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处的人

叶夫格拉甫·伊凡诺维奇·希利亚耶夫是个小地主,出身于教士家庭(他去世的父亲姚安神甫得到过将军夫人库甫欣尼利娃馈赠的一百多俄亩土地)。这时候他正站在墙角上一个铜脸盆跟前洗手。他的神色照例焦虑而阴沉,胡子乱蓬蓬的,没梳理整齐。

“哼,这是什么天气!”他说。“这不是天气,简直是主的惩罚。又下雨了!”

他不住抱怨,他家里的人却坐在桌子旁边,等着他洗完手好开始吃饭。他的妻子费多霞·谢敏诺芙娜、在大学读书的儿子彼得、大女儿瓦尔瓦拉和三个小男孩已经在桌旁坐定,等他很久了。那些男孩,柯尔卡、万卡和阿尔希普卡,都生着翘鼻子,肮里肮脏,脸蛋胖乎乎的,满头的硬发已经很久没有剪过,这时候他们不耐烦地挪动着椅子。至于那些大人,却坐着不动,显然,吃饭也罢,等着也罢,他们觉得都无所谓。……希利亚耶夫仿佛要锻炼他们的耐性似的,自顾慢吞吞地擦干手,慢吞吞地祷告,不慌不忙地在桌旁坐下。白菜汤立刻端上来了。院子里传来木工斧子的劈砍声(希利亚耶夫家里在盖新板棚)和工人福木卡逗弄雄火鸡的笑声。稀疏的大雨点敲打着窗玻璃。

大学生彼得戴着眼镜,背有点驼,这时候吃着白菜汤,时不时地跟母亲互相看一眼。他有好几次放下汤匙,嗽喉咙,打算开口讲话,可是定睛看一下父亲,就又埋头吃菜汤了。最后,等到麦粥端上来,他才果断地嗽一下喉咙,说道:“我今天得乘晚班火车动身。我早就该走了,现在走,已经耽误了两个星期。九月一日就要开课!”

“那你就动身吧,”希利亚耶夫同意说。“何必在这儿再待下去呢?干脆动身吧,上帝保佑你。”

在沉默中过了一分钟。

“他要路费,叶夫格拉甫·伊凡内奇,……”母亲轻声说。

“路费?是啊!没有钱走不成。既要钱用,现在就拿去吧。

你早就该来拿了!“

大学生轻松地吐了口气,快活地跟母亲互相看一眼。希利亚耶夫不怪不忙,从上衣的里边口袋里取出钱夹,戴上眼镜。“你要多少?”他问。

“单是到莫斯科的车票钱,就要十一卢布四十二戈比。

……“

“哎,钱啊,钱啊!”父亲叹道(他一见到钱,总要叹气,哪怕收到钱也如此)。“喏,这是十二卢布。这里头,孩子,还有点零头,你可以留着路上用。”

“谢谢您。”

过了一忽儿,大学生说:

“去年我没有一下子找到教家馆的工作。我不知道今年会怎么样,多半也不会很快找到的。我想请您给我十五卢布的膳宿费。”

希利亚耶夫想了一忽儿,叹口气。

“给你十卢布也就够了,”他说。“喏,拿去!”

大学生道谢。本来还应当要点钱做衣服,缴学费,买书本,可是他定睛瞧一瞧父亲,决定不再麻烦他了。然而母亲却象所有的母亲那样不识趣,不慎重,忍不住说:“你,叶夫格拉甫·伊凡内奇,应该再给他六卢布买双皮靴。是啊,你瞧,他穿着这样的破鞋怎么好到莫斯科去呢?”

“让他穿我的旧靴子吧。其实那双靴子还新着。”

“至少也该给他点钱买一条长裤。他那样子,看着都丢脸。

……“

这以后就立刻出现了全家一见都要发抖的风暴信号:希利亚耶夫的短而肥的脖子突然发红,变得跟大红布一样。这种红晕慢慢蔓延到耳朵,再从耳朵扩展到鬓角上,渐渐布满整个脸。叶夫格拉甫·伊凡内奇在椅子上扭动身子,解开衬衫领子,免得透不过气来。看得出来,他在跟那种控制着他的感情斗争。死一般的沉寂来临。孩子们屏住呼吸。可是费多霞·谢敏诺芙娜仿佛不明白她丈夫起了变化似的,继续说:“要知道他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他穿得太差,觉得难为情了。”

希利亚耶夫突然跳起来,用尽力气拿他的厚钱夹往桌子正中一扔,把盘子上一块面包碰飞了。他脸上现出难看的表情:又是愤怒,又是委屈,又是贪婪,混杂在一起。

“都拿走就是!”他叫道,嗓音都变了。“你们把我的钱都抢去!都拿走!把我掐死算了!”

他从桌旁跑开,抱住头,踉踉跄跄,满房间跑来跑去。

“你们把我剥得一丝不挂吧!”他尖声叫道。“把我最后一滴血挤出去!抢光我的钱!勒紧我的脖子,掐死我算了!”

大学生涨红脸,低下眼睛。他再也吃不下去了。费多霞·谢敏诺芙娜和丈夫相处了二十五年,但是对他的坏脾气还没习惯,这时候,她把身子缩成一团,嘴里嘟哝着什么,极力为自己辩白。她那张鸟一般的瘦脸,素来神色呆板而惊恐,如今却换成惊愕,吓呆了。那几个男孩和大女儿瓦尔瓦拉,一个脸色苍白、相貌不美的年轻姑娘,都放下汤匙,直僵僵地坐着。

希利亚耶夫却越来越凶,说出来的话一句比一句吓人。他跑到桌子跟前,把钱夹里的钱一古脑儿抖落出来。

“拿去!”他唠唠叨叨,周身发抖。“你们吃饱了,喝足了,喏,还有钱给你们用。我什么也不要!你们去做新皮靴、新制服就是!”

大学生脸色煞白,站起来。

“您听我说,爸爸,”他开口说,上气不接下气。“我……我请求您不要这样,因为……”“闭嘴!”父亲对他大喝一声,声音那么响,连他的眼镜都从鼻子上掉下来了。“闭上你的嘴!”

“以前我……我还能隐忍这种大吵大闹的场面,可是……现在我受不下去。您要明白!我受不下去了!”

“闭嘴!”父亲顿着脚,嚷道。“我说什么,你就得听什么!

我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不准你还嘴!我在你这种年纪已经挣钱了,可是你这个混蛋,你知道你叫我花了多少钱吗?我把你赶出去!寄生虫!“

“叶夫格拉甫·伊凡内奇,”费多霞·谢敏诺芙娜嘟哝说,急得手指头不住动弹。“要知道他……要知道彼佳……”“闭嘴!”希利亚耶夫对她吆喝一声,甚至气得眼睛里涌上了泪水。“这都是你把他们惯坏的!你!全怪你!他不敬重我们,不祷告上帝,不挣钱!你们十个人合成一伙,专跟我一个人作对。我把你们统统从家里撵出去!”

大女儿瓦尔瓦拉张开嘴,久久地瞧着母亲,后来把呆瞪瞪的眼光移到窗子上,脸色发白,大叫一声,头往后仰,身子倒在椅背上。父亲挥一下手,吐口唾沫,跑到院子里去了。

希利亚耶夫家的这种家庭戏剧照例是这样结束的。然而这一回,不幸,一种无法克制的愤恨突然紧紧地抓住了大学生彼得。他也性子暴,脾气坏,跟他父亲和祖父一样,他祖父做过大司祭,常用手杖敲教民的头。他脸色煞白,捏紧拳头,走到母亲跟前,把他的男高音提到无可再高的程度,嚷道:“这种责难惹得我讨厌,恶心!你们的钱我一个也不要!

一个也不要!我宁可活活饿死,也不愿意再吃你们一块面包皮!喏,把你们的臭钱拿回去!拿去!“

母亲把身子贴住墙,摇着手,仿佛她面前站着的不是儿子,而是妖怪似的。

“我有什么错处呀?”她哭着说,“我有什么错处呀?”

儿子也象父亲那样挥一下手,跑到院子里去了。希利亚耶夫的房子孤零零地座落在山沟旁边,那条山沟蜿蜒不断,在草原上伸出大约五俄里远。沟边上生满小橡树和赤杨,沟底有一条小溪流过去。房子有一边朝着山沟,另一边对着旷野。

房子四周没有围墙和篱笆,只有各式各样的建筑,彼此挤紧,在房子前面圈出不大的一块空地,算是院子,有些鸡鸭和猪在那儿走来走去。

大学生走到外边,顺着一条泥泞的道路往野外走去。空中弥漫着秋天那种寒冷刺骨的潮气。道路泥泞,这儿那儿有些小水洼闪着光。枯黄的旷野上,秋天正从草地里向外张望,显出一派萧索、衰败、暗淡的气象。道路右边是一片菜园,菜已经割完,地里坑洼不平,景色冷清,零零落落地立着些向日葵,垂着颜色已经发黑的头。

彼得暗想,索性步行到莫斯科去,而且就照眼前这样,不戴帽子,穿着破靴,身边分文没有,一路走去,倒也不坏。等他走出一百俄里远,他父亲就会蓬松着头发、惊慌万状地追上他,央求他回去或者收下钱,可是他连看也不看他一眼,只顾往前走去。……光秃的树木会换成荒凉的旷野,旷野后面就是树林。不久就会下头一场雪,大地变白,河面上结冰。……到了库尔斯克或者谢尔普霍夫附近,他已经衰弱无力,饿得要命,就会在一个什么地方倒下,死了。人们会发现他的尸首,各报就登出消息,说某大学生在某地饿死了。……有一只白狗,尾巴上粘着泥,在菜园里徘徊,找东西吃,这时候瞧他一阵,就缓缓地跟着他走去。……他顺着道路往前走,想着他的死亡,想着亲人的悲伤,想着父亲精神上的痛苦,于是他幻想各式各样的旅途奇遇,一个比一个离奇,例如山清水秀的名胜、可怕的夜晚、意外的相逢。他想象络绎不绝的香客,想象树林里的小屋,只有一扇小窗子在黑暗里亮着灯光,他就在小窗跟前站住,央求放他进去过夜,……人家就让他进去,不料他看见一伙强盗。或者,局面好一点,他走进一个地主的大宅子,人家问明他是什么人,就招待他吃饱喝足,为他弹钢琴,听他诉苦,于是主人的美丽的女儿爱上他了。

年轻的希利亚耶夫满心愁闷,浮想连翩,一步也不停地往前走。……前边,很远很远的地方,有一家客栈,背衬着灰色的浮云,看去发黑。过了那家客栈,再往远看,地平线上有个小小的高岗,那就是铁路的车站。高岗使他想起他当前所在的地方和莫斯科之间的联系,想起莫斯科点着路灯,车水马龙,大学开始上课了。他又愁又急,差点哭出来。眼前庄严的景物整齐而美丽,四下里,万籁俱寂,这却惹得他万分反感,心里又绝望又憎恨!

“小心!”他听见身后传来嘹亮的说话声。

一个他熟识的老女地主,坐着一辆漂亮的轻便敞篷马车,走过他面前。他向她点头,满面笑容。他立刻觉得自己在笑,这跟他的阴郁心境却完全不相称。既然他满心烦恼和愁闷,这微笑是从哪儿来的呢?

他暗想,多半是大自然本身赐给人类这种做假的本领,以便人在心灵紧张的困难时刻也能掩盖自己家里的秘密,就跟狐狸或者野鸭一样。每个家庭都有各自的欢乐和悲苦,然而不论这种悲欢多么重大,外人的眼睛却难于看清,这是秘密。

例如刚才路过的女地主,她的父亲获罪于沙皇尼古拉,沙皇盛怒之下,使他受了半世的苦;她的丈夫是个赌徒,四个儿子没有一个成材的。可以想象,她家里发生过多少可怕的场面,流过多少眼泪啊。话虽如此,老太婆却显得幸福,满足,见他微笑就也以微笑相报。大学生想起他的同学们都不乐意讲自己的家庭,想起他的母亲每逢讲到丈夫和儿女,几乎总是说假话。……直到天黑为止,彼得始终顺着道路走着,离家很远,沉湎在闷闷不乐的思想里。后来下起濛濛细雨,他才走回家去。回家的路上,他决定无论如何也要同父亲谈一下,干脆向他说明:同他一起生活是难堪而可怕的。

他走到家里,发现那儿一片寂静。妹妹瓦尔瓦拉在隔板后面躺着,由于头痛而发出轻微的呻吟声。母亲带着惊愕而负疚的脸色在她旁边一口木箱上坐着,补阿尔希普卡的裤子。

叶夫格拉甫·伊凡内奇从这个窗口走到那个窗口,对着天气皱眉头。凭他的步态,凭他的咳嗽声,甚至凭他的后脑勺,都可以看出他觉得自己不对。

“那么你不打算今天走了?”他问。

大学生觉得可怜他了,可是他立刻压下这种感情,说:“您听我说。……我要认真跟您谈一谈。……是的,认真谈一谈。……我素来敬重您,从来也不敢用这种口气跟您讲话,可是您的行为,……最近的举动……”父亲瞧着窗外,一声不响。大学生仿佛在考虑措辞似的擦着额头,极其激动地接着说:“您没有一回吃饭或者喝茶不大闹一场的。您的面包卡在大家的喉咙里,叫人咽不下去。……人家吃您一点面包,您就随口骂人,再也没有比这更伤人、更欺压人的了。……您虽然是父亲,可是不论什么人,上帝也罢,大自然也罢,都没有给您权利这么恶狠狠地侮辱弱者,欺压弱者,朝弱者发泄您的坏脾气。您折磨母亲,害得她战战兢兢,唯命是从,妹妹已经吓破了胆,而我……”“你没有资格教训我,”父亲说。

“不,我偏要管!您尽可以嘲骂我,爱怎么嘲骂都由您,可就是不准您碰母亲!我不容许您折磨母亲!”大学生继续说,两只眼睛亮闪闪的。“您让大家纵容坏了,因为至今还没有一个人敢顶撞您。大家在您面前都发抖,不敢开口,可是现在这个局面结束了!粗暴而没有教养的人!您粗暴,……明白吗?您粗暴,难于相处,铁石心肠!连农民都受不了您!”

大学生已经失掉思路。他不是在讲话,却象是吐出一个个互不相干的字眼。叶夫格拉甫·伊凡诺维奇听着,一言不发,好象楞住了。可是突然,他脖子通红,这颜色爬满整个脸,他的身子动了一下。

“闭嘴!”他嚷道。

“好哇!”儿子却不肯罢休。“您不喜欢听真话?好得很!

行啊!您自管嚷吧!好得很!“

‘闭嘴,我跟你说!“叶夫格拉甫·伊凡诺维奇大吼一声。

费多霞·谢敏诺芙娜在门口出现了,脸色惨白,十分惊慌。她想说一句什么话,可又说不出来,光是动着手指头。

“这得怪你!”希利亚耶夫对她嚷道。“这都是你把他宠成这个样子的!”

“我不愿意再在这个家里过下去!”大学生嚷道,哭起来,气愤地瞧着母亲。“我不愿意跟你们一起生活!”

女儿瓦尔瓦拉在屏风后面大叫一声,哇哇地痛哭。希利亚耶夫挥一下手,跑出房外去了。

大学生走回自己的房间,静悄悄地躺下。他一直躺到午夜,动也不动,也不睁开眼睛。他既没感到愤恨,也不感到羞愧,只有那么一种模模糊糊的精神痛苦。他不怪罪父亲,也不怜悯母亲,更没受到自己良心的责备。他明白全家人都在经受那样的痛苦,至于这该由谁负责,谁痛苦得重些,谁痛苦得轻些,那就只有上帝知道了。……到午夜,他叫醒一个长工,吩咐他早晨五点钟以前备好到火车站去的马匹。然后他脱掉衣服,盖好被子,可是总也睡不着。他听见父亲没有睡觉,慢腾腾地从这个窗口踱到那个窗口,唉声叹气,一直熬到清晨。谁都没有睡觉,大家难得讲话,只是偶尔有喁喁私语声。他母亲两次走到屏风后面来看他。她仍然现出原来那种惊呆的神情,久久地在他胸前画十字,心神不宁地颤抖。……早晨五点钟,大学生温柔地跟全家人告别,甚至哭了一阵。他走过父亲的房间,往门里看一眼。叶夫格拉甫·伊凡诺维奇没脱衣服,至今还没有睡下,仍然站在窗前,手指敲着窗玻璃。

“再见,我走了,”儿子说。

“再见,……钱在小圆桌上,……”父亲没有回转身来,回答说。

长工赶着马车把他送到火车站去,天上下着寒冷而讨厌的雨。向日葵把头弯得越发低,杂草也显得越发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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