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梦

官厅的农业常任委员库宁是个三十岁左右的青年人。他从彼得堡回到他的庄园包利索沃村后,头一件事就是派仆人骑马到辛科沃村去,把那儿的教士亚科甫·斯米尔诺夫神甫请来。

大约过了五个小时,亚科甫神甫来了。

“跟您相识很高兴!”库宁在前厅迎接他说。“我在此地生活和工作已经有一年之久,现在我们似乎也该认识一下了。欢迎欢迎!不过,说真的,……您多么年轻啊!”库宁惊讶地说。

“您多大年纪?”

“二十八岁,先生,……”亚科甫神甫说,轻轻握一下向他伸过来的手,不知什么缘故脸红了。

库宁带着客人走进书房,开始打量他。

“多么粗俗的脸,象个村妇似的!”他暗想。

确实,亚科甫神甫的脸带着很多的“女人气”,例如那翘起的鼻子,绯红的脸颊,蓝灰色的大眼睛和稀疏得几乎看不见的眉毛。他那棕红色长头发枯干而平顺,垂在两肩象笔直的棍子似的。他的唇髭刚刚开始变成真正的男性唇髭。他的胡子长得不象样子,不知什么缘故,宗教学校的学生称之为“搔痒器”:稀稀拉拉,明显地露出脸上的皮肉,用手是摩挲不平的,用梳子也理不顺,或许只好拔掉了事。……这一撮寥寥可数的胡子生得不平整,纠结成一个个小团,倒好象亚科甫有意乔装成教士,正把胡子粘到脸上去,不料半中腰让人打断了似的。他身上穿着法衣,是那种搀了菊苣的淡咖啡的颜色,两个胳膊肘都有大块的补叮“奇怪的家伙,……”库宁瞧着他那溅了泥浆的衣襟,暗想。“他头一次到外人家里来,却不肯穿得体面一点。”

“请坐,神甫,”他把圈椅移到桌子跟前,开口说,口气与其说是亲切,不如说是随便。“您坐吧,请!”

亚科甫神甫对着自己的空拳头咳嗽一声,在圈椅边沿上别扭地坐下,把手心放在膝盖上。他身材矮,胸脯窄,脸上冒汗而发红,这从一开头起就给库宁留下极不愉快的印象。以前库宁再也没想到过俄国会有外貌如此委琐可怜的教士。亚科甫神甫的神态,他把手心放在膝盖上的样子,他坐在椅边上的姿势,都可以看出他缺乏尊严,甚至带着奴颜婢膝的味道。

“神甫,我约您来是要谈一件正事,……”库宁往椅背上一靠,说。“有一种愉快的责任落到我身上,要我帮助您,做好您的一件有益的工作。……事情是这样,我从彼得堡回来后,发现桌上有首席贵族写来的一封信。叶果尔·德米特利耶维奇讲起你们辛科沃村就要开办一所教区学校,要我承担照管那所学校的任务。我呢,神甫,很高兴,满心的高兴。……甚至还不止于此,我热诚地接受了这个建议!”

库宁站起来,在书房里走来走去。

“当然,不仅叶果尔·德米特利耶维奇知道,大概您也知道,我手头没有大笔的款项。我的庄园已经抵押出去,我如今全靠常任委员的薪金生活。因此,您不能指望我提供很大的资助,不过凡是我力所能及的,我都会去做。……那么,神甫,您认为那所学校应该什么时候开办呢?”

“应该在有了钱的时候,……”亚科甫神甫回答说。

“现在您总已经弄到一点钱了吧?”

“几乎一点也没有,先生。……农民们在村会上通过决议,每个男丁每年交三十戈比,不过要知道,这只是一句诺言罢了!第一批设备费至少也要两百卢布。……”“嗯,是埃……可惜我现在没有这么一笔钱,……”库宁叹道。“我这次旅行把钱全花光了,甚至……欠下了债。那我们来共同想想办法吧。”

库宁就把他的设想讲出来。他述说他的考虑,同时盯住亚科甫神甫的脸,想在他脸上找到赞许和同意的迹象。可是那张脸冷冰冰的,神色呆板,除了腼腆的胆怯和不安外,什么表情也没有。谁瞧着他那种神态,都会以为库宁所讲的话过于深奥,亚科甫神甫听不懂,只是出于礼貌才在听,同时却深怕人家看穿他听不懂似的。

“看得出来,这家伙不怎么聪明,……”库宁想。“胆小得不得了,而且有点呆头呆脑。”

一直到听差走进书房,端着托盘,送来两大杯茶和一盘小甜面包,亚科甫神甫才略微振作起来,甚至微微一笑。他接过他的杯子,立刻喝起来。

“我们是不是写封信给主教大人?”库宁继续讲他的考虑。

“要知道,认真说来,提出开办教区学校问题的不是地方自治局,不是我们,而是高级的教会人士。他们,说实在的,应该指出资金的来源才对。我记得我在什么地方读到过为这项开支已经拨出一笔经费了。您一点也不知道吗?”

亚科甫神甫正在专心喝茶,没有立刻回答这句问话。他抬起蓝灰色的眼睛瞧着库宁,沉吟一下,仿佛想起了他问的话,就否定地摇了摇头。他那张不好看的脸上,从这只耳朵起到那只耳朵止,洋溢着满足的神情,露出极其庸俗的贪吃样子。他喝着,每喝一口都觉得其味无穷。他把茶喝得一滴不剩,把杯子放在桌上,后来又拿过杯子来,仔细看看杯底,再放回去。那种满足神情在他脸上消失了。……后来库宁看见他的客人从盘子里拿过一个小甜面包,吃了一小块,把它抓在手里翻来覆去地转动一阵,接着就很快把它塞进口袋里去了。

“嘿,这可完全不合乎教士的体统!”库宁暗想,厌恶地耸起肩膀。“这是怎么回事:是教士的贪心呢,还是孩子气的举动?”

库宁请客人再喝了一大杯茶,送他到前厅去后,就在沙发上躺下,亚科甫神甫的来访惹得他一肚子不痛快。

“多么奇怪的野蛮人!”他想。“肮脏,邋遢,粗俗,蠢笨,而且一定是个酒鬼。……我的上帝啊,这也叫做教士,精神的父亲!这就是老百姓的教师!我可以想象助祭每次做弥撒前对着他高喊‘祝福吧,人间的主宰!’的时候,助祭的声调里一定含着多少讽刺的意味!好一个人间的主宰!这个人间的主宰连一丁点尊严也没有,又缺乏教养,把面包藏在口袋里象小学生似的。……呸!主啊,主教的眼睛上哪儿去了,怎么让这么个人担任圣职?他们派这样的人来做教师,那把人民看成什么人了?这儿需要的人是那种……”库宁开始沉思俄国的教士应当是什么样子的人。……“比方说,如果我来做教士,……一个有教养而又热爱自己工作的教士能够做出很多事情。……换了我,学校早就办起来了。布道词吗?如果一个教士真心诚意,被自己对事业的热爱鼓舞着,那他就能讲出多么美妙动听的布道词啊!”

库宁就闭上眼睛,心里编出一篇布道词。过了一忽儿他在桌旁坐下,很快把它写下来。

“我把它送给那个红头发的家伙,让他拿到教堂里去念一遍,……”他想。

下一个星期日早晨,库宁坐车到辛科沃村去解决学校问题,顺便看一看教堂,他自己就是那个教区的教民。尽管道路泥泞,那天早晨却天气晴和。太阳明亮地照耀着,阳光照透了这儿那儿一片片残留的白雪。白雪在同大地告别,光芒四射好比钻石,看上去刺痛眼睛,在白雪旁边,冬麦的幼苗在迅速地长出来,一片碧绿。白嘴鸦在大地的上空庄严地飞翔。有一只白嘴鸦飞着降到地面上,向前跳了几下才站稳。

……

库宁坐着马车来到那个用木头建造的教堂,那教堂破旧而灰色。教堂门廊上的小柱子原是涂过白漆的,如今白漆已经完全脱落,象是两根难看的车杠。门口上方原有一个圣像,现在看上去却成了完全乌黑的斑点。然而这种贫困的光景触动了库宁的心,使他深受感动。他谦虚地低下眼睛,走进教堂,在门旁站祝弥撒还刚刚开始。一个年老的诵经士,脊背弯得象车轭,正用低沉含混的男高音诵读祷词。亚科甫神甫独自主持弥撒,没有助祭协助,他自己在教堂里走来走去,摇着手提香炉。要不是库宁走进这个赤贫的教堂里的时候心里充满谦逊的感情,那他见到亚科甫神甫是一定会笑的。他看见那个矮小的教士穿着一件揉皱的、特别长的旧黄布法衣,法衣的底襟在地上拖来拖去。

教堂里没有站满人。库宁看一下这个教区的教民,他乍一看就为一种古怪的现象暗暗吃惊:他只看见些老人和孩子。

……那些到了干活年龄的人都到哪儿去了?那些青年人和壮年人都到哪儿去了?然而他略微站了一忽儿,定睛细看那些苍老的脸,这才瞧出他错把青年看成老人了。然而他对眼睛的这种小小的错觉却没有在意。

教堂里边也破旧,灰色,跟外边一样。圣障和深棕色的墙壁由于年陈日久而没有一处不是被油烟熏黑,也没有一处不斑驳。窗子倒有很多,可是总的调子是灰色,因而教堂里老是显得昏暗。

“凡是心灵纯洁的人,到这儿来祷告倒挺好,……”库宁想。“如同罗马的圣彼得教堂以它的雄伟使人震惊一样,这儿却以谦卑和简朴来感动人。”

不过等到亚科甫神甫登上祭坛,开始做弥撒,库宁的虔诚心情就烟消云散了。亚科甫神甫年纪还轻,是从宗教学校直接来做司祭的,他还没来得及形成做礼拜的一套固定方式。

他诵读经文的时候,仿佛在选择他该用什么样的嗓音念,是用响亮的男高音呢,还是用微弱的男低音。他跪拜的姿势笨拙,走路太快,推开或者关上圣障中门的时候用力过猛。……年老的诵经士显然有病,而且耳聋,对司祭的呼喊声听不大清,因此难免发生小误会。亚科甫神甫还没来得及念完要念的东西,诵经士却已经唱起来,或者亚科甫神甫早已念完,老人却还向祭坛那边竖起耳朵倾听,没有开口,直到有人扯一下他的衣襟,他才唱起来。老人的声音喑哑,病态,带着喘息,颤抖,发音不清。……诵经士本来就已经唱得不象样子,偏偏还有个很小的男孩,脑袋刚刚高过唱诗席的栏杆,来给他帮腔。男孩用刺耳的儿童最高音唱着,仿佛极力要唱得不合调似的。库宁站着听了一忽儿,就走出去吸烟了。他大失所望,几乎带着厌恶的心情瞧那灰色的教堂。

“大家抱怨说,老百姓的宗教感情低落了,……”他想,叹口气。“可不是!象这样的教士,他们还应该多派几个来才好呢!”

后来库宁又到教堂里去过三次,每次都急于想走出去呼吸新鲜空气。等到弥撒做完,他就到亚科甫神甫家里去。论外表,司祭的房子同农民的茅舍丝毫没有差别,只是房顶上的干草铺得整齐点,窗上挂着白布帘罢了。亚科甫神甫把库宁让进一个明亮的小房间,那儿地上没有铺地板,四壁糊着便宜的纸。房主人费了不小的劲,想布置得美观些,例如挂上有镜框的照片,还挂着一口用一把剪刀权充钟摆的钟,可是这个房间里的陈设仍然异常简陋。瞧着那些家具,人们就可能认为这是亚科甫神甫走遍各家各户,东一件西一件拼凑起来的:某家给他一张三条腿的桌子,另一家给他一个凳子,第三家给他一把椅子,椅背却向后弯得厉害,第四家又给他一把椅子,椅背倒是直的,然而坐的地方却已经凹下去,第五家慷慨得很,给他一个类似长沙发的家具,靠背是平的,坐的地方却有许多破洞,象是筛子。这个类似长沙发的东西涂了深红色的漆,冒出浓重的油漆气味。库宁起初打算在椅子上坐下,可是想了一下,改在凳子上坐下了。

“您这是头一次到我们的教堂里来吧?”亚科甫神甫把帽子挂在难看的大钉子上,问道。

“是的,头一次。您听我说,神甫。……在我们谈正事之前,您给我点茶喝吧,要不然我的整个灵魂都要干枯了。”

亚科甫神甫开始眫巴眼睛,嗽一嗽喉咙,走到隔板后面去了。那边响起了窃窃私语声。……“他大概在跟他妻子讲话,……”库宁暗想,“我倒想看一看这个红头发有个什么样的老婆呢。……”过了不大一忽儿,亚科甫神甫从隔板后面走来,涨红了脸,冒着汗,勉强笑一下,在库宁对面那张长沙发的边沿上坐下。

“茶炊马上就烧好,”他说,眼睛没有看着他的客人。

“我的上帝啊,他们到现在还没烧茶炊呢!”库宁暗自想道,大吃一惊。“现在只好干等了!”

“我给您带来一篇信稿,”他说,“这是我写给主教的。等喝过茶以后,我来念一遍。说不定您想补充一些什么话。

……“

“好,先生。”

紧跟着是沉默。亚科甫神甫战战兢兢地斜起眼睛看看那块隔板,理一下头发,擤一下鼻子。

“天气很好,先生,……”他说。

“是的。顺便提一下,昨天我在报上读到一个有趣的消息。

……沃尔斯克的地方自治局通过一项决议,要把所有的学校都交给教会办理。这倒是颇有特色的。“

库宁站起来,在粘土地上走来走去,开始发表他的见解。

“这样做倒不错,”他说,“只要教会里的人能认清自己高尚的使命,清楚地理解自己的任务就行。不幸,我所认识的教士,论文化程度和道德品质,连做军队的文书都不配,更不要说当教士了。您会同意,不好的教师给学校带来的害处远不及坏教士大。”

库宁看一下亚科甫神甫。那一个伛着腰,正专心地想心事,分明没听他的客人讲话。

“亚沙①,到这儿来一下!”从隔板后面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

亚科甫神甫打了个冷战,走到隔板后面去了。窃窃私语声又开始了。

库宁一心想喝茶,感到难受极了。

“不行,我在这儿休想等到茶喝!”他暗想,看着时钟。

“再者,我在这儿似乎是个不大受欢迎的客人。主人不肯开一开金口跟我说句话,光是坐在那儿眫巴眼睛。”

库宁拿起帽子,等亚科甫神甫走回来,就向他告辞。

“这个早晨算是白糟蹋了!”他在路上愤愤地想。“他简直是块木头!树桩!他对学校毫无兴趣,就跟我对去年的雪毫无兴趣一样。不行,我跟他是合不到一起的!我跟他什么事也办不成!要是首席贵族知道这儿的教士是什么样子,他就不会急着张罗学校的事了。应当先物色一个好教士,然后再操心学校的事!”

库宁现在几乎痛恨亚科甫神甫了。这个人,他那可怜又可笑的身材,揉皱的长法衣,女人气的脸,做弥撒的样子,他的生活方式,他那种官场中拘谨而恭顺的态度,都侮辱了库宁胸中残存着的一点点宗教感情,那点宗教感情原是同奶妈的其他神话一起悄悄地隐藏在他心底的。库宁真诚热烈地关心亚科甫神甫的工作,教士自己却显得那么冷淡和不在意,这是库宁的自尊心难于忍受的。……当天傍晚,库宁久久地在家中几个房间里走来走去,不住思索,后来毅然决然在桌旁坐下,给主教写信。他要求主教拨款,要求他祝福,然后象儿子那样真诚地顺便提出他对辛科沃村教士的看法。“他年轻,”他写道,“没有什么教养,似乎过着不清醒的生活②,而且一般说来,不能满足俄国老百姓若干世纪以来对教士所提出的要求。”库宁写完信,轻松地吐出一口气,上床睡觉,感到他做了一件好事。

星期一早晨,他还躺在床上,仆人就来通报他说,亚科甫神甫来了。他不想起床,就吩咐仆人回答说他不在家。星期二他去出席调解法官会审法庭,星期六才回来,听到仆人说他不在家的时候,亚科甫神甫天天来。

“嘿,他多么喜欢我那些小甜面包啊!”库宁暗想。

星期日将近傍晚,亚科甫神甫来了。这一回不但他的衣襟,就连帽子也溅上了泥浆。他就跟头一次来访一样,脸色通红,冒着汗,也象那回一样在圈椅的边沿上坐下。库宁决定不开口谈学校的事,不对牛弹琴了。

“我,巴威尔·米海洛维奇,给您送来一张教科书的单子,……”亚科甫神甫开口说。

“谢谢。”

然而根据种种迹象来看,亚科甫到这儿来不是专为送书单的。他的整个身子流露出极度的困窘,同时脸上又现出果断的神情,就跟一个人突然心血来潮,想出个什么办法似的。

他急着想说出一件重大的、极其要紧的事来,目前正极力克制他的胆怯。

“他怎么不说话?”库宁生气地暗想。“他大模大样坐在这儿!我可没有工夫跟他周旋!”

司祭想设法消除他的沉默形成的尴尬局面,掩盖自己内心的斗争,就开始做出勉强的笑容。这种在冒汗和涨红的脸上硬做出来的久久不散的笑容,同他蓝灰色眼睛的呆呆出神的目光很不协调,逼得库宁扭过脸去。他感到憎恶。

“对不起,神甫,我有事要出门,……”他说。

亚科甫神甫打了个冷战,就跟带着睡意的人挨了一拳似的。他没有停止微笑,开始慌张地把身上法衣的衣襟掩好。库宁虽然厌恶这个人,却忽然可怜他了,想缓和一下自己的生硬态度。

“神甫,请下回再来吧,……”他说,“不过在临别的时候我要对您提个要求。……喏,您知道,有一天,我来了灵感,写下了这两篇布道词。……我交给您瞧瞧。……要是合用的话,您就拿去念一念吧。”

“好,先生,……”亚科甫神甫说着,把手心按住库宁放在桌上的布道词。“我拿去。……”他呆站一忽儿,犹豫一阵,把身上的法衣再裹一裹紧,忽然,他收敛了勉强的笑容,坚决地抬起头来。

“巴威尔·米海洛维奇,”他说,分明要大声讲话,讲得清楚点。

“您有什么吩咐?”

“我听说您已经那个……您把您的文书辞退了,而且……而且目前在物色一个新的。……”“是的。……那么您有什么人要向我推荐吗?”

“我,您明白,……我,……您能把这个职位给……我吗?”

“可是难道您要辞掉司祭的职位?”库宁诧异地说。

“不,不,”亚科甫神甫很快地说,不知什么缘故脸色发白,浑身发抖。“求上帝保佑我,千万别做出那样的事!如果您起了疑,那就不必了,不必了。我本来只想抽出点工夫顺便干那个差事,……好增加点收入。……不必了,您不用操心了!”

“嗯,……收入。……不过,要知道,我给文书的薪金每月只有二十卢布!”

“主啊,哪怕只有十卢布,我也愿意干!”亚科甫神甫小声说着,回过头去看一眼。“十卢布就够了!您……您吃惊了,大家都会吃惊的。贪心的教士,爱财的教士,他要钱干什么用?我自己也感到这一点:我贪心。……我痛骂我自己,斥责我自己,……羞愧得不敢正眼看人。……我对您,巴威尔·米海洛维奇,说的是良心话,……求上帝给我作证。

……“

亚科甫神甫歇一口气,继续说:

“我一路上本来已经准备好一大套表白心迹的话要对您说,可是现在……我全忘掉,不知道该从何说起了。我每年从教区领到一百五十卢布的薪金,大家……感到奇怪,不知道我把钱都用到哪儿去了。可是我要凭良心向您解释清楚。

……我每年要为我弟弟彼得交给宗教学校四十卢布。他在学校里,一切都免费,可是纸张笔墨要由我供。……“”哦,我相信,我相信!可是您提这些干什么?“库宁摆了摆手说,听到他的客人讲出那些推心置腹的话而感到很不好受,不知道该怎样才能躲开客人眼睛里的泪光。

“其次,我为我的职位要向正教管区监督局交一笔款项,至今也还没交清。他们规定我为这个职位要上缴二百卢布,我得按月付十卢布。……现在,您想想看,还剩得下什么钱呢?

要知道,除此以外,我每月至少还得给阿甫拉阿米神甫三卢布哩!“

“哪个阿甫拉阿米神甫?”

“就是我来之前在辛科沃村当司祭的阿甫拉阿米神甫。他失掉这个职位是因为……身体衰弱,可是他至今还住在辛科沃村!叫他到哪儿去呢?有谁来养活他呢?虽说他老了,可是他也要有个家,也要有面包吃,也要有衣服穿啊!我不能让他这样一个担任过教职的人沿街讨饭!要是他有个好歹,那简直就是我的罪过!我的罪过呀!他……到处欠下了债,我没替他还债就已经是我的罪过了!”

亚科甫神甫猛的站起来,呆头呆脑地瞧着地板,从这个墙角走到那个墙角。

“我的上帝!我的上帝啊!”他喃喃地说着,时而举起胳膊,时而放下来。“拯救我们吧,主啊,饶恕我们吧!既然你信仰不坚,你缺乏力量,当初又何必承担这样的教职呢?我心里悲观绝望,简直没有个底!拯救我吧,圣母。”

“您冷静一下,神甫!”库宁说。

“饥饿磨人啊,巴威尔·米海洛维奇!”亚科甫神甫继续说。“请您宽宏大量地原谅我,我实在是没有力量了。……我知道,要是我肯求人,我肯鞠躬哈腰,人人都会帮我忙,可是……我做不到!我害臊!我怎么能向那些农民乞讨呢?您在此地工作,您自己看得见。……谁能伸出手向乞丐们要饭呢?至于央求有钱人,央求地主们,我做不到!我有自尊心!

我害臊!“

亚科甫神甫摆一下手,然后举起两只手烦躁地搔头皮。

“我害臊!上帝啊,我多么怕羞!我这个自尊心强的人不愿意让人家看出我穷。那一回您来看我,我家里却根本没有茶叶,巴威尔·米海洛维奇!一丁点也没有,可是我的自尊心又不容许我对您说穿!我为我的衣服害臊,喏,这些补叮……我为我的法衣害臊,为饥饿害臊。……做教士的人却那么骄傲,这象话吗?”

亚科甫神甫在书房中央站住,仿佛没看见库宁在座似的,自言自语地讲起来。

“哦,就算我经得住饥饿和羞辱吧,可是,主啊,我还有妻子呢!真的,我是从一个上流人家把她娶来的!她没干过粗活,娇嫩,喝惯了茶,吃惯了白面包,用惯了褥单。……她在娘家常弹钢琴。……她年轻,还没满二十岁。……多半她想穿上漂亮的衣服,想玩玩乐乐,想坐着马车去拜客吧。

……可是她在我那儿……比一个普通厨娘都不如,不好意思上街见人。我的上帝,我的上帝啊!她唯一的乐趣就是我做完客回去,给她带回一个小苹果或者小甜面包什么的。

……“

亚科甫神甫又用两只手搔头皮。

“结果我们之间就没有爱情,只有怜悯了。……我见到她就不能不可怜她!主啊,这是个什么世道呀。有些事情,要是写出来登在报上,人家都不会相信。……这种事情什么时候才能了结哟!”

“别说了,神甫!”库宁被他的口气吓坏了,几乎嚷叫起来。“为什么把生活看得这样阴暗呢?”

“请您多多包涵,巴威尔·米海洛维奇,……”亚科甫神甫喃喃地说,象是喝醉了。“对不起,这些事都……无关紧要,您不要介意。……这只能怪我自己不对,永远怪我自己不对。

……永远怪我自己不对!“

亚科甫神甫回过头去看一眼,小声说:

“有一天大清早我从辛科沃村出来,到卢契科沃村去。我抬头一看,河岸上站着一个女人,不知在做什么事。……我走近点看,简直不相信我自己的眼睛了。……真可怕!原来是医师伊凡·谢尔盖伊奇的妻子坐在那儿洗内衣。……她是医生的妻子,而且是在贵族女子中学里毕业的!看来她是为了不让人家看见她,才特意提早起床,走出村子一俄里以外的。……难于克服的自尊心呀!她看见我站在她身旁,看出了她穷,就脸涨得通红。……我心慌,害怕,就跑到她跟前去,打算帮助她,可是她把洗的衣服藏起来,深怕我看见她那些破衬衫。……”“这简直叫人没法相信,……”库宁说着,坐下,几乎惊恐地瞧着亚科甫神甫苍白的脸。

“真是叫人没法相信!从来也没有过这样的事,巴威尔·米海洛维奇,医师的妻子居然在河边洗衣服!任什么国家都没有这样的事!她既是我的教区的教民,我是她精神的父亲,我应该不让这种事发生,可是我能有什么办法呢?我能有什么办法呢?而且我自己就老是想请她丈夫免费治病!您说得对,所有这些就是叫人没法相信!弄得人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了!做弥撒的时候,您知道,我从祭坛上往下一看,瞧见我的教民、挨饿的阿甫拉阿米、我的妻子,又想起医师的妻子,想起她的手在冷水里泡得发青,于是,信不信由您,我就忘了一切,呆站在那儿象个傻瓜似的,迷迷糊糊,直到教堂司事喊我才醒过来。……可怕呀!”

亚科甫神甫又走来走去。

“主耶稣啊!”他说,摆了摆手。“神圣的圣徒们!我连弥撒也做不下去了。……那一回,您跟我谈起学校的事,可是我却象个木偶似的,什么也没听明白,光是在想吃食。……就连在祭坛上,……不过,我这是怎么了?”亚科甫神甫醒悟过来说。“您要坐车出门了。对不起,我这都是随便说说的,……请您原谅。”

库宁沉默地握了握亚科甫神甫的手,把他送到前厅,然后回到书房里,在窗前站祝他看见亚科甫神甫走出这所房子,把他头上那顶褪色的宽边帽子低低地拉到眼睛上,低下头,仿佛为刚才那一番推心置腹的话害臊似的,沿着大路缓缓走去。

“看不见他的马车在哪儿,”库宁暗想。

库宁不敢设想司祭这几天是步行到他家里来的,这儿离辛科沃村有七八俄里远,路上泥泞得没法走。随后库宁看见马车夫安德烈和男孩巴拉蒙跳过水洼,溅了亚科甫神甫一身泥浆,跑到他跟前去接受祝福。亚科甫神甫脱掉帽子,慢条斯理地给安德烈祝福,然后再给男孩祝福,摩挲他的头。

库宁举起手来擦一擦眼睛,觉得他的手擦过眼睛后变得湿润了。他离开窗口,用模糊的眼睛看一眼房间里,觉得那胆怯而透不出气来的声音似乎还在这儿响。……他看一下桌子。……幸好亚科甫神甫匆忙中忘了把布道词带走。……库宁跑过去,拿起布道词,撕得粉碎,带着厌恶的心情丢在桌子底下。

“这些事我以前都不知道呀!”他倒在沙发上呻吟道。“我在这儿却已经做了一年多常任委员、荣誉调解法官、学校会议委员!没长眼睛的木偶,大少爷!要赶快帮他的忙才对!赶快!”

他痛苦得不住翻身,用手按住两鬓,紧张地思索着。

“这个月二十日我会领到二百卢布薪金。……我要找个合乎情理的借口送给他一点钱,也送给医师的妻子一点钱。……我请他来做一次祈祷好了。至于医师,我可以假装生玻……这样我就不会伤他们的自尊心了。阿甫拉阿米那边我也要接济一下。……”他扳着手指头计算他的钱,自己也不敢承认这两百卢布几乎不够他付清总管、仆人、那个经常送肉来的农民的钱。

……他不由得想起不算遥远的过去,那时候他还是个二十岁的年轻后生,往往把贵重的扇子送给妓女,每天付给出租马车的马车夫库兹玛十卢布,出于虚荣心而给女演员送礼,他父亲的一份家业就此糊里糊涂挥霍掉了。唉,那些胡乱丢出去的一卢布钞票,三卢布钞票,十卢布钞票,如果留到现在,那会多么有用呀!

“阿甫拉阿米神甫一个月只要有三卢布就能够活下来了,”库宁想。“有一个卢布,神甫的妻子就可以给自己做一件衬衫,医师的太太就可以雇一名洗衣女工。不过我仍然要帮助他们!一定要帮助他们!”

这时候库宁突然想起他给主教写的那封告密的信,就周身痉挛,仿佛冷不防吹来一股凉气似的。回忆使他在自己面前,在肉眼看不见的真理面前羞愧难当,整个灵魂充满了沉痛的感情。……一个存着好心,然而吃得过饱,遇事又不加思考的人为一件有益的工作所作的真诚努力,就这样开始,又这样结束了。

「注释」

①亚科甫的爱称。

②指酗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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