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纽达
在“里斯本”公寓一个租金最低的房间里,医学系三年级大学生斯捷潘·克洛奇科夫从这个墙角走到那个墙角,用心背诵他的医学课文。这种一刻也不停的紧张背诵使得他口干舌燥,额头冒出汗来。
和他同居的女人安纽达在靠窗一个凳子上坐着,窗玻璃的四边蒙上了冰花。安纽达是个矮小消瘦的黑发女人,年纪二十五岁上下,脸色十分苍白,灰色的眼睛带着温和的神色。
她伛着腰,用红线绣一件男衬衫的衣领。她在赶着做。……过道里的挂钟沙沙地响,敲了两下,这是下午两点钟,可是这个小房间还没打扫过。被子揉成一团,枕头、书本、女衣丢得到处都是,一只肮脏的大盆里装满肥皂水,水面上漂着烟蒂,地板上有些垃圾,一切东西都象是堆在一个地方,故意弄得凌乱不堪、揉成一团似的。……“右肺共分三部分,……”克洛奇科夫背诵着。“分界!上部在胸腔前壁,自上而下直至第四根或第五根肋骨为止,在侧面则是自上而下直至第四根肋骨为止,……在背部则是自上而下直至spinascapulae①为止。……”克洛奇科夫抬起眼睛望着天花板,极力想象刚才读过的那些部位。他没有得到清楚的概念,就动手隔着坎肩摸索他上边的肋骨。
“这些肋骨好象钢琴的琴键,”他说。“为了不致出错,就必须把它们摸熟。那就要在人体模型上和活人身上研究清楚。
……喂,安纽达,让我来把部位确定一下!“
安纽达就放下活计,脱掉上衣,挺直身子。克洛奇科夫在她对面坐下,皱起眉头,开始数她的肋骨。
“嗯。……头一根肋骨摸不到。……它是在锁骨后面。……这一定是第二根肋骨。……哦。……这是第三根。……这是第四根。……嗯。……对。……你为什么把身子缩起来?”
“您的手指头冰凉!”
“得了,得了,……你死不了。你不要扭动嘛。那末,这是第三根肋骨,这是第四根。……你看起来这么瘦,可是你的肋骨却几乎摸不出来。……这是第二根,……这是第三根。
……不行,这样要数乱,概念也不清楚。……这得画一下。……我那支炭笔在哪儿?“
克洛奇科夫拿过那支炭笔来,在安纽达的胸膛上,根据肋骨的部位,画出几条平行线。
“好得很。这就了如指掌了。……好,现在甚至可以敲几下,练习听诊。那你站起来!”
安纽达就站起来,扬起下巴。克洛奇科夫动手在她的胸脯上轻轻叩打,而且把这个工作干得那么专心,完全没有留意到安纽达已经冻得嘴唇、鼻子、手指头都发青了。安纽达不住地发抖,同时又担心医学生发现她在发抖,不再用炭笔描画,不再叩打,于是临到考试的时候就会考得很差。
“现在一切都清楚了,”克洛奇科夫停住叩打说。“你就照这样坐着,不要擦掉炭笔画出来的线,我趁这工夫再略微背一背课文。”
医学生就又走来走去,不住地背诵。安纽达象是个文了身的野蛮人,胸脯上画着黑线,冻得缩起身子,坐在那儿想心思。她素来很少讲话,老是沉默不语,总在想这想那。……这六七年来,她在这些公寓房间里迁来迁去,象克洛奇科夫这样的人她已经认识过五个。现在他们都已经在大学毕业,在社会上有了地位,而且当然,跟上流人一样,早已把她忘记了。其中有一个如今在巴黎住着,两个做了医师,还有一个成了画家,最后一个据说甚至当教授了。克洛奇科夫是第六个。……不久就连这一个也要毕业,到社会上去了。毫无疑问,他的前途是美好的,克洛奇科夫多半会成为一个大人物,然而他目前的景况却糟透了:克洛奇科夫没有烟草,没有茶叶,白糖也只剩下四小块了。她必须赶快做完活计,把它送到定货的女顾主那儿去,领到二十五戈比的工钱,然后再去买茶叶和烟草。
“可以进来吗?”房门外响起一个人的说话声。
安纽达赶紧把一条毛线披巾披在肩膀上。画家费契索夫走进来了。
“我有一件事求您,”他对克洛奇科夫开口说,他的眼睛象野兽似的从额头上披散下来的头发底下向外张望。“请您帮个忙,把您那美丽的姑娘借给我两个钟头!您可知道,我在画一幅画,没有模特儿就怎么也画不成!”
“啊,遵命!”克洛奇科夫同意道。“你去吧,安纽达!”
“我才不去受那个罪呢!”安纽达轻声说了一句。
“哎,得了吧!人家是为艺术才提出这个要求的,又不是为了什么无聊的事。既然你能帮忙,又何不帮一帮呢?”
安纽达动手穿衣服。
“那么您在画什么?”克洛奇科夫问。
“我在画普赛克②。这是个好题材,可是不知怎么总也画不好,只好老是找各式各样的模特儿来画。昨天我照着一个模特儿画起来,她的腿是蓝色的。我就问,你的腿为什么是蓝色的?她说,这是她的长袜褪了色。您倒一直在背书!走运的人,您挺有耐性呢。”
“医学这门学问,不背可万万不行。”
“嗯。……请您原谅我说句不中听的话,克洛奇科夫,您生活得乱糟糟的!鬼才知道您在怎么生活!”
“这话怎么讲?不这样生活不行埃……我每个月从我老子那儿只领到十二个卢布,靠这点钱要过象样的日子就难了。”
“话是不错的,……”画家说,厌恶地皱起眉头,“不过仍然可以过得好一点。……一个有教养的人一定得是个美学家。这话不对吗?可是您这儿,鬼才知道是怎么回事!床也没铺,污水啦,垃圾啦,……昨天的粥还剩在盘子里,……啧啧啧!”
“这是实在的,……”医学生说,发窘了,“不过安纽达今天没有工夫打扫。她一直很忙。”
等到画家和安纽达走出去,克洛奇科夫就在长沙发上躺下,开始躺着背书,后来不知不觉睡着了。过了一个钟头他醒过来,用拳头支着脑袋,开始闷闷不乐地沉思。他不由得想起画家所说的有教养的人必然是美学家那句话,而他的环境,现在依他看来,也确实讨厌,令人憎恶。他仿佛借助于心灵的眼睛看到了他的未来,那时候他会在书房里接待病人,在宽敞的饭厅里喝茶,由他的妻子陪着,而她是个上流女人。
于是现在那个装着污水而且漂浮着烟蒂的盆,就显得格外不象样子。安纽达也显得相貌丑陋,样子邋遢、寒伧了。……他就下定决心,不管怎样马上就得跟她分手。
等到她从画家那儿回来,脱掉皮大衣,他就从长沙发上起来,郑重地对她说:“你听我说,我亲爱的。……你坐下,听着。我们得分手了!一句话,我不愿意再跟你一块儿生活下去了。”
安纽达从画家那儿回来,已经十分劳累,简直是筋疲力尽了。她做模特儿呆站了很久,这使她的脸变得消瘦憔悴,她的下巴变得更尖了。对于医学生所说的那些话,她一句话也没有回答,只是嘴唇颤抖起来。
“你会同意,反正我们早晚总得分手,”医学生说。“你为人好,心地善良,你不愚蠢,你会懂得的。……”安纽达又穿上皮大衣,默默无言地用一张纸把她的活计包起来,把线和针收在一起。在窗台上她找到一个小纸包,那里面包着四小块糖,她就把它放在桌子上,书本旁边。
“这是您的……糖,……”她轻声说,回转身去,想遮掩她的眼泪。
“咦,你哭什么?”克洛奇科夫问。
他心慌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说:
“你是个奇怪的女人,真的。……你自己也明明知道我们非分手不可。我们又不能一辈子待在一起。”
她拿起她仅有的一个小包袱,已经转过身来要同他告别,可是他怜惜她了。
“就让她再在这儿住一个星期吧?”他暗想。“真的,让她再住几天,一个星期以后我再叫她走。”
他懊恼自己的软弱,就严厉地对她嚷道:“咦,你站着干什么!要走就走,不愿意走就脱掉皮大衣留下!你留下好了!”
安纽达默默无言,慢腾腾地脱掉皮大衣,然后同样慢腾腾地擤鼻涕。她叹了口气,不出声地往她素常的座位那边,往窗子旁边的凳子那儿走去。
大学生拿过教科书来,又开始在两个墙角之间走来走去。
“右肺共分三部,……”他背诵道。“上部在胸腔前壁,自上而下直至第四根或第五根肋骨为止……。”
过道上有个什么人扯开了嗓门叫道:
“格利果利,拿茶炊来!”
「注释」
①拉丁语:肩胛骨。
②希腊神话中人类灵魂的化身,以少女的形象出现,与爱神厄洛斯相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