滨逊一样,模仿创造宇宙的上帝,跟

随着生养自己的母亲,使自己一次又一次地得到新生,创造

自己的世界。

当你的双手忙于使肌肉发胀的体力活儿的时候,当你

给自己规定将报以欢乐和成功、体力适度的任务的时候,当

你在开阔的天空下,呼吸着灼热的空气,一连六小时用斧子

钦木头或用铁锹挖土地的时候,多少念头闪过你的脑海,在

你的心里又诞生多少新鲜的想法!而这些思绪、揣测、类比,

没记在纸上,转眼就忘了,但这不是损失,而是收获。用黑色的浓咖啡和烟草刺激衰弱的神经和想像力的城市中的隐士,你不会知道最强大的麻醉剂存在于真正的需要里,存在于强健的体魄中。

我不会超过我所讲过的东西,我不想宣扬论尔斯泰的平民化和返朴归真的思想,我也不想在农业问题上修正社会主义。我只想弄清楚事实,而不是把我偶然的命运视为常规。我们的例子是有争议的,不宜由此而作出结论。我们的经济属于另一类型的组合。只有蔬菜和土豆,我们经济中的一小部分——是我们自己生产的。其余的一切都有其他的来源。

我们使用土地是不合法的。我们违背国家政权制定的核算,擅自使用土地。我们到林中砍伐木材,更是不可原谅的盗窃行为,因为我们是盗窃国家的——先前是克吕格尔的财产。米库利钦纵容并庇护了我们,他们过着差不多同样方式的生活。远离城市的地理位置救了我们,幸运得很,城里对于我们干的勾当暂时还一无所知。

我放弃了行医,对我是医生这件事讳莫如深,因为不想限制自己的自由。可总会有那么一位住在老远地方的善良的人,打听出瓦雷金话来了一位医生,便赶上三十来里路,到这儿来找我看病。这个带着母鸡,那个带着鸡蛋,第三个带着黄油或者别的东西。我不管怎么对他们说不收报酬,可仍然无法拒绝他们的东西,因为他们不相信看病不要报酬。这样,行医也有些收入,但我们和米库利钦一家的主要支柱还是桑杰维亚托夫。

我简直猜不透,这个人身上包含着多少相互矛盾的东西。他真心拥护革命,并且完全没辜负尤里亚金市苏维埃对他的依赖。他凭借手中强大的权力,可以轻而易举地征用瓦雷金诺的木材,把它们运走,甚至用不着对我们和米库利钦家说一声,而我们也一点奈何他不得。另一方面,要是他乐意盗窃国家资财,他可以不费吹灰之力把D袋装满,也不会有人出来吭一声。没有人可以同他分肥,他也用不着向任何人送人情。那又是什么促使他照顾我们,帮助米库利钦一家,支援区里所有的人,比如,托尔法纳亚车站的站长呢?他整天东奔西跑,老给我们送点什么东西来;他谈论起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群魔》和《共产党宣言》来同样津津有味,而且我觉得,如果他不把生活毫无必要地弄得如此复杂和失调,他准会活活闷死。几天之后医生又写道:

我们搬进老宅子后面那两间木头房子里。这两间房子在安娜·伊万诺夫娜小的时候是克吕格尔指派给特殊用人——家庭裁缝、女管家和已经干不了活的保姆住的。

这个角落已经破旧不堪了。我们很快就把它修理好了。我们在行家的帮助下改修好了连着两间屋子的炉子。现在,改修过的烟道,散发出的热气更多一些。

在曾经是花园的地方,先前地面上的痕迹已经淹没在到处生长着的新植物下面了。现在是冬天,周围的一切都已死亡,活的东西再也遮掩不住死的东西,被雪掩埋住的过去的面貌,便较为清晰地显露出来。

我们的运气还算不错。今年秋天干燥、暖和。我们来得及在雨季和严寒到来之前把土豆挖出来。除了还清米库利钦的之外,我们还收获了二十袋土豆。所有的土豆都收藏在地窖中最大的粮囤里。上面,地面上,盖了一层干草和几条破被子。东尼任脆的两桶黄瓜也放进地窖里,还有两桶她渍的酸白菜。新鲜的卷。心菜一对对地系在一起挂在房梁上。准备过冬的胡萝卜埋在干沙子里。沙子里还埋着收获得相当多的萝卜甜菜、芜青,而阁楼上还堆放着不少豌豆和青豆。草棚里存放的柴火够烧到明年春天。我喜欢在清晨时分或冬日黄昏,手里举着一盏微弱得马上就要熄灭的灯,去揭开地窖的小门。门刚一打开,一股根茎、泥土和雪的温暖气息便扑面而来。

当你走出草棚的时候天尚未破晓。门吱地响了一声,你不由得打个喷嚏,或者不过是雪在脚下发出的咯吱声,而从远处菜畦里,从竖立在积雪上面的白菜茎下,突然跳出几只野兔,急忙向四外逃窜,在周围的雪地上留下纵横交错的宽大的足迹。附近的拘一条接一条叫起来,狂叫了好半天。最后的几只公鸡刚才已经啼过,现在不啼了。天已微微发白。

除了野兔的足迹外,在一望无际的覆盖着白雪的平原上,还有山猫穿过的足迹,一个坑接着一个坑,像一条条穿起来的线,印在雪地上。山猫走路跟猫一样,脚掌一个接着一个,并且像人们所说的那样,一夜能走好几俄里。

人们为了捕捉山猫挖掘了陷附,这儿管陷阱叫捕兽坑。可是掉进去的不是山猫而是灰兔,等到把它们从陷阶里取出来的时候,都冻得硬邦邦,快让雪埋住了。

刚来的时候,春天和夏天是很艰难的。我们累得一点劲儿也没有了。现在,冬天晚上,我们就可以休息了。还得感谢供给我煤油的安菲姆,使我什1能够围着煤油灯坐在一起。女人们缝纫或者编织,我同亚历山大·亚历山德罗维奇出声地读书。生着了炉子,我作为一个公认的管炉子的好手,负责看管炉子。我要及时关上风门,以免放走热气。要是有块没烧透的木头压住火,我就把它取出来,夹起这块冒着烟的木块跑出屋门,朝雪地里使劲往外一扔。它像一个火星迸射的火炬从空中飞过,照亮了沉睡的黑糊糊的花园以及银白色的四角形的草地。木块发出吱吱的声音,落进雪堆里,熄灭了。

我们一遍遍地阅读《战争与和平人《叶南根尼·奥涅金》和其他史诗,我们阅读斯汤达尔的《红与黑》和狄更斯的《双城记》的俄译本,还有克莱斯诗的短篇小说。春天临近的时候医生写道:

我觉得东尼娘怀孕了。我把我的想法告诉了她。她不相信我的话,可我对此毫不怀疑。在不容置疑的症候出现之前,不易察觉的先期征兆是骗不了我的。

女人的脸发生了变化。不能说她变得难看了。但先前完全置于她控制之下的外表,现在脱离了她的监督。她受到她所孕育的未来的支配,而她已经不再是她本人了。这种摆脱她的控制的女人外表便具有一种生理上恫然若失的形态。处在这种形态中,她的脸失去了光泽,皮肤变得粗糙,眼晴并不像她所希望的那样放出异样的光彩;仿佛她管不了这一切,只好听其自然了。

我同东尼妞从未疏远过。而这辛劳的一年使我们更加亲密了。我注意到她是何等麻利、强健和耐劳,又多么会安排活计呀,在两种活计交替的时候她尽量不浪费时间。

我总觉得,每次受孕都是贞洁的,在这条与圣母有关的教义中,表达出母性的共同观念。

但是每个女人生产的时候,都会产生孤独、被遗弃和只剩下自己独自一人的感觉。在这紧要关头,男人如此无用,仿佛他从未有过,一切都是从天而降似的。

女人自己繁殖后代,自己退居到生存的次要地位,那儿比较安静,可以平安地放一只摇篮。她独自一人在默默的谦卑中哺育孩子,把他抚养大。

人们乞求圣母:“为儿子和你的上帝用心祈祷。”人们向她的口中注入了圣诗的篇章:“我。心尊主为大,我录以上帝我的救主为乐。因为他顾念他的使女的卑微,从今以后,万代称我有福。”她这是说她的婴儿,他将使她变得伟大(“那有权能的为我成就大事”),他是她的荣耀。每个女人都能这样说。她的上帝就在孩子身上。伟人的母亲们一定熟悉这种感觉。不过,所有的母亲无一例外地都是伟人的母亲——以后生活欺骗了她们并不是她们的过错。

我们一遍又一遍地阅读《叶甫根尼·奥涅金})和其他史诗。安菲姆昨天来了,带来不少礼物。我们大饱口福,点亮了煤油灯,没完没了地谈艺术。

我早就有过这样的看法,艺术不是范畴的称谓,也不是包罗无数概念以及由此派生出的各种现象的领域的称谓,恰恰相反,它是狭窄而集中的东西。作为构成艺术作品原则的标志,它是作品中所运用的力量或者详尽分析过的真理的称谓。我从来不把艺术看作形式的对象或它的一个方面,而宁愿把它看成隐匿在内容中的神秘部分。这对我就像白天一样明确,我全身都感到这一点,可是怎样表达和形成这种观点呢?

作品能以各种方式说话。题材啦、论点啦,情节啦,人物啦。但它们主要是以存在于其中的艺术说话。存在于《罪与罚》书页上的艺术,比拉斯科利尼科夫的罪行更能震撼人J心。

原始艺术,埃及艺术,希腊艺术,还有我们的艺术,这大约在几千年之间仍是同一个艺术,唯一存在的艺术。这是某种思想,对生活的某种确认,一种由于无所不包而难以划分为个别词句的见解。如果这种见解有哪怕一丁点儿掺入某种更为复杂的混合作,艺术的成分便会压倒其余部分的意义,成为被描写对象的本质、灵魂和基础。

轻微感冒,咳嗽,大概还有低烧。喉头那儿整天憋气,嗓子里堵着一块东西。我的情况糟糕了。这是大动脉在作怪。从我可怜的妈妈那儿遗传来的最初征兆,她一生都患有心脏病。难道这是真的吗?这么早?这么说,我将不久于人世了。

屋里有一股轻微的木炭味,还有熨衣服的味道。她们在熨东西,不时从烧得不旺的炉子里取出一块散发出热气的燃烧着的木炭,放入盖子像牙齿似的上下打战的烤熨斗里。这使我想起了什么?记不起来了。身体不好,太健忘啦。

为了庆祝安菲姆给我们带来上等的肥皂,我们来了个大扫除,舒罗奇卡也两天无人看管,我写日记的时候,他钻到桌子底下,坐在两条桌腿之间的横档上,模仿每次来时都带他坐雪橇的安菲姆,也装着带我坐雪橇。

等病好了一定到城里去一趟,读一读本地区民族志和历史方面的著作。别人都对我说,这里有几个相当不坏的图书馆,接受过好几个人的重要捐赠。真想写东西。得抓紧啦。要不,一晃眼春天就到了。到那时候就没工夫读书和写东西了。

头疼得越来越厉害。睡不好觉。我做了一个杂乱的梦,那种一醒马上就忘的梦。梦忘得干干净净,意识里只留下惊醒的原因。一个女人的声音把我惊醒,我在梦中听到空中响彻她的声音。我记住了这个声音,在记忆中复现它,挨个儿回想我所熟悉的女人,想找出具有这种浑厚、低沉和圆润嗓音的人。她们当中谁也没有这种嗓音。我想,也许我对东尼妞太习惯了,所以我的听觉对她迟钝了。我设法忘记她是我的妻子,把她的形象置于足以阐明真理的距离之内。不,这也不是她的声音。到底是怎么回事,直到现在也解释不清。

顺便说到做梦。通常都认为,白天什么给你印象最深,夜里就会梦见什么。可是,我的观察恰恰相反。

我不止一次注意到,正是白天恍惚看到的东西,不明确的思想,脱口而出而又不引人注意的话,夜间便化为具体的

形象返回脑子里来,变成梦的主题,仿佛特意前来偿还白天对它们的怠慢似的。

晴朗的寒夜。有形的东西显得特别真切和完整。大地、

空气、月亮和星星都凝聚在一起,被严寒冻结在一起了。树

影横投在林阴道上,现出清晰的黑印,仿佛雕成了凸形。总

觉得各处老有黑影从小路上掠过。大星星挂在林中枝叶当

中,宛如一盏盏蓝色的云母灯笼。小的则有如点缀着夏天草

地的野菊,缀满整个天空。

每天晚上继续谈论普希金。分析第一卷中皇村中学时

代的诗。诗的韵律多么重要啊!

在充满长诗句的诗歌中,阿尔扎玛斯是少年虚荣。心

的顶点,想不落在成人后面,用神话故事、夸张的描写、故意

装出的道德败坏、纵情欢乐和思维过早成熟来蒙骗叔叔。

几乎从模仿奥西扬或帕尔尼起,或者从《皇村回

忆》起,年轻人忽然找到像树。城》或《致姐妹臧晚期在基什

尼奥夫写的《献给我的墨水瓶》中的短诗句,以及《致尤金》

中的韵律,未来的普希金在少年身上苏醒了。

阳光和空气、生活的喧嚣、物品和本质冲进诗歌之中,仿佛从大街上穿过窗户冲进屋里。外部世界的物体、日常生活的用品和名词挤压着占据了诗行,把语言中语意含混的部分挤了出去。物体,物体,物体在诗的边缘排成押韵的行列。

后来变得十分著名的普希金四步韵脚,仿佛成了俄国生活的测量单位和它的标尺,似乎四步韵脚是从整个俄罗斯的存在上剥制下来的,就像画出脚样裁制皮靴的皮子,报出手套尺码寻找戴得合适的手。

稍后,俄语的节奏,俄国人说话的腔调,也表现在涅克拉索夫的三步韵脚诗歌里和涅克拉索夫扬抑格的韵律中。

我多想在履行职务的同时,即农业劳动或行医的同时,酝酿具有永恒价值的东西,写一部科学著作或艺术作品啊。

每个人生来都同浮士德一样,渴望拥抱一切、感受一切和表达一切。前人和今人的错误促使浮士德成为学者。科学遵循摒弃的法则进展,推翻占统治地位的谬误和虚假的理论。

大师们富有感染力的榜样促使浮士德成为艺术家。艺术遵循吸引的法则进展,模仿和崇拜心爱的主题。

什么东西妨碍我任职、行医和写作呢?我想并非穷困和流浪,并非生活的不稳定和变化无常,而是到处盛行的说空话和大话的风气,诸如这类的话:未来的黎明,建立新世界,人类的火炬。刚听到这些话时,你会觉得想像力多么开阔和丰富!可实际上却是由于缺乏才能而卖弄词藻。

只有触及过天才之手的平凡事物才是神奇的。在这方面,普希金是最好的例子。他是如何赞美诚实的劳动、职责和日常生活习俗呀!可是今天在我们这儿,‘小市民’和‘居民’都带有责备的意味。《家谱》中的诗行已经预言过这种指责了:

我是小市民,我是小市民。在《奥涅金的旅行》中又写道:

壬。今我的理想是家庭主妇,

我的愿望是平静的生活,

还有一大沙锅汤。

在所有俄国人的气质中,我最喜欢普希金和契河天的天真无邪,他们对诸如人类的最终目标和自身拯救这类高调羞涩地不予过问。他们对这类话照样能理解:但他们哪儿能那么不谦虚——没有那种兴致,况且也不属于那种官阶!果戈理、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做好死的准备,他们劳心烦神,寻找人生的真谛,得出种种结论,然而他什1都被艺术家天职所留意的生活细节吸引开了。就在这些细节更迭的时候,生命仿佛同任何人无关的个人细节已经悄悄到了尽头,而现在这种细节变成公共事业,就像从树上摘下的青涩苹果,自己在后代人手中成熟,并且越来越甜,越来越有意义。

春天的最初信息是解冻。就像过谢肉节似的,空气中充

满了薄油饼和伏特加酒味。太阳在树林里无精打采地眯缝

着油光光的小眼睛,睡意蒙咙的树林半闭着睫毛似的松针,

水洼在中午泛着油腻腻的光。大自然在打瞌睡,伸懒腰,翻

了一个身又睡着了。

《叶甫根尼·奥涅金》的第七章里——春天,奥涅金走

后荒芜的邱宅,山麓的水边连斯基的坟墓。

而夜芬,那春天的恋人,

彻底啼略。野玫瑰正在开放。

为什么要用“恋人”这个词?一般说这个修饰语是自然

而恰当的。自然是恋人。此外,也能和野玫瑰押韵。但为

了押韵,就不能用壮士歌中的“夜费强盗”了吗?

在壮士歌中奥狄赫曼的儿子就叫“夜营强盗”。歌中把”

他刻画得多生动啊!

一听到夜芬的口哨,

一听到他野兽般的呼啸,

小草挤在一起,

蓝色的花朵纷纷坠落,

昏暗的树林垂向地面,

至于百姓们啊,都纷纷倒毙。

我们是初春来到瓦雷金诺的。不久草木便被上了绿装,特别是米库利钦房子后面的那条叫作舒契场的山谷,野樱、赤杨、胡桃更是一片碧绿。几夜之后夜驾开始歌唱。

我仿佛头一次听到夜写的歌唱,我再一次惊奇地感到,夜营的啼畴同其他的鸟鸣何等不同啊!它不是渐渐提高,而是突然拔起,大自然使它的啼嫩达到如此丰润和独特的地步。每个音有多少变化,又多么喷亮而有力呀!屠格涅夫不知在什么地方描写过这种宛如魔笛的啼畴。在两个地方旋转得特别悦耳。一处不厌其烦地重复华丽的“巧克”,有时一连三次,有时不计其数,唱得披着露水的草木抖掉身上的露珠,更加精神抖擞,仿佛被搔着痒处,笑并且颤抖起来。另一处啼声化为两个音节,像召唤,像饱含真情,像请求或规劝:“醒来!醒来!醒来!”

春天到了。我们准备播种。没空写日记了。写这些札记真是件愉快的事。现在只好搁笔,待来年冬天再说了。

这两天——这一回正好是谢肉节——一位生病的农夫,坐着雪橇穿过泥泞的道路,来到我们的院子里。我当然拒绝替他治病。“请别见怪,亲爱的,我已不行医了——没有真正的药品,没有必要的器械。”可是哪能摆脱得了。“救救我吧。身上的皮越来越少。发发慈悲吧。身体上的病。”

有什么办法?我不是铁石心肠的人,只得替他看病。“脱下衣服。”我检查了一下。“你得的是狼疮。”我替他看病的时候,斜眼看了一下窗户,看见窗台上放着一瓶石炭酸(公正的上帝啊,不用问石炭酸还有其他必不可少的东西是从哪儿来的!所有这一切都是桑杰维亚托夫拿来的)。我住院子里一看,又停了一辆雪橇,最初我还以为又来了个病人呢。叶夫格拉夫弟弟仿佛从天而降。全家人,东尼妞、舒罗奇卡、亚历山大·亚历山德罗维奇,都忙着招待他。等我完了事,也加入他们一伙之中。我们七嘴八舌地问他:怎么来的?从哪儿来的?他像往常那样支支吾吾,闪烁其词,没有说一句正面回答的话,只管微笑,说大家对他来感到奇怪吧,这是一个谜啊。

他住了将近两个礼拜,经常到尤里亚金去,后来又突然消失,仿佛钻进地底下去了。在这期间,我发现他比桑杰维亚托夫更有影响力,他办的事和他的交往更无法解释。他从哪儿来?他哪儿来的那么大的势力?他在干什么?他在消失之前答应减轻我们的家务劳动,好让东尼妞有时间教育舒拉,我有时间行医和从事文学事业。我们问他怎样才能做到他所允诺的事,他又笑而不答。但他并没骗我们。出现了真正改变我们生活条件的征兆。

真是怪事。他是我的异母兄弟,和我姓一个姓。可是说实在的,我比谁都不了解他。

这是他第二次以保护者和帮我解决困难的救世主的身份闯入我的生活。说不定,在每个人的一生中,除了他所遇到的真实的人物,还会有一种看不见的神秘力量,一位不请自至的宛如象征的援救人物。莫非在我生活中触动这根神

秘的行善弹簧的人就是我弟弟叶夫格拉夫?

尤里·安德烈耶维奇的札记就写到这里。他没再写下去。

尤里·安德烈耶维奇在尤里亚金市图书馆阅览室里翻阅订购的书籍。能容纳一百人的阅览室里有许多窗户,摆了几排桌子,窄的那面靠着窗户。天一黑,阅览室就关门了。春季城里晚上不点灯。可尤里·安德烈耶维奇从未坐到过黄昏,在城里也从未耽搁过午饭的时间。他把米库利钦借给他的马挂在桑杰维亚托夫的旅店里,读一上午书,中午骑马回瓦雷金带。

尤里·安德烈耶维奇上图书馆之前,很少到尤里亚金去。他在城里没有一点私事。医生很不熟悉它。可是当他看着阅览室大厅里渐渐坐满了人,有的坐得离他远一点,有的就坐在他旁边时,他仿佛觉得自己站在行人往来的交叉路口上观察城市,而汇集到阅览室里的不是到这儿来的尤里亚金居民,而是他们居住的房屋和街道。

然而从阅览室的窗口能够看到真正的、不是虚构的尤里亚金人。靠着最大的窗户那儿有一桶开水。阅览室里的人休息的时候就到楼梯上抽烟,围着大桶喝水,喝剩的水倒在洗杯盆里,挤在窗口欣赏城市的景色。

看书的人分为两类:当地的知识分子老住户——他们占大多数——和普通的人。

第一类人当中的大多数都穿得很破旧,不再注意自己的仪表,很遍遍。他们身体不好,拉长了脸,由于各式各样的原因——饥饿、黄疽病、水肿病——而肉皮搭拉着。这些人是阅览室的常客,认识图书馆里的职员,在这儿如同在家里一样自在。

来自普通人的阅读者,个个面色健康红润,穿着干净的过节服装。他们就像上教堂似的腼腆地走进大厅,但是弄出的声音却违犯了阅览室的规则。这不是因为他们不懂得规则,而是因为他们想一点声不出,可没有管好自己健壮的脚步和说话的声音。

窗户对面的墙上有个凹处,在这个用高台子同大厅隔开的壁龛似的凹处里,阅览室的职员,老管理员和他的两名女助手,在办自己的事。一位助手满脸怒气,披着一件羊毛披巾,不停地把夹鼻眼镜摘下来又戴上,显然不是由于视力的需要,而是由于情绪的变化。另一位穿着黑丝上衣,大概胸口疼,因为手绢几乎没离开过鼻子和嘴,说话和呼吸都对着手绢。

图书馆职员的脸也像大多数到阅览室来的人一样,同样浮肿,同样拉长了脸,松弛的皮肤同样搭拉下来,脸色灰中带绿,如同胞黄瓜或灰尘的颜色一样。他们三人轮流做同样的事,那就是低声向新来的阅读者解释借书规则,讲解各种标签的用途,借书或还书,还利用其中的空闲编写年度总结。

怪事,面对窗外真实的城市和大厅里想象出来的城市,甚至从大家普遍的浮肿所引起的某种相似,他仿佛觉得所有人都患了扁桃腺炎。尤里·安德烈耶维奇想起那天早上他们抵达时尤里亚金铁轨上的那个郁郁不乐的女扳道员,想起从远处看到的城市远景,想起坐在他身旁车厢地板上的桑杰维亚托夫,以及他所说的那番话。尤里·安德烈耶维奇想把远在这一地区之外听到的话,同他到达这一地区之后所看到的联系起来。但他没记住桑杰维亚托夫告诉他的标志,所以他什么道理也没悟出来。

尤里·安德烈耶维奇坐在阅览室的尽头,身旁堆满书。他面前放着几份当地地方自治会的统计簿和几本人文志。他还想借两本有关普加乔夫暴动史的著作,但穿丝上衣的女图书管理员用手绢紧压着嘴唇低声对他说,一个人一次不能借这么多书,他要想借他感兴趣的著作,先得还一部分手册和杂志。

于是,尤里·安德烈耶维奇急忙翻阅那一大堆尚未打开的书,从中拣出最必要的,把其他的书还掉,再去借他所感兴趣的历史著作。他聚精会神,目不旁视,飞快地翻阅各种集子,眼睛只瞟一下书目。阅读室里的人很多,但他们并不妨碍他,没分散他的注意力。邻座的人他早研究透了,他不抬眼睛便知道他们坐在自己的左边或右边,并能感觉到,他们的位置在他离开前不会改变,就像窗外的教堂和城里的建筑物不会挪动一样。

然而太阳并没停止不动。它一直在移动,这时候已绕过图书馆东边的墙角,现在正照着南墙上的窗户,晃得离窗户最近的人睁不开眼,得难阅读。

患伤风的女管理员从围起来的高台上走下来,走到窗户前。窗户上装着能使光线变得柔和的用白料子做的带把的窗帘。她放下所有的窗帘,只留下阅览室尽头最暗的那扇窗户。她拉了一下线绳,把活动气窗拉开咱己不停地打喷嚏。

当她打了十个或十二个喷嚏之后,尤里·安德烈耶维奇便猜到,她是米库利钦的小姨,即桑杰维亚托夫所提到过的通采夫家的四姐妹之一。尤里·安德烈耶维奇随着别的阅读的人抬起头朝她那方向看了看。

于是,他发现阅览室里发生了变化。对面的那一端增加了一个女读者。尤里·安德烈耶维奇立刻认出她是安季波娃。她转过身子,背对前面的桌子坐下。医生就坐在其中的一张前面。她低声同伤风的女管理员交谈。女管理员站着,俯身向拉里莎·费奥多罗夫娜耳语。看来,她们的谈话对女管理员产生了良好的效果。她不仅立刻医好了恼人的伤风,还医好了精神紧张。她向安季波娃感激地瞥了一眼,把一直捂着嘴唇的手帕拿开,放进衣袋,脸上露出幸福的微笑,满怀信心地回到借书台后的座位上。

这个动人的小小的~幕,没能瞒过另外几个读者。读者从阅览室的各个角落同情地望着安季波娃,并同样微笑着。尤里·安德烈耶维奇根据这些难以察觉的迹象断定,城里的人认识她,并且非常爱她。

尤里·安德烈耶维奇的头一个愿望是站起来走到拉里莎·费奥多罗夫娜跟前。然而,一种违背他本性的羞怯和缺乏自信阻止了他。他决定不去打扰她,继续看自己的书。为了使自己免于受到向她的方向张望的诱惑,他把椅子横对着桌子,几乎背对着阅览室的读者,把一本书举到面前,另一本打开的书放在膝盖上,完全钻进书里。

然而他的心思早已离开研究的对象,跑到九霄云外去了。与他的研究对象毫无联系,他忽然领悟到,那个冬天夜里他在瓦雷金诺梦中所听到的声音正是安季波娃的声音。这个发现使他大吃一惊,他急忙把椅子转回原来的位置,以便从他的座位上看安季波娃。他开始看她。他的动作惊动了旁边的人。

他几乎从背后侧身看她。她穿了一件浅格短衫,腰间系着一条宽带子,头微微偏向右肩,贪婪地阅读着,简直像小孩一样到了忘我的地步。有时她抬头望着天花板沉思,不然便眯起眼睛凝视着前方,然后又把头倚在一只手上,用铅笔飞速地往笔记本上摘录。

尤里·安德烈耶维奇检验并肯定自己在梅留泽耶沃小镇所做过的观察。“她不想讨人喜欢,”他想道,“不想成为迷人的美人。”她蔑视女人本性中的这一方面,仿佛由于自己长得太美而惩戒自己。而这种骄傲的敌意使她更加十倍地令人倾倒。

“她不论做什么事都做得多么好啊。她读书,使人觉得这不是人类的最高级活动,而是某种简单木过的、连动物也能做的事,就像她提水或削马铃薯一样。”

想到这里医生不再激动了。他心中产生了一种罕有的平静。他的思想不再从一个对象跳到另一个对象上。他情不自禁地笑了笑。安季波娃对他的影响就像对神经质的女管理员一样。

他不再管转动椅子造成的后果,不再怕别人妨碍或自己分心,比安季波娃进来之前更专心致志地工作了一个或一个半小时。他翻阅完像小山一样堆在他面前的一大堆书,选出最需要的,还顺便一口气读完了在书中发现的两篇主要文章。他对今天所做的事已经感到满意,便开始收拾书,准备送到还书台去。任何败坏情绪的不相干的念头都离开了他。他丝毫没有别的用心,问。已无愧地想道,诚实地工作了一上午,赢得了会见一位好心肠老友的权利,可以合法地享受一下相逢的欢乐了。但当他站起来,环视了一下阅览室,却没发现安季波娃,大厅里已经没有她了。

医生还书的还书台上,安季波娃还的书还没收走。她还的都是马克思主义的教科书。看来,作为一个旧教师,在重新登上讲台之前,她在家里全力以赴地进行政治进修。书中还夹着拉里莎·费奥多罗夫娜的借书单。借书单的下端露在外面,很容易被看见,上面写着拉里莎·费奥多罗夫娜的地址。尤里·安德烈耶维奇觉得地址很古怪,抄了下来:商人街,带雕像住宅的对面。

尤里·安德烈耶维奇向人打听了一下才知道,“带雕像住宅”这种叫法在尤里亚金非常流行,就像在莫斯科以教区命名市区,或者在彼得堡称为在“五个角”那儿一样。

一座带女神像柱和手持铃鼓、竖琴和假面具的古代级斯雕像的铁青色住宅被人称为“带雕像住宅”。这是上个世纪一位爱好戏剧的商人为自己建造的私人剧场。他的后人把住宅卖给了商会,由于这座住宅占了街的一角,于是就把这条街叫做商人街了。带雕像住宅又表示与这条街连接的这片地方。现在党的市委会便设在带雕像住宅里,地基倾斜下沉的那一面墙上,过去贴话剧和马戏海报的地方,现在贴着政府的法令和决议。

这是五月初寒冷而刮风的一天。尤里·安德烈耶维奇在城里办完事,到图书馆转了一下,突然改变全部计划,去寻找安季波娃。

路上时常刮起~团团的风沙,挡住他的去路,使他不得不停下来。医生转过身子,眯起眼睛,低下头,等一阵风刮过,再向前走去。

安季波娃住在商人街角上诺沃斯瓦洛奇巷内,对着昏暗发青的带雕像住宅。医生现在看见这座住宅了。住宅确实同它的绰号一致,令人产生一种古怪不安的感觉。屋顶四周环绕着一圈比真人高一倍半的女神雕像。在一阵遮住住宅正面的风沙过后,医生突然觉得,所有的女人都从住宅里走上阳台,弯过栏杆看他,看渐渐从风沙中显露出来的商人街。

有两条路通往安季波娃的住所:从商人街穿过正门,从小巷穿过院子。尤里·安德烈耶维奇不知道有头一条路,选择了第二条路。

他刚从小巷拐进大门,~阵风把院子里的尘土和垃圾刮到天上,遮住院子。在这扇黑色帘幕后面,从他脚下飞起一群被公鸡追赶得咯咯叫的母鸡。

当尘土消散后,医生看见安季波娃站在井旁。刮风的时候她左肩上刚刚挑起两只汲满水的水桶。为了防止风把尘土刮进头发里,她连忙披上头巾,在前额上打了一个“鸳鸯结”,用膝盖夹住吹开的长衫,以免被风掀起。她想担水往家里走,但被另一阵风挡住。这阵风刮掉她的头巾,吹乱她的头发,又把头巾刮到栅栏的另一头,刮到还在咯咯叫的母鸡那里。

尤里·安德烈耶夫跑去追头巾,把它拣起来,递给站在井边发呆的安季波娃。她像平时那样泰然自若,没有发出惊叫,显露出自己的惊讶和困惑。她只喊了一声:

“日瓦戈!”

“拉里莎·费奥多罗夫娜!”

“您怎么来的?什么风把您吹来的?”

‘肥水桶放下,我来挑。”

“我从不半路转弯,从不放下开始干的事。您要是来看我,咱

们就走吧。”

“我还能看谁呢?”

“那谁知道呢。”

“还是请您把扁担让给我吧,您干活儿的时候我不能空手闲着。”

“多了不起的活儿呀。我不让您担,您会把楼梯溅湿的。您不如告诉我,哪阵风吹您来的?您来这儿已经一年多了,一直抽不出工夫来?”

“您从哪儿知道的?”

“到处都有传闻。何况我还在图书馆里见过您呢。”

“那您怎么没叫我?”

“您用不着让我相信您没看见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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