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件我长期没有去想过的往事猛然间在我的记忆里凝结起来,在此之前它一直呆在我那捉摸不定而又隐蔽的记忆长河之下。几年以前,有人当着阿尔贝蒂娜的面谈到她的淋浴衣,她的脸当即红了起来。那年月我对她还没有产生忌妒心。此后我曾想问她是否还记得那次谈话,要她告诉我为什么她当时脸红了。这件事之所以使我格外挂心不只是因为有人告诉我莱娅的两个女朋友常去旅馆的海水浴场,而且,据说她们不光是为淋浴才去的。不知是害怕惹恼阿尔贝蒂娜呢,还是想等待一个更合适的时机,我总是一味地推迟谈及此事,后来也就不再想它了。可是在阿尔贝蒂娜死后不久我突然又想起了这件往事而且察觉了此事既令人生气又十分庄严的特色,这些特色是那些因解谜人已死而永远解不开的谜所独具的。我难道不能哪怕只设法了解一下在海水浴场阿尔贝蒂娜是否从未做过任何坏事,或者只是有做坏事的嫌疑?我如果派一个人去巴尔贝克也许能弄个明白。她如活着,我无疑是什么也打听不出来的。然而当人们再也不怕犯过失的人记仇时,他们的舌头便奇异地松开了。他们会毫不困难地叙说此人的过失,由于人的想象力的结构尚处于初级的过分简单的阶段(它们还没有经过大量的改造,而这种改造可以使人类发明的雏型臻于完善,无论是气压计,是气球,还是电话等等,得到改善后再与雏型相比便面目全非了),这样一种结构的想象力仅仅容许我们同时看见极少的事情,因此关于海水浴场的回忆就占据了我内心里全部的视野。
在睡眠的一条条黑暗的长街上,我有时会碰上一个恶梦,这类恶梦倒并不十分严重,首先因为它们引起的悲哀只能在睡醒以后继续一个小时,有如不自然的睡眠方式引起的不适;其次还因为人们很少遇上这样的恶梦,两三年一次而已。而且是否真遇上了还不能肯定——也不能肯定错觉和对恶梦的一再分割(有没有使这些恶梦显出一种似曾见过的样子说一分为二是不够的)。我既然对阿尔贝蒂娜的生活和死亡有所怀疑,我当然早就应该进行调查了。然而阿尔贝蒂娜在世时使我屈服于她的那种疲劳和软弱又不允许我在见不到她时着手进行此事。不过,有时从长年累月的软弱里可能会猛然冒出闪电般的强大力量。我决定进行调查,起码是部分的调查。
可以说阿尔贝蒂娜一生中并没有发生过什么别的事。不过我还是在考虑我能派谁去巴尔贝克作一次实地调查。埃梅似乎是合适的人选。他不仅对当地了如指掌,他还属于那种十分操心自己的利益,对主人又很忠心,而且对无论哪种道德都漠不关心的普通百姓(如果我们给他们报酬丰厚,他们在按我们的意志办事方面会表现得谨言慎行,不怠惰不贪赃枉法国时又不择手段),我们谈到这类人时总是说:“是些好样的人。”我们对这类人是可以绝对信赖的。埃梅一动身,我便琢磨我现在如能问阿尔贝蒂娜本人关于埃梅准备去那边打听的事,那不知会强多少。于是我宁愿亲自问她而且似乎已准备亲自问她的念头立即把阿尔贝蒂娜带到了我的身边,这倒不是依靠起死回生的努力而似乎是靠了某次偶然的邂逅,如同不“摆姿势”的照像,快镜头照出的人像总是更生动,我在想象我们的交谈时,我同时又意识到这交谈根本不可能;我刚从新的角度去重新考虑阿尔贝蒂娜已经死了这件事,这阿尔贝蒂娜便引起了我对业已消失的人的一片柔情,看不见她们当然也无从修改她们被美化了的形象;这阿尔贝蒂娜同时也引起了我的哀伤,她永远消失了,那可怜的小家伙永远被剥夺了生活的乐趣。于是倏忽之间,我从忌妒心对我的折磨里骤然转移到离别的绝望中去了。
此刻充溢着我心灵的并不是充满仇恨的猜疑,而是对和妹妹共同度过的洋溢看爱和信任的时刻的使我感动的回忆,死神的确已经使我失去了这样一个妹妹,因为我的悲伤并非与阿尔贝蒂娜曾经是我的什么人有关,而是与我的心逐渐使我相信她是什么人有关,因为我的心总渴望着领略最一般的爱的激动;于是我明白了那使我如此厌倦的生活(至少我认为如此)其实是趣味无穷的;我如今才感到,甚至就一些无关宏旨的话题同她闲聊的那些时刻也曾使我精神得到极大的满足,我在当时的确没有觉察到这种精神上的满足,但如今它已促能我始终不懈地去追忆这样的时刻而且排除其它的时刻了;我能追忆的最微不足道的事,在汽车里,她坐在我身边做出的某个动作,或在她房间里她在我对面坐到饭桌上的动作,都在我心里激起了甜蜜而悲哀的波浪,这波浪越涌越近最后便淹没了我整个的心灵。
我从来没有认为我们用餐的这个房间很美观,我对阿尔贝蒂娜说它美观是为了让她生活在其中感到满意。如今,这里的窗帘,椅子,书籍都不再是我漠不关心的东西了。并非只有艺术才能给最微不足道的事物抹上一层富有魅力的神秘色彩;艺术固有的这种使魅力和神秘性与人们水乳交融的能力也会转换给痛苦。当时我从不去注意我和她从森林回来到我去维尔迪兰家之间这段时间共同享用的晚餐,而如今我的泪眼却在寻找晚餐时刻的美妙而庄严的温馨。爱情的感受和生活中的其它感受是不能同日而语的,但也并非只有沉迷于生活的感受才能体会爱情。在尘世,在市街的喧嚣和周围鳞次栉比的房舍的杂乱中,你不可能估量一座教堂的独一无二又经久不变的正确的高度,只有远离尘嚣,从邻近的山坡遥望过去,城市失去了踪影或只在地平线上呈现出模糊的一团,只有这时你才可能在黄昏的寂静里沉思默想从而估量出教堂的高度。我竭力用我的泪眼鸟瞰阿尔贝蒂娜的全貌,同时回想着那晚她所说的全部严肃而正确的话语。
一天清晨,我仿佛在雾霭里看见一座小山的椭圆形身影,感觉到一杯巧克力的温热,与此同时一件往事的回忆却使我的心难受得紧缩起来。阿尔贝蒂娜在一个下午来我家看望我,我第一次拥抱了她,原来我突然听见了刚点燃的热水暖气发出的格格响声。我气冲冲地把弗朗索瓦丝交给我的维尔迪兰夫人的邀请信仍到地上。阿尔贝蒂娜既然这么年轻就死了;而布里肖又继续去维尔迪兰家赴宴,维尔迪兰夫人家也继续高朋满座而且也许还会高朋满座若干年,我初次去拉普利埃晚餐时的感受便以更大的力量逼我相信死神并不袭击同一岁数的所有的人!布里肖的名字立即勾起了一件往事,在一次晚会结束时布里肖把我送了出来,我当时在楼下看见了阿尔贝蒂娜房间里的灯光。我后来曾反复回想过她房间里的那一缕灯光,但却从来没有从现在这样的角度去回忆过。因为我们的回忆虽然的确属于我们自己,我们拥有这些回忆却好比我们拥有花园式住宅,住宅的一些小小的暗门往往为我们所不知,可能会是邻近的某个人前来替我们打开这些暗门,因此在这之前我们虽然回到了家里,但起码有一个方面我们还不大清楚。一想到我回家时人去楼空的景象,一想到我在楼下再也看不见阿尔贝蒂娜的房间而那间房里的灯光也永远熄灭,我才明白那天晚上离开布里肖时我以为自己因不能出去散步也不能去别处做爱而感到烦躁、懊恼,那是怎样的错觉。只因为我自以为很有把握全部占有那个宝贝,那个把光芒从上至下反射到我身上的宝贝,因而对估量它的价值便毫不在意,这样一来我便必然认为这宝贝还比不上寻欢作乐,这种寻欢作乐无论多么微不足道,我在竭力想象它们时起码对它们作了估价。我明白了,在巴黎时我在我家也就是在她家过的那种生活正好使我实现了一种深沉的宁静,而在巴尔贝克大厦,那天晚上我同她睡在同一屋檐下时,我梦想过这种宁静但以为那是不可能得到的。
在去参加维尔迪兰家最后一次晚会之前——即使这次晚会没有举行我也不会为此感到宽慰——我们从森林回来时我和阿尔贝蒂娜之间进行过一次谈话,那次谈话使阿尔贝蒂娜和我的精神生活有所融合,而且在某些领域使我们互相同化了。因为如果说我带着柔情回味她的聪慧和她对我的体贴,这无疑不是由于她的聪慧和她对我的体贴超过了我认识的其他人;在巴尔贝克时德·康布尔梅夫人不是对我说过:“怎么!您完全可以和埃尔斯蒂尔这样一个天才一道度过这些日子,而您却和您的表妹在一起!”我之所以喜欢阿尔贝蒂娜的聪慧,是因为她的聪慧使我联想到她身上的某种东西,我把这种东西叫做甜美,正如我们把仅仅是上腭的某种感觉叫做水果的甜味一样。事实上,我在想到阿尔贝蒂娜的聪慧时,我的嘴唇会本能地伸出去进行回味,我真宁愿我回味的东西实际存在于我之外,宁愿它是一个人客观的优越之处。我当然认识一些比她更聪明的人。然而爱情的毫无止境,或者说爱情的自私自利使我们对我们所爱的人的精神和道德面貌最难做出客观的判断,我们总是随着我们的愿望和畏惧不断地修饰我们之所爱,我们总不把所爱的人和我们自己分别开来,她们仅仅是一个广阔无垠的处所,是我们表露爱情的处所。总有数不胜数的苦和乐永不停息地汇集到我们的身体里,因此我们对自己的身体总不能象对一棵树,一幢房舍,一个行人一样具有清晰的概略看法。我没有千方百计从阿尔贝蒂娜本身更多地去了解她,这也许是我的错误。同她相处这么长的时间我只不过认识到就她的魅力而论她在我的记忆里所占的地位随着年代而有所不同,所以在看到她自发地起了许多的变化而这些变化又绝不仅仅因为她的前途已可能有所不同时我还感到吃惊呢,同样,我本应该象了解任何一个人的个性一样去设法了解她的个性,这样做我也许可以弄明白为什么她一味坚持对我隐瞒她的秘密,从而避免使这种奇怪的顽固态度与我从不变通的预感之间的冲突延续下去,而这种冲突却导致了阿尔贝蒂娜的死亡。这样一望,我在深切怜悯她的同时便感到在她死后继续生活下去乃是一种耻辱。的确,在我的痛苦达到最缓和的程度时,我甚至感到我在某种程度上似乎正在享受她死亡的好处,因为如果一个女人在我们的生活里并不是幸福的因素而是悲伤的工具,这个女人对我们的生活便大有用处,占有任何女人本身都不如占有她使我们痛苦时为我们揭示出的真理那么宝贵。在这样的时刻,我总把我外祖母之死和阿尔贝蒂娜之死联系起来,我感到我的一生似乎被我犯下的双重谋杀罪玷污了,只有世上最卑劣的人才会原谅我。我曾梦想被她理解,梦想别让她低估我,我以为被理解和不被低估乃是人生最大的幸福,其实更能理解我和估价我的人又何其多也。希望被理解是因为希望被爱,希望被爱是因为正在爱。其他人的理解是无关紧要的,而且这些人的爱是令人厌恶的。我在获得阿尔贝蒂娜一丁点理解和爱情时感到的欢乐并非来自她的理解和爱情本身固有的价值,而是由于这种获得,我又往全部占有阿尔贝蒂娜的目标迈出了一步,这种全面占有是我在第一次见到她的那一天就已确定的目标和抱定的幻想。我们在谈到女人的“可爱”时,我们也许只是在让我们见到她们时感到的快乐从我们身上迸发出来,就象儿童说“我亲爱的床,亲爱的枕头,我亲爱的山楂树”一样。这就从另一方面说明,男人从来不这样谈论并不欺骗他们的女人:“她真可爱”,他们说这句话时往往是在谈欺骗过他们的女人。
德·康布尔梅夫人有理由认为埃尔斯蒂尔的精神魅力更大些。然而我们并不能以同样的方式去判断一个和别人一样在我们自身以外而且只在我们思想的边缘着了色的人的精神魅力以及另外一种人的精神魅力,这种人在某些事故之后定错了位置,最后竟顽强地固定在我们自己的体内,致使我们自问此人在过去的某一天是否在某个海边小火车的走廊里注视过一个女人,而且在这样自问时我们体会到的痛苦与外科医生在我们心脏里取子弹时感到的痛苦如出一辙。一个普通的羊角面包,只要我们吃它,它就比路易十五吃的雪鹀、小兔和山鹑更使我们感到快活,我们躺在山上时,离我们几厘米远的眼前的一根簌簌颤动的小草的草尖可以遮住几里以外的山峰的令人晕眩的尖顶。
此外我们的错误并不在于我们高度评价我们所爱的女人的聪慧和可爱,无论这种聪慧和可爱是多么微不足道。我们的错误在于我们对别人的聪慧和可爱无动于衷。谎言只有在来自我们所爱的女人时才会引起它永远应当在我们身上引起的愤怒,善心只有在来自我们所爱的女人时才会引起它永远应当在我们身上引起的感激之情,肉欲具有恢复智慧和为精神生活打下牢固基础的不可思议的能力。我再也找不到这种神奇的东西了:一个我能使我与之无话不谈的人,一个我能够信赖的人。信赖?别的人不是比阿尔贝蒂娜更信赖我吗?我同别的人谈话的话题不是更广泛?问题在于,信赖或谈话这些极平常的事只要融进了爱情,那独一无二的神圣的爱情,它们是否很理想这又有什么相干呢?我又看见阿尔贝蒂娜坐到她的自动牌钢琴前面去了,她头发漆黑,双颊微红:尽管她想推开我的双唇,我的嘴唇却似乎感觉到了她的舌头,她那母性的,滋补而又不能食用的圣洁的舌头,阿尔贝蒂娜即使只让她的舌头轻轻拂过我的脖颈,我的胸腹,她舌头上神秘的火焰和露珠也会使我认为这种表面的抚爱出自她肌肤的深层,这深层显露出来有如一块布料翻出它的底面,因此这种抚爱哪怕是最表层的触摸,也仿佛具有沁人心脾的神秘的温馨。
我还不能说我在失去那些永不复返的甜蜜时刻时所感受到的是绝望。绝望意味着还必须维持这万劫不复的生活。在巴尔贝克时我一见旭日东升便意识到我再也不会过一天舒心的日子,那时我已经绝望了。从那时起一直坚持我的利己主义,然而这个我如今十分依恋的“我”,这个调动自卫本能的生机盎然的“我”,这个“我”在生活中已不复存在了;我在想到我的力量,想到我强大的生命力,想到我拥有的最美好的东西时,我想起了我已经占有过的一个宝贝(只有我一个人占有过它,因为其他人并不确切知道它在我身上引起的,隐蔽在我身上的感情),谁也夺不去这个宝贝了,因为我已不再占有它。说真的,我过去占有它只是因为我愿意想象我占有了它。不过我在用嘴唇注视阿尔贝蒂娜时,我在把这宝贝放进我的心间时,我不仅犯下了让她在我全身心的深层生活的不谨慎的错误,而且犯下了使手足之情和肌肤之爱交融起来的另一种不谨慎的错误。我也曾愿意使自己相信我和她的关系是爱情关系,我们互相都在实行那叫做恋爱的关系,因为她顺从地吻我而且我也吻她。由于习惯于相信这点,我不仅失去了我挚爱的女人,也失掉了爱我的女人,我的妹妹,我的孩子,我温柔的情妇。总之,我的幸福我的不幸都是斯万没有经历过的,因为恰巧在他爱恋奥黛特并为她妒性大发的时候他几乎见不到她,而且每当她在某个约会的最后时刻取消约会时,他去她家又那么困难。可是这之后他却得到了她,她成了他的妻子,直到他离开人世。而我却相反,我在为阿尔贝蒂娜而妒火中烧时,我比斯万幸福,因为她当时住在我家,我已经得到了她。我已经在事实上实现了斯万当时梦寐以求的事,而他切切实实地实现自己的愿望时他对此已经无所谓了。不过,我究竟没有象他留住奥黛特那样留住阿尔贝蒂娜。她逃走了,她死了。任何事物都不可能一成不变地重复出现,那些最相似的生活方式,那些由于性格的接近和环境的近似而可以被人们选作和谐典范的生活方式在许多方面仍旧是互相对立的。当然,最主要的对立(艺术)尚未显现出来。
丢了命我也算不得损失严重;我无非丢了一个空无所有的外壳,一部杰作的毫无内容的框架。我今后究竟还能把什么东西引进这个框架我完全置之度外,然而一想到这框架业已包涵的内容我又感到幸福和自豪,我赖以生存的正是对那些甜蜜时刻的回忆,这个精神支柱传递给我的祥福恐怕连死之将至也难以摧毁吧。在巴尔贝克时每当她为了讨我喜欢在头发上洒香水因而耽误了时间,我总命人去寻她,她当时是怎样飞跑过来看我的呀!我百看不厌的巴尔贝克和巴黎的图景正是她短暂的一生中翻得那么迅速而历历在目的篇章。这一切对我来说只不过是回忆而已,对她来说却曾经是她的行动,是她象悲剧情节发展一般急匆匆走向死亡的行动。人的成长一方面表现在我们自身,另一方面却表现在我们自身之外(我对此深有所感正是在有些晚上,当时我注意到了阿尔贝蒂娜身上不断增长的优点,而这种增长又并不完全取决于我本人的记忆力),这两方面的成长又不免互相影响。我在千方百计了解阿尔贝蒂娜并试图全部占有她时,我只顾凭经验把一切人和一切地方的奥秘都简单化成全部和我们本身的素质貌似的东西,其实想象力总是使这些人和地方在我们面前显得千差万别,我只顾把我每一次由衷的快乐都推向快乐本身的毁灭:因为我要做到这些不影响阿尔贝蒂娜的生活是不可能的。也许我的财产和我俩喜结良缘的光辉前景曾经吸引过她;我的忌妒心也曾留住过她;她的善良或她的聪慧,她的犯罪感或她施展计谋的灵活性也曾使她接受过囚禁般的生活,并促使我越来越把这种囚禁强化到难以忍受的地步,这种纯粹由我的内心活动发展造成的囚禁又反过来冲击着阿尔贝蒂娜的生活,这种冲击本身又反过来提出一些使我内心越来越感到痛苦的新问题,因为她已从我的牢狱里逃走并且在马背上夭亡,而没有我,她又根本不可能拥有这匹马,她甚至在死了之后也给我留下了不少疑团,如果我去核实这些疑窦,这种核实本身就会比我在巴尔贝克发现她认识凡德伊小姐更为残酷,因为她如今已不可能在我身边安慰我了。由此可见一个自认为过着封闭式生活的人心灵里的长吁短叹的抱怨只在表面上表现为独白,因为现实的回声会使这种抱怨偏离正道,而且这种封闭式的生活好比自发进行的主观心理实验,这种实验在一定的距离之外给另一种生活构成的纯现实主义的小说提供它的“情节”,而小说跌岩起伏的情节又会反过来使心理实验的曲线弯曲而且改变心理实验的方向。情节是多么复杂而紧凑,爱情的发展又多么迅猛,好比巴尔扎克的短篇小说或舒曼的叙事曲,尽管开端有些许迟缓,间断和犹豫,那结局又是多么神速!应该把我们那一段柔情似水的美满生活摆在最后一个年头,对我来说这个年头真好比一个世纪——因为在我思想上,从巴尔贝克到她离开巴黎,阿尔贝蒂娜的地位已经发生了变化,同时她本身也在独立于我之外的情况下而且常在我不知不觉间起了很大的变化——这柔情似水的美满生活虽然并不持久却使我感到它似乎非常充实,几乎无所不包,这种生活永远也不可能再出现了,然而它又是我不可或缺的。也许它本身并非不可或缺,它起初只不过是某种带必然性的东西,因为如果我没有在一篇考古论文里读到描写巴尔贝克教堂的段落;如果斯万在对我谈到这座教堂堪称波斯式的教堂时没有把我的兴趣引向拜占庭时期的诺曼底方言;如果一家豪华旅馆建筑公司在巴尔贝克修建的那家舒适卫生的宾馆没有促使我的父母下决心满足我的愿望让我去巴尔贝克,我根本就不可能认识阿尔贝蒂娜。诚然,在我向往已久的巴尔贝克,我既没有发现我梦寐以求的波斯式教堂,也没有找到那永恒的雾霭。那行程一个钟头35分的漂亮的火车本身也并不符合我的想象。然而,为了补偿我们为之神往而且枉自苦苦追求寻觅却未得到的东西,生活往往会给予我们某种我们完全没有想象过的东西。在贡布雷,每当我愁苦万状地等待母亲向我道晚安时,谁又会对我说我那时的忧虑可以消除,随后在某一天又会复苏,不过不是为我的母亲而是为一个少女复苏呢?这个少女开始无非是海天连接处的一朵花,一朵我的眼睛每天都希冀着去观赏的花,一朵有思维能力的花,我多么孩子气地热望在这朵花的心灵里占据一个显要的位置,当她不知道我认识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时,我又是多么痛苦。是的,几年以后正是为一个陌生姑娘的一声晚安,一个吻,我象孩提时等不到母亲前来看望我那样痛苦不堪。我那么需要这个阿尔贝蒂娜,如今她的爱几乎成了我心灵的独一无二的存在依据,可是倘若斯万不曾对我谈到巴尔贝克,我也许永远也不会认识她。她也许会活得更长,我也不至于终身为她的死而备受折磨。唯其如此我才感到是我出于十足利己主义的爱而听任阿尔贝蒂娜长辞了人世,这似乎和我谋杀我的外祖母并没有什么两样。就算我后来在巴尔贝克认识了她,我也完全可以不去爱她,而我后来却爱上了她。我在放弃希尔贝特而且知道我总有一天会爱上另一个女人的当儿我还差点没敢怀疑我是否至少在过去只可能爱希尔贝特一个人。然而对阿尔贝蒂娜我竟没有任何怀疑而且完全相信我爱的人不一定是她,很可能是另外一个女人。只要那天晚上斯代马里亚夫人不取消我和她在森林岛上共进晚餐的约会就可以做到这点。当时还正是时候,也许我的想象力就是为斯代马里亚夫人而活跃起来的,这种想象力可以让我们从某一个女人身上得出一种个别的概念,似乎她本人是独一无二的而且对我们来说她又是命中注定必不可少的。从生理学的观点出发,我最多可以说我可能专一地爱另外一个女人,但并不是爱任何一个另外的女人。身材肥胖的阿尔贝蒂娜头发是棕褐色的,她不象红棕头发身材苗条的希尔贝特,然而她俩的体质都一样,她俩都有肉感的双颊,双颊上都长着一对难以捉摸的眼睛。这样的女人是有些男人不屑一顾的,而这些男人又可能疯狂地爱上别的我“毫无兴趣”的女人。我几乎可以相信希尔贝特那喜好淫乐的倔强的个性已经移植到阿尔贝蒂娜体内,她俩的形体确实有所不同,然而我事后琢磨起来又觉得它们都呈现出了根深蒂固的相似之处。男人几乎永远以相同的方式感冒,生病,也就是说他之所以如此必定有情况的巧合;当他坠入情网时,那恋爱对象自然是某种类型的女人,而且类型还十分广泛。阿尔贝蒂娜最初引起我浮想连翩的眼神和希尔贝特最初的眼神并没有绝对的不同。我几乎可以相信希尔贝特那令人难以捉摸的为人,她的喜好淫乐和她那倔强而诡诈的天性这次又回来通过阿尔贝蒂娜的形体重新诱惑我了,她俩的形体当然各不相同,但也并非没有相似之处。就阿尔贝蒂娜而言,由于我们在一起而又过着截然不同的生活,在这样的生活里我们整个的思想活动又自始至终都有一种令人痛苦的忧患感维持着经久不衰的内聚力,这样的生活也就不可能产生自我消遣和遗忘的裂缝,因此她在世时的形体就没有一天象希尔贝特的形体一样失去我在事后才意识到的(别人也许不会意识到)女性的魅力。然而她却去世了。我很可能会把她遗忘。谁知道某一天是否会有一个气质同样多姿多彩躁动不安而又富于幻想的人前来打破我的宁静呢?不过我并不能预见这些气质又会以什么样的女性形式体现出来。就凭希尔贝特我很难想象出阿尔贝蒂娜的形象,也想不到我会爱上她,犹如对凡德伊奏鸣曲的回忆并无助于我想象她的七重唱一样。此外,即使在我最初几次看见阿尔贝蒂娜时,我也认为我即将爱恋的会是别的姑娘。再说,如果我早一年认识她,我很可能会感到她象黎明前灰蒙蒙的天空那么毫无生气。如果说我对她的态度有了变化,那是因为她自己也起了变化,我给德·斯代马里亚夫人写信那天,走近我床前的少女再也不是我在巴尔贝克认识的那个姑娘了,这或许只是性成熟期妇女的突变现象,或许是我永远也弄不清楚的某些情况造成的。无论如何,即使我在某一天可能会爱上的女人在某种程度上与她相似,即是说万一我不能完全自由地选择妻子,我那种也许是必然性的选择,在比选一个具体的人更广阔的范围,在选择某一类型的女人方面,应该说还是自由的,而且在排除我对阿尔贝蒂娜的爱情的一切必然性时,那种并非完全自由的选择也符合我的愿望。一个女人的脸庞比光线本身更经常地出现在我们眼前,因为我们即使双眼紧闭也没有一刻不在珍爱她美丽的眼睛,动人的鼻子,也没有一刻不在想方设法看到它们,这样的女人的确是天下无双的,然而我们都明白,如果我们生活在曾经遇见过她的那个城市以外的某个城市,如果我们在别的街区漫步,如果我们经常光顾的是别的沙龙,对我们来说就不会是她而可能是另一个女人天下无双。天下无双,我们难道真相信?象她这样的人是数不胜数的。然而在我们那热爱她的眼睛里,她是结实而不可摧毁的,多长的时间也无法为别人所代替。因为这女人通过各种神奇的召唤一味地调动着存在于我们身上的千百个爱情的零碎基因并把这些基因结合起来,统一起来,消除它们之间的空隙,我们自己则为勾画所爱之人的面宠而提供全部翔实可靠的材料。这样一来,即使我们在她眼里仅仅是芸芸众生之一员,也许还是最差的一员,她在我们眼里却是天下无双的,而且我们终身都会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的确,我甚至已经非常清楚地感到这种爱情并不是必然的,不仅因为这种爱情有可能在德·斯代马里亚夫人和我之间形成,而且也因为即使不是这样,我也对这种爱情本身有了认识,发现了它和我过去对别的女人的爱情有着过分相似的地方,而且感到这种爱情远比阿尔贝蒂娜本人博大,它不了解她却又包围了她,宛若海潮包围了一片小小的浪花。然而,由于我和阿尔贝蒂娜在一起生活,渐渐地,我再也无法挣脱我给自己铸造的锁链了;而把阿尔贝蒂娜本人和并非由她引起的感情联系起来的习惯又使我相信这种感情非她莫属,正如某个哲学流派所认为的,习惯总是把因果律的虚幻的力量和必然性强加给两种现象之间的简单联想。我曾以为我的社会关系和我的财富足以使我免除痛苦,而且这也许非常奏效,因为这些社会关系和财富已经使我失去了感觉、爱恋和想象的能力;我很羡慕可怜的乡下姑娘,由于没有与人交往,甚至没有电报,她在不可能人为地缓解自己的伤感时可以进行长时间的遐想。我如今才明白,如果说我已看清德·盖尔芒特夫人拥有的一切虽然足以使我和她之间的距离变得无限之大,但这种距离已突然被下面这种主张消除了;社会地位的优越并没有什么积极的意义而且它是可以变动的;那么,在相反的意义上以此类推,我的社会关系,我的财富,我的地位与当今的文明提供给我享用的全部物质手段也只不过推迟了我和阿尔贝蒂娜倔强的逆反意志之间的肉搏时间而已,阿尔贝蒂娜是不受任何压力影响的,正如在现代战争里准备齐全的炮火以及大炮了不起的射程只不过推迟了士兵之间肉搏的时刻,在这样的时刻占上风的乃是意志力最坚强的人。我无疑是可以同圣卢保持电报和电话联系的,也可以和图尔的办公室保持联系,然而他们为此不是在白白等待而且毫无结果吗?毫无社会优越地位,毫无社会关系的乡下姑娘或文明趋于完善之前的人类由于欲求较小,由于不象我们那样为明知得不到的因此也是不现实的东西而惋惜,他们不是更少受痛苦吗?一个人总是对即将委身于他的人欲求更大,他在占有之前总抱着希望;所以惋惜是欲求的放大器。德·斯代马里亚夫人拒绝去森林的岛上晚餐,她的拒绝促使我爱上了她之外的另一个人。这种拒绝同样也可能促使我爱上她,如果我后来又及时见到了她的话,我刚得知她不来时便作出了似是而非的假设——而这个假设却兑了现——,我以为有人为她而妒性大发因而老把她从别人那里支开,我也许永远见不到她了,于是我苦恼不堪,真愿意为见到她而付出一切,这件事简直成了最令我揪心的事情之一了,幸好圣卢到来总算使这件揪心的事平息下来。人到了一定的年龄,他的爱情,他的情妇都会成为忧虑的副产品,我们的过去和记录着这过去的体内的损伤又决定着我们的未来。对阿尔贝蒂娜来说尤其如此,我爱的人不一定必须是她这一点,即使不存在类似的爱情也已记录在我对她的爱情史里了,即是说已记录在我对她和她那些女朋友的爱情史里。因为这种爱情与我对希尔贝特的爱并不相同,它是建立在好几个少女平分秋色的基础之上的。我之所以和她的女友们相处甚篇,可能是因为有了她,也可能因为我感到她那些女友和她有些相似之处。总而言之,长期以来我完全可能是在她们当中犹豫不决,我从这位选到那位,当我自以为偏爱这一位时,只要那一位让我在约会中久候,拒绝和我见面,我必定会对那一位产生爱情。有好多次都可能出现这样的情况,安德烈要去巴尔贝克看望我,如果说为了不显得我依恋她我事前已准备好对她撒谎说:“唉!您如果早几天来该多好!如今我已爱上了另一个姑娘,不过这不要紧,您还是能使我得到安慰的。”那是因为在安德烈来看我之前,阿尔贝蒂娜已经对我失了信,我的心跳个不停,我以为我永远也不会看见她了,这说明我爱的是阿尔贝蒂娜。安德烈来到时,我确实对她说了这些(在得知阿尔贝蒂娜认识凡德伊小姐时,我在巴黎也对她说过),她可能以为这是故意说出来的毫不真诚的话,如果我前一天和阿尔贝蒂娜过得很幸福,我倒也的确可能用她所说的那种不真诚的口气对她说:“唉!您早点来该多好,如今我已爱上另一个姑娘了。”当我得知阿尔贝蒂娜认识凡德伊小姐时,阿尔贝蒂娜便取代了安德烈这时的位置。爱情总是交替发生的,因此,在同一时间里无论如何也只能爱一个人。不过以往也曾经发生过我几乎同时和那些少女中的两位闹翻的情况。首先采取主动的姑娘会使我恢复平静,而另一位如果继续与我不和,我爱的倒可能是她,但这并不意味着我最终与之结合的人就不是前面那一位采取主动的姑娘,因为她能够抚慰我——尽管不是有效地——遭受的后面这位姑娘的无情对待,这无情的姑娘如果再不回到我的身边,我最终是会把她遗忘的。然而也发生过这样的情况,我满以为她俩起码有一位会回到我的身边,可是在一段时间里却没有一个人回来。我为此倍受忧虑的煎熬,我的爱也成倍地增长了,我准备一有机会便终止对可能回到我身边的姑娘的爱,可是我又同时为这两个少女而痛苦万分。到了一定年纪的人就是这种命,而且这种命运很可能早期降临,那时比起你被抛弃来,一个活生生的人倒更可能促使你减少痴情,因为在你被遗弃时,对方已面目不清,此人的灵魂也已不存在了,到头来关于此人你便只知道一件事,那就是你近期对他的莫名其妙的偏爱:为了不再痛苦你很可能需要此人让你说:“你接待我吗?”弗朗索瓦丝告诉我:“阿尔贝蒂娜小姐走了”那天,我和阿尔贝蒂娜的分离仿佛成了我那么多次和别人分离的淡化了的象征。因为往往必须在分离的日子到来时我们才可能发现我们是在相爱,甚至才可能真变得在相爱。
在一次白白的等待或一声拒绝便可以决定选择的情况下,被苦痛激发起来的想象力发挥得如此神速,它以极为迅猛的速度促成那刚产生而尚未成形的爱情,这爱情几个月来一直处在萌芽状态,因此赶不上心灵活动的智力便不时出来惊呼:“你真是疯了,什么样的新念头能让你生活得这么痛苦呢?这一切都并不是真正的生活呀。”的确,此刻那不忠实的姑娘如果没有重新去纠缠你,某些使你身心平静的消遣就完全可能使这份爱情流产。无论如何,和阿尔贝蒂娜的共同生活尽管本质上并非必然,它对我却已变得不可或缺了。我在爱上德·盖尔芒特夫人时曾害怕得发抖,因为我心里明白她那不仅是姿色而且是地位和财富的诱惑力实在是太大了,她有太多的自由去属于别的太多的人,因此我对他的影响力实在太微不足道了。阿尔贝蒂娜却家境贫穷,地位卑微,她一定非常希望嫁给我。然而我却并没有做到独自占有她。无论你社会地位如何,你的预见如何明智,事实上你是不可能去左右另一个人的生活的。
为什么她不告诉我“我有这种嗜好”?我也许会让步,也许会允许她去满足这种嗜好。我读过的一本小说里有一个女人,爱她的男人无论怎样要求都无法使她开口说话。我读小说时认为这种局面是荒唐的;我想,换了我,我一定会先强迫这个女人说话,这之后我们之间便会互相理解。何必去寻那许多毫无意义的烦恼呢?到如今我才看出来我们并不能随心所欲地想不寻烦恼就不寻烦恼,我们个人的意志再坚强也属枉然,别人并不去服从我们的意志。
而那些支配着我们又使我们盲目相信的实情,那些令人痛苦而又无法逃避的实情,我们感情的真相,命运的真相,有多少次我们不知不觉而又不情愿地用我们自以为是谎言的话语将它们说了出来,然而事变的结局又在事后证明了这些话具有预言的价值。我清楚地记得我们俩说过的一些话,当时我们并不清楚它们内涵的真实性,我们在说话时甚至相信自己在演戏,与话语所包容的我们并不清楚的内涵相比,话语的虚假性并不重要,也引不起人们的兴趣,它仅仅局限在我们那可怜的不真诚的范围之内。谎言、谬误都存在于我们看不见的深刻的现实之下,而真相却在其上,有我们情格中的真相,这种我们无法把握其本质规律的真相需要“时间”方能得到揭示,我们命运的真相也是如此。在巴尔贝克,我对她说:“我看见您次数越多,我就爱您(而正是时刻耳鬓厮磨的亲密感以忌妒的形式促使我如此依恋于她的),我觉得我可能对您的头脑有所裨益”;我在巴黎说:“尽量小心些。您想想,万一您出了事故,我会受不了的(而她却说:‘我可能会出事’)”,我说这些话时满以为自己在说谎;在巴黎时,一天晚上我装出想离开她的样子对她说:“让我再看看您,因为要不了多久我再也看不见您了,而且永远也看不见了”;她呢,就在这天晚上她看看自己的周围说:“真难想象我再也看不见这个房间了,还有这些书,这架自动牌钢琴,这住宅里的一切,我真无法相信,但这却是事实”;末了是她最近写的那几封信,她写道(也许一边写一边自言自语“我这是在装假”):“我给您留下我个人最美好的”,(如今她的聪慧,她的善良和美貌不是果然交给了我忠实有力的可惜又是不牢靠的记忆了吗?)还有:“这一刻,这历暮色苍茫和我们那将离别而显得格外黯然神伤的一刻,只有在我的脑海已被深深的夜色笼罩时才会从我的脑海里消失”(这句话写在她的脑海果然被深深的夜色笼罩的前夕,那天,在她脑海里倏忽即逝但又被忧虑分割到无限小的闪光里,她也许清楚地看到我们最后那次散步,人在一切都抛弃了他时会给自己建立一种信念,有如无神论者在战场上变成了基督徒,她当时也许在向那位她经常诅咒而又十分尊敬的朋友求救,这位朋友自己——因为所有的宗教都大同小异——也残酷地盼望她有认识自己的一天,盼望她临终时向他敞开胸怀,向他忏悔,在他心上死去)。
即使她当时来得及认识自己,我俩也只能在幸福已不可能实现或者正因为幸福已不可能实现时才会双双明白我们幸福之所在,明白我们应当做些什么,而且明白这一切我们都做不到了,之所以做不到,或因为我们在可能做这些事情时把事情延误了,或由于这些事情只有被投进想象中的空泛理想而且从有生命的环境的淹没中挣脱出来,从那使一切变得累赘而丑陋的淹没中挣脱出来时才可能获得强大的魅力并且显得容易实现,既然如此,那又何必为之呢?人会死的想法比死更为残酷,但这种想法又不如知道另一个人已死的想法那么残酷,人会死的想法也不如这样的事实残酷:一个活生生的人被现实吞没之后,现实的一切复归于平静,甚至在吞没处见不到一丝波动,而那被吞没的人却已被排除在这现实之外了,在这样的现实里希望已不复存在,知觉也已溟灭,而且很难从这个现实再加溯到“被吞没的人曾经生活过”这样的概念,而在回顾他生前历历在目的往事时,也同样难于想象这样的人竟会和毫无实感的形象相联系,会和人们读过的小说人物的往事相联系。
她在去世前给我写的信,尤其是她发来的最后一份电报向我证实了如果她还活着她完全可能已回到了我的身边,我至少可以为此而感到高兴。我觉得这不仅显得更柔和,而且显得更美好,没有这份电报事情会不那么完善,会缺乏艺术和命运的象征意味。事实上,这个事件即使以别的方式发生也会具有那样的象征意味;因为任何事件都像一个特殊形态的模子,无论是什么样的事件,只要它们的发生中断了一连串的行为同时似乎为这些行为作出了结论,它们就一定会给这些行为勾画出轮廓,而且我们还会认为这是唯一可能的轮廓,因为我们并不知道还会有什么别的轮廓可能代替这样的轮廓。
她为什么不告诉我“我有这种嗜好”?我也许会让步,会允许她去满足这种嗜好,而且此刻我还会拥抱她。不得不去回顾她离开我的前三天还赌咒发誓地对我撒谎说她和凡德伊小姐的女友没有那种关系而她脸上的红晕却在对这种关系进行忏悔,这多么令我伤感!可怜的小家伙,她不愿起誓说她那天想去维尔迪兰家的愿望与重见凡德伊小姐和她的女友的乐趣无关这一点起码还是诚实的。她为什么又不彻底承认呢?她这样无视我一而再再而三的请求而矢口否认,根本不愿对我说“我有这种嗜好”,我可能也有些错误。我之所以可能有些错误,是因为在巴尔贝克时,有一无从德·康布尔梅夫人家作客回来,我首次要求阿尔贝蒂娜作出解释,当时我无论如何也很难相信除了她与安德烈过分热烈的友情之外她怎么可能还有别的什么,我当时过分粗暴地表示了我对这类不良习惯的厌恶,我谴责的方式也过于斩钉截铁。我现在已想不起来在我天真她宣称我对这类事深恶痛绝时阿尔贝蒂娜的脸是否发红了,我之所以想不起来,是因为往往在事后很久我们才会想到去探究某个人在我们一点不注意他的时候采取了什么态度,当我们后来又想起这次谈话时,也许正是他当时的态度可能澄清某个使人心碎的难题。然而我们的记忆却总有空白,我们便因此而寻不到事情的蛛丝马迹。甚至有些在当时已经显露出重要性的事情都常常引不起我们足够的重视,我们没有认真听某一句话,没有去注意某一个手势,或者把它们抛在了脑后。过些时候,当我们如饥似渴地希望发现什么真相时,我们回顾推断,推断回顾,象翻阅回忆录似的去翻阅我们的记忆,即使翻到了这句话这个手势的地方也还是想不起来,于是我们便重起炉灶,沿着同一个轨迹再翻它20遍,可是徒劳,而且再也翻不下去了。她当时脸红了吗?我不知道她是否脸红了,但她不可能没有听见我的话,后来在她正准备向我坦白的当儿,也许正是因为回想起了我说过的那些斩钉截铁的话她才裹足不前的。现在她已经踪迹全无,我即使从地球的南极走到北极也不可能再遇见她了;已在她身上锁闭起来的现实又已变得平淡无奇,使沉没了的人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她只剩下了一个名字,就象那位德·夏吕斯夫人一样,认识她的人谈到她时也只不过不疼不痒地说说“她真是妙不可言”而已。然而我却一刻也不能设想会存在阿尔贝蒂娜意识不到的现实,因为她在我身上的存在太牢固了,我的全都感情,全部思想都和她的生命息息相关。倘若她了解这一点,她看见男友对她如此不能忘怀也许会受到感动,因为如今她的生命既已完结,她也许倒会对她昔日漠不关心的事情感受格外深刻。然而正如人们由于害怕所爱之人不忠实而自愿摒弃自己哪怕最秘密的不忠之举一样,我一想到如果死者的生命在某处犹存,我外祖母了解我对她的遗忘与阿尔贝蒂娜了解我对她的追忆一定会同样清楚,一想到此我就感到不寒而栗。总的说来,甚至就同一个死者而言,难道你就可以肯定得知她了解某些事情而感到的欢乐足以抵销以为她什么“全”知道的恐惧吗?某些时候,无论我们可能作出多么残酷的牺牲,我们也会在我们的挚友死后放弃把他们继续作为朋友来纪念,原因是我们害怕他们死后也同样对我们加以评判,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