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好好地休息了一会儿。由于我摆脱了希望的烦恼,确认我这样做是逐渐地在失去一切希望,觉得过去的事情对我来说已经是没有什么意义,因此,我尽量使我完全处在一个开始生活的人的境地。我心里想,实际上我们永远都仅仅是在开始,在我们的生活中,除了连续的眼前的时刻以外,便没有其他的联系;而在眼前的时刻中,始终要把采取行动的时刻当作第一个时刻。在我们的生命的每一个时刻,我们都在死亡和诞生,死亡能给我们带来什么好处呢?如果说除了将来的事情以外,其他的事情对我们是没有什么意义的,那么,我们就只有根据未来才能断定我们是幸福还是不幸福了。用过去的事情来折磨自己,那就等于是无病呻吟,自寻烦恼。爱弥儿,你要做一个新人,对于你的命运,也象对你的天性一样,不能有更多的埋怨。你不幸的遭遇,都是虚幻的,渺茫的深渊已经把它们全都吞没了;但是,真实的东西,为你而存在的东西,是你的生命,你的健康,你的青春,你的理智,你的才智,你的美德,最后,如果你愿意的话,是你因为有了前面那些东西而取得的幸福。

我又开始工作,静静地等待着我头恼中的思想理出一个相当的条理,以便给我指出我应该做些什么;我把我现在的情况同过去的情况一加比较,我就感到坦然了:这完全是我的行为符合理智的好处,并不是由于经过的事情使然。如果一个人尽管有财产也不愉快的话,那么,只要他能够使他的心保持常态,则不论命运如何,他起码是能够心灵宁静的。不过,在一个有情感的人的心中,这种宁静的状态是不大牢靠的!他可以很容易地把他的心纳入常态,然而他却难于使它保持常态。正是在我认为我所有的决定都极其坚决的时候,我差一点儿把我的全部决定通通推翻。

我走进师傅的屋子,但是没有引起人们太大的注意。我的衣服始终是很朴素的,因为你曾经教导过我要衣着简朴;我的一举一动也不是那样装模作样的,一个到处都觉得很舒适的人,他的样子必然是很平易近人的,因此,他在一个木工师傅家里是不会引起人的注意的,反之,他到了贵族的家里,倒是会引起大家留心观察的。从我的装束看,人们觉得我不象一个工人,然而从我干活的手脚看,觉得我又好象是的确当过工人的样子,他们认为我曾经是小小地发过一点财,然后才堕落到现在又来干我的本行。一个堕落的小暴发户,是不会得到人家的看重的;我说我能干什么活,他们马上就答应我干什么活。突然,我发现他们一家人对我说话的语气都变了,由亲热变得很尊敬;人们在看我干活的时候都带着一种惊讶的样子;我在工场所做的东西(比师傅做的东西还好)得到他们的称赞;他们好象是在窥察我的一切动作和姿势似的;他们想用对待普通工人的办法来对待我,不过要想得到他们的这种待遇也是不容易的;他们也可能是出于尊重的缘故才没有给我高过普通工人的待遇。由于我心里在想事情,所以没有象往常一样立刻发现这种变化;不过我已经养成了细察形势的习惯,所以我不久就注意到我周围的情形,不用多久的功夫,我就看出,我在这些善良的人的心目中已经成了稀奇的人物,使他们很感兴趣。

我特别注意到:师傅的妻子老是那样目不转睛地看着我。对于跑江湖的人,女人是有权利带着好玩的样子看他们的。我使起凿子来,每凿一下,她就吓一跳。我发现:她看见我一点伤也不受,是非常吃惊的。“师娘,”我有一次对她说道,“我觉得你对我的技术是不相信的,你担心我对我这门手艺不精通吗?”“师傅,”她向我说道,“我认为你对于你的手艺是很精通的,不过,我想,你这一生当中是只有这几天才干这门活儿的。”一听这句话,我觉得他们对我是很有认识的,我想知道我是怎样被他们看出来的。弄清了许多神秘的情况以后,我才明白,两天以前有一个坐着马车的妇女在师傅的门口下了车,她不让人家告诉我说她想看我,她躲在一个镶着玻璃的门后面,从这里可以瞧见我在工场尽头处工作的情形;她跪在门后面,旁边有一个小孩子,她不时地把那个孩子紧紧地抱着,憋着声长长地叹一口气,流下一把一把的眼泪,她那种痛苦的样子,使所有看见的人都十分的感动;人们有几次看见她几几乎想跑进工场,看见她费了好大的劲才克制着自己,才压下了这种想法;末了,她更加全神贯注地仔仔细细把我看了一个很长的时间以后,突然站起来,抱着孩子,把孩子的脸紧紧地贴着她的脸,低声说道:“不,他永远不会使你失去你的母亲,走吧,我们用不着再呆在这里了。”说完就急急忙忙地走出去;之后,她在得到大家答应说闭口不向我谈这件事情时,她就登上马车,飞也似地走了。

他们说,由于他们对这位可敬的太太感到由衷的同情,因此他们不能不按照他们答应的话做,何况她还一再地要求他们遵守诺言;要是不履行诺言的话,他们是一定会后悔的;他们从她的装束,特别是她的相貌,一眼就可看出她是上流社会的人物,而且,从她的言谈和举止来看,她一定是我的妻子,而不会是别的什么人,因为,他们是怎么也不会把她当作我的姘妇的。

请你想一想当我记述这一段事情的时候,我是怎样的心情?所有这一切说明了多少问题啊!为了寻找我的踪迹,心中是如何的焦急,花了多少功夫打听我啊!所有这些,是一个不再爱我的人做得出来的吗?旅途是多么辛苦!是多么高尚的动机促使她这么长途跋踄!她看见我在做什么事情!啊!这不是第一次了,不过那时候她不是跪着看我,她也没有一把一把地流眼泪。啊,幸福的日子,幸福的日子!这个天使变成了什么样子?……不过,这个女人到这里来做什么呢?……她把她的儿子……把我的儿子也带来了……为什么?……她是来看我,向我说什么话吗?……为什么又悄悄地走了呢?她是来奚落我吗?……为什么又流眼泪呢?这个负心的女人,来看我的目的何在呢?趁我受苦的时候来侮弄我吗?难道说她已经忘记了她对于我已经是没有意义了?我尽量从她这一次来看我的经过中挑她的岔儿,以便压制我心中产生的温情,打消我想去追赶这个不幸的女人的念头,这个念头,尽管我一再克制,也搅得我心绪不宁。然而,我依然停在那里不动。我认为,她这个行动除了表明她仍然爱我以外,不会有别的意义;尽管我做了这个假设,但也丝毫不能改变她促使我采取的决定。

我仔细地把她这次来的种种情况加以研究之后,特别是把她离开这里之前所说的最后那句话加以分析之后,我认为,我已经找到了促使她到这里来的动机,找出了促使她不让我看见而突然离去的原因。苏菲的话说得很简单,但是她所说的话使我的心受到了启发,使我恍然大悟。她说:“他永远不会使你失去你的母亲”,她担心我使孩子失去母亲,这就是促使她来的动机,她深深相信这种事情不会发生,这就是她之所以回去的原因。她是根据什么而有这种信心的呢?她看见了什么呢?爱弥儿泰然自若,爱弥儿在工作。爱弥儿在这种情况下丝毫没有为他的情欲所屈服,他所做的事情都是很合理的,她除了这两个结论以外,还能得出什么别的结论呢?使她同她的儿子分离,这个办法在她看来是不合理的,但是在我看来却是合理的。谁的看法不对呢?拿苏菲的话就可以判断这一点。的确,单单拿孩子的利益来说,这个办法本身是不是有什么可怀疑的地方呢?我只考虑到使孩子脱离他的母亲,但是也应当为失去孩子的母亲着想。这样看来是我错了。从一个母亲的手中夺走她的孩子,这个损失是没有办法补偿的,特别是在她那样的年龄,更是无法补偿的,这等于是为了报母亲的旧怨而拿孩子做牺牲;这是感情用事,而不是诉诸理智的行为,除非孩子的母亲是疯子或者是丧失了天性的人,否则是不能这样做的。苏菲正是我的儿子所需要的一个母亲,即使他可以得到另外一个母亲,那也是不如这个母亲好的。当我们不能共同抚养我们的孩子时,那就应当由她或我抚养了;否则,为了发泄我的怨气,就要使他成为孤儿。但是,从我目前所处的境地来看,我应当怎样处理我的儿子呢?我还有相当的理智,可以看出我能够做或不能够做的事情,虽然不能看出我应当做的事情。把这样一个年纪小小的孩子带到外地,或者,为了蔑视这个女人,我就亲自抚养给她看?啊!为了我的安全,我应该离开她愈远愈好。然而,把孩子交给她,又担心最后会终于把孩子的父亲也拉回去了。为了报我的仇,就让他单独在她那里好了,让他在这个不忠实的女人的一生中,每天使她想起以他为保证的幸福,使她想起失去的丈夫。

当然,从她手中夺走我的儿子,这个决定是我在一怒之下做出来的。只有在这件事情上,感情使我陷入了盲动,也只是在这件事情上,我才改变了我的决定。如果我家里的人按照了我的心意去做,苏菲也抚养了这个孩子,他就会生活得相当的好;但也有这样的可能:苏菲会因为我而死去的;或者安于做我的妻子,不再同另外一个人结合,要是这样的话,我就会失去我一生当中最美好的岁月,我们要用多少伤心的眼泪去洗刷我们的错误,然后才能通过我们的再次结合而忘记这些错误啊!

我们是如此地互相了解,所以,只要我能说出她预料到如果我们互相见面将产生什么后果,我就可以说出她突然离去的原因。我很有理智,但心地软弱,这一点她是知道的;我很清楚,这个高尚而骄傲的人甚至在做错事的时候也是十分刚强的。苏菲得到宽恕之后才回去,这是她绝不愿意的。她知道她的罪过是不会被人们遗忘的,她宁肯受人的惩罚也不愿意求人的宽恕;宽恕的做法对她是不相宜的,倒是加以惩罚反而使她难受的程度要少一些,更合她的心。她认为,即使能弥补她的过失,但也不能把它洗刷清白;即使受尽一切应受的苦,也不能公平地偿清她欠的债。正是这个缘故,她在坦率之中仍显得那样的果敢和粗犷;她向你,向我全家的人讲出她的罪过,但是绝口不谈一切可以原谅她和对她有利的理由;她是那样固执地隐瞒不讲,一字不提,以致我要等她死了以后才能知道这个理由。

由于她不再担心失去她的儿子,所以她也就不想要我对她说什么话。来感动我,等于是来败坏我;她愈不体面,她就愈要珍惜我的荣誉。苏菲可以成为一个犯罪的人,但是她所选择的丈夫是不应当有怯懦的表现的。只有她才有这种过分的自尊心,同时,也许也只有我才能看穿她这种心理。

即使在离开她以后,我也是很感谢她的,因为她使我明白了我出于报复之心而采取的这个决定是不明智的。她在这一点上,是因为观察错误才对我抱良好的看法的;不过我一加考虑,就觉得她的看法并不错;单单从我儿子的利益着想,我认为也应当把他交给他的母亲,我决定这样做了。由于我的看法已定,我便决定不让他可怜的父亲再遇到刚才经历的那一番危险。既然我不应该再接近她,我能不能远远地离开她呢?全靠她,全靠她这一次来,我才得到了这点启发;要按照这个启发去做,我就绝不能再呆在这里让她来第二次启发我。

必须逃走,这才是我应做的一件大事,是我从前面所讲的那一番道理推演出来的结论。不过,逃到什么地方?在这一点上我老是在那里考虑,我没有看到,地方的选择是一个极其次要的问题,因为,只要我能离开她就行了。既然是哪里都可以生或死,既然是我只能到哪里就生活在那里或死在那里,干吗要那样犹豫不决地考虑去的地方呢?经常暴露关心生活小事的天性,这表明我们的自爱心是多么的愚蠢!我对到哪里去隐居拿不定主意,其实,谁曾说过我到这个地方而不到那个地方是人类的一件大事,说我的体重将打破地球的平衡?如果我只从我的生存对我的同胞有什么价值这个角度来看待我的存在,我就不会这样急急不安地去探求我应尽的天职了,它们并不是我到哪里就跟到哪里的,喜欢自己的天职的人,是能够尽多少天职就尽多少天职的;我认为,不管我生活在什么地方,不管我处在什么环境,我都要努力尽我做人的使命;如果每一个人都是很合式地为自己而生活,就不会有人感到他需要什么人才能生存了。

明智的人是过一天算一天的,他在他的周围尽他每天应尽的天职。千万别超过我们的能力,别超出我们的生活。我唯一关心的是,我今天应该做什么,至于明天应该做什么,那还不知道咧。目前我应该做的事情是离开苏菲,我应该选择能使我马上就远远地离开她的道路。我们就按照这一条道路走吧。

我一打定了这个主意,就按照我的想法有次序地处理我留下的事情;我给你写信,给我家里的人写信,给苏菲本人写信。我一切都安排好了,但就是没有安排我自己的事情;我什么都不需要,我没有仆人,没有钱,没有行李,特别是没有什么愿望和心事,我单独一个人徒步行进。我在许多民族中间生活过,我航行了许多大海,走过了许多沙漠,东奔西跑地流浪了许多年,我感到惋惜的只有一件事情,然而,正是这件事情我是要逃避的。如果我的心让我得到宁静的话,我的身体就不会感到有所匮乏了。

书柬二

我喝了能使人忘掉往事的水,过去的一切已经从我的记忆中消逝,广阔的宇宙已经展现在我的眼前。这一段话是我在离开我的祖国的时候说的。提到我的祖国,我就感到赧颜,对于它,我心中怀抱的是轻蔑和恨,因为我是靠我自己而取得幸福和人家的尊敬的;我的祖国和它的邪恶的人民给予我的是灾祸,使我沦为牺牲,是耻辱,使我深深感到害羞。我打断了同我的国家的一切联系,我要把整个世界当作我的国家;只有不再做公民,我才能够成为一个世界的人。

在长长的旅途中,我们之所以觉得旅途是十分的艰难,完全是由于我们的终点很遥远的缘故;要是从我们目前所在的地方,一天就可以走到终点的话,我们就不觉得旅途艰难了;如果我们能够一天一天地走到世界的尽头,我们为什么要那样多赶路程呢?当我们把两端连起来看的时候,我们就埋怨这段距离是太长,觉得最好是一下就跳过去;可是没有想到,如果把这段距离分成一部分一部分地走,那就等于是在散步,而最后也是会达到终点的。旅行家们总是有自己的种种习惯、成规、偏见和人为的需要,因此,在他们周围可以说是有一个气圈把他们同他们所到的地方隔离起来,使他们觉得处处都同他们原来的地方有所不同,是两个世界。一个法国人总想把整个的法国都随身带着,当他缺少他在法国所有的某种东西时,他就不能用其他相等的东西来代替,就会弄得一筹莫展的。当他把眼前的东西同他过去的东西拿来一比较,不能照原来的样子做事的时候,他就觉得不舒服;在印度,如果他所睡的床不做得同他在巴黎的床一个模样,他就睡不着觉。

至于我,当我想逃避什么东西的时候,我就转过身去,同它背道而行,正如从前我在蒙莫朗锡镇的树林中同太阳的阴影背向而行一样。我在路上所走的速度虽然不快,但是,由于我的心很坚决,决不后退,所以就能够弥补速度不快这个缺点。走了两天,就走过了边境的关卡,而且在想办法通过关卡的时候,也有时间考虑我的事情。我愈走得远,便愈感到心情舒畅,在我逃脱了危险以后,我在路途中爱怎样走就怎样走了。就整个计划来说,我能够执行多少就执行多少,我唯一遵守的一条规定是:要顺风而行,我有时候走得快,有时候又走得慢,这要以我的健康、心情和体力为转移。我不是随身带着,而是我本身具有谋生的手段,因此,我既不愁没有车坐,也不愁没有东西吃。我也不担心遇到什么强盗,因为我的钱包和护照不是别的,就是我的两只胳臂,我的衣服就是我放东西的厨柜;对一个作工的人来说,这种衣服穿起来很舒服,即使穿旧了,也容易把它收拾得如同新的。由于我既不带着旅行家的那一套装备,也不象他们那样急急忙忙的样子,所以我就不会引起人家的注意;我走到哪里,人家都把我当成一个乡下人。在边境上被人家扣起来,这种事情是绝不会有的;即使是被扣起来,那也没有关系,我呆在那里一点也不着急,我在那里也能象在别的地方一样地劳动;如果要永远把我扣在那里的话,我呆一辈子也不难;由于我没有慌慌张张赶路的样子,结果,我想到哪里人家就可以让我到哪里。如果焦虑不安,好象有什么大事似的,那倒会引起人家的怀疑;一个人要是态度安详的话,那就会得到人家的信任的;当人们发现,怎么对我都不会使我生气,就会让我自由活动的。

当我找不到我这门手艺的工作时(这种情况是很少的),我就做其他的活儿。你已经使我得到了一个万能的工具。我有时候做农民,有时候做手工匠人,有时候又做艺术家,甚至有时候还能够做有才干的办事人;我到哪里都有拿出来应用的知识,不过,由于我不急于显示我的知识,所以是不是把它们拿出来使用,可以由我自己掌握。我所受的教育的成果之一是:我说我能干什么活儿,马上就会使别人相信我能专心干那种活儿,因为,我为人十分的单纯,有了一个职位就不觊觎另外一个职位。所以,我做事始终合乎身分,而人家也就会永远让我做下去。

如果我病了——象我这样性情的人,既不吃过量的饮食,也不过多地忧虑,不过多地劳累,不过多地休息,生病的时候是很少的--我就一声不吭地躺着,既不急于求医,也不怕死。动物生病的时候,就不吃东西,静静地呆在一个地方,或者病就好了,或者就死去;我也是这样做法的,而我的病也就好起来了。如果我不安于我的地位,如果我再三再四诉苦诉怨地纠缠人家,人家也许就会讨厌我,就不会象现在这样,看见我非常耐心便对我十分亲切和照顾。他们看见我不打扰任何一个人,看见我一点怨言也没有,他们反倒会对我表示关心,而这样的关心,要是我去苦苦求他们的话,他们反倒会拒绝的。

我曾经说过一百次,你愈是硬要人家这样那样地对你,你反而会愈使人家不理你;人家是喜欢自由行事的,其所以尽量对你好,是在于想取得应得的好处。求人家做好事,等于是占取人家的权利,向人布施等于是在还债;自私的人是宁肯白送人情而不愿意还债的。

我这样宛如香客似地长途跋涉,不象一个阔绰的旅行家那样,走到哪里都有一番排场,因此,人们也许会责备我,说我是一个流浪汉,在这种情况下,如果我有时候扪心自问:“我在做什么?我到哪里去?我的目的何在?”我自己就要这样反问:“我生下地来做了些什么?是什么原因促使我作这样一次只有到死才能结束的旅行?”我在执行我的使命,我站着我的地位,我将质朴天真地度过我这短暂的一生;我不在我的同胞中间做恶事,从而就等于是在他们中间做了一件巨大的好事;我满足人家的需要,也就满足了我自己的需要;我为他们效劳而决不损害他们,我给他们做出一个无忧无虑快快乐乐为人善良的榜样。我放弃了我的遗产,我也照样生活;我不做不公正的事,我也生活下去了;我不求人家的布施,我也能活命。我自己谋自己的衣食,对别人就有好处,因为人家是决不会无缘无故拿东西白送人的。

由于我不是要从头到尾记述我旅途的经过,因此我把一切只不过是一时的事情都略去不提。我到了马赛,为了按照我原来的方向继续前进,我登上了开往那布勒斯的船;坐船得付船钱,你早已给我准备好了,因为你曾经教过我船上的作业;在地中海开船,也不见得比在大西洋开船更难,约略地交谈几句,就把这两处开船的差别都弄清楚了。我做一名水手。这条船的船长是一个有背景的人,是敌方遣来的叛徒。他曾经被海盗捉住过,而且据说从海盗的手中逃了出来,没有被海盗发现。有几个那布勒斯的商人又叫他做另一条船的船长,这一次是他担任船长以来的第二次出海航行;谁愿意听,他就愿意讲他一生的故事,他是如此地爱夸耀自己,以致你只要做出喜欢听他的样子,他就会把你当做知心。他的爱好,也和他所讲的奇遇一样,是十分的古怪:他时时刻刻都在想办法使他的船员开心,分散精力;在他的船上有两门旋转炮,他成天打炮;夜里,他通宵放枪;我从来没有见过哪一条船的船长是象他那样的快乐。

就我来说,我感到高兴的是:我在航海的技术上得到了锻炼;当我不值班的时候,我也很少离开岗位或船舵。我专心操作,就弥补了我的经验之不足;我不久就发现,我们的船大大地向西方逸出了航线。罗盘的方位线并不错,但是在我看来,太阳和星星的运行同罗盘所指的方位是如此的大不对头,以至我觉得,罗盘针必然是发生了巨大的偏差。我把这种情况告诉船长,他胡言乱语地说了一大通话来嘲笑我;由于这时候正是海浪大作,天空阴云密布,所以我没有办法考虑他说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我们遇着了一股大风,把我们刮到了大海的中心;风连续刮了两天,第三天,我们远远地瞧见我们的左边有陆地。我问船长那是什么地方,他说那是“礼拜的圣地”,有一个水手认为那是撒丁海岸,大家都吆喝起来,叫他的倒采;因为,尽管他是一个老海员,他也同我一样,没有见过这条海岸。

我们究竟到了什么地方,对我来说没有什么关系;但是,这个人所说的话引起了我的好奇心,我开始在罗盘盒周围窥察,看是不是有人不小心放了什么铁器,使罗盘针出了偏差。果然,我发现在盒子的一个角落里藏有一块巨大的磁石!我把那块磁石拿掉,罗盘便转回到它本来的方向了。在这同一个时候,有人叫喊起来:“帆船。”船长用望远镜一看,说那是一条小小的法国船。由于那条船向我们开来,而我们又没有躲让它,因此它转瞬间就清清楚楚地出现在我们的眼前,这时候,我们每一个人都看出那是一条野人的船。我们船上的三个那不勒斯商人(他们的全部财产都在我们的船上)立时发出一声叫喊,使天空也震荡起来。这时候,我才明白了这个谜。我走到船长身旁,在他耳朵边说道:“船长,如果我们被他们捉去的话,你会丢你的命的,等着瞧吧。”我显得一点也不惊惶,我对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语调是那么的沉着,以致没有使他感到丝毫的害怕,而且还装着没有听见的样子。

他下令抵抗。但是,没有一条枪是可以使用的,我们消耗了那么多的火药,以致到真是要使用那两门旋转炮的时候,剩下的火药只够打两炮了。我们的抵抗简直是没有用,当我们的船进入他们射程的时候,他们连枪也不屑于打,干脆叫我们把船靠过去,而且,话刚说完他们的船就到了我们的船边。从开头到现在,船长毫不掩饰地带着怀疑的目光看着我,但是,当他一看见海盗已经上了我们的船的时候,他就不再注意我了,放心地向海盗走去。这时候,我认为,我应该充当法官,充当法律的执行人,为我的同伴报仇,为人类除掉这个叛逆,为大海消灭一个怪物。我向他跑过去,向他大声说道:“我早就向你说过,我怎么说就怎么干。”我用我手中拿着的佩刀,一下就砍掉他的脑袋。此刻,我看那个海盗的头子气势汹汹地向我走过来,我牢牢地站着等他,并且把刀倒过来,把刀柄向他送去,“拿着,头目,”我用法兰克话向他说道,“我刚才主持了正义,现在轮到你来主持正义了。”他抓过刀去,把刀举在我的头上,我一声不响地等着他砍下来;可是,他微笑了一下,把手向我伸过来,并且不准海盗们把我象对其他的人那样用铁链锁起来;他也不问一问我,刚才为什么要那样迅雷不及掩耳地把船长干掉;从这一点看来,我觉得他是十分了解我那样做的道理的。一直到阿尔及尔,他们对我都是这样的特殊待遇,到了港口,我们就两个一对两个一对,如同猎狗似地被他们带下船去,押送到监狱。

到现在为止,我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我所看到的事情上,因此,对我自己反而不大关心了。但是,当激动的心情一停止,我就转而考虑我目前的情况的变化,我心中有种种的感想,使我怀着一种满意的心情对我自己说:“这件事情使我失去了什么呢?失去了做蠢事的能力。我比以前更自由了。”“爱弥儿成了奴隶!”我继续说道,“啊!从哪种意义上说来是奴隶?在我原始的自由中,我失去了哪些自由?我生来不就是需要的奴隶吗?他们在我的身上还有什么新的桎梏可加呢?叫我做工吗?当我自由的时候,我不也是在做工吗?叫我吃不饱吗?我心甘自愿地挨过多少次饿!叫我受苦吗?把所有人类的暴力都加在我的身上,在我看来,也只不过是象掉在我身上的一粒沙子。约束我吗?难道说他们的约束比我当初的锁链的约束还紧吗?当初的锁链把我约束得那么紧,我还不愿意摆脱咧。既然我生来就受到人类欲念的束缚,就得由别人或我自己给我带上这种锁链,因为反正不是要带上这种锁链的吗?谁知道带哪一个人的锁链更轻松呢?带别人的锁链时,我至少可以用我的理智来缓和我的欲念;她不是有许多次让我受我的欲念的约束吗?谁能够使我带两条锁链呢?我以前不是已经带过一条锁链了吗?只有自然的奴役才是真正的奴役,人只不过是执行它的奴役的工具罢了。被一个主人所宰割,或者被一块岩石所压死,在我看来是一回事;在奴隶生活中,从最坏的方面来说,我屈服于暴君的程度也不会比屈服于岩石的程度大。最后,如果我有了自由,我又怎么使用它呢?在我现在的境地中,我有什么可想望的?啊!为了不至于陷入沮丧和潦倒,在我自己缺乏意志的时候,就需要得到另外一个人的意志的激励。”

我从这些想法中得出了一个结论,那就是:我的情况的变化,是表面的而不是真实的;如果说自由的意义是在于一个人想做什么就做什么,那么,任何人都不会得到自由;一切都要依靠事物,以严酷的需要为转移,所以,每个人都是很软弱的;谁最能够按照需要行事,谁就是最自由的,因为他从来不勉强去做他不愿意作的事情。

是的,我的父亲,我可以这么说,我受奴役的日子,恰恰就是我享有声望的日子,而我在戴上海盗的锁链的时候,我倒是最能够支配我自己。由于我为他们的欲念所左右,但不同他们一起产生那样的欲念,因此我才最能够了解我有哪些欲念。在我看来,他们的荒谬行为,比你对我的教育还生动得多,我在这些严酷的老师的管理下,所学到的哲学,比从你那里学到的哲学还有用得多。

我做他们的奴隶,可是我还没有尝到我所料想的那种残酷对待。我受到过一些不良的待遇,但是比起他们在我们中间受到的不良待遇还是少的;我知道,“摩尔人”和“海盗”这两个辞本身就会令人产生偏见,这种偏见我也是难免不产生的。他们为人并不仁慈,但是很公正,虽说我们不可能从他们那里得到温情和慈悲,但是也用不着担心他们对我们有什么坏心眼和任性的行为。他们要我们能够做多少就做多少,但是不强迫我们做力所不能的事情;他们绝不会因为一个人能力不够而加以处罚,他们处罚人,也仅仅是因为那个人有不好的居心。如果欧洲人在美洲也拿这种正直的心对待黑人的话,黑人的生活就会幸福得很了,可是,由于欧洲人把可怜的黑人只看做是劳动的工具,因此,他完全看黑人对他有什么用,他才决定怎样对待他们;他心目中的公正,是拿他的利益做衡量的标准的。

我换了几次主人,因为据他们说这是把我卖出去了,人还可以拿去卖的吗?他们可以卖我双手做出的东西,但是,我的意志,我的智慧,我这个人,所有这些使我之所以为我而不是另外一个人的东西,当然是不能卖的;关于这一点的论据是:我第一次违反我的所谓的主人的意志行事,我就取得了胜利。这件事情值得叙述一下。

起初,我受到的待遇是相当好的,他们以为我要赎身,可是我攸攸闲闲地呆了几个月,看我自己是不是能领略忧愁烦闷的滋味。最后,他们看见我同欧洲各国的领事和僧侣都没有来往,不仅谁也没有谈论过我的赎金,而且连我自己也好象没有考虑这个问题,因此,他们就想用其他的办法从我身上得到好处;他们叫我去做工。我对他们在对待我的做法上的改变,既不感到吃惊,也不感到生气。我对劳苦的活儿一点也不在乎,反而觉得很有趣味。我想了一个办法走进一个工场去,工场的师傅马上就看出我是内行。我干这门活儿给我的主人赚得的钱,比他原先叫我干的那种活儿赚的钱多,为了他的利益,他就把我安置在那里,认为这样做最好。

我发现,监牢中的老伙伴一个个都走了,有钱赎身的人就赎了身,而不能赎身的人,尽管同我的命运一样,但是他们都没有得到我这样的优厚待遇。其中,有两个马耳他岛上的贵族竟无人过问。他们的家里很穷。教会是不赎这样的俘虏的,神父没有办法赎回所有的人,因此同领事一样,他们自然而然地有所偏心;这种偏心不能说不公正,因为,赎回的人一定要给他们带来更大的好处,他们才优先赎他的。这两个贵族,一个年轻一个年老,他们都受过训练,所以都有长处,但是这种长处在他们目前的处境是无法发挥的。他们有天才,又有手腕,懂拉丁文,还懂文学。他们有可以拿来炫耀和博得赞赏的才能,但是这种才能对做奴隶的人来说,是没有多大用处的。最糟糕的是,他们带着铁链时表现得很不耐心;他们极端吹嘘的哲学,也丝毫没有使这两位骄傲的绅士懂得,应当乖乖地服务于卑贱的人和匪徒;他们一直称他们的主人为卑贱的人和匪徒。我很同情这两个穷人,他们是贵族,所以他们失去了人的地位,没有人的地位,在阿尔及尔就一文不值了,不仅一文不值,而且比一文不值还不如,因为,在海盗当中,一个原来是敌对的海盗,尽管成了奴隶,也不能被看做是一文不值的人的。对于那个年老的贵族,我只能够对他提一点劝告;其实我的劝告完全是多余的,因为他知道的东西比我多,至少就他所炫耀的那门学问来说,他是比我渊博的;他对为人的训诫是彻底了解的,他对种种箴言也是很熟悉的,他所缺乏的是身体力行,他不愿意受需要的桎梏的约束。那个年轻的贵族,比年老的贵族还要急躁,不过,他为人比较热情、活跃和勇敢;他有几次反叛的阴谋和计划全都失败,未能成功,而且,总是计划还没有实行,就被发觉,因此更加深了他的苦难。我竭力勉励他学我的样子,用他的双手做工,以改善他的处境;但是,他把我的忠告当耳边风,满不在乎;他骄傲地对我说,他懂得应该怎样死法。“先生,”我对他说道,“更要紧的是应该懂得怎样生活。”我终于想出了一些减轻他的痛苦的办法,而他也很乐意地怀着感激的心情采纳了我的办法,不过这些办法并未使他领会我的意图。他继续搞他的阴谋,想拚那么一下就完全取得自由;他浮躁不安的思想终于使他的主人(也是我的主人)失去了耐心;我们的主人对他和我都不相信了,对我们两人的关系开始感到怀疑;当我和他谈话的时候,我们的主人以为我是在帮助他搞阴谋,其实我是在尽量劝他不要搞阴谋,我们两个人被转卖给一个公共建筑的承造人,在一个野蛮的监工监督之下干活;这个监工也和我们一样是奴隶,但是,他为了讨好主人,就硬要我们去干那些非人的力量所能胜任的事情。

开头几天,我把那些活儿看得如同儿戏。由于分给我们的工作是相等的,由于我比所有的人都强壮和手脚麻利,所以我总比别人先干完我的活儿,干完以后,我就去帮助那些体力最弱的人,减轻他们一部分工作。可是,那个狗腿子看见我干活勤奋,体力又强,便不许我把这一股劲头用去帮助别人;他把我的工作增加一倍,而且一直逐渐逐渐地往上增加,最后竟把我的话儿增加到那样多,那样重,以致尽管我的精力充沛,但在这样多活儿的重压之下,我马上就有弄垮身体的危险;我的伙伴,不论身体壮的或身体弱的,都吃得很坏,受到恶劣的待遇,在过度的劳累之下,一个个都变得十分的消瘦。

这种情况简直是不能再忍受,因此我决心冒一切危险,摆脱这种处境。我把我的决定告诉那个年轻的贵族,他很兴奋地表示赞成。我很了解他,每当他在大众的眼前时,他总表现出是一个有勇气和有魄力的人,所以,要进行这种英勇的事情,我是很信任他的。我的策略全都是放在我的心里的,要把我的计划付之实行,我也不需要任何人的帮助;不过,这一点的确是对的,即:同我的难友们齐心协力来实行我的计划,其效果要好得多;因此,我决定在把我的计划告诉这个贵族的时候,也同时告诉我的难友。

我费了很大的劲,才使他同意我事先不使用任何诡计而坦率地向伙伴们提出我的计划。我们利用吃饭的时间来谈这件事情,因为吃饭的时候,我们比较集中,主人对我们的监视也比较松懈。我首先用我的本国话向在场的十几位本国同胞讲,我之所以不用法兰克语讲,怕的是被当地的人听见。“伙伴们,”我向他们说道,“仔仔细细地听我讲一讲,按他们加在我身上的工作来看,我剩下的精力还不够两个星期用了,尽管我是大伙儿当中最强壮的人之一;要马上结束这种局面,只有采取一种极其猛烈的手段,要么一下子就把身体彻底弄垮,要么就采取一种防止这种情况的措施。我选择了后一个办法,我决定从明天起拒绝干一切活儿,即使因此而牺牲生命和受到种种可能的对待,也在所不惜。我是算了一算,然后才选择这个办法的。如果我继续象现在这样干下去,不用多久的时间,准定会弄垮身体,一点办法也没有的,可是,我这样拚它几天,就可以取得一个解决的办法。我采取的手段可以吓唬我们的监工,使我们的主人明白他真正的利益何在。如果达不到这个目的,我的命运再坏也不过是这个样子。如果等到我的身体已经弄垮,什么活儿也不能干的时候才采取这个办法,那就为时太晚,得不到效果了;现在,少了我这个人,他们就少得利益;结果我的性命,他们无非省一点粮食罢了。牺牲了我的性命,对他们来说是一项损失,因此,最好就选择这个时候行事。如果你们当中,谁觉得我的话说得对,并且愿意向这个勇敢的贵族学习,采取我这种办法,那么,我们人数一多,效果就愈大,就可以使我们的暴君规矩一点;不过,即使只有他和我愿意这样做,我们也一点不动摇我们的决心,仍然要坚决地拒绝为他们干活,那时候,请你们大家都来作证,看这个办法灵不灵。”

我把这几句简单的话朴朴实实地说出来了,可是受感动的人不多。有五、六个人叫我相信他们是可靠的,说他们也要象我那样干。其余的人没有发言,静静地站着。那位贵族对这种沉默的表示感到不满,于是就用他的本国话向大家慷慨激昂地发表意见。由于人数很多,所以他就大声地把我们目前的境遇以及主人和监工的残酷做了一番动人的描写;他通过对我们的恶劣处境的描写,引起了大家的愤慨,使大家产生了火热的复仇心;最后,他对不惧苦刑、能战胜强暴的人大大地赞赏了一番,从而把在场的人的勇气鼓动到这样的程度,以致大伙儿都喊叫起来,打断了他的话,发誓要学我们的榜样,至死也不动摇。

第二天,正如我们所料到的,当我们一拒绝工作,我们马上就受到残酷的虐待;可是我们两个人,还有三四位老伙伴,对这些残酷的虐待满不在乎,连气都不吭一声。那位贵族鼓动的效果并不十分持久。他那些闹闹嚷嚷的本国伙伴,几分钟以后就不能坚持,挨了一阵牛筋鞭子以后,就象羊羔似地又乖乖地去干活儿。那位贵族对这种懦弱的表现感到愤慨,因此,当监工去打他的时候,他就破口大骂,可是那些人却不听他的。我竭力叫他逃跑,这个办法我早就考虑过,而且也向他讲过。我知道,漂亮的讲话的效果是很好的,不过是暂时的。容易受言辞激动的人,也同样是容易冷下来的。冷静而严正地讲道理,是不能煽动人们的狂热的,但是,一到这些道理深入人心,则产生的效果是永远不会消失的。

那些可怜的人的懦弱表现,却产生了一个我预料不到的结果,其所以会产生这种结果,我认为是由于一种民族的好胜心,再加上我坚定而沉着的模范行为。在法国人当中,有几个人并没有跟着我做,但是,当他们看见那些人又去做工的时候,便吆喝他们,同他们远远地离开,并且,为了嘲弄他们的那种胆怯样子,都来到我的身边,这种行为也带动了其他的人,顷刻间到处都发出了一片造反的声音,以致惊动主人亲自来弹压。

我们的监工说了些什么话去开脱自己的责任和唆使主人来镇压我们,这你是可以想象得到的。他马上指着我说是这次骚乱的主谋,是造反的人的头子,说我企图利用这种暴乱来吓唬人。主人看着我,说道:“是你带坏了我的奴隶吗?刚才指控你的话,你已经听见了;如果你有什么话要分辩的,那就说吧。”一个贪得无厌的人面临破产的危险,尽管盛怒已极,但也能显得如此地克制,这一点,不能不使我感到惊异,因为,在这种情况下,要是一位欧洲的主人的话,由于利欲熏心,不但不听我分辩,反倒早已打了我一千皮鞭。“主人,”我用法兰克话向他说道,“你不能怨我们,你对我们的情况一点不了解;我们也不怨你,我们所受的苦不是你造成的,你根本不晓得。我们知道要担负需要的枷锁,服从于你。我们毫不吝惜我们的气力为你干活,因为命运已经注定我们要干这种活儿;可是,由于你那位监工叫我们超过我们的体力去干,这就等于是在使我们丧失体力,等于是在用搞垮我们身体的办法来搞垮你的财产。请你相信我的话,派一个比较贤明的人来管理,因为这个监工随心所欲地滥用权力,对你不利。合理地分配工作,我们也不会少干你的活儿,而且这样,你的奴隶都会勤奋地干,日子一久,你所得的利益,比他这样用加重我们劳累的办法给你带来的利益多得多。我们的苦是应该诉的,我们的要求也是很微少的。如果你不理睬我们的要求的话,我们就照我们的计划行事;你那位监工已经尝到过那种滋味,你也可以尝一尝。”

我说完就不作声,那个监工企图答辩,主人不准许他讲话。他用眼睛一个个地打量我的伙伴,他们苍白的脸色和瘦弱的身体证明我的指控是真实的,同时,他们坚定的神情表明他们绝不是害怕威胁的人。跟着,他又重新把我仔细地端详了一下,说道:“你好象是一个明理的人,我想看一看你讲的办法对不对。你指责那个监工的行为,好吧,让我们瞧一瞧你做监工是怎么做的。现在,我叫你去担任他的工作,叫他来做你的事情。”他一下命令,人们马上就取掉我身上的铁链,并且把它拿去戴在那个监工的身上。这一切都是当场办理,顷刻实现的事情。

我无须向你叙述我在我的新岗位上是怎样做法的,因为这不是我要在这里论述的主要问题。我的勇敢的行为传出去了,主人是有意把它散布出去成为阿尔及尔的一条新闻的;最后,连总督也听到我的事情了,因此他想见一见我。主人把我带去见他,并且发现总督很喜欢我,于是就把我送给总督。这样一来,你的爱弥儿又成为阿尔及尔总督的奴隶了。

我在这个新的工作岗位上所遵循的办事法则,是从我早已知晓的原理中推演出来的;这些原理,在我们游历的旅途中曾经讨论过;尽管它们是应用在我所处的境地中,而且也应用得不完全,范围也很小,但是,其效果还是十分可靠,一点不差的。经过的细节,我就不讲了,因为这在你和我之间是用不着讲的。我的成功,赢得了我的主人的尊敬。

阿桑-奥格路是通过最光荣的道路而取得最高的权柄的,因为,他是一个普通的水兵,是一级一级地在海军和国民军中提升为国家领导人之一的,并且,在他的前任死了以后,土耳其人和摩尔人,军人和法官,都一致选举他继掌大权。他所治理的是一个野蛮不驯的民族,是时起兵变、唯恐天下不乱的杂牌军队,这些人,连自己要做些什么也不明白,他们只知道骚动,不管事情搞不搞得好,只要把事情搞个两样就行了,但即使这样,阿桑拉奥格路也光荣地担任了那个艰难的职位达十二年之久。在他的治理之下,尽管未满足人们所预期的希望,但是人们对他还是无可指责的。在他执政期间,国家是相当的安定,一切都比从前好,商业和农业很发达,海军很强盛,人人有饭吃。但是,从他成效卓著的措施中,人们丝毫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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