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邱里?白罗在向他的秘书李蒙小姐口授。

“承蒙您的厚爱,万分感谢,不过非常遗憾我不能不向您禀告……”

电话铃响,李蒙伸出一只手去接。“喂,您哪位?”她用手将听筒盖住对白罗说:

“是奥立佛太太。”

“喔……奥立佛太太,”白罗说。他此刻实在不愿别人打扰,不过他仍自李蒙小姐手中接过电话。“哈罗,”他说:“我是赫邱里?白罗。”

“呵,白罗先生,真高兴你在!我替你找到她了!”

“对不起,你说什么?”

“我替您找到她了!你那个女郎。你知道,就是那个杀了人或是以为自己杀了人的那个。她自己也在谈呢,说了好多。我想她脑子有问题,不过现在先别谈这个。你要不要来见她?”

“你现在在什么所在,亲爱的夫人?”

“在圣保罗大道与美人鱼剧场之间这一带。卡索甫街,”

奥立佛太太说着突然在电话亭中往外头望了望。“你看你能不能尽快赶来,他们在一家餐室里。”

“他们?”

“喔,她跟那个可以称为不相配的男朋友。他其实挺不错的,对她也好像很喜欢,我真不懂是为了什么。人有时候真怪。好了,我不要多说了,我要赶回去,我在尾随他们。是这样的,我来到餐厅一下子看见他们在那儿。”

“喔?你真精明,夫人。”

“不,倒不见得。我这全是运气好,我是说,我随便走进一家小餐室,正好那女郎坐在那儿。”

“呵,那么你至少运气很好,这也很重要的呢。”

“我坐在他们后面的一张桌子,她背朝着我。反正我想她没认出我来。我把头发弄了弄。总之,他们两个人讲话就好像全世界一个人也没有似的。后来,他们又点了——土司烤豆——(我受不了土司烤豆,我老想不通怎么会有人喜欢吃)——”

“不要说土司烤豆了。继续说,你把他们丢下就来打电话给我了,对不?”

“是呀。因为土司烤豆是要费时候作的。我现在就赶回去,也许就在餐室外头看着。

反正你快点赶来吧。”

“这个餐室叫什么名字?”

“叫美好荷兰草——可是看起来一点也不美好,倒是怪脏的,不过咖啡挺不错的,”

“别说了。快回去,我随即赶到。”

“好极了。”奥立佛太太说完就挂上了电话。

李蒙小姐一向做事效率很高,她在他之先跑到街上去,叫了辆计程车在旁边等。她没有发问也没表示好奇。她也没问白罗他走后她应该作什么工作。她不用问他,她知道自己该做什么,而且从没有做错的时候。

白罗很顺利地到达卡索甫街角。他下了车,付了车资,四下望了望。他看见了美好荷兰草餐室,但无论奥立佛太太乔装得多巧妙,他在附近也找不到一个长得像她的人。

他走到街尾又折了回来,还是没有奥立佛太太的影子。因此,如果不是吊住了他们胃口的那一对离开了餐室,奥立佛太太去跟踪了,那就是——他来到餐室的门口。因为里头热雾太大,从外头是看不清楚什么的,于是他轻轻推开门走了进去,他的目光四下里瞄了一下。

他立刻看见曾去看过他的那个女郎正坐在一张早餐桌上,她一个人坐在靠墙的桌子上。她抽着一支香烟,眼睛往前直视。她似乎迷失在沉思里了。不是,白罗心想,绝不对,她好像根本没有想什么,该说是她陷入了遗忘症里了。她人好像在千里之外。”

他穿过餐厅,坐在面对她的椅子上。她抬头看了看,他感到一阵欣慰,因为至少她还认识他。

“我们又碰面了,小姐,”他欣然说道:“我看你还认得我。”

“是的,是,我认得你。”

“能被一位只见过很短暂的一面的小姐认出来,真是令人欣慰的事。”

她仍是一语不发地看着他。

“请问,你怎么认识我?是怎么认出来的?”

“你的胡须,”诺玛立即答道:“不会是别人的。”

对这样的观察他又感到一阵快意,一如往常在同样的场合下,他骄傲而虚荣地摸了摸胡须。

“呵,对的,很对。像这样的胡须还真不多见。很好的胡须,嗯?”

“是的——呃,我想是很不错。”

“呵,也许你对胡须不是行家,不过,我可以告诉你,芮斯德立克小姐——诺玛?芮斯德立克小姐,对吧?我这胡须是非常不错的。”

他刻意在说她的姓名时下了点功夫。因为起先她看四周的眼神是那么茫然,那么辽远,他恐怕她不会注意到。她却注意到了,而且十分吃惊。

“你怎么知道我的姓名的?”她说。

“的确,你那天早晨来见我时,并没有告诉我的仆人你的姓名。”

“那你怎么晓得?你到底是怎么知道的?谁告诉你的?”

他看出了她的警戒与恐惧。

“一位朋友告诉我的,”他说:“朋友有时候是很有用的。”

“是谁?”

“小姐,你不愿意告诉我你的秘密。我,同样地,也喜欢保守自己的秘密。”

“我想不出你怎么可能会知道我的姓名。”

“我是赫邱里?白罗,”白罗以一惯的庄严口气说道。然后,他等她发话,只坐着一径对着她温和地微笑。

“我——”她开了口,又停住了。“——要——”她又停住了。

“那天早上我们没谈到什么,这我知道,”赫邱里?白罗说:“你只不过对我说你杀了人。”

“喔,那个!”

“是的,小姐,那个。”

“可是,我当然说的不是真的,我根本没那个意思,我只是在开玩笑。”

“真的吗?你一大早来看我,还是我早餐的时刻。你说很紧急,所以紧急是因为你可能杀了人,你这叫作开玩笑吗,呃?”

一名在转来转去的女服务生很注意地看了白罗一眼,突然跑到他跟前,递过了他一只用纸折的小孩子洗澡时玩的帆船。

“这是给你的吧?”她说:“白罗先生?一位女士留给你的。”

“呵,是的,”白罗说:“你怎么知道我是谁?”

“那位女士说看了你的胡子就会认识的。她说我一定不曾看见过这样的胡须的,说的可真一点不假。”她盯着他的胡子又加了最后那一句。

“好,多谢了。”

白罗接过那只帆船,打开又展平了;他见上面匆忙中用铅笔写着:“他刚走。她还在,我把她交给你了,我要去跟定他。”上面签了雅兰的名字。

“喔,是的,”赫邱里?白罗说着将纸条折起,放入自己口袋里。“我们刚谈到哪儿啊?我想,是谈你的幽默感吧,芮斯德立克小姐。”

“你只知道我的名字——或是关于我的事你全都知道?”

“我知道一些你的事。你是诺玛?芮斯德立克。你的住址是波洛登公寓六十七号。

你家住址是长麓克洛斯海吉斯。你在那儿与父亲、继母、一个老舅公,还有——一个陪伴照顾他的小姐。你看。我的消息蛮灵通的吧。”

“你一定派人跟踪我了。”

“不,没有,”白罗说:“完全没有,这点我可以信誉保证。”

“可是,你不是警察,不是吧?你没有说过你是。”

“我不是警察,不是。”

她的疑惧与厌弃松懈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她说。

“我并不是在促请你聘用我,”白罗说:“这方面您早说过我太老,也许你的说法不错。不过,既然我已经知道你是谁也知道一些你的事情,我以为我们未尝不可和气地一块谈谈你现在发生的一些烦恼。你不要忘记,上了年纪的人虽然说行动不快,却有许多可供吸取的经验。”

诺玛仍是满心怀疑地望着他,还是那副睁得大大的,令白罗很感不安的眼神。

但是,她似乎逃身乏术了,此刻,至少按白罗的判断,她好像要倾诉一番。不知是什么理由,白罗永远是一个容易让人交谈的人。

“他们认为我有精神病,”她直截了当地说:“而我——也觉得自己有精神病、疯了。”

“这就太怪了,”白罗很轻松地说:“这种情形,名堂多得很,而且都很堂皇。心理分析专家、心理学家们都会轻快地脱口而出。不过,你说的有精神病,只能说是一般普通人心中的印象。再说,你有精神病又怎么样呢?或是你看着像有精神病,你以为你有精神病,甚至你可能是有精神病,又怎么样呢。这并不是说情况很严重呀。这是人受了很多折磨才引起的,通常只要治疗适当,是很容易治好的。发作的原因是因为心理的压力太大,太多烦恼,为了考试用功得太厉害,情感上太钻牛角尖,在宗教上信仰太深,或是缺乏一种宗教信仰,也或许有很好的理由恨上了父亲或是母亲!或者,当然了,也许在爱情上遭受了挫折。”

“我有个继母。我恨她,我也很恨我父亲。这还不够吗?是不?”

“不论恨哪个,都是很寻常的事,”白罗说:“我想,你一定很爱自己的生母。她离婚了还是过世了?”

“死了。她两、三年前死的。”

“你非常爱她?”

“是的,我想是的。我是说我当然很爱她。她是个不中用了的人,你懂的,她常常要到疗养院去。”

“你父亲呢?”

“父亲在那之前就长年在海外。他在我五、六岁的时候就到南非去了。我想他要跟我妈离婚,可是她不肯。他去南非搞矿产生意。反正,他在圣诞节时候总会写信给我,寄圣诞礼物或请人带些东西给我,就仅此而已。所以对我来说,他好像并不真地存在。

他在大约一年之前回来,因为要料理我伯父丧事以及许多财务上的事。他回家来时,他——他就带了这个新太太回来了。”

“你就忍受不了这个事实了。”

“是的,我受不了。”

“可是,那时你母亲已经去世了。你该知道,一个男人再婚也是很普通的事。尤其是他与太太分离已经那么久了。他带回来的这个太太,是不是他以前要跟你母亲离婚想再娶的那个女人?”

“喔,不是,这个女人很年轻的,她也很漂亮,而且摆出一副我父亲是她一个人的那种气势!”

她停顿了一下,又用一种全然不同有如孩子般的语气说:“我以为他这次回来喜欢的会是我,对我特别关心——可是她却不许他这样。她反对我,她要把我挤出去。”

“可是在你这个年纪,这不要紧呀。这不是很好嘛。你现在并不需要任何人照顾。

你可以自立谋生,好好地享受人生,选择自己的朋友——”

“在我们家,你是不晓得的!我指的是选我自己的朋友。”

“如今女孩子在挑选朋友方面,难免要忍受别人的评论的。”白罗说。

“现在一切都不一样了,”诺玛说:“我父亲跟我五岁时记得的全不同了。他以前常陪着我玩,成天跟我玩,他也很欢天喜地的。他现在一点也不愉乐了,他成天发愁也很凶——完全变了。”

“我猜,这大概已是十五年前的事了,人是会变的。”

“可是人就该变得这么厉害吗?”

“他的外貌变了吗?”

“没有,那没有。喔,一点也没有。要是你看见他座椅后挂的画像,虽然是很年轻的时候画的,可是跟他现在一模一样,可是又全不是我所记得的他。”

“可是你该知道,亲爱的小姐,”白罗柔声地说:“人绝不会像你所记得的那样。

随着岁月,你把他们想作你心中所盼的那样,也像你以为你记得的那样。要是你要记得他们该是和蔼、快乐与英俊,你会把他们想得远远超过了实在的情况。”

“你这么想吗?你真这么想吗?”她沉默了片刻,突然脱口而出:“那么你看我为什么要杀人呢?”这个问题其实来的很自然。早就在他们之间存在了。白罗感到,他们至少来到紧要关头了。

“这就可能是个有意思的问题了,”白罗说:“而且也可能有很耐人寻味的理由的。

能回答你这个问题的该是医生,那种有这方面知识的医生。”

他反应得非常快。

“我不要看医生。我绝不要去看医生!他们要把我送去看医生,然后把我关进一个好寂寞的地方,再也不放我出来了。我才不要去那种地方。”她现在挣扎着想要站起来。

“我是不能送你去的!你不必惊恐。你可以完全照自己的心意去找一个医生。你可以把你跟我说的事告诉给他听,你可以问他是怎么回事,他也许会给你说出个原因的。”

“大卫也是这么说的。大卫也是这么说我应该去,可是我想——我想他不了解。我一定得告诉医生——我也许想要干一些事……”

“你怎么会这么想呢?”

“因为我常常记不得我做过的事——或是我身在何处。我会一下子迷失一个钟头——两个钟头——我什么也不记得。我有一次在走廊上——在一个门外,她的门外的走廊。

我手里拿着一个东西——我也不知道是从哪儿弄来的。她朝着我走过来——可是她靠近我的时候,她的脸却变了,根本不是她。她变了另外一个人。”

“你记得的可能是个恶梦。人在梦中,是会变作另一个人的。”

“我不是作恶梦。我把手枪拾了起来——是落在我的脚边的。”

“在走廊上?”

“不,是在天井里。她过来从我手中拿走了。”

“谁拿走了?”

“克劳蒂亚。她带我上了楼,给了我一些苦东西,叫我喝下去。”

“那时你的继母在哪里?”

“她也在那儿——不,她不在。她在克洛斯海吉斯。或许在医院里。就是在医院里他们发现她被人下了毒——还说是我下的。”

“不一定是你——也可能是别人。”

“又会是谁呢?”

“也许——是她丈夫。”

“父亲?父亲怎么会要毒死玛丽呢?他对她忠心极了,迷她迷得要死!”

“家里还有旁人,不是吗?”

“罗德立克老舅公?胡扯!”

“这很难说,”白罗说:“他也许心理错乱。也许认为毒死一个美丽如女间谍的女人是他应尽的义务。谁晓得呢。”

“那才真有意思了呢,”诺玛说,她一时似乎放开了心情,说话的语气非常自然。

“罗德立克舅公的确在上次大战中涉入许多间谍的事。还有谁在家里?苏妮亚?我想她或许能作个美丽的间谍,可是不是我想像中的那类。”

“的确,好像没有什么理由要她毒死你的继母。我想也许是佣人或是园丁?”

“不会,他们只是偶尔来一来。我想不会——反正他们是不会有什么理由的。”

“也许是她自己下的毒。”

“自杀,你是说?就像那另外一个一样?”

“是一种可能。”

“我无法想像玛丽会自杀,她这个人太理智。再说,她为什么要自杀?”

“是呀,依你的看法是,如果她要自杀,她会把头伸进瓦斯烤箱里,或是把床铺好,安安稳稳躺下去,然后服下大量的安眠药。对不对?”

“这个,这至少更自然一点。所以说了,”诺玛很认真地说:“那一定是我了。”

“啊,”白罗说:“这我倒觉得很有兴趣。好像是,你简直情愿这该是你,你喜欢这种想法:是你自己的手下了这种或那种致人于死的毒剂。不错,你一定很喜欢这种念头。”

“你怎么敢说这种话!怎么可以?”

“因为我认为的确如此,”白罗说:“否则,为什么你可能杀了人的这种念头使你感到这么刺激,这么快意?”

“你胡说。”

“才怪呢。”白罗说。

她拿起手提包,伸出颤抖的手指在里头摸索。

“我不要在这儿听你对我说这种可怕的话。”她向女服务生打了个手势,她过来在账本上写了写,撕下之后,放在诺玛的盘子旁边。

“请让我来。”赫邱里?白罗说。

他敏捷地抽过账单,想要自口袋中取出钱包。那女郎又把账单抢了回去。

“不要,我不要你付我的账。”

“随你的便吧。”白罗说。

反正他已经看到他要看的东西了,账单是写两个人付的。因此,外貌华丽的大卫似乎并不反对由痴爱他的女孩子来付他的账。

“喔——原来今天请朋友吃晚早餐的是你呀。”

“你怎么晓得我是跟朋友一道的?”

“我告诉你,我知道的事可不少呢。”

她将硬币放在桌上站起身来。“我要走了,”她说:“我不准你跟踪我。”

“我看我也跟不上,”白罗说:“你该还记得我这大把年纪。要是你在大街上跑,我是准追不上你的。”

她起身朝门口走去。

“你听见没有?你不准跟着我。”

“你至少可以让我为你开门吧,”他摆了一个很漂亮的姿态说道:“再见了,小姐。”

她怀疑地瞄了他一眼就朝街头快步走去,不时还回过头来查看。白罗站在门口望着她,但并没有加紧脚步去追她的企图,等到看不见她的身影时,他又回入了餐室里。

“这究竟是怎么一码子事?”白罗自言自语道。

那名女服务生朝他走了过来,一脸的不高兴。白罗重新在椅子上坐了下来,为了安抚她,叫了一杯咖啡。“事情的确有些蹊跷,”他喃喃自语着:“不错,的确有些蹊跷。”

一杯米黄色的液体放到了他的面前,他啜了一口,作了一个苦脸。

他在想,不知此刻奥立佛太太在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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