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文季茨基家的圣诞晚会

那年冬天,亚历山大·亚历山德罗维奇送给安娜·伊万诺夫娜一个老式的衣柜。他是偶然买到手的。这只黑檀木衣柜非常大,整个搬动的话,哪个门都进不去。这是拆开运来的,一部分一部分搬进屋子里,接着就考虑把它摆在什么地方。楼下客厅最宽敞,木过摆在那儿用起来不方便,楼上又挤,摆不下。最后还是把主人夫妇卧室门内楼梯口的东西搬开,把衣柜摆在那里。

把衣柜拼装起来的是扫院子的仆人马克尔。他把自己六岁的女儿马林娜也带来了。有人给了马林娜一根大麦芽律糖。她鼻子呼味呼墟地舔着律糖和沾满口水的细细的小指头,一面皱着眉头看父亲干活。

有一阵子活儿干得挺顺利。安娜·伊万诺夫娜眼看着柜子渐渐装起来。等到只剩下装柜顶的时候,她忽然心血来潮,想给马克尔帮个忙。她踩到离地很高的柜底上,可是身子一晃,碰上了只靠样头连住的一块侧板。马克尔暂时捆住柜壁的绳扣散开了。随着柜板轰然倒地的声音,安娜·伊万诺夫娜也仰面朝天跌下来,摔疼了身子。

“哎呀,太太,”马克尔说着,朝她奔过去,“您这是何苦来,我的好太太。没伤着骨头吧?您快摸摸。要紧的是骨头,皮肉倒不算什么,可以再长,俗话说,皮肉不过是让太太们图个好看。别嚎了,没心肝的东西!”他骂起哭嚎的马琳卡来。“擦干净鼻涕,找你妈去。唉,太太,难道没有您我就装不上这个衣柜?您准是想,我只不过是个扫院子的,其实,说正经的,我们都是干木工的材料,干过木工活儿。兴许您不信,就是这些家具,什么柜子啦,食品橱啦,打我们手里一过才这么油光瓦亮的;再不就是那些细木料活儿,什么红木的、胡桃木的,都是我们干的。还可以打个比方说,早先也有人给我提过好几门亲事,全是体面人家的姑娘,请您原谅我这么说,都从眼皮子底下溜过去了。全都是因为我好喝酒,还非得劲儿大的不可。”

马克尔推过一把扶手椅,扶着安娜·伊万诺夫娜坐下。她哼哼卿卿地揉着摔疼的地方。马克尔重新组装碰散了的柜子。上好项后,他说:“行啦,现在就差上柜门了,您就是送去展览都行。”

安娜·伊万诺夫娜不喜欢这衣柜,它那样式和大小都很像灵柜台或者皇陵,使她产生一种迷信的恐惧。她管这衣柜叫“阿斯科里德陵”,实际上她指的是奥列格的坐骑,也就是只会给自己主人带来死亡的那种东西。安娜·伊万诺夫娜是个胡乱读过不少书的女人,在这里她把两个有关联的概念弄混了。

自从跌了一跤之后,安娜·伊万诺夫娜肺病的征兆开始显露出来。

一九—0年十一月的整整一个月,安娜·伊万诺夫娜卧床不起。她得了肺炎。

翌年春天,尤拉、米沙·戈尔东和东尼娜将分别在大学和高等女子学校毕业。尤拉将是医学士,东尼娜是法学士,米沙是哲学系的语言学土。

在尤拉的心灵里,一切都被搅乱、被颠倒了,一切都是非常独特的——他的观点、习惯和禀赋。他极端敏感,他的见解之新颖是无法描述的。

不管艺术和历史对他有多大的吸引力,尤拉选择自己的生活道路时并未踌躇。他觉得,正如天赋的乐观或者生就的郁闷不能成为一种职业一样,艺术在这个意义上也难完成它的使命。他感兴趣的是物理学和自然科学,认为在实际生活中应当从事对公众有益的工作。就这样,他选择了医学。

四年前还在读一年级的时候,他在大学的地下室里作了整整一学期的尸体解剖。他经常沿着一道曲折的扶梯下到地下室里。头发蓬松的大学生几个人一起或是单独一个人呆在解剖室的深处。有的一面翻看封面快磨破的教科书,一面默记着什么,身边堆放着骨骼;有的在角落里不声不响地作解剖;也有的在谈话,开玩笑,追赶在停尸间石板上逃窜的老鼠。在这半明半暗的解剖室里,那些身份不明的赤裸裸的尸体,年轻的自杀者,几具保存得很好、尚未腐烂的溺水的女尸,像磷火那样刺目。注射过明矾的尸体显得很年轻,造成肢体丰满的假象。尸体被剖开、支解和制成标本,但即便分成多少段,人体的美仍然不变,因此,当一具美人的尸体被粗野地扔到镀锌桌上的时候,仍然能引起人们的赞赏,他们并且把这种赞赏移到她被切下来的手臂或手上。地下室里弥漫着福尔马林和石炭酸的气味,从那些直挺挺的尸体的不可知的命运直到盘踞在这里的生与死的奥秘,到处都给人一种神秘的感觉,仿佛这里就是奥秘之家,它的大本营。

这种奥秘的声音压倒其余的一切,折磨尤拉,妨碍他解剖尸体。可是生活当中还有许多事同样妨碍他。对此他已经习以为常,让他分心的干扰并没使他不安。

尤拉善于思考而更善于写作。还在中学的时候,他就曾幻想过写散文,写一本传记体的书,书中就像埋藏炸药似的把他所见到的并经过反思的事情当中感触最深的东西加进去。但写这本书他还嫌过于年轻,于是便用诗来代替,犹如画家一生都在为一幅深思熟虑的巨作勾画草图一样。

尤拉宽厚地对待这些刚刚出世的诗的弱点,因为它们具有一种力量和独创性。尤拉认为,这两种品格,即力量和独创性,才是艺术中现实性的有代表性的特点,其余都是无目标的、空泛的、不需要的。

尤拉知道,他的全部性格特征的形成应该大大地归功于他的舅父。

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这时住在洛桑。在当地用俄文出版的著作和译著当中,他进一步发展了很早以前的对历史的想法,即把历史看成人类借助时代的种种现象和记忆而建造起来的第二个宇宙,并用它作为对死亡的回答。这些书的中心意思是对基督教的一种新解释,其直接结果是一种新的艺术思想的产生。

这些思想对尤拉的朋友产生的影响更大。在这些思想的影响下,米沙·戈尔东选定了哲学作为专业。在系里,他听神学课,甚至几次考虑过以后转入神学院。

对尤拉而言,舅舅的影响促使他前进,解放了他的思想,然而对米沙则是一种束缚。尤拉也知道,米沙的出身对他那种极端的迷恋所起的作用。他出于审慎的分寸感,并没有劝说米沙放弃那些古怪的想法。不过,他经常希望看到米沙能更加看重实践经验,更加接近生活。

十一月末的一个晚上,尤拉从大学里回来得很晚,非常疲倦,一整天没有吃东西。家里人告诉他说,白天发生了让人担惊受怕的事:安娜·伊万诺夫娜不停地抽搐,来了好几位医生,还商量过请神甫,后来又打消了这个念头。现在她已经好些了,清醒过来,并且吩咐过,只要尤拉一回来,就立刻到她那儿去。

尤拉依照她的吩咐,衣服也没换,就到她卧室里去了。

屋子里还有不久前的惊慌忙乱的痕迹。助理护土不声不响地在床头小柜上叠东西。周围乱放着冷敷用的揉成一团的餐巾和湿毛巾。洗杯缸里的水是淡红色的,里面有血丝,还有安瓶药针的碎片和被水泡胀了的药棉。

病人浑身是汗,不断用舌头舔干燥的嘴唇。同早晨尤拉最后一次见到她的时候相比,她瘦了不少。

“会不会误诊,”他想道。“完全是哮喘性肺炎的症状。看来是转变期。”他同安娜·伊万诺夫娜打过招呼,说了几句通常在这种情形下总要说的那类空洞的安慰话,便打发助理护士离开了房间。他握住安娜·伊万诺夫娜的一只手给她诊脉,另一只手伸到制服上衣里取听诊器。安娜·伊万诺夫娜摇摇头,表示这是多余的,毫无用处。尤拉这才明白,她要见他是为了别的事。安娜·伊万诺夫娜鼓足了力气说道:

“你看,他们都要我忏悔了……死亡已经临头……每分钟都可能……就是拔颗牙,还怕疼呢,得有准备……这可不是一颗牙,是整个的你自己,是整个的生命……只要咯噎一下子,就让钳子拔掉了……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谁也说不清……我又烦闷又害怕。”

安娜·伊万诺夫娜不说话了。大颗的泪珠顺着她的面颊滚了下来。尤拉什么也没有说。过了一会儿,安娜·伊万诺夫娜接着说下去。

“你很有才能……才能这个东西……不是人人都有的……你该懂点事了……跟我谈点什么……好让我安心。”

“可我说什么好呢?”尤拉回答说,身子在椅子上不安地动来动去,站起来走了一会儿,重新坐下。“首先,明天您就会好一些,已经有了征兆,我可以拿脑袋担保。其次,死亡,意识,相信复活,等等……您想听听我这个学自然科学的人的意见吗?是不是另外找时间再谈?不行?现在就谈?好吧,随您的便吧。这问题一下子很难说清。”于是他只得即兴给她上了整整一课,自己也奇怪居然能说得出来。

“复活,那种通常用于安慰弱者的最简陋的形态对我是格格不入的。就连基督关于生者和死者所说的那些话,我一向也有另外的理解。干百年所积累起来的一大群复活者往哪儿安置?整个宇宙都容纳不下,连上帝、善良和理性都要被他们从世界上挤掉,否则在这贪婪的动物般的拥挤中会被压碎的。

“可是,同一个千篇一律的生命永远充塞着宇宙,它每时每刻都在不计其数的相互结合和转换之中获得再生。您担心的是您能不能复活,而您诞生的时候已经复活了,不过没有觉察而已。

“您会不会感到痛楚,生理组织会不会觉出自身的解体?换句话说,您的意识将会怎样?但究竟什么是意识?我们不妨分析一下。有意识地希望入睡,这就是确实的失眠症;有意识地要感觉出自己的消化作用,这肯定是消化功能紊乱。意识是一种毒品,当用在自己身上作为自身毒害的手段的时候。意识也是一股外射的光,当它照亮我们面前的路,使我们不致跌倒的时候。意识又是在前面行驶的火车头的两盏明亮的灯,如果把它们的光照向火车头里面,就会酿成惨祸。

“那么,您的意识又将会怎样呢?我说的是您的意识,您的。不过您又是什么呢?问题的症结就在这儿。我们还是可以分析一下。您是靠什么才能感觉出自身的存在,意识到自己身体的某一部分?是肾,是肝,还是血管?不论您怎么去琢磨,都不会是这些。您总是在外在活动的表现当中感觉到自己,譬如通过手上做的事,在家庭中,在其他方面。现在我说的您要特别注意听:在别人心中存在的人,就是这个人的灵魂。这才是您本身,才是您的意识在~生当中赖以呼吸、营养以致陶醉的东西。这也就是您的灵魂、您的不朽和存在于他人身上的您的生命。那又意味着什么呢?这意味着您曾经存在于他人身上,还要在他人身上存在下去。至于日后将把这叫作怀念,对您又有什么关系呢?这将是构成未来成分的您了。

“最后再说一点。没有什么可担心的。死亡是不存在的,它和我们无缘。您刚才说到人的才能,那是另一回事,它属于我们,被我们所发现。从最广泛而崇高的意义上来说,才能是生命的恩赐品。

“圣徒约翰说过,死亡是不会有的,但您接受他的论据过于轻易了。死亡之所以不会有,是因为先前的已经过去。几乎可以这么说:死亡是不会有的,因为这已经见到过,已经陈旧了,厌烦了,如今要求的是崭新的,而崭新的就是永恒的生命。”

他一边说,~边在屋子里来回走着。“睡一会儿吧。”他说,走到床前把手放到安娜·伊万诺夫娜的头上。过了几分钟,安娜·伊万诺夫娜渐渐睡着了。

尤拉悄悄走出房间,吩咐叶戈罗夫娜把助理护士叫到卧室里去。“真见鬼,”他想,“我简直成了个江湖术士,嘴里一边念念有词,一边把手放在病人身上治病。”

第二天,安娜·伊万诺夫娜有了起色。

安娜·伊万诺夫娜的病情一天天见轻。到十二月中,她已经试着起床了,不过身体还很衰弱。医生建议她还要好好卧床休养。

她经常让人把尤拉和东尼姬找来,一连几小时地讲述她在乌拉尔的雷尼瓦河边祖父领地瓦雷金诺度过的童年。尤拉和东尼妞从来没有到过那里,但是从安娜·伊万诺夫娜的话里,尤拉很容易想象出那片人迹罕至的五千俄亩的森林,林中漆黑如夜,还有那条沿着克吕格尔高耸陡峭的两岸湍急奔流的卵石铺底的河流,有两三处的河湾像尖刀似的插入密林。

这些天,尤拉和东尼娜有生以来第一次定做了过节穿的衣服。尤拉的是一身黑色的常礼服,东尼哑的是一件稍微袒露颈部的浅色缎子晚礼服。他们两个准备二十七日在斯文季茨基家一年一度的圣诞晚会上一展丰采。

在男装成农作坊和女服裁缝那里定做的这两套衣服,是同一天取回来的。尤拉和东尼哑试过之后很满意,但还没来得及脱下来,安娜·伊万诺夫娜便打发叶戈罗夫娜喊他们过去。尤拉和东尼妞就穿着新衣服去见她。

两个人一来,她就用臂肘支起身子,从侧面看了他们一遍,又让他们转过身去,说道:

“挺好,简直类极了。我还一点不知道已经做好了呢。东尼娜,让我再看看。不错,很好,就是肩头有点发皱。知道吗,为什么叫你们来?不过,有几句话得先跟你说,尤拉。”

“我知道,安娜·伊万诺夫娜。是我让人把那封信给您看的。您肯定也跟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一样,认为我不应该拒绝继承权。您先忍一会儿,您还不适于过多讲话。我马上说清楚,其实这些您都很清楚。

“总之,首先,有一件支付律师费和偿付诉讼费的日瓦戈遗产的案子。但实际上并没有任何遗产,有的倒是债务和一笔扯不清的胡涂账,以及在这当中暴露出来的肮脏勾当。要是有什么东西可以变卖成钱的话,难道我会白白把它们送给法院,不自己拿来享用?关键在于这场官司打到底也是一场空,与其在里面折腾,不如放弃并不存在的财产,把它让给那几个假冒的竞争对手和贪婪的自封的继承人。至于那位姓日瓦戈、带着孩子住在巴黎也想染指的艾丽斯夫人,我也早就听说了。但如今又增加了要求,这是不久前才对我公开的,不知您知道不知道。

“原来家母在世的时候,父亲就迷恋上一个耽于幻想而又性情怪僻的女人,斯托尔本诺娃一恩利茨女公爵。这个女人和父亲生了一个男孩,如今已经十岁,名字叫叶夫格拉夫。

“女公爵过的是隐居生活。她带着儿子住在鄂木斯克郊外一幢单独住宅里,深居简出,不知道靠着从哪儿来的钱维持生活。有人给我看过那幢住宅的照片。那是一所有五扇窗的漂亮房子,窗子是落地式的,窗檐上的圆框里有浮雕。最近我总有一种感觉,好像那幢房子越过把俄罗斯的欧洲部分和西伯利亚隔开的几千俄里的距离,用它那五扇窗不怀好意地看着我,迟早要让我倒霉似的。所以,我又何必理睬这笔臆造的财产、人为的竞争对手以及他们的敌意和嫉妒呢!何况还有那些律师。”

“可你仍然不该拒绝。”安娜·伊万诺夫娜反驳道,“你们知道我为什么叫你们来吗?”她把这话又重复了一遍,立刻接下去说,“我想起了他的名字。记得吧,昨天我谈到的那个看林子的?他叫瓦克赫。这个名字真少见,是木是?他是树林子里的可怕的黑怪物,胡子从下巴长到眉毛,却叫瓦克赫!他的脸上全是疤痕,熊咬过他,可他挣脱了。那地方的人都这样。他们的名字也怪得很,都是一个音节的,为的是喊起来响亮,好记。比如,瓦克赫,鲁普,或者法弗斯特。听着,你们听着。有时候通报说来了人啦,比方说叫阿弗克特的,或者叫福洛尔的,一听名字就像是祖父的双筒猎枪齐发。我们这帮孩子就从儿童室一下子钻进厨房。你们简直无法想象,那儿不是林子里烧炭的送来一头活的小熊,就是巡道工从很远的巡哨点带来了矿苗。爷爷就分别登记下来,然后让他们到账房去,有的付钱,有的给粮食,也有的发弹药。窗子外面就是大森林,雪下得真大,齐房檐那么深!”安娜·伊万诺夫娜咳了起来。

“别说了,妈妈,说话对您身体不好。”东尼妞警告说,尤拉也附和她。

“没什么,算不了一回事儿。我顺便问问,叶戈罗夫娜说你们的坏话,好像你们后天去不去参加圣诞晚会还没拿定主意。我不许你们再说这种傻话!你们自己也不嫌难为情。尤拉,你以后还怎么当医生?就这么说定了,你们一定要去。我再回过头来给你们讲这个瓦克赫。他年轻的时候当过铁匠,有一次打架把内脏打出来了,他就给自己另打了一副铁的。你真是个怪人,尤拉。难道我连这个也不懂?当然不是真打了一副铁内脏。不过老百姓都这么说罢了。”

安娜·伊万诺夫娜又咳了起来,而且比刚才咳的时间长得多。这阵咳嗽没过去,她还是喘不过气来。

尤拉和东尼娜同时跑到她跟前,并肩站在她的床边。安娜·伊万诺夫娜不停地咳嗽,把他们挨在一起的手抓在自己手里,好一会儿不松开。后来,她喘过气来,能说话了,说道:

“如果我死了,你们可不要分开呀。你们是天生的一对,结婚吧。我给你们订婚了。”说到最后,她哭了。

一九O六年春天,拉拉即将升入寄宿学校最后那个年级的时候,她同科马罗夫斯基持续了六个月的关系超过了她能忍耐的限度。他非常巧妙地利用她的沮丧情绪,每当他需要的时候,便委婉地在不知不觉之间提醒她所受到的凌辱。这种暗示恰恰使拉拉陷入一个好色之徒所要求的女人心慌意乱的状态。这种心慌意乱使拉拉在情欲的恶梦中越陷越深,但每当她清醒过来的时候吓得头发都竖立起来。但夜里的癫狂又像是巫术那样无法解释的矛盾。这时一切都颠倒了,一切都违背逻辑;银铃般的娇笑表现的却是刺心的痛楚,挣扎和抗拒意味着顺从,落在那折磨者手上的是无数感激的亲吻。

这一切仿佛永远木会完结似的,但春天,这个学年最后几天的一堂课上,她一想到夏天学校不上课了,这种纠缠会更加频繁,而躲避同科马罗夫斯基经常接触的避难所没有了,拉拉便迅速地作出了一个在很长时期里改变她生活道路的决定。

一清早就很闷热,看样子会有一场雷雨。上课时教室的窗是敞开的。城市远方传来单调的喧闹声,像一群蜜蜂在蜂场上嗡嗡叫。有时还能听到院子里孩子们嫁戏的喊叫声。泥土和嫩叶气息让人头疼,就像过谢肉节喝醉了酒或被煎饼的糊味熏了似的。

历史老师正在讲拿破仑远征埃及。当他讲到在弗雷瑞斯登陆的时候,天色昏暗,一道闪电划过,响起雷声;一股尘土带着清新的气息从窗口涌了进来。两个爱拍马屈的女学生讨好地跑进走廊喊校役关窗,她们刚一开门,从门缝刮进来的一阵穿堂风把课桌上笔记本里的吸墨纸吹得在教室里乱飞。

窗户关好了,外面已经下起城市里才有的那种夹杂着尘土的脏雨。拉拉从笔记本上撕下一页纸,给同桌的娜佳·科洛格里沃娃写了几句话:

娜佳,我需要和母亲分开住。帮我找个报酬好一点的家

馆糊口吧。你认识不少有钱的人家。

娜佳用同样的方式回答了她:

我们正在替莉帕找家庭教师呢。到我家来吧,那可就

太妙了!你知道,我爸爸妈妈多么喜欢你

拉拉在科洛格里沃夫家里住了三年多。仿佛被一堵石墙挡住了,没人干扰和侵犯她,就连她极其疏远的母亲和弟弟也没来打扰她。

拉夫连季·米哈伊洛维奇·科洛格里沃夫是一位合乎潮流的大实业家,聪明而又有才能。作为一个财产可以同国库匹敌的大富翁,同时又是一个从平民中神话般地爬上来的人,他对这个衰朽的制度怀着十分的憎恨。他把秘密工作者藏在自己家里,替因政治问题而受审讯的人雇辩护律师;而且真像人们开玩笑所说的那样,他出钱资助革命,自己推翻作为私有者的自己,并在自己的工厂里组织罢工。拉夫连季·米哈伊洛维奇是出色的射手,一个酷爱狩猎的人,一九O五年冬季每逢礼拜天都到谢列伯良内森林和洛西内岛教工人纠察队射击。

这是个出类拔萃的人,他的妻子谢拉菲玛·菲力波夫娜是与他相称的配偶。拉拉对他们两人无比钦佩和敬重。他们全家人也喜欢她,把她当成亲人。

三年多来,拉拉一直过着这种无忧无虑的生活,直到她弟弟罗佳有事找她为止。罗佳学着纨绔子弟的派头摇晃着两条长腿,而且为了更显得傲慢,说话还带鼻音,故意拖长声调。他告诉她,他们这期毕业的土官生凑了钱准备给军校长官买纪念品,把钱交给了他,请他采购。但前天他把这笔钱输了个精光。话刚说完,罗佳就把他那瘦长身子往椅子上咕步一倒,哭了起来。

拉拉听到出了这种事,浑身发凉。罗佳哽咽着说下去:

“昨天我上维克托·伊波利托维奇那儿去了。他拒绝同我谈这件事,但他说如果你有这种愿望的话……他说,尽管你已经不再喜爱我们大家了,可是你对他仍有极大的权利……拉罗奇卡……

你只要说一句话就行了……你明白,多么丢人,这有损土官生的荣誉呀!……上他那儿去一趟,对你又算得了什么,请求他……

你总不至于让我用鲜血去洗刷输掉的那笔款子吧。”

“用鲜血洗刷……士官生的荣誉。”拉拉气愤地重复着他的话,一面在屋里激动地走来走去。“我不是土官生,我没有荣誉,怎么摆布我都行。你知道不知道你让我干的是什么事?你仔细想过没有,他向你建议的是什么?我一年一年,没完没了地干活,努力向上,连觉都睡不足,可他来了,毁掉一切不当一回事。见你的鬼去吧。开枪自杀吧,随你的便。这和我有什么相干?你需要多少钱?”

“六百九十多卢布,说个整数就是七百。”罗佳有点犹豫地说。

“罗佳!办不到,你简直疯了!明白你说的是什么吗?你真的输了七百卢布?罗佳!罗佳!你知道不知道,一个像我这样的普通人要多长时间才能靠自己诚实的劳动积攒下这个数目?”

停了一会儿,她向对待陌生人那样冷冰冰地补充了一句:

“好吧,我试试看。你明天再来。把你准备自杀用的手枪也带来。你把手枪转让给我,别忘了多带几颗子弹来。”

她从科洛格里沃夫那里弄到了这笔钱。

拉拉在科洛格里沃夫家里做事并没有妨碍她的学业,从女子中学毕业后,又进了师范专修班,学习很出色,再过一年,即一九一二年,便要毕业了。

一九—一年春天,拉拉所教的女学生莉帕奇卡也中学毕业了。她已经有了未婚夫,~个出身于富裕而有教养人家的年轻工程师弗里津丹柯。父母都赞成莉帕奇卡的婚事,但反对她过早结婚,劝她再等几年。为此发生了争吵。莉帕奇卡是全家的掌上明珠,被娇惯得十分任性。她同父母大吵大闹,跺着脚哭喊。

这个家庭把拉拉当成亲人一样看待,已经忘了她替罗佳借的债,从未有人提起过。

如果没有经常的开销,拉拉早就把钱还清了。她向别人隐瞒了这项开销的用途。

她瞒着帕沙给他被流放的父亲安季波夫寄钱,还资助他时常害病的呼呼叨叨的母亲。另外,她还更加秘密地设法减轻帕沙的个人开销,背地里替他向房东贴补食宿费。

年纪比拉拉稍小一点的帕沙,狂热地爱着她,样样事都对她百依百顺。按照她的坚决主张,帕沙读完职业中学后就专心一意地补习拉丁文和希腊文,准备进大学语文系。拉拉希望明年他们俩通过国家考试后就结婚,然后到乌拉尔的一座省城去教书,当男子中学和女子中学的教师。

帕沙住的房间是拉拉亲自在艺术剧院附近卡梅尔格尔斯基街上一幢新改建的房子里替他租下的,房东夫妇都是性情温和的人。

一九—一年的夏天,拉拉最后一次跟科洛格里沃夫一家到杜普梁卡去度假。她喜爱这个地方胜过主人,达到忘我的地步。大家都清楚地知道这一点,因此每年夏天到那里旅游的时候,对拉拉有一种默契。当那列把他们载来的被煤烟熏得乌黑的闷热的火车开走后,在一片香气四溢、令人如醉如痴的静滋中,拉拉就会激动得话都说不出来。在从小火车站把行李装上大车的时候,大家总让她一个人步行到庄园去。从杜普梁卡来的车夫穿着一件坎肩,肩膀下面露出红衬衣的两只袖子,一路向坐在车上的老爷和太太讲述上个季度当地的新闻。

拉拉沿着铁路路基在一条由朝圣的香客踩出来的路上走着,然后拐进一条通到树林子里去的小径。她不时停下脚步,眯起眼睛,呼吸着旷野中弥漫着花香的空气。这里的空气比父母更可亲,比情人更可爱,比书本更有智慧。霎时间,生存的意义又展现在拉拉面前。这时她领悟到,她活在世上为的是解开大地非凡的美妙之谜,并叫出所有的事物的名称来,如果她力不胜任,那就凭借着对生活的热爱养育后代,让他们替她完成这项事业。

这~年的夏天,由于拉拉担当的工作过重,来的时候已累得筋疲力尽了。她心绪不大好,变得神经过敏,这是先前所没有的。这个特点使她变得心胸狭窄,而她的性格一向是开朗而不拘小节的。

科洛格里沃夫夫妇不放她走。她在他们这里仍然受到先前那样的关怀。但自从莉帕自立以后,拉拉便认为自己在这个家庭里是多余的人了。她谢绝了薪水,他们却硬要她收下。她很需要钱用,但寄居在人家又领一份干薪是难为情的,实际上也是办不到的。

拉拉感到自己的处境虚伪而难堪。她觉得别人把她当成累赘,只不过木表露出来而已。她很想随便跑到什么地方去,能摆脱自己目前的处境和科洛格里沃夫一家就行,但依照她的处世原则,离开之前必须还清借债,不过目前又没有地方能筹到那笔款项。她觉得自己成了罗佳愚蠢的过失——输掉大家的钱的人质了,并由于无能为力的愤慨而坐立不安。

她总感到受轻视的征兆。如果科洛格里沃夫家里的熟人对她过分关切的话,那就意味着他们把她当成唯命是从的“女学生”和容易弄到手的女人。要是人家不去打扰她,那又证明把她当成微不足道的人,无人理睬。

一阵阵的忧郁情绪并没有妨碍拉拉同许多到社普梁卡做客的人一起娱乐。她游泳,荡舟,参加夜晚在河对岸的野餐,同大家一起放烟火和跳舞。她参加戏剧爱好者的演出,特别热衷于短统毛瑟枪的射击比赛,并认为最好用的还是罗佳的那把轻巧的左轮手枪。她用这支枪射击几乎弹无虚发,以致开玩笑地惋惜因为自己是个女人所以不能挑起决斗。然而拉拉越是玩得开心,心里越是感到难过。她自己也不知道究竟需要什么。

回到城里以后,这种感觉变得更加强烈。在拉拉的郁闷不乐当中又掺杂了同帕沙的小小争执(拉拉避免和他发生剧烈争吵,因为把他看成是自己最后的倚靠)。最近帕沙有点自以为是,言谈话语之间所表现出的那种教训人的口吻,让拉拉觉得又可笑又可气。

帕沙、莉帕、科洛格里沃夫夫妇和那笔钱——所有这一切都在她脑海里翻腾。生活使她厌倦。她几乎要发疯了。她渴望抛开一切熟悉的和体验过的,另外建立一种新的东西。在这种心请下,她终于在一九—一年的圣诞节作出了一项致命的决定。她决心立刻离开科洛格里沃夫家,自己去过独立而孤单的生活,所需要的钱向科马罗夫斯基去要。拉拉认为经过了已经发生的事以及随后她所争得的几年的自由,他应该拿出骑士的风度来帮助她,而且无需任何解释,不附带任何肮脏的条件。

十二月二十七日晚上,她抱着这个目的,到彼得罗夫大街去。出门时她把罗佳的左轮手枪上好子弹,打开保险,放进手笼里,准备一旦遭到拒绝、曲解或受到侮辱,就向维克托·伊波利托维奇开枪。

她异常惊慌地在充满节日气氛的街道上走着,对周围的一切都没注意。在她心里已然响起谋算好的那一枪,至于瞄准的究竟是谁倒完全无所谓。她能意识到的唯有这一声枪声,一路上都能听到它。这是射向科马罗夫斯基、射向她自己、射向自己命运的一枪,同时也是射向杜普梁卡林间草地上那棵树干上刻着靶标的柞树的一枪。

“别碰手笼。”她对惊讶得哎呀一声、伸手帮她脱衣服的埃玛·埃内斯托夫娜说。维克托·伊波利托维奇不在家,但埃玛·埃内斯托夫娜仍然劝拉拉脱掉皮大衣,到屋里去。

“不行,我还有急事呢。他在哪儿?”

埃玛·埃内斯托夫娜告诉拉拉,他参加圣诞节晚会去了。拉拉手里拿着记下地址的纸条,从那道阴森森的、让她清楚地想起一切的、窗上刻着彩色家徽的楼梯跑下来,立刻奔向位于面粉镇的斯文季茨基家。

直到现在,她第二次来到户外,才仔细朝四外看了看。现在是冬天。这里是城市。已经到了晚上。

天气冷得要命,路面覆盖着一层厚厚的黑色的冰,仿佛碎碑酒瓶的瓶底。天冷得连呼吸都很困难。弥漫着灰霜的空气,就像拉拉围着的那条结了冰的毛围巾那样扎人,往嘴里钻,用浓密的鬃毛刺人的脸。拉拉走在空荡荡的街上,心剧烈地跳动。沿路的茶室和酒馆从门里往外冒着蒸气。从雾里不断显出过路人的冻得像香肠一样通红的面孔,还有身上挂着冰凌的马匹和毛茸茸的狗的嘴脸。房屋的窗子被厚厚的雪蒙住,仿佛刷了一道白灰;从不透明的窗玻璃后面闪现出圣诞树色彩缤纷的反光和欢乐的人的影子,就像从屋里映到幻灯前白幕布上、给街上人看的不清晰的图像。

拉拉走到卡梅尔格尔斯基大街站住了。“不能再瞒住他了,我受不了啦。”她几乎说出声来,“上楼去把一切都告诉他。”她镇静下来之后,想了想,推开很有气派的沉重的门。

帕沙用舌头顶起腮帮,对着镜子刮脸,然后戴上硬领,使劲把弯曲的领钩扣进浆硬的胸在扣环里去,由于过分用劲儿,脸涨得通红。他正准备出去做客。他是一个心地单纯、缺乏社会经验的人,因此拉拉没敲门便进来,并且撞见他衣冠不整的样子,弄得他不知所措。但他立刻觉察到拉拉非常激动。她两腿发软,进门的时候腿在裙子里迈不开步,仿佛膛水似的。

“你怎么啦?出了什么事?”他惊慌地问道,迎着她跑过去。

“坐到我旁边来。就这样坐下,不用穿上衣了。我还有事,马上就得走。别碰我的手笼。等一等。你先转过身去呆一会儿。”

他照办了。拉拉穿的是一套英国式的服装。她脱掉上衣,把它挂到钉子上,再把罗佳的左轮手枪从手笼里拿出来放进上衣口袋,然后重新坐在沙发上,说道:

“现在可以看了。点上蜡烛,把电灯关掉。”

拉拉喜欢在烛光下面谈话。帕沙总为她准备着整包没拆封的蜡烛。他把蜡台上的蜡烛头换上一支新的,放在窗台上点着。沾着蜡油的火苗噼啪响了几声,向周围迸出火星,然后像箭头似的直立起来。房间里洒满了柔和的烛光。在窗玻璃上靠近蜡头的地方,窗花慢慢融化出一个圆圈。

“帕图利亚,你听我说,”拉拉说,“我有件很为难的事,你得帮我摆脱出来。你别害怕,也别问我,但要放弃咱们跟别人一样的想法。今后不能再无忧无虑了。我永远处于危险之中。如果你爱我,不愿看到我毁灭的话,那咱们就赶快结婚吧,不要再拖延了。”

“这是我一向盼望的,”他打断了她的话,“你赶快走个日子,无论哪天我都乐意。可你得跟我说清楚,你究竟出了什么事,别用猜谜折磨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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