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夏吕斯先生认识贝戈特,是通过斯万介绍的,这事已有好久了。夏吕斯确实去见过贝戈特,请求他为莫雷尔找一家报纸,在上面发表一些半幽默的音乐报道。不过走在路上,德·夏吕斯先生有一些内疚,因为他感觉到,作为贝戈特的一名崇拜者,他从来没有为了看望他本人而去拜访过他,每次都是仗着贝戈特对自己的学识和社会地位各参一半的敬意,为了取悦于莫雷尔、莫莱夫人或者某某别人才登门造访的。眼下德·夏吕斯先生除此目的与人不相往来,对此他已变得十分心安理得。不过事关贝戈特,他觉得这有所不妥,因为他感到贝戈特不是社交界那种只图实利的人,应该待之有别。问题只是夏吕斯的生活忙得不可开交。没有燃眉之急,比如涉及到莫雷尔的事情,他绝对不会有分秒空闲。况且,他自己聪颖过人,并不在乎要跟某某聪明人打交道。尤其是象贝戈特这类人,按他的趣味,文人气就太足了一点,更何况又是圈外的人,看问题跟他也不是持同样的观点。至于贝戈特,他对德·夏吕斯先生造访的功利性意图却看得十分真切,但他并不表示责怪。因为他这人,叫他每日施善,他无法胜任。但他愿意让别人高兴,善于体谅别人,而绝不会以教训别人取乐。对于德·夏吕斯先生的陋习,他丝毫不加恭维,但他觉得这是人物身上的一种色彩,是艺术家身上神圣和罪薮的两重特性。这一点不从道德实例,而从柏拉图或索多马①的回忆中可见一斑。“我多么希望他今天晚上能来,他可以听到夏利演奏他的拿手曲子。但是我猜他是足不出户的,他不愿意别人纠缠他,他的想法完全有理。可是您呢,漂亮的小伙子,贡第河滨很少见您露面,您去得不多啊。”我回答说我经常跟我表妹出去。“瞧您说的!跟他表妹一起出去,真够纯洁的!”德·夏吕斯先生对着布里肖说,然后又转过来对我说,“您干些什么事情,我们并不是要您一一交待,我的孩子。您爱干什么,这完全是您的自由。只是我们被甩在一边,这未免有点可惜。不过您很有眼力,您的表妹长得十分妩媚。您问问布里肖,在多维尔他被弄得怎样神魂颠倒。今晚她不来,十分遗憾。不过您不带她来,这么做或许也是对的。凡德伊的曲子,真是妙不可言!可是今天早晨我听夏利说,作曲家的女儿和她的朋友可能也来。这两个人声名狼藉。一个姑娘背上那种名声该是够麻烦的。想到我邀请的客人,这事也使我有点难堪。不过,他们差不多都是上了年纪的人,所以这事对他们影响不大。这两位小姐会光临的,除非她们来不了,因为一下午她们大概都在维尔迪兰夫人家排练。请到她家里去的都是些讨厌的家伙,那些人士今晚一个都不应该在此出现。刚才晚餐以前夏利告诉我,两位我们称呼为凡德伊小姐的姑娘估计一定会来的,可是到现在都没有来。”我突然想到,阿尔贝蒂娜刚才要求跟我一起来(正如结果先知,原因过后才被发现),我便把这事同凡德伊小姐及其女友要来的消息(我原先不知道)联系起来了,为之心里十分痛苦。尽管如此,我内心仍然十分清楚地意识到,德·夏吕斯先生几分钟前还对我们说过,他从早晨到现在还没有见到过夏利一面,可无意中却泄露出晚饭前他就见到了他。不过我的痛苦越来越明显。“您怎么啦,”男爵问我,“您脸色发白。来,我们进去吧,您受凉了,脸色非常不好。”我对阿尔贝蒂娜的操行发生怀疑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刚才德·夏吕斯先生的一番话又唤起了我的疑心。早已有许多别的疑点钻入我的心肺。每次出现一个新的疑点,我们总是认为怀疑已经到了饱和程度,再也无法容纳新的疑点,可是过后我们依然为它找到了空位。这些新的疑点一旦进入我们的生命中心,便立刻遇上竞争对手。我们多么希望信任别人,制造种种理由忘却那些怀疑,以至于很快就对疑点习以为常,终于不再继续理会那些疑点。疑心便象一种仅仅半愈的病痛,一种单纯的痛苦阴影滞留下来。较之于欲望,疑心是属于同一范畴的,两者都占据在我们的心念中间,在其间辐射出无限遥远的微妙的忧愁之波;疑心和欲望一样,一旦有什么事情与我们对心上人的思恋结合在一起,不知何处立刻就有一股快悦之感、喷涌而出。但是每当一种新的完整的怀疑进入我们的内心,痛苦便会苏醒。我们几乎立即可以对自己说:“我能克服,我会找出一套抑制痛苦的系统,那些怀疑是没有根据的,”可是这么自我劝慰是徒劳无益的,因为这和我们信教一样,在一瞬间我们已经感受到了痛苦。如果我们光长着上下四肢,生活将十分容易忍受。可悲的是,我们体内有那么一个小小的器官,即我们称之为心脏的东西,很容易患病。病发期间,它对涉及到某人生活的一切事情都无限敏感易受震惊;如果该人撒了谎——无论是我们自己还是他人制造的谎言,我们生活在期间都是那么愉快,因此谎言本身是毫无毒害的——便会叫这颗只需外科手术也许就能摘除的小小的心脏引发无可忍受的急症。无需提我们的头脑,一旦病发我们的思想不必再进行无境的逻辑推理,它无法改变病状,正如牙痛发作时我们聚神凝思又于事何济。诚然,此人对我们撒谎,她是有罪的,因为她对我们发过誓,要对我们永远保持坦诚。但是我们平心揣度一下自己,事情就明白了,这种海誓山盟对于别人又有多大价值。我们明知道她想方设法要对我们撒谎,而且我们看中她的也不是她的品德,然而我们偏偏要去听信她的振振誓言,为的只是这是她发下的誓言。当然,日后她再也不需要对我们撒谎了——正是人心对谎言已经漠然置之的时候——因为我们对她的生活已经失去了兴趣。这一点我们十分清楚,然而尽管如此,我们还是心甘情愿地奉献出我们自己的生活。我们为此人毁了自身,或者杀了她自己便被判处死刑,更或因为她几年内弄得倾家荡产,一贫如洗,最后不得不自杀身亡。另一方面,我们在热恋之中,哪怕再自以为心绪安定,内心的爱情也总是处于一种不稳定的平衡状态。一件小事足以将心灵置于幸福的位置,我们心里一时充满了阳光,把一片温情不是直接献给我们所爱的人,而是献给在她眼里突出了我们的价值、使她始终拒绝任何阴险诱感的人。我们自以为心绪泰然,然而只要听到一句:“希尔贝特不来了,”“凡德伊小姐受到邀请,”我们预期前去拥抱的全部幸福均会倒塌,阳光立刻藏到云后,罗盘顿时改变标向,内心瞬时风云突变,有朝一日我们会对之失去抵抗能力。到了那一天,心灵变得为此脆弱,崇敬我们的一些朋友会痛苦不解,这类微不足道的事情,这些区区小事怎么居然能使我们如此痛苦,竟导致我们走向死亡。可是他们又有奈何?如果一位诗人得了传染性肺炎,病入膏肓,我们难道可以想象他的朋友对肺炎球菌解释说这位诗人才华横溢,应该让他病除复愈吗?我对凡德伊小姐的怀疑由来已久,不是新近才产生的。不过,由于下午莱娅和她的朋友激起了我的嫉妒,所以把这怀疑给消除了。特罗加德罗的危险一旦避免了,我便感到以为因此获得了永久的安宁。对我来说,新疑点的真正出现,是在有一次和安德烈一起散步,她对我说:“我们到处走了走,谁也没有碰到。”事实恰恰相反,凡德伊小姐显而易见跟阿尔贝蒂娜约好了在维尔迪兰夫人家见面。现在我宁愿让阿尔贝蒂娜一个人出门,她可以随意去哪儿,只要我能够在什么地方牵制住凡德伊小姐和她的朋友,肯定阿尔贝蒂娜无法和她们见面就行。因为一般来说是嫉妒局部的,断续受控的;也有可能因为嫉妒是某种焦虑性痛苦的延续——这种焦虑有时产生于某人,或可能受我们的朋友心爱的另一个人——再不就是因为我们思想狭隘,唯有对能想象的事情才能理解,其余的均一片迷糊,相对而言无法为之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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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索多马(1477—1549),意大利画家,以壁画著称。

正当我们要跨入公馆庭院的时候,萨尼埃特从后面赶上来。他一开始没有认出我们。“可是我们已经观量你们一阵子了,”他气喘吁吁地对我们说。“我竟会犹豫,奇怪否?”在他看来,“奇怪不奇怪”是一种错误的说法,偏喜欢用这古词,结果让人听了有一种恼人的亲热劲。“可是你们是可以结为朋友的人。”他消沉的脸色犹如风雨将临昏暗的天空投下的光影。乃至今年夏天,只有当维尔迪兰先生“臭骂”他,他才会开始气喘,可是眼下居然也在喘个不停。“我知道,凡德伊一部未发表的曲子将由一批杰出的艺术家来演奏,其中首推莫雷尔。”“为什么说首推?”男爵问道,因为他从这个字眼中听出了非难的话外音。”我们的朋友萨尼埃特,”扮演翻译角色的布里肖赶紧打圆场说,“是位杰出的文人,喜欢使用古语,古时的‘首推’相等于我们今天所说的‘首先要数’”。

走进维尔迪兰夫人公馆前厅的时候,德·夏吕斯先生问起我是否有工作,我回答说没有,但我现在对旧银器和瓷器很感兴趣,他对我说维尔迪兰夫妇家的银器是最为漂亮的,无处可觅,又说,而且我在拉斯普里埃见到过,因为维尔迪兰夫妇借口说器什也是朋友,所以走到哪儿发疯似地把什么都带到哪儿。他还说,一个晚上单为我把什么都取出来,也许不太方便,然而他会请他们把我要看的东西拿出来给我看。我请求他什么也别麻烦。德·夏吕斯先生解开大衣扣子,摘下帽子。我看见他的头顶上已有几处染上了银色。犹如一株珍贵的灌木,不仅秋天替它染上了颜色,而且人们为了保护它的树叶,还要替它包上棉花或者涂上石灰。德·夏吕斯先生的脸上本来已抹了油彩,现在头顶上那几根白发只是替他增添了几份色彩而已。他尽力掩饰,涂脂抹粉,表情丰富,但这无济于事。他几乎在所有人面前继续掩盖他的隐秘,但在我看来,这是欲盖弥彰。看到他的眼睛我就有些窘迫,因为我怕他突然发现我从他的眼睛里公然破译他的秘密;听到他的声音我也感到难堪,因为我觉得各种声调在不知疲倦、不拘礼节地重复着他的秘密。有人通过此人或彼人,如通过维尔迪兰夫妇,了解到了事实的真相。他们虽然相信事实,但是他们与德·夏吕斯先生素不相识。夏吕斯的面容非但不是扩散而且还驱散了不善的传闻。这是因为我们的某些实体变成了一种巨大的概念,以至于我们无法将这一概念与某个熟人的面容对号入座。此外我们对邪癖陋习往往难予置信,犹如有人昨日还和我们一起前去欣赏歌剧,今天突然听说他是个天才,不敢让人相信一样。

德·夏吕斯先生把大衣递给侍从寄存,未看清伸手接衣的是一个年轻的新手,就加了几句熟客式的嘱咐。夏吕斯现在经常头脑不清,可谓不分东南西北,已觉不出什么事情可行,什么事情不可行。原先在巴尔贝克他有一种令人赞赏的愿望,为了表明有些话题并不能吓倒他,他就大胆地当众说某某人“是一个漂亮的小伙子”,总之敢说一些与他非同类的人敢于说出口的事;现在为了表达这个愿望,连与他非同类的人也绝对说不出口的事他都居然敢说出口来。这些事情萦绕着他的心思,以至于他忘了,这些事情通常不是大家都感兴趣的。这当儿,男爵瞧着新来的侍从,朝空中举起食指,威吓着说:“您,我禁止您对我这么暗送秋波。”他以为这是开了一个极其漂亮的玩笑。说完转过身去又对布里肖说:“这孩子长得真奇怪,鼻子很逗人。”不知是为了充实一下他的玩笑,拟或让步于某种欲望,他的食指横划了一下,犹豫片刻,随后,再也按捺不住,不可遏制地径直伸向侍从,点在他的鼻尖上,说:“鼻子,”说完走进了客厅。布里肖、我和萨尼埃特随着他走了进去。萨尼埃特告诉我们,谢巴多夫亲王夫人六点钟去世了。“这人真鬼!”侍从心想。他问同伴,男爵是恶作剧还是神经不正常。“他这人就是这个样子,”领班回家说(领班觉得他有些“疯疯癫癫”)。“不过这是我始终最为钦佩的一位夫人的朋友,这人心地很好。”

“您今年打算再去安加维尔吗?”布里肖问我。“我想,我们的老板娘重又租定了拉斯普里埃别墅,尽管她跟别墅的主人发生了一些纠纷。这些事无伤大雅,只不过是一片暂时的乌云,现在已经云消雾散了,”他补充这句话时乐观的口气和报纸的语调如出一辙,“错误确实犯了一些,这不可否认,但是孰人无错?”我是带着如何痛苦的心境离开巴尔贝克的,我至今还记忆犹新,我丝毫没有重返那地方的愿望。同阿尔贝蒂娜的计划我一推再拖地搁着。“他当然要去,我们要他去,我们不能少了他,”德·夏吕斯先生带着出于个人利益的殷勤,专横地、不顾他人意愿地宣布说。

就谢巴托夫的逝世,我们向维尔迪兰先生表示我们的悼念之情。维尔迪兰先生对我们说:“是的,我知道她现在身体很不好。”“不,她已于六时去世了,”萨尼埃特大声说。“您,您说话总是言过其实,”维尔迪兰先生冲着萨尼埃特怒斥道。晚会既然没有取消,他宁可作出她只是卧病的假设,无意之中在仿效德·盖尔芒特公爵的行为。外道门不时地打开,萨尼埃特不是不怕着凉,可是他还是忍耐着,等别人取走他的衣物。“您这是干什么,象狗一样叭在那儿?”维尔迪兰先生问他。“我在等待监管衣物的人来取走我的大衣,再给我一个牌号。”“您说什么?”维尔迪兰先生厉声问道。“‘监管衣服的人?’您是变糊涂啦?我们只说:‘保管衣服的人。’您是不是应该象那些神经受过刺激的人那样重新再学学法语!”“监管衣物才是正确的说法,”萨尼埃特断断续续地嘟哝道。“勒巴德神甫……您,您真叫我讨厌,”维尔迪兰先生用可怕的声音叫道。“瞧您喘得多厉害!您难道刚爬了六层楼梯不成?”维尔迪兰先生的粗暴产生了效果,衣帽室的人让别的来客在萨尼埃特前面先过,每当萨尼埃特把衣物递过来时,他们就回绝说:“挨个来,先生,请别这么着急。”“这些才是有条有理的人,有工作能力,干得很好,我的朋友。”维尔迪兰先生微笑着赞道,以此鼓励他们将萨尼埃特挤到所有人的后面。

“来,”他对我们说:“这个畜生想必是要让我们在他那亲爱的穿堂风中冻死。我们到客厅去暖和暖和。监管衣服!”我们到客厅里后他还在说。“真是傻瓜!”“他只是喜欢玩弄辞藻,小伙子人倒不坏,”布里肖说。“我没有说他是个坏小伙子,我说他是一个傻瓜,”维尔迪兰先生尖刻地回驳道。

这工夫,维尔迪兰夫人跟戈达尔和茨基正谈得十分投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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