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常欲语其胸中之秘密,或有欲语而语之者,或有欲勿语而语之者。虽有有心无心之差别,而要之,胸中之秘密,决不长隐伏于胸中,不显于口,则显于举动;不显于举动,则显于容貌。《记》曰:“夫微之显,诚之不可揜如此乎。”吁,可畏哉!盖人有四肢五官,皆所以显人心中之秘密,即肢官者,人心之间谍也,告白也,招牌也。其额蹙蹙,其容悴悴者,虽强为欢笑,吾知其有忧;其笑在涡,其轩在眉者,虽口说无聊,吾知其有乐。盖其胸中之秘密,有欲自抑而不能抑,直透出此等之机关以表白于大庭广众者。述怀何必三寸之舌,写情何必七寸之管,乃至眼之一闪,颜之一动,手之一触,体之一运,无一而非导隐念、述幽怀之绝大文章也。

西儒哈弥儿顿曰:“世界莫大于人,人莫大于心。”谅哉言乎!而此心又有突如其来,莫之为而为,莫之致而至者。若是者,我自忘其为我,无以名之,名之曰“烟士披里纯”(Inspiration)。“烟士披里纯”者,发于思想感情最高潮之一刹那顷,而千古之英雄豪杰、孝子烈妇、忠臣义士,以至热心之宗教家、美术家、探险家,所以能为惊天地泣鬼神之事业,皆起于此一刹那顷,为此“烟士披里纯”之所鼓动。故此一刹那间不识不知之所成就,有远过于数十年矜心作意以为之者。尝读《史记·李广列传》云:“广出猎,见草中石,以为虎,射之,中石,没羽;视之,石也;因复更射之,终不能复入石矣。”由此观之,射石没羽,非李将军平生之惯技,不过此一刹那间,如电如火,莫或使之,若或使之,曰惟“烟士披里纯”之故。马丁·路得云:“我于怒时,最善祈祷,最善演说。”至如玄奘法师之一钵一锡,越葱岭,犯毒瘴,以达印度;哥仑布之一帆一楫,凌洪涛,赌生命,以寻美洲;俄儿士蔑之唱俚谣,弹琵琶,以乞食于南欧;摩西之斗蛮族,逐水草,以徘徊于沙漠;虽所求不同,所成不同,而要之皆一旦为“烟士披里纯”所感动所驱使,而求达其目的而已。虑骚尝自书其《忏悔记》后,曰:“余当孤筇单步旅行于世界之时,未尝知我之为我。凡旅行中所遇百事百物,皆一一鼓舞发挥我之思想。余体动,余心亦因之而动,余惟饥而食,饱而行,当时所有于余之心目中者,惟始终有一新天国,余日日思之,日日求之而已。而余一生之得力,实在于此。”云云。呜呼,以卢骚心力之大,所谓放火于欧洲亿万人心之火种,而其所成就,乃自行脚中之“烟士披里纯”得来。“烟士披里纯”之动力,诚不可思议哉!

世之历史家、议论家往往曰:英雄笼络人。而其所谓笼络者,用若何之手段,若何之言论,若何之颜色,一若有一定之格式,可以器械造而印板行者。果尔,则其术既有定,所以传习其术者亦必有定,如就冶师而学锻冶,就土工而学抟埴;果尔,则习其术以学为英雄,固自易易;果尔,则英雄当车载斗量,充塞天壤。而彼刻画英雄之形状,传述英雄之伎俩者,何以自身不能为英雄?噫嘻,英雄之果为笼络人与否,吾不能知之。借曰笼络,而其所谓笼络者,决非假权术,非如器械造而印板行,盖必有所谓“烟士披里纯”者,其接于人也,如电气之触物,如磁石之引铁,有欲离而不能离者焉。赵瓯北《二十二史札记》论刘备曰:“观其三顾诸葛,咨以大计,独有傅岩爱立之风。关、张、赵云,自少结契,终身奉以周旋,即羁旅奔逃,寄人篱下,无寸土可以立业,而数人者患难相随,别夫贰志,此固数人者之忠义,而备亦必有深结其隐微而不可解者矣。”岂惟刘备,虽曹操,虽孙权,虽华盛顿,虽拿破仑,虽哥郎威儿,虽格兰斯顿,莫不皆然。彼寻常人刻画英雄之行状,下种种呆板之评论者,恰如冬烘学究之批评古文,以自家之胸臆,立一定之准绳。一若韩、柳诸大家作文,皆有定规,若者为双关法,若者为单提法,若者为抑扬顿挫法,若者为波澜擒纵法,自识者视之,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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