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和您一场小戏
早晨六点多钟。波皮科夫本来是个候补法官,如今担任某市镇的法院侦讯官,这时候睡得正香,只有领到了旅费、住宅费和薪金的人才会睡得这么酣畅。他还没来得及买床,因此目前躺在诉讼案卷上睡觉。四下里一片寂静。甚至窗外也没有声音。可是后来房门外面,前堂里,有个什么东西发出抓挠声和沙沙声,仿佛有一头猪走进前堂来,身体靠着门框蹭来蹭去解痒。过了一会儿,房门发出凄凉的尖叫声,开了,后来却又关上。过了大约三分钟,房门又开了,那尖叫声特别苦恼,闹得波皮科夫打个冷颤,睁开了眼睛。
“谁呀?”他不安地瞧着房门,问道。
门口出现一个蜘蛛般的身体,脑袋很大,头发乱蓬蓬的,两道浓眉很长,胡子又密又乱。
“侦讯官老爷住在这儿,是吗?”那个脑袋用沙哑的声音说。
“是住在这儿。你有什么事?”
“你去跟他说,伊凡·菲拉烈托夫来了。我是接着传票才到这儿来的。”
“可是你为什么来得这样早?我在传票上写明十一点钟来!”
“那现在几点钟?”
“现在还没到七点呢。”
“嗯。……还没到七点。……我们,老爷,没有钟。……这么一说,你就是侦讯官?”
“对,就是我。……好,你走吧,去等着。……我还要睡觉。……”“你睡,你睡。……我等着。等一忽儿不碍事。”
菲拉烈托夫的脑袋不见了。波皮科夫翻一个身,闭上眼睛,然而睡意完全消散了。他又躺了半个钟头,舒舒服服伸个懒腰,点上一支纸烟,随后,为了拖延时间,慢条斯理地喝牛奶,一杯喝完又喝一杯,总共喝下三大杯。……“他把我吵醒了,混蛋!”他抱怨道。“我得告诉女房东,要她晚上把门锁上。……那么,一大早干点什么好呢?见鬼。
……我现在就审问他吧,省得待一忽儿再审了。“
波皮科夫把脚伸进拖鞋里,在内衣外边披上一件斗篷,使劲打个呵欠,牵动得颧骨都痛了,然后他靠着桌子坐下。
“你到这儿来!”他嚷道。
房门又尖叫起来,伊凡·菲拉烈托夫在门口出现了。波皮科夫翻开面前的《后备兵阿历克塞·阿历克塞耶夫·德雷胡诺夫被控虐待妻子案》,拿起钢笔,开始按法官的气派,用疏朗的笔法很快地写下审讯记录。
“走过来点,”他说,钢笔在纸上沙沙地响。“你回答我问的话。……你是伊凡·菲拉烈托夫?普斯狄烈夫乡,冬金诺村的农民?今年四十二岁?”
“是,老爷。……”
“你做什么工作?”
“我是放牲口的。……给村社放牲口。……”“从前受过审吗?”
“是,老爷,受过。……”
“那是犯了什么罪,在什么时候?”
“复活节前,我们乡里有三个人给叫到法院里去做陪审员。……”“这不算受审。……”“那谁知道呢?把我们扣在法院里,前后差不多有五天呢。
……“
侦讯官把身上的斗篷裹一裹紧,放低喉咙说:“您被传到此地来,是为了给后备兵阿历克塞·德雷胡诺夫虐待妻子一案做证人。我预先向您交代一下:您得始终说实话,而且凡是在这儿说过的话,日后到法庭上宣誓作证的时候也得照着说。好,关于这个案子您知道些什么呢?”
“我先得领盘费,老爷,”菲拉烈托夫叽叽咕咕说,“我坐大车走了二十三俄里的路,可马是人家的,老爷,那得出钱。
……“
“盘费以后再谈。”
“怎么能以后再谈?人家跟我说,盘费得当堂要,要不然,过后就领不着了。”
“我没有工夫跟你讲盘费!”侦讯官生气地说。“你说一说这个案子是怎么回事。德雷胡诺夫是怎样虐待他妻子的?”
“我该怎么跟你说呢?”菲拉烈托夫叹道,不住地眫眼,他的浓眉跟着一上一下地活动。“很简单,他打人呗!……那时候我正赶着奶牛去饮水,河里不知谁家的鸭子在游水。……到底是地主家的鸭子还是庄稼人的,那就只有基督知道了,可是那当儿,有个牧童叫格利希卡的,拣起一块石头来,使劲扔过去。……我就问了:”你干什么扔石头?那会把鸭子砸死,‘我说,’……你不管打中哪只鸭子,得,那可就把它打死了。‘……“菲拉烈托夫叹口气,抬起眼睛瞧着天花板。
“那石头连人都能活活砸死,慢说是鸭子了,鸭子是娇嫩的活物,一根细劈柴都能把它打死。……我说啊说的,可是格利希卡不听。……当然,这孩子还小,一点脑筋也没有。……我就说:”你怎么不听话?我拧你的耳朵!傻瓜!‘“”这跟案情没有关系,“侦讯官说。”请您专讲那些跟案情有关的事。……“”是,老爷。……那当儿,我刚动手揪住格利希卡的耳朵,没想到德雷胡诺夫不知从哪儿钻出来了。……他跟工厂里的小伙子们在岸上走着,不住抡胳膊。他的脸又肥又红,脑门上那对大眼珠瞪得鼓出来,身子不住摇晃。……他喝醉了,该死的东西!人家还没从教堂里做完弥撒出来,他倒已经灌满一肚子酒,叫魔鬼看着高兴了。他瞧见我揪顽皮的男孩的耳朵,就一个劲儿嚷道:“不准你揪基督徒的耳朵!要不然,’他说,‘我揍你一顿!’我就一老一实,规规矩矩对他说了一遍,……全是真话。我说:”你走你的路,醉汉。‘他冒火了,走过来,老爷,抡起胳膊啪的一声打我的后脑勺!……这是为什么?这是什么道理?我就问:“你又不是调解法官,有什么权利打我?’他就说:”得了,得了,万纽哈,你别生气,打是疼,骂是爱,这是闹着玩的。今天,‘他说,’我心里一下子亮堂了。……我这才明白,我是天下最好的人。……我,‘他说,’在工厂里领了二十卢布工钱,除了经理以外我再也没有上司了。……我,‘他说,’恨不得朝所有的人啐唾沫!今天,‘他说,’经我打过的人可不少,各式各样,数都数不清哩!走,‘他说,’咱们喝酒去!‘我说:“我可不想跟你一块儿去喝酒。……人家还没做完弥撒走出教堂呢,你倒去喝酒。’这时候,跟他一块儿的另外几个小伙子,象一群狗似的把我围住,磨我说:”咱们走吧,咱们走吧!‘我一个人怎么也敌不过那么多人啊,老爷!我不想喝酒,可是后来,这班该死的东西!“
“那你们到哪儿去了呢?”
“我们那儿只有一个地方!”菲拉烈托夫说,叹了口气。
“我们上阿勃拉姆·莫依塞伊奇的客店里去了。我们每回都上那儿去。那地方糟透了,滚它的!说不定那地方你也知道。……你顺着大路走到冬金诺村,右边是地主谢威陵·弗兰崔奇的庄园,再往右是普拉赫托沃村,客店就夹在它们中间。说不定你认识谢威陵·弗兰崔奇吧?”
“要称呼‘您’。……不能总是你啊你的!既然我对你……对您尚且称呼‘您’,那您就更应该客气点!”
“那是自然,老爷!难道我不明白?不过你听我往下讲。
……我正讲到我们上阿勃拉姆·莫依塞伊奇那儿去。……他说:“拿酒来,我给钱!‘”“这是谁说的?”
“就是这个人,……就是德雷胡诺夫呗!他嚷道:”拿酒来,没出息的东西,要不然我就把酒桶底砸破!‘他说,’我心里一下子亮堂了!‘我们一人喝下一大杯,停了一忽儿,我们又喝,照这个样子,不出一个钟头,求上帝保佑我的记性,各自喝下八大杯!我有什么不敢喝的?我放开量喝,才不在乎呢:又不是我出钱!哪怕端来一千杯,我也喝得下!我,老爷,什么罪也没犯过!您费心审问阿勃拉姆·莫依塞伊奇就知道了。“
“可是后来怎么样呢?”
“后来没怎么样。喝酒的时候,不错,打过架。不过后来就规规矩矩,心平气和了。”
“打人的是谁?”
“那还用问。……他嚷道:”我一下子心里亮堂了!‘他嚷啊嚷的,就动手,不管是谁的脖子都给一拳。他的性子上来了。他又打我,又打阿勃拉姆,又打那些小伙子。……他端过一杯酒来叫你喝,又使足劲打你:“你喝,我要叫你知道知道我的力气!我要朝所有的人啐唾沫!’”“那么他打过他妻子吗?”
“玛尔法吗?玛尔法也挨了揍。……那当儿我们正喝得痛快,玛尔法到酒店来了。她说:”回家去,斯捷潘兄弟来了!
你这个强盗,‘她说,’别再喝酒!‘他一句难听的话也没说,上去就照准她的脊梁咚的一声!“
“这是为什么?”
“不为什么,没什么缘故。……他说:”叫你尝尝这滋味。
……我领了二十卢布。‘可她是个单薄的娘们儿,长得精瘦,一个跟头栽下去,连眼珠都往上翻了。她就对我们诉苦,嘴里叫着上帝,可是他又揍她。……他管教了又管教,没完没了!“
“为什么你们不护着她呢?一个发酒疯的人是会把女人打死的,可是你们理都不理!”
“这哪儿用得着我们出头?她的老婆,当然由他管教嘛。
……两口子打架,外人可不兴插嘴。……阿勃拉姆要他消停下来,免得酒店里乱得不象样子,他却打阿勃拉姆一个耳光。
阿勃拉姆的工人就揍他。……可是他抓住他,举起来,往地上一摔。……于是那一个就骑在他身上,一个劲儿捶他的脊梁。……我们揪住他的腿,把他从他身子底下拉出来。“
“把谁拉出来?”
“那还用问。……就是让人骑在身子底下的那个呗。
……“
“谁骑着?”
“就是我说的那个人呀。”
“呸!你说清楚点,傻瓜!你回答我问的话,别说废话!”
“我,老爷,跟你说得清清楚楚,……一五一十,都是本着良心说的。德雷胡诺夫管教老婆,这是真事。……哪怕到法庭上宣了誓,我也这么说。”
侦讯官听着,不时从菲拉烈托夫的冗长而不连贯的发言里摘出几个字记下来,钢笔沙沙地响。……他屡次涂改记录。
“我一点罪也没有,……”菲拉烈托夫嘟哝说。“你要问谁,老爷,自管去问。……为这么个婆娘犯不上往法院里跑。”
在宣读记录的时候,这个证人呆瞪瞪地瞧了一忽儿侦讯官,不住地叹气。
“这些婆娘惹来那么些麻烦!”他声音沙哑地说。“盘费,老爷,是你付给我呢,还是你开个条子?”
丈夫
某骑兵团在军事演习期间来到某小县城里停下来过夜。
象军官先生们光临过夜这样的大事,素来使得本城的居民们极其激动,精神为之一振。商店老板们巴望着出清存放过久而发黑的腊肠和在货架上已经陈列十年之久的“最上等”沙丁鱼。饭铺老板和其他生意人通夜不关店门。军事长官、他的办事员以及当地的驻防部队都穿上最讲究的军服。警察们跑来跑去,好象中了邪。至于这对太太小姐们产生的影响,那只有鬼才知道!
本县的太太小姐们听说骑兵团开来,就丢下煮果酱的滚烫的铜盆,纷纷跑到街上去了。她们忘了自己衣冠不整,蓬头散发,却迎着骑兵团跑过去,呼吸急促,心里发紧,贪婪地听着进行曲的乐声。瞧着她们苍白而痴迷的面容,人也许会以为那乐声不是从士兵的铜号里发出来,而是从天上降下来的。
“骑兵团啊!”她们高兴地说。“骑兵团来了!”
可是她们何必这么关心这个素不相识、偶然路过此地、明天拂晓就要开拔的骑兵团呢?后来,军官先生们站在广场中央,倒背着手,商量宿营问题,这时候,她们却已经在法院侦讯官太太的宅子里坐定,七嘴八舌地评论这个团了。上帝才知道她们从哪儿打听出来团长已经成了家,然而没有跟妻子住在一起。她们还知道某高级军官的太太年年生一个死孩子,某副官毫无希望地爱上一个伯爵夫人,有一回甚至自寻短见。她们样样事情都知道。窗外闪过一个麻脸的兵,穿着红色衬衫,她们清楚地知道他就是雷姆左夫少尉的勤务兵,正跑遍全城,为他主人赊买一瓶英国烧酒。那些军官,她们只不过匆匆看过一眼,而且也只是见到他们的后背罢了,可是她们却已经断定其中没有一个长得好看,惹人喜欢的了。……她们讲过一通以后,派人硬把军事长官和俱乐部主任请来,吩咐他们无论如何非办一次跳舞晚会不可。
她们的心愿实现了。傍晚八点多钟,军乐队在俱乐部门前的街道上奏乐,俱乐部里军官先生们同当地的太太小姐们翩翩起舞。太太小姐们感到身上生出翅膀了。她们被舞蹈、乐声、清脆的马刺声所陶醉,把整个心交给萍水相逢的朋友,完全忘记她们那些平民身分的同伴了。她们的父亲和丈夫退到远远的后边去,挤集在前厅寒伧的饮食部旁边。那些司库员啦,秘书啦,管理员啦,都生得干瘦,害着痔疮,举止笨拙,清楚地意识到自己不象样,因而不肯走进舞厅,光是远远地看着他们的妻子和女儿跟那些手脚灵活和身材匀称的中尉们跳舞。
在那些丈夫当中,有个税务官基利尔·彼得罗维奇·沙里科夫。这个爱喝酒的人心胸狭隘,为人恶毒,脑袋很大,头发剪得短短的,厚嘴唇往下撇。当初他念过大学,读过皮萨列夫和杜勃罗留波夫的作品,时常唱歌,可是现在他只说自己是八品文官,别的一概不提了。他倚着门框站在那儿,眼睛一刻也不放松他的妻子。他妻子安娜·巴甫洛芙娜是个娇小的黑发女人,年纪三十岁上下,长鼻子,尖下巴,脸上涂着脂粉,腰身束紧,一刻也不停地跳舞,非到昏倒不肯罢休。
她已经跳累了,然而疲乏的是她的肉体,却不是她的灵魂。
……她全身表现出痴迷和欢乐。她胸脯起伏,脸颊泛起红晕,一举一动都那么娇慵,飘洒。看得出来,她一边跳舞,一边想起她的过去,遥远的过去,那时候她在贵族女子中学常常跳舞,幻想着奢华欢乐的生活,相信她日后的丈夫一定会是男爵或者公爵。
税务官瞅着她,气得皱起眉头。……他没感到嫉妒,然而心里不痛快,第一,人家在跳舞,害得他没有地方可以打牌了;第二,他受不了吹奏乐;第三,他觉得军官先生们对待平民过于轻慢,高傲;第四,最主要的是,他妻子脸上的快活神情惹恼了他,使他心里冒火。……“瞧着都叫人恶心!”他嘟哝道。“年纪都快四十了,生得一副丑相,可是你瞧瞧,居然搽胭脂抹粉,卷起头发,穿上了束腰的紧身!她卖弄风情,装模作样,自以为怪不错的呢。
……嘿,您啊,好漂亮的美人儿哟!“
安娜·巴甫洛芙娜全神贯注在跳舞上,一眼也没看她的丈夫。
“当然了,我们这些乡巴佬,哪儿配得上!”税务官幸灾乐祸地说。“如今我们算是靠边站了。……我们是海豹,县城里的熊!她呢,成了舞会上的皇后。瞧,她还那么年轻美貌,连军官们都能对她发生兴趣。说不定他们会爱上她呢。”
跳玛祖卡舞的时候,税务官气得脸相大变。跟安娜·巴甫洛芙娜一块儿跳玛祖卡舞的,是个黑发的军官,生着爆眼睛和鞑靼人那样的高颧骨。他庄重而又动情地迈动两条腿,露出严厉的脸色,直僵僵地弯下膝头,看上去仿佛是个由细线牵动的玩偶小丑。安娜·巴甫洛芙娜呢,脸色发白,身子发颤,娇滴滴地伛下身子,转动眼珠,极力做出脚不点地的样子,大概她自己也确实觉得不是在地球上,不是在县城的俱乐部里,而是在远远的,远远的一个什么地方,在云端里!不光她的脸,就连她的全身都表现出快活得飘飘然的神态。……税务官受不住了,一心想讥诮这种快活,让安娜·巴甫洛芙娜领会她已经得意忘形,生活根本不象她目前在陶醉中感到的那么美妙。……“你等着就是,你尽管嘻开嘴笑好了,我要叫你尝尝我的厉害!”他嘟哝说。“你不是女学生,也不是姑娘家了。老丑婆应该明白自己是丑婆子!”
种种浅薄的感情象老鼠似的猬集在他心里,有嫉妒,有烦恼,有受了伤害的自尊心,也有由于常喝白酒,长期过着停滞的生活而往往在小官们心里产生的那种狭隘的内地人愤世嫉俗的心理。……他等到玛祖卡舞终场,就走进舞厅,朝他妻子走去。这时候安娜·巴甫洛芙娜正跟她的男舞伴坐在一起,扇着扇子,卖弄风情地眯细眼睛,讲起以前她在彼得堡怎样跳舞(她的嘴唇努成心形,因而说成“在我们白都堡”了)。
“安纽达①,我们回家去!”税务官声音沙哑地说。
安娜·巴甫洛芙娜看见丈夫出现在她面前,先是打了个冷战,仿佛想起了她还有个丈夫似的,后来满脸涨得通红,想到自己有这么个干瘦的、阴沉的、平凡的丈夫,不由得害臊。
……
“我们回家去!”税务官又说一遍。
“为什么?时候还早呢!”
“我要求你回家!”税务官抑扬顿挫地说,露出气愤的脸色。
“这是为什么?难道出了什么事?”安娜·巴甫洛芙娜惊慌地问。
“没出什么事,可是我希望你马上回家。……我希望如此,就是这么回事。请吧,不用多说了。”
安娜·巴甫洛芙娜并不怕她的丈夫,可是在男舞伴面前却觉得难为情,那军官正惊讶而讥诮地瞧着税务官呢。她站起来,跟丈夫一起走到一旁。
“你在想些什么?”她开口说。“为什么要我回家去?还没到十一点呢!”
“我希望如此,就是这么的!走吧,不必多说。”
“你别生什么糊涂想法!你要走,就走你的。”
“好,那我就大闹一场!”
税务官看见他妻子脸上的快活神情渐渐消散,看见她十分羞愧,显得很痛苦,于是他心里似乎略为轻松点了。
“你现在要我回去干什么?”妻子问。
“我不要你干什么,我希望你待在家里。我希望如此,就是这么的。”
安娜·巴甫洛芙娜不肯听从他的话,后来就开始央告他,求她丈夫容许她哪怕再留半个钟头也好。临了,她自己也不知道什么缘故,不住道歉,赌咒发誓,不过这些话都是小声说的,脸上却带着笑容,免得旁人以为她跟丈夫闹别扭。她开始担保说,她不会再待多久,只要十分钟,只要五分钟就行。可是税务官固执地坚持他的主张。
“随你的便,你要留就留下!只是我要大闹一常”这时候,安娜·巴甫洛芙娜一边跟丈夫说话,一边却显得干了,瘦了,老了。她脸色发白,咬着嘴唇,差点哭出来,然后走到前厅去,开始穿外衣。……“您这是干什么?”本地的太太小姐们吃惊地说。“安娜·巴甫洛芙娜,您干吗要走,亲爱的?”
“她头痛,”税务官替他妻子说。
两夫妇从俱乐部里出来,走回家去,一路上沉默不语。税务官跟在妻子后面,瞧着她满心痛苦和委屈,弯下腰,灰心丧气,回想她在俱乐部里那种快活神情惹得他多么生气,感到这种快活如今已经烟消云散,他的心里不禁扬扬得意。他高兴了,满意了,同时却又觉得还缺点什么。他很想转身回到俱乐部,设法闹得大家都扫兴和难堪,让大家都领会到这种生活多么渺小可怜,平淡无味,只要他们在街上摸着黑走路,听见脚底下的烂泥咕唧咕唧响,知道明天早晨醒来,没有别的指望,只好仍旧喝酒打牌,他们就会明白这一点的。啊,那是多么可怕!
安娜·巴甫洛芙娜几乎走不动了。……她仍然处在舞蹈、音乐、谈话、亮光、闹声的影响下。她一面走一面问自己:为什么上帝要这样惩罚她呢?她痛心,委屈,听着丈夫沉重的脚步声而满腔愤恨,连气也透不出来。她一言不发,极力要想出最伤人、最刻雹最恶毒的话来痛骂她的丈夫,同时却又体会到她那税务官的心是任什么话都打动不了的。他哪里会理睬她的话?就连她最凶恶的仇敌也想不出比这更使她无可奈何的局面来了。
这当儿音乐轰鸣,黑暗里充满了最轻快、最挑逗人心的乐声。
「注释」
①安娜的爱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