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河上春季小景

“冰活动了!”在春天一个天气晴和的日子响起了喊叫声。

“伙计们,冰块浮动了!”

每到春天,河上的冰是一定要活动的,可是话虽如此,冰块的浮动永远是一件大事,成为轰动一时的新闻。您如果住在城里,听到这种喊叫声,就会往大桥跑去,同时您脸上露出一副严肃的神情,倒好象桥上出了凶杀案或者白昼行劫案似的。不管从您身边跑过去的小男孩也好,出租马车的车夫们也好,女商贩也好,脸上都有那样的表情。桥上已经聚拢了许多人。这儿有背着书包的中学生,有穿着雨衣的太太小姐们,有两三个穿法衣的教士,有肤色黝黑的小学徒,手里提着刚做好的皮靴上的小皮耳,有穿着各种腰部带褶的外衣的汉子,有小兵。大家都伏在桥栏杆上,一言不发,纹丝不动,带着疑问瞧下边的河。那儿寂静得象坟墓里一样,只有一个警察在对一个身穿毛皮大衣、大衣背部连着披肩的先生述说河水上涨了多少。偶尔有一辆出租马车辘辘响地滚过桥去。警察讲话的声者很低。他讲到水涨了几俄尺,他的脸就变得严肃,拉长,几乎惊慌了。不过他讲到几俄寸①的时候,脸上却现出怜悯和温柔的神情,仿佛俄寸就是他的儿女似的。

您也伏在桥栏杆上,瞧着那条河,然而多么令人失望啊!

您预料会有爆裂声和轰隆声,可是您什么也没听见,只有一种低沉单调的音响,类似很远的雷声。您看见的不是大冰块爆裂开来,互相冲撞,紧密地挨挤,而是冰层已经破裂,冰块却平稳地堆在一起,纹丝不动,整个河面从这岸到那岸都是如此。河面已经掘开,松动,仿佛有个务农的巨人走过这个河面,用庞大的耕犁把它垦松了似的。河水一滴也看不见,只有冰,冰,冰。有些小冰山立在那儿不动,然而您头晕目眩,觉得这座桥似乎带着您,带着那群人,不知往什么地方浮去。这座沉重的桥正沿着那条河,带动河岸一起奔驰而去,用桥墩冲散一堆堆冰块。这时候有个大冰块飘过来了,死命抵住桥墩,很久都不让这座桥跑掉,可是,突然间,它象是活了,开始顺着桥墩往上爬,直朝着您的脸扑过来,仿佛打算跟您告别似的,不料它太重,支持不住,就断成两块,无力地跌下去了。看上去,那些冰块显得悲悲戚戚,神情沮丧。

它们仿佛感到从家乡被驱逐出去,正飘往远处,要飘到可怕的伏尔加河去,到那儿饱看了种种惊心动魄的情景以后,就会死掉,化为乌有了。

不久,那些冰山渐渐变得单薄,冰块之间出现了乌黑的水,奔腾不息。现在那种幻觉才算消失,您才开始看清活动着的并不是桥,而是河。将近傍晚,河里几乎已经完全没有冰块的踪影,偶尔出现一些残存的冰块,可是也少得很,不足以妨碍路灯照到水面上如同照着镜子一样了。

“这还不是流冰!”桥上的人说。“要等到冰从上游下来,才会有流冰可看!……今天吃中饭的时候,有人从某某县来到此地。他说那边的冰已经活动了。……那末要到明天才能在这儿见到呢。”

果然,第二天天色阴霾,刮起潮湿的冷风。天气这样骤变,表明某处一大片地方,有冰块在流动。……人们又在桥上站住,瞧着河里。水涨高了,可是河面仍然明净平滑。看客们焦躁地打呵欠,冷得缩起身子。不过后来,有个大冰块在河面上出现了。紧跟着,如同羊群尾随着带头羊一样,在相当远的地方有些比较小的冰块跟踪而来。……随后响起了冰块撞在桥墩上的响声。冰块碎裂,那些碎块慌慌张张,旋转着,互相碰撞,纷纷跑到桥底下去了。……河道转弯的地方又出现一块冰,随后来了第二块,第三块,……不久空中就充满昨天人们听见过的那种低沉的响声。您看见的已经不是当地的冰,而是别处的冰,从上游很远的地方飘过来了。

不久这些冰也消失不见,然而这条河的春季复活过程还没有随着冰的消失而结束。流冰过去以后,木筏立刻开始出现。

木筏是不应当在城里观看,而应当到远处,乃至到神秘的上游,到飘来残余冰块的地方去观看的。

喏,在小小的席查河上,一行很长的木筏正顺流而下,蜿蜒曲折有如一条长蛇。夏天席查河不过是一湾浅水,您隔着茂密的柳丛就看不见它,而且只要您愿意,您尽可以随便挑个地段蹚水过河。可是现在,它叫人认不出来了。您瞧着它,就会暗自纳闷:这样的急流是从哪儿来的呢?它不住膨胀,张牙舞爪,大有淹没全部土地之势。它对待大木筏就跟对待小木片一样。这些木筏来得迟,是最后的一批,很有可能在半路上搁浅。商人玛基特罗夫昨天已经放出六批木筏,原应到此为止,然而贪心占了上风,虽然有人警告他说水位已经下降,他今天却还是放出了第七批。

木筏上有二十个农民和村妇忙忙碌碌。真正的农民,吃得饱,穿得暖,不干这种运输木材的行当,因此您在这儿看见的全是些赤贫的农民。这些人身材矮小,背部伛偻,神态阴郁,仿佛给什么东西咬过似的。大家都穿着树皮鞋,衣衫破旧,看样子,如果您抓住一个农民的肩膀,使劲摇撼他,挂在他身上的碎布片似乎就会纷纷掉下来。他们的脸容各不相同:有的是棕红色象粘土一样,有的却又跟阿拉伯人那么黑,有的人脸上几乎还没长出胡子,有的人却满脸胡子,活象野兽。各人戴着各人的破帽子,穿着各人的破衣服,讲话的嗓音也各不相同,然而在不习惯的眼睛看来,他们却显得一模一样,一定要跟他们相处很久,才能学会分清谁是米特利,谁是伊凡,谁是库兹玛。他们这种惊人的相似是由一种共同的烙印形成的,它印在他们各人苍白而阴郁的脸上,印在各人的破衣服和破帽子上:那就是一贫如洗。

他们的工作一刻也不停。木筏每走一步,席查河就要转一个弯,因此他们不时在木筏上从这边跑到那边,把竿子撑进水里,免得木筏在急流中撞着河岸,或者撞着峭壁而散开。

……所有的人都涨红脸,不住流汗,气喘吁吁。……虽然木筏中央放着些干草供人坐,却没有一个人到那儿去坐。……村妇干着跟男人一样的活,生得精瘦,衣服褴褛,底襟沾了水,不住摆动。……河两岸都沉浸在中午明亮的阳光里。一个个画面在木筏工人眼前闪过去,一个比一个美。树林啦,耕地啦,乡村啦,地主庄园啦,在他们面前飞过去,象鸟那么快。……这时候他们看见前面高陡的河岸上有一座白色的教堂,配着碧绿的拱顶。过了一分钟,教堂已经不在,只能看见一片平原,愤怒的席查河把河水一直淹到平原上很远的地方。平原后边是绵延不尽的黑色耕地,耕地上空点缀着一些白嘴鸦,也可能是唐鸦。……这时候岸上有个农民,身材瘦长,象根耙子,赶着一头枯瘦的母牛走路,那头母牛只有一个犄角。……后来出现地主的庄园了。阳台上有个太太,打着伞站在那儿,急忙向一个女孩指着木筏。有个青年男子身穿轻骑兵的短外衣,脚登高统靴,正往一个捕鱼笼里看。……随后又是耕地、树林、乡村。……要是现在回头看一眼,就会瞧见那白色的教堂隐隐约约立在地平线上,而那个赶母牛的农民倒不见踪影了。……可是您不要以为木筏已经走出很远。再过一会儿,木筏工人却又看见地平线上有个白色的东西。……他们开始凝神细看,这是什么样的奇迹啊?原来刚才丢在后面的那个教堂就在那儿,他们正迎头飞奔过去。……他们离它越近,就越相信确实是它,确实是先前陡岸上那幢有绿色拱顶的教堂。

……喏,现在可以看见它的窗子、尖顶上的十字架、房上的烟囱了。……再过一忽儿,木筏工人就会冲到教堂跟前,不料木筏猛一转弯,教堂就又丢在后面了。……有三四个木筏工人抽点空闲,聚集在木筏中央,互相看着,呼呼地喘气。他们在休息。您看见他们只有一个人穿着皮靴,那双皮靴糟透了,歪歪扭扭,褪了色,然而毕竟是皮靴。一座教堂即使已经废弃不用,总还是教堂嘛!那双靴子里,塞进一条呢裤子的瘦裤腿,可是裤子已经破旧得不象样子,连批评它也要算是罪过了。穿皮靴的人,身上穿着破皮袄,从破洞里可以窥见里边穿着坎肩。他那大脑袋上戴着一顶没人要的中学生制帽,帽檐已经折断,帽子的边沿脏得无可再脏。他面容憔悴,皮肉松弛,跟其他木筏工人的脸相不同。……一句话,这个人是目前俄国任何一个劳动组合,任何一家酒店,任何一伙乞丐和贫民都少不了的那种角色。……这种人遭到命运的沉重打击,深深感到自己地位一落千丈,因而尽管别人怀疑他“出身贵族”,他却千方百计地加以掩盖。

……他穿上乡下人穿的破皮袄,反而比穿上您一时大方而想起送给他的破大衣或者破坎肩,感到自在得多。至于他是什么人,从哪儿来,过去是什么身分,目前有些什么想法,您不忍心细问,而且问了也无益。只要您一问他,他就会对您信口开河,说他以前又做过军官,又做过演员,还遭过监禁呢。……木筏上的人都管这个人叫季奥米德。季奥米德来做木筏工人,与其说是想挣那三四个卢布,不如说是暗自高兴趁这个机会不花钱到城里走一趟,免得步行了。……这个工作很新奇,吸引着他,他使足劲儿干活,不肯落后于农民。他也跟他们一样从木筏的这一边跑到那一边,忙忙碌碌,撑着竿子,流着汗,喘得上气不接下气,然而他每个动作都流露出他没干惯这种活。他不熟悉这种工作,再者体力又弱,不久就疲劳了。……只要他看见有两三个人停下来休息,他就一定凑到他们跟前去。

休息的人互相看着,攀谈起来。木筏上的话题总是老一套:“如今这个年月,局面……简直糟透了!”一个留着山羊胡子、头戴有耳罩的帽子的人喃喃地说。“五年前,随便哪个木筏工人都要挣八个卢布,少了就不干。你肯出八卢布,我就干,少了就不行。……可是如今人家连四个卢布都不大肯出,不是吗?真要命!主才知道怎么会闹到这个地步哟!”

“现在人多起来了,……”一个留着铁铲般胡子的人用沙哑的声音说。“这么多的人,没处安置。你嫌四卢布少,不肯干,可是别人有三卢布就干。从前,你看不见娘们儿为挣钱到木筏上来,可是如今,你瞧,他们弄来多少娘们儿呀!娘们儿是傻头傻脑的,有一卢布可挣,她们就干。……”“四卢布,……”山羊胡子嘟哝说,呆呆地瞧着飞奔而去的河岸。“四卢布。……怪事!”

季奥米德不是为挣钱而到木筏上来的,所以四卢布也好,八卢布也好,他都无所谓。不过,为了参加谈话,他认为有必要附和他们的说法。

“嗯,是啊,……”他说。“钱太少了。伙计,这都是因为商人吃得太肥。他们舍不得出钱。……”谈话的人没有回答季奥米德的话。他们瞧着前边,木筏正朝那边飞奔过去。他们看见一个白色的斑点。原来木筏又迎着先前的白色教堂跑过去了。阳光照着它的十字架和明亮的绿色拱顶,那个神殿在向他们亲热地眫眼,似乎应许说,再也不会离开他们了。

“嘿,这条河一个劲儿地绕来绕去!”季奥米德说。“我们走啊走的,其实老在原地兜圈子。……”“顺着直路到城里去有五十俄里的路程。可要是顺着这条河走,那就足足有六百俄里呢。啊,只求上帝保佑,不要让水退下去,我们明天傍晚就可以到那个地方了。……”白天过得很顺利,没有发生意外,可是将近傍晚,木筏却遇上了麻烦。在刚刚降下的苍茫暮色中,木筏工人忽然看见河上出现了障碍:这边岸上牢牢地系紧一条渡船,从这条渡船到对面的岸上铺了一道木排桥,刚刚架好,很单保木筏怎样过去呢?两岸之间,人们来往频繁。有几个人迎着木筏跑过来,摇着手喊道:“停住!停住!狗东西!”

木筏工人惊慌失措,停住了木筏。

“不准往前走!”有个胖子,红脸膛,穿着很长的厚呢大衣,嚷道。“我要把你们和你们的木筏统统打发到魔鬼那儿去,叫你们活不成!我这个木排桥已经让人拆毁过两次了,不许你们再拆!”

木筏工人面面相觑,犹豫不决,脱掉了帽子。

“大老板,这叫我们怎么办呢?”有个人问。

“随你们的便,反正我不许你们拆坏这个木排桥。我手下不断有人要到工厂去上班,没有木排桥说什么也不行。”

“老爷,请您自管放心好了!”木筏工人用含泪的声音嚷道。“您行一行好!我们会把您的木排桥架好,在原地方拴结实,样样都办妥,……凭着良心干!您就让我们永生永世为您祷告上帝吧!”

“嗯,是啊,我可知道你们这号人!不准动!”

红脸膛举起手来威胁一下,然后走掉了。木筏工人垂头丧气。

“他怎么敢这样办事?”季奥米德激昂慷慨地说。“这多么霸道!他没有权利规定什么时候可以拆桥!伙计们,你们别理他!用不着听那个蠢货的话!”

季奥米德激昂慷慨,滔滔不绝地说了很久。木筏工人脱掉帽子,在岸上走来走去,鞠躬行礼,一直忙到深夜,可是一无结果。……他们只好认命。

整个这一夜,木排桥旁边点起了篝火。木筏工人把他们的木头从木排桥上抬过去,再把它们拴成一个新的木筏。他们周身湿透,不住地颤抖,一句话也不说,一刻也不休息。他们象蚂蚁似的进行这种极其艰苦的工作,一直忙到第二天早晨。

到了早晨,他们又得撑着木筏往前走!

「注释」

①1俄寸等于4。4厘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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