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潭

一个年轻的男人穿着雪白的军官制服,身子在马鞍上潇洒地摇晃着,走进“莫·叶·罗特施泰因继承人”酿酒厂的大院子。太阳无忧无虑地朝着中尉的小星章微笑,朝着桦树的白树干微笑,朝着院子里东一堆西一堆的碎玻璃微笑。万物都带着夏天白昼那种明亮而健康的美,任什么东西都拦不住绿油油的嫩叶快活地颤抖,跟晴朗的蓝天互相眫眼。就连砖房那经烟熏过的肮脏外貌和杂醇油那令人窒息的气味也没有破坏到处存在的美好情调。中尉快活地翻身下马,把马交给一个跑过来的仆人,伸出手指摩挲着他稀疏的黑唇髭,走进正房的前门。他走上一道旧楼梯,那儿光线明亮,铺着地毯。他在最高一个梯级上遇见一个使女,年纪已经不轻,神情有点傲慢。中尉默默地把名片递给她。

使女拿着名片走进内室,看到名片上印着“亚历山大·格利果利耶维奇·索科尔斯基”几个字。过了一忽儿,她走回来,对中尉说,小姐不能接待他,因为身体不大好。索科尔斯基举目望着天花板,努出下嘴唇。

“这真伤脑筋!”他说。“听着,亲爱的,”他急急忙忙讲道,“请您再去一趟,对苏萨娜·莫伊塞耶芙娜说,我很需要跟她谈一谈。很需要!我只耽搁她一分钟。请她原谅我。”

使女只耸了耸一个肩膀,然后懒洋洋地走去见女主人。

“好吧!”她过了不久走回来,叹口气说。“请进!”

中尉跟在她身后,穿过五六十陈设华丽的大房间,经过一条长过道,终于走进一个宽敞的四方形房间。他一走进房间,就不由得暗暗吃惊,因为那儿摆着极多的花卉,茉莉花的甜香浓得令人恶心。沿墙的篱形支架上长满了花,枝叶遮蔽窗户,而且从天花板上倒挂下来,各个墙角也爬满枝叶,弄得这个房间与其说是住人的地方,倒不如说象个花房。山雀、金丝雀、金翅雀吱吱地叫,在绿叶中间跳来跳去,撞在窗玻璃上。

“请原谅我在这儿接待您!”中尉听见一个女人清脆的说话声,字母P的声音读得含混不清①,却又好听。“昨天我的偏头痛发作了,今天我怕再发作,就极力不动弹。您有什么贵干?”

原来有个女人坐在正对门口的一把老年人用的大圈椅上,头往后靠在枕头上,穿着贵重的中国式长睡衣,包着头。

从她那针织的毛线头巾里只露出一只大而且黑的眼睛和一个白净的长鼻子,鼻梁略微拱起,鼻端很尖。肥大的长睡衣遮住了她的身材和体态,不过凭她美丽的白手,凭她的说话声,凭她的鼻子和眼睛却可以断定她的年纪至多不过二十六岁到二十八岁。

“请原谅我这样固执地要求见您,……”中尉把两个靴跟并拢行礼,马刺碰出当的一响,开口讲道。“我荣幸地介绍我自己,我姓索科尔斯基!我是受我表哥的嘱托到这儿来的,他就是您的邻居阿历克塞·伊凡诺维奇·克留科夫,他……”“啊,我认得他!”苏萨娜·莫伊塞耶芙娜打断他的话说。

“我认得克留科夫。请坐,我不喜欢这么大的一个人立在我面前。”

“我表哥嘱托我要求您帮一下忙,”中尉再一次把马刺碰响,坐下,继续说。“事情是这样,您去世的父亲去年冬天在我表哥那儿买过燕麦,欠下他一笔不大的款项。表哥拿到的借据要到下个星期才到期,不过表哥恳切地请求您:这笔帐能不能今天就还清?”

中尉说着话,斜起眼睛往两旁瞟一眼。

“是啊,我好象是在她的卧室里吧?”他暗想。

这个房间有个角落,绿叶最密最高,那儿放着一张床,支着棺罩般的粉红色帐子,床上被子凌乱,还没收拾整齐。床旁有两把圈椅,上面堆着揉成一团的女人衣服,衣襟和袖子滚着花边和皱边,如今已经揉乱,垂到地毯上。地毯上东一处西一处地乱丢着白色的小带子、两三个烟蒂、夹心糖果的包皮纸。……床底下露出一长排尖头和圆头的各色拖鞋。中尉觉得甜腻的茉莉花香气似乎不是从花里而是从床上和那排拖鞋上发散出来的。

“那么借据上开着多少钱呢?”苏萨娜·莫伊塞耶芙娜问。

“两千三.”

“嘿!”犹太女人说着,把另一只又大又黑的眼睛也露出来了。“您居然说这笔款项不多呢!不过,今天付清也罢,过一个星期付清也罢,反正都一样,可是我父亲死后,这两个月当中,我付出去那么多的钱,……碰到那么多的麻烦事,闹得我头都昏了!我一再要求到国外去休养,可是他们硬逼我干这些无聊的事,什么白酒啦,燕麦啦,……”她抱怨道,微微闭上眼睛,“燕麦啦,借据啦,利息啦,或者用我的大总管的说法,‘利吉’啦。……这真可怕。昨天我干脆把收税员轰走了。他带着他的特拉列斯②来找我纠缠。我就对他说:您跟您的特拉列斯一齐滚蛋吧,我什么人也不接待!他吻了吻我的手,就走了。您听我说,您的表哥不能再等两三个月吗?”

“这个问题提得太残忍了!”中尉笑道。“表哥倒是再等一年也没关系,可是我等不及了!要知道,这笔钱,我得向您说明,是为我自己张罗的。我无论如何非弄到一笔钱不可,可是表哥手边,偏偏不巧,一个闲钱也没有。我不得不骑着马出来收债。刚才我到一个租他地的农民家里去过,现在呢,在您这儿坐着,我从您这儿出去还要到别处去,直到收齐五千为止。我急等着钱用!”

“得了吧,年轻人要钱干什么用呢?这是邪心思,瞎胡闹。

您吃喝玩乐拉下了亏空,或是欠下了赌债,还是要结婚?“

“您猜中了!”中尉笑道,略微欠起身子,磕响马刺。“的确,我就要结婚了。……”苏萨娜·莫伊塞耶芙娜定睛瞧着客人,做出一脸的苦相,叹口气。

“我不明白,人为什么热中于结婚!”她说着,在自己身旁寻找手绢。“生命这样短促,自由这样稀少,可是他们偏偏还要捆住自己的手脚。”

“各人有各人的看法。……”

“对,对,当然,各人有各人的看法。……不过,您听我说,莫非您娶的是个穷姑娘?是出于热烈的爱情吗?而且为什么您一定要五千,而不是四千,不是三千呢?”

“嘿,她可真够贫嘴的!”中尉暗想,然后回答说:“事情是这样:军官依法不能在二十八岁以前结婚。如果一定要结婚,那就要么退役,要么上缴五千保证金。”

“啊,现在我懂了。您听着,刚才您说各人有各人的看法。

……也许您的未婚妻是个了不起的、出色的女人,不过……我简直不懂正派人怎么能跟女人一块儿生活。您即使把我杀了,我也不懂。谢天谢地,我已经活了二十七岁,可是生平一次也没见过一个勉强说得过去的女人。她们都是些装腔作势的、不道德的、说假话的家伙。……只有使女和厨娘我还受得了,至于所谓上流女人,哪怕离我有大炮射程那么远,我也不容许。是啊,谢天谢地,她们也恨我,不到我这儿来。如果她们要钱,就打发她们的丈夫来,自己说什么也不来。这倒不是因为骄傲,不是的,不过是胆小罢了,深怕我跟她们大闹一场。啊,她们那种忌恨,我了解得很清楚!当然了!她们有些心思极力瞒住上帝和外人,我却把它们公开摆出来。既是这样,她们哪能不恨我呢?她们跟您谈起我,多半已经说了一大车坏话了。……“”我来此地还不太久,所以……“”得了,得了,得了,……我凭您的眼神已经看出来了!

莫非您到这儿来,您的表嫂就没向您交代过什么话?让年轻的男人跑到这么糟糕的女人这儿来而不预先警告几句,那怎么行呢?哈哈。……不过,怎么样,您的表哥好吗?他是个挺好的人,长得真漂亮。……我望弥撒的时候见过他几次。您为什么这样瞧着我?我经常到教堂去的!大家都信一个上帝嘛。对受过教育的人来说,外貌总不及思想重要。……对不对?“

“是的,当然,……”中尉说,微微一笑。

“是啊,思想。……不过您长得完全不象您的表哥。您也漂亮,可是您的表哥还要漂亮得多。说来也怪,怎么就不大象呢!”

“这并不奇怪:我们不是亲兄弟,而是表兄弟。”

“对,这是实话。那么您今天一定要这笔钱?为什么非今天不可呢?”

“我的假期过几天就满了。”

“哦,拿您有什么办法呢!”苏萨娜·莫伊塞耶芙娜叹道。

“那就这样吧,我给您钱就是,不过我知道,日后您会骂我的。

等到婚后您跟妻子吵起架来,就会说:“要不是那个邋遢的犹太女人给我钱,那我现在也许自由得象只鸟呢!‘您的未婚妻好看吗?”

“是的,挺不错的。……”

“嗯!……反正长得象样点,漂亮点,总比不漂亮强。不过,对丈夫来说,女人长得再漂亮也弥补不了她的浅薄无聊。”

“这就奇了!”中尉笑道。“您自己是女人,却又这么恨女人!”

“女人……”苏萨娜冷笑道。“上帝给我这么一个躯壳,难道也能怪我?这可不能怪我,就跟您长着唇髭也不能怪您一样。该选什么样的提琴盒,那是不能由提琴自己作主的。我倒很喜欢我自己,不过每逢人家提起我是女人,我就开始恨我自己了。好,您出去一下,我要换衣服。您在客厅里等我吧。”

中尉走出去,头一件事就是深深地呼出一口气,好吐尽茉莉花的浓香,这种香气已经熏得他脑袋发晕、喉咙发痒了。

他暗暗吃惊。

“多么奇怪的女人啊!”他暗想,往四下里看。“她讲话倒是满有条理的,可是……话未免太多,也说得太敞了。她好象有点精神不正常。”

他此刻站在客厅里。这儿陈设阔绰,力求华丽而时髦。这儿有刻着浮雕的深色铜盘,桌上有尼斯③和莱茵河的风景画片。另外还有古式的烛架、日本的小塑像。可是所有这些摆设,尽管追求豪华和时髦,却反而显得缺乏美感,那些涂金的墙檐、花花绿绿的壁纸、鲜艳的丝绒桌布、沉重的镜框里镶着的低劣彩色画片都强烈地显出这一点。这儿似乎还没有布置完毕,却已经过于拥挤,这就进一步表现了美感的缺乏,使人觉得这儿好象还少一点什么,同时又有许多东西应当丢掉。显而易见,全部陈设并不是一次买齐,而是趁着减价出售的有利时机,东一件西一件地拼凑起来的。

中尉自己的审美能力也不怎么高明!可是连他都发觉全部陈设具有一种典型的特点,不论是华丽还是时髦都不能将它消除,那特点就是完全缺乏女性操持家务的手留下的痕迹,可是那样的手,大家都知道,是会给房间的布置添上温暖、诗意、舒适的色彩的。这儿的气氛冷冰冰,就跟车站候车室、俱乐部、剧院休息室里一样。

真正犹大人的东西,这个房间里几乎一样也没有,也许只有一大幅描绘雅各和以扫④相会的画应当除外。中尉往四下里看一眼,想到他的奇怪的新相识,想到她随随便便的态度和讲话的方式,就耸了耸肩膀。可是这时候房门敞开,她本人在房门口出现了,身材苗条,穿着长长的黑色连衣裙,腰部勒得很细,仿佛是由旋工旋出来的。现在中尉不单看见鼻子和眼睛,而且看见一张又白又瘦的脸和一头象羊毛那么卷曲的黑发。他虽然并不觉得她难看,可还是不喜欢她。一般说来,他对非俄罗斯人的脸型是抱着成见的,现在呢,除此以外,他还发现女主人那张白脸跟她的黑色鬈发和浓眉很不相称,白得使他不如怎的想起茉莉花的甜香。他还发现她的耳朵和鼻子白得出奇,象是死人脸上的,或者象是用透明的蜡捏成的。她微微一笑,露出一口白牙以及发白的牙床,这也惹得他不喜欢。

“这是萎黄症⑤,……”他暗想,“大概她神经质,跟母火鸡似的。”

“喏,我来了!我们走吧!”她说着,很快地在他前面走去,一路上摘掉花枝上的黄叶。“我马上就给您钱,要是您愿意的话,我还要请您吃早饭呢。两千三百卢布!发了这么一笔大财,您吃起饭来胃口就开了。您喜欢我的房间吗?此地的太太们说,我这儿有大蒜味。她们那些小聪明都用在这种厨房式的刻薄话上了。我要赶紧向您保证,就连我的地窖里也没存着大蒜。有一回一个医师来看我,冒出一股大蒜味,我就请他拿起帽子,坐上马车到别的地方去发散他的香气。我这儿没有大蒜味,只有药味。我父亲瘫痪了一年半,弄得整个房子里都是药味。一年半啊!我怜惜他,不过他死了,我也高兴:他太痛苦了!”

她领着军官穿过两个类似客厅的房间,再穿过一个大厅,在她的书房里停住脚。那儿搁着一张女人用的写字台,上面放满小摆设。旁边地毯上丢着几本翻开的和折着书页的书。书房里有个不大的门,从那儿望出去可以看见一张桌子,上面已经摆好早饭。

苏萨娜不住嘴地唠叨着,从衣袋里取出一串小钥匙,打开一个做得精巧的柜子,柜顶的盖子是斜着往下弯的。盖子掀开的时候,柜子就吗呜响,发出悲凉的音调,使得中尉想起了风吹琴⑥。苏萨娜另拿一把钥匙,又发出卡达一响。

“我家里有地道,有暗门,”她说着,取出一个不大的上等山羊皮皮包。“这柜子挺可笑,是不是?这个皮包里装着我四分之一的家产呢。您瞧,它的肚子鼓得多么大!您总不会把我掐死吧?”

苏萨娜抬起眼睛瞧着中尉,好意地笑起来。中尉也笑了。

“她真招人喜欢!”他暗想,对着那些钥匙在她的手指头当中转来转去。

“找着了!”她挑出开皮包的小钥匙,说。“好,债主先生,请您把借据拿出来。实际上金钱是多么无聊的东西!它多么渺不足道,可是话说回来,女人又多么爱它呀!您要知道,我是个彻头彻尾的犹太人,满心喜欢希穆尔和杨凯尔⑦,不过我们闪族人的血液里却有一种东西惹得我厌恶,那就是发财的热望。他们总是攒钱,自己也不知道攒钱是为了什么。人应当生活和享乐,他们却深怕多花一个小钱。在这方面与其说我象希穆尔,倒不如说象骠骑兵。我不喜欢让钱放在一个地方长久不动。一般说来,似乎我不大象犹太人。我的口音弄得我完全露出了马脚吧,啊?”

“该怎么跟您说好呢?”中尉支吾道。“您俄国话讲得很好,不过有个别字母念不清。”

苏萨娜笑起来,把小钥匙塞进皮包的锁眼里。中尉从衣袋里取出一小叠借据来,连同笔记本一齐放在桌子上。

“犹太人的口音最容易使他们露马脚,”苏萨娜接着说,快活地瞧着中尉。“不管犹太人怎么冒充俄国人或者法国人,可是您要他说‘布’,他却说成‘白’。……可是我咬字很准:布!

布!布!“

两个人都笑起来。

“天呐,她可真招人喜欢!”索科尔斯基暗想。

苏萨娜把皮包放在椅子上,往中尉那边跨出一步,把脸挨近他的脸,快活地继续说:“除犹太人以外,我最喜欢的莫过于俄国人和法国人了。

我在中学里学得很差,对历史一窍不通,不过我总觉得世界的命运就在这两个民族手里。我在国外住过很久,……就连在马德里也住过半年,……人见得多了,我就得出一种信念:除了俄国人和法国人以外,再也没有一个象样的民族了。您就拿语言来说吧。……德语象马嘶,英语呢,您再也没法想象还有比它更难懂的了,满口的叽里呱啦!意大利语只有讲得慢才好听。不过,要是听意大利人饶舌,那就跟听犹太人说土话差不多。波兰语吗?我的上帝,主啊!再也没有比波兰语更难听的了。‘涅彼普希,彼特谢,彼普谢木威普沙,包莫热希谢彼彼希特斯威沙彼谢木。’这意思是说:彼得,别把胡椒粉撒在乳猪上,要不然乳猪就太辣了.哈哈哈!“

苏萨娜·莫伊塞耶芙娜转动眼珠,笑起来,声音那么好听,那么感染人,招得中尉瞧着她,也快活得扬声大笑。她抓住客人的一个纽扣,继续说:“您,当然,不喜欢犹太人。……我不打算争论,他们的缺点是很多的,就跟一切民族一样。不过,这难道能怪犹太人吗?不,这不能怪犹太男人,要怪犹太女人!她们头脑不开窍,贪得无厌,一点诗情也没有,枯燥无味。……您从来也没有跟犹太女人一块儿生活过,不知道其中的妙处哟!”

最后这句话苏萨娜·莫伊塞耶芙娜是拖着长音说出口的,已经不那么热烈,也没带笑声了。她沉默下来,象是给自己的坦率吓坏了似的。她忽然脸相大变,样子奇怪,不可理解了。她的眼睛一眫也不眫,呆望着中尉,嘴唇嘻开,露出咬紧的牙齿。她整个脸上,脖子上,以至胸脯上,有一种凶恶的、猫一般的神情在颤动。她眼睛没有离开客人,身体却很快地往旁边弯过去,猛一下,象猫似的,抓走了桌子上一个什么东西。这一切只是几秒钟的事。中尉注意她的行动,一眼看见她那五个手指头正把他的借据团在手里,那张沙沙响的白纸在他眼前闪一下就消失在她的拳头里了。从好意的欢笑一变而为犯罪,这种急剧而不寻常的转变,弄得他大吃一惊,不由得脸色煞白,后退一步。……她没让惊恐和试探的眼睛离开他,同时把捏紧的拳头伸到她的臀部去,寻找衣袋。那只拳头象一条被捉住的鱼似的颤动,在衣袋附近挣扎,无论如何也没法伸进袋口。再过一忽儿,借据就会落进女人衣服的深处去了,可是这当儿中尉轻轻喊叫一声,与其说是出于考虑,不如说是出于本能,一把抓住犹太女人的手腕,正好掐住捏紧的拳头上面一部分。那女人越发龇出牙来,用尽全力猛一扭动,把手挣脱了。于是索科尔斯基伸出一条胳膊搂紧她的腰,另一条胳膊抱住她的上身,两个人开始角斗。他怕伤着女人的体面,又怕碰痛她,就光是极力不让她动,想抓住她那只捏着借据的拳头。她呢,象鳗鱼似的,在他怀里扭动她那柔软而富有弹性的肉体,极力抽身躲开,用胳膊肘撞他的胸膛,伸手抓挠他,闹得他的手碰遍她的全身,不由自主地撞痛她,顾不得她的体面了。

“这种事真少见!多么奇怪啊!”他暗想,惊讶得莫名其妙,简直不相信自己了,同时他又全身心感到茉莉花的香气熏得他要呕。

他们一言不发,呼呼地喘气,脚下绊着家具,从这个地方移到那个地方。苏萨娜越斗越起劲。她涨红脸,闭上眼睛,有一次甚至不顾体统,把脸贴紧中尉的脸,在他的嘴唇上留下了淡淡的甜味。最后他总算抓住了她的拳头。……他掰开拳头,却发现借据已经不在,才放开了犹太女人。他们红着脸,头发蓬松,呼吸急促,互相瞧着。犹太女人脸上那种猫一般的凶恶神情渐渐换成好意的笑容。她哈哈大笑,猛的往后一转身,朝准备好早饭的房间走去。中尉慢腾腾地跟在她身后。她在桌旁坐下,仍然红着脸,呼吸急促,喝下半杯波尔特温酒⑧。

“您听我说,”中尉打破沉默说,“我想,您是在闹着玩吧?”

“根本就不是闹着玩,”她回答说,把一小块面包塞进嘴里。

“嗯!……那么请问,这件事该怎么理解呢?”

“随您的便。坐下吃早饭吧!”

“可是……要知道这不正派!”

“也许吧。不过请您不必费心给我讲大道理。我对事情自有我的看法。”

“您不还给我吗?”

“当然不!如果您是个穷人,遭遇不幸,饿着肚子,那倒是另外一回事了,可是您却是要结婚!”

“可是这钱并不是我的,而是我表哥的!”

“您的表哥要钱干什么用?给老婆做时髦的衣服?您的belle-soeur⑨有衣服也罢,没有衣服也罢,我完全不在心上。”

中尉再也顾不到他是在生人家里,跟一个不相识的女人在一起,他不再拘礼了。他满房间走来走去,眯细眼睛,烦躁地拉扯他的坎肩。犹太女人干出不正派的事,在他的眼睛里降低了身分,因此他觉得胆大多了,也随便多了。

“鬼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喃喃地说。“您听我说,我不拿到您手里的借据就不离开这儿!”

“啊,那更好!”苏萨娜笑道。“您索性在这儿住下,我倒更快活呢。”

中尉给那场角斗弄得精神兴奋,瞧着苏萨娜笑眯眯的、不知羞耻的脸,瞧着她那张嚼吃食的嘴,瞧着她由于喘气而大起大伏的胸脯,越来越胆大、放肆了。他不再想借据,却不知什么缘故,带着一种贪婪的心情,回想他表哥给他讲过的这个犹太女人的风流事,她那肆无忌惮的生活方式,这些回忆只能使他更加放肆。他干脆在犹太女人身旁坐下,不再想借据,开始吃饭。……“您喝白酒还是葡萄酒?”苏萨娜笑呵呵地问。“那么您留下来等借据了?可怜的人啊,为了等借据,您得在我这儿度过多少个白昼和夜晚啊!您的未婚妻不会见怪吗?”

「注释」

①指犹太人口音(她的姓名也表明她是犹太人)。

②“特拉列斯”是一种确定酒中的酒精含量的器具,由德国物理学家特拉列斯发明。——俄文本编者注

③法国疗养地。

④《旧约·创世记》中的两个传说性人物,是犹太人的祖先。

⑤妇女的贫血症。

⑥一种因风吹而响的乐器。

⑦两个犹太人的名字,在此泛指“犹太人”。

⑧一种烈性的葡萄酒。

⑨法语:嫂子。

五个钟头过去了。中尉的表哥阿历克塞·伊凡诺维奇·克留科夫穿着长袍,趿着拖鞋,在自己庄园上各处房间里走来走去,着急地瞧着窗外。他是个又高又壮的男人,蓄着一大把黑胡子,相貌英俊,那个犹太女人说得不错,他很漂亮,其实他已经到了男人往往身子发胖,皮肉松弛,头顶光秃的年龄。论气质和智慧,他恰好是我们知识界为数众多的那种人:诚恳,温和,有教养,对科学、艺术、信仰都不陌生,对荣誉有最崇高的观念,然而思想不深刻,懒懒散散。他喜欢吃好菜,喝好酒,是个理想的牌手,善于品评女人和马,可是在其他方面他却无动于衷,跟海豹一样。要使他脱离这种逍遥自在的状态,就必得发生一件不同寻常而且非常令人愤慨的事,那时候,他就会忘掉世上的一切,表现得极其活跃:大声嚷着要决斗,给大臣写出七张纸的呈文,快马加鞭跑遍全县,当众骂人“混蛋”,打官司,等等。

“怎么我们的萨沙①

到这时候还没回来?“他瞧瞧窗外,问

他妻子说。“这不,都该吃中饭了。”

克留科夫一家人等着中尉,一直到六点钟才坐下来吃中饭。傍晚,临到要开晚饭,阿历克塞·伊凡诺维奇听着脚步声,听着敲门声,不住耸肩膀。

“奇怪!”他说。“这个可恶的大少爷多半耽搁在佃户家里了”。

晚饭后,克留科夫上床睡觉,干脆断定中尉在佃户家里作客,痛饮了一番,就留在那里过夜了。

亚历山大·格利果利耶维奇直到第二天早晨才回到家里来。他的模样极其狼狈,垂头丧气。

“我要单独跟你谈一谈,……”他鬼鬼祟祟地对表哥说。

他们走进书房。中尉扣上房门,没开口讲话,却先在房间里走来走去,走了很久。

“出了一件怪事,老兄,”他开口说,“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好了。你不会相信的。……”他就吞吞吐吐,涨红了脸,眼睛没看表哥,把借据的事讲了一遍。克留科夫叉开腿,低下头听着,皱起眉头。

“你这是说笑话吧?”他问。

“哪是说笑话?谁还有心思说笑话!”

“我不懂!”克留科夫喃喃地说,涨红脸,摊开手。“从你这方面来说,这简直是……不道德。那个骚娘们儿当着你的面干出鬼才知道的事,犯下刑事罪,做出下流的勾当,可是你倒凑上去跟她亲嘴!”

“可是连我自己也不明白怎么会这样!”中尉小声说,负疚地眫着眼。“老实说,我真不明白!我有生以来还是头一次碰上这么一个怪物!她降伏我,不是凭美貌,也不是凭聪明,而是,你知道,凭老脸皮,无耻。……”“老脸皮,无耻。……你也太不嫌肮脏了!你真要是这么喜欢老脸皮和无耻,那你就索性从泥地里拉出一条猪来,把它活生生地吞下肚去!那样至少破费不多,可是,现在呢,两千三啊!”

“看你说得这么不堪入耳!”中尉皱着眉头说。“我以后还给你两千三就是!”

“我知道你会还,可是问题难道是在钱上?滚它的吧,那些钱!惹我生气的是你这么草包,窝囊,……该死的懦弱!你还是未婚夫呢!居然有了未婚妻!”

“可是你少提这些,……”中尉涨红脸说。“现在连我自己都厌恶我自己。我巴不得钻进地缝里去才好。……我满心厌恶和懊丧:现在我为那五千只好去麻烦姑母了。……”克留科夫怨气不息,唠叨很久,然后平下气来,在沙发上坐下,开始嘲笑表弟。

“好一个中尉!”他说,声调里带着鄙夷的讥诮。“好一个未婚夫!”

忽然,他象给蛇咬了一口似的跳起来,顿一下脚,满房间跑来跑去。

“不,这件事我不能就这么放过去不管!”他摇着拳头,开口说。“我要把借据收回来!非收回来不可!我要给她点厉害看看!一般说来,男人不兴打女人,可是我要把她打得遍体鳞伤,……叫她一块好肉也剩不下!我可不是什么中尉!老脸皮和无耻打动不了我的心。不行,见她的鬼!米希卡,”他叫道,“你跑去吩咐一声,替我把那辆轻便马车套上快马!”

克留科夫很快地穿上外衣,不听忧心忡忡的中尉的劝,坐上马车,果断地挥一下手,直奔苏萨娜·莫伊塞耶芙娜家去了。中尉久久地望着窗外,瞧见克留科夫的马车后面卷起滚滚的烟尘,就伸个懒腰,打个呵欠,走回自己的房间。过了一刻钟他就睡熟了。

五点多钟,有人叫醒他去吃中饭。

“阿历克塞可真好!”表嫂在饭厅里迎着他说。“他逼得大家都等他,没法吃中饭!”

“莫非他还没回来?”中尉打着呵欠说。“嗯,……大概到佃户家里去了。”

可是临到开晚饭,阿历克塞·伊凡诺维奇还是没回来。他的妻子和索科尔斯基断定他在佃户家里打纸牌入了迷,多半就在那儿过夜了。其实,所发生的事跟他们推测的全然不同。

克留科夫第二天早晨才回来,跟谁也没打招呼,一言不发,径自溜到他的书房里去了。

“哦,怎么样?”中尉睁大眼睛瞧着他,小声说。

克留科夫摇一下手,鼻子里哼一声。

“可是怎么了?你笑什么?”

克留科夫倒在长沙发上,把头塞到靠垫底下,极力忍住大笑,不由得全身发抖。过了一分钟他坐起来,用笑得流出泪水的眼睛瞧着惊讶的中尉,开口说:“你把门关上。嘿,这娘们儿可真行啊,我跟你说!”

“借据拿回来了吗?”

克留科夫挥一下手,又哈哈大笑。

“嘿,这娘们儿可真行!”他接着说。“老弟,能认识这样的女人倒要道一声merci呢!她是个穿着裙子的魔鬼。我到了她家,走进去,你知道,活象朱庇特,连我自己都害怕自己,……皱着眉头,满脸怒容,为了显得威风些,甚至捏紧了拳头。……我说:”太太,跟我可开不得玩笑!‘照这样说了一套。我搬出法院和省长来吓唬他。……她先是哭,说她是跟你闹着玩的,甚至把我领到柜子跟前去,要还我钱,后来口口声声说欧洲的前途掌握在俄国人和法国人手里,而且痛骂女人。……我也跟你一样听得入了迷,我这头蠢驴。……她称赞我长得漂亮,拍拍我的胳膊,就在靠近肩膀的那个地方,看我到底有多么结实,于是……于是,你看得明白,我现在刚从她那儿出来。……哈哈。……她倒挺喜欢你呢!“

“好一个娃娃!”中尉笑道。“居然是个成了家的上流人呢。

……怎么,害羞了?厌恶了?不过,老兄,不是说笑话,你们这个县里倒有个塔玛拉女王②呢。……“”何止是我们县里?你走遍全俄国也找不着另外这样一条变色龙③!我有生以来从没见过这样的女人,其实我跟女人打交道要算是个行家了。我简直跟巫婆都勾搭过,可就是没见过这样的女人。她确实凭老脸皮和无耻降伏人。讲到她吸引人之处,那就是急剧的转变、颜色的转换,那就是该诅咒的瞬息万变。……呸!借据全完了。没有指望了。我俩都是大罪人,我们的罪应该分担才对。我认为你不是欠我两千三,只欠一半。当心啊,你要跟我妻子说我到佃户家里去了。“

克留科夫和中尉把头塞到靠垫底下,开始大笑。他们抬起头,四目相视,然后倒在靠垫上了。

“好一个未婚夫!”克留科夫讥诮道。“好一个中尉!”

“好一个有妇之夫!”索科尔斯基回嘴说。“好一个上流人!

还是一家之长呢!“

吃中饭的时候,他们讲了些隐语,互相挤眉弄眼,屡次用食巾捂住嘴笑,惹得一家人暗暗吃惊。饭后,他们心绪仍然非常好,扮成土耳其人,手拿武器互相追逐,给孩子们表演打仗。傍晚他们争论很久。中尉口口声声说,收妻子的陪嫁钱,甚至在双方热烈相爱的情形下,也是下流而卑鄙的。克留科夫却伸出拳头捶着桌子说,这是荒谬,凡是不愿意妻子有财产的丈夫,都是利己主义者和暴君。两个人大嚷大叫,拍桌子瞪眼,谁也不想了解谁,灌下不少的酒,临了各自提起各自的长袍底襟,回到各自的卧室去了。他们不久就睡熟,而且睡得很香。

生活仍然照先前那样平稳、懒散、无忧无虑地流过去。阴影铺满大地,云端响起隆隆的雷声,偶尔大风悲凉地哀号,仿佛想证明大自然也能哭泣似的。可是任什么东西也不能惊扰这些人习以为常的安宁。关于苏萨娜·莫伊塞耶芙娜,关于借据,他们都绝口不提了。不知怎的,两个人都不好意思大声谈论这件事。不过这件事他们心里都记得,一想起来就高兴,仿佛偶然间,生活出人意外地为他们演了一出新奇的闹剧,到了老年回忆起来也会觉得愉快。……克留科夫在会晤犹太女人以后第六天或者第七天早晨,坐在自己的书房里,给姑母写一封贺信。亚历山大·格利果利耶维奇默默地在桌旁踱来踱去。中尉夜里睡得不好,醒来心绪恶劣,这时候感到烦闷无聊。他走来走去,想着假期就要满了,未婚妻在等她,想着人们永生永世住在乡下怎么会不闷得慌。他在窗前站住,久久地瞧着树木,一连吸了三支纸烟,忽然回转身来对他的表哥讲话。

“我有一件事想求你,阿辽沙④

,“他说。”今天你借一匹

马给我骑一下。……“

克留科夫瞧着他,眼光里露出寻根究底的神情,然后皱起眉头,继续写信。

“那么你借给我了?”中尉问。

克留科夫又瞧着他,然后慢腾腾地拉开书桌抽屉,从那儿取出一大卷钞票,交给表弟。

“这是五千,……”他说。“虽然这钱不是我的,不过求上帝保佑你,那也没关系。我劝你马上派人去叫驿车来,动身走掉吧。真的!”

这回轮到中尉寻根究底地瞅着克雷科夫了。他忽然笑起来。

“你倒真猜中了,阿辽沙,”他说,脸红了。“我本来确实想去找她。昨天傍晚洗衣女工把我那次穿过的该死的军服交给我,军服上还带着茉莉花的香气,我……我就想去找她!”

“你该动身走了。”

“是的,确实该走了。顺便说一句,我的假期也已经满了。

真的,今天我就动身。我当着上帝说,一定走!不管住多久,到头来总还是得走。……我要动身了!“

当天中饭前,驿车叫来了。中尉就跟克留科夫一家人告别,他们祝他一路平安,他就动身走了。

又一个星期过去了。这天天色阴霾,然而又热又闷。从凌晨起克留科夫就漫无目的地在各处房间里走来走去,瞧着窗外,或者翻阅早已看厌的照片簿。他一瞥见妻子或者儿女,就生气地嘟嘟哝哝。这一天,不知什么缘故,他总觉得孩子们一举一动都惹人讨厌,妻子管教仆人不严,开支超过收入。

这一切都表明“老爷”心绪不佳。

临到吃中饭,他对汤和烤菜一概不满意,饭后吩咐套上那辆轻便马车。他慢腾腾地坐上去,出了院子,缓缓地走出四分之一俄里,然后停住了。

“要不要去……去找那个魔鬼?”他瞧着阴霾的天空暗想。

克留科夫甚至笑起来,仿佛那一天他还是第一次向自己提出这个问题似的。他顿时感到心里的烦闷消散,懒散的眼睛里闪出快活的光芒。他扬鞭打马。……一路上,他的想象力描绘着犹太女人见到他会多么诧异,他怎样笑,怎样谈天,然后又怎样精神焕发地回到家里。……“每个月都该做一次……不平常的事来提一提神,”他暗想,“那样的事要能在停滞的机体里产生很厉害的震动,……引起反应才行。……哪怕是痛饮一番,哪怕是……找苏萨娜也未尝不可。不这样是不行的。”

他的马车驶进酿酒厂的院子里,天色已经黑了。从厂主的房屋那些敞开的窗口传出笑声和歌声:比闪电还亮,比火焰还烫。……⑤一个有力而深沉的男低音唱道。

“哎呀,她家里有客人!”克留科夫暗想。

他想到她有客而怏怏不快。“要回去吗?”他摸到门铃,暗想,可是他仍旧拉了一下,登上那道熟悉的楼梯。他走到前厅,往大厅里看一眼。那儿大约有五个男人,都是他熟识的地主和文官。有一个又高又瘦的男人坐在钢琴旁边,用长手指按着琴键,嘴里在唱歌。其余的都在听,高兴得龇出牙来。

克留科夫照了照镜子,正要走进大厅,这时候,苏萨娜·莫伊塞耶芙娜本人轻飘飘地走进前厅来了,她兴高采烈,身上仍旧穿着那件黑连衣裙。……她见到克留科夫,一刹那间呆住了,随后却快活得叫起来,眉开眼笑。

“是您吗?”她说,抓住他的手。“多么意想不到啊!”

“啊,她来了!”克留科夫说,微微一笑,搂住她的腰。

“那么,怎么样?欧洲的命运还掌握在俄国人和法国人手里吗?”

“我真高兴!”犹太女人笑道,小心地推开他的胳膊。“喏,您到大厅里去吧。那儿都是熟人。……我去吩咐一声给您送茶来。您的名字是叫阿历克塞吧?好,请进,我马上就来。

……“

她举起手,对他做了个飞吻的手势,就从前厅跑出去,身后留下了那种甜得发腻的茉莉花香气。克留科夫抬起头来,走进大厅。他跟所有那些在大厅里的人都熟识,然而他只略微向他们点点头,他们对他也略微点头作为回答,仿佛他们相逢的地点不成体统,或者他们心里有了默契:对他们来说还是装得互不相识比较妥当。

克留科夫穿过这个大厅走进一个客厅,再从那儿走进另一个客厅。一路上他碰见三四个客人,也是熟识的,然而他们似乎没认出他来。他们脸上带着醉意,神态快活。阿历克塞·伊凡诺维奇斜起眼睛瞧着他们,心里纳闷,不懂这些成了家的、体面的人受过穷,吃过苦,怎么会自甘堕落,竟然以这种可怜的无聊事为乐!他耸动肩膀,微微笑着,往前走去。

“有些地方清醒的人觉得恶心,”他想,“可是喝醉的人却喜欢得不得了。我记得我去看小歌剧,听茨冈姑娘唱歌,没有一回是清醒着去的。酒能使人的心软下来,于是安心干坏事了。……”忽然,他停住脚,象在地里生了根似的,伸出两只手去扶住门框。原来中尉亚历山大·格利果利耶维奇正坐在苏萨娜的书房里写字台旁边。他在跟一个肥胖而皮肉松弛的犹太男人小声谈天,见到表哥来了,就一下子涨红脸,低下眼睛去看照相簿。

在克雷科夫心里,正派人的感觉猛的一动,血涌上了他的头。他又惊又羞又气,心乱如麻,沉默地走到写字台附近。

索科尔斯基把头垂得越发低了。他感到羞愧难当,脸容大变。

……

“哦,是你来了,阿辽沙!”他说,极力抬起眼睛,微笑一下。

“我原是顺便到这儿来告别的,可是,你瞧,……明天我一定要动身走了!”

“唉,我能跟他说什么呢?说什么呢?”阿历克塞·伊凡诺维奇想。“既然我自己也来了,怎么配骂他?”

他就一句话也没说,光是嗽了嗽喉咙,慢慢地走出去。

不要说她是天仙,不要叫她离开人间。……⑥男低音在大厅里唱道。过了不久,克雷科夫的轻便马车在尘土飞扬的大路上辘辘地响着。

「注释」

①亚历山大的爱称。

②十二世纪格鲁吉亚的女王,以美貌和残酷闻名。——俄文本编者注

③蜥蜴的一种,善于很快地转变皮肤的颜色以适应四周的环境。

④阿历克塞的爱称。

⑤引自俄国作曲家格林卡的抒情歌曲《致莫里》,歌词系俄国作家库柯里尼克所作。——俄文本编者注

⑥引自俄国作曲家格林卡所作的抒情歌曲,歌词系尼·费·巴浦洛夫所写。——俄文本编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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