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时,我父亲冲向门口,我以为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呢,不过是迪欧拉富瓦大夫来了。我父亲到隔壁的客厅里去接待他,就象接待一个前来演出的演员一样。他把迪欧拉富瓦大夫请来,并非要他给外祖母看病,而是要他象公证人那样确认一下。的确,迪欧拉富瓦大夫可能是一个德高望重的医生,精通医道的教授;除了他擅长扮演的这些角色外,他还扮演着一个新颖独特的角色,他能言善辩,是斯卡拉姆齐①式的人物或公证人,他来为病人确认是垂危还是死亡。他扮演这个角色已有四十年之久,无人与他匹敌。一听到他的名字,就已经感觉到了他演这个角色的威信。当女仆禀报“迪欧拉富瓦大夫到”时,人们以为在看莫里哀的喜剧。他那优美柔韧的身躯不露形迹地为他增添了庄重的仪态。他的脸漂亮得有点过分,但被他在痛苦场合表现出的这种庄重仪态减弱了。教授身穿高雅的黑礼服走进来,脸上露出真诚的悲伤,不说一句别人听来会以为是虚情假意的慰问话,也不做任何有失分寸的事。在灵床边发号施令的是他,而不是盖尔芒特公爵。他看了看外祖母,但没有打搅她,然后,他以医生特有的礼貌,极其审慎地同我父亲悄声说了几句话,恭敬地朝我母亲鞠了一躬。我感到我父亲在竭力克制自己,不告诉我母亲这是“迪欧拉富瓦大夫”。但大夫不想打扰我母亲,已经掉过头去了,他只是接过我们递给他的酬金,迈着最优美的步履,款款走出房间。他那个神态就象没有看见酬金似的,连我们自己也一度怀疑我们没有给他酬金,因为他象变戏法似地把它变得无影无踪了,他的神态还是那样严肃,甚至有增无已,仍然是一个身穿绸缎翻领长礼服的名医,漂亮的脸庞上充溢着高尚的怜悯。他这种缓慢而敏捷的特点使人看到,即便还有一百个病人在等着他去出诊,他也不想显出匆匆忙忙的样子。因为他是分寸、智慧和善良的化身。这位杰出人物已经去世了。其他医生,其他教授可能赶上他,并且也许超过了他。但是,由于缺乏称职的接班人,他以渊博的知识、良好的身体条件和高度的涵养扮演的“角色”已不复存在了。妈妈甚至没有看见迪欧拉富瓦先生,对她说来,我外祖母以外的一切都已不再存在了。我记得(我把这事提前说一说),在墓地,她象一个幽灵,畏畏缩缩地走近坟墓,仿佛在望一个已经远走高飞的人。我父亲对她说,“诺布瓦老爹来我们家了,他也到教堂和公墓来了,他本来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要做的,你应该去和他说句话,这会使他很感动的”,可是,当大使朝她鞠躬时,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快慰地低下头,脸上没有眼泪。两天前——我在回到垂危病人床边之前,还要把后面的事提前讲一讲——我们为与世长辞的外祖母守灵时,相信有鬼魂的弗朗索瓦丝稍微听到一点声音就吓得毛骨悚然,嘴里还说着:“我觉得是她。”可是,这些话非但不使我母亲恐惧,反而令她无限快慰。她多么希望死去的人能再回来,这样,她母亲有时就能回到她身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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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斯卡拉姆齐是古意大利喜剧中穿黑衣服、蓄长唇髭的丑角名,精明狡猾,能言善辩。

现在再来谈外祖母的临终时刻。

“您知道她的姐妹打给我们的电报是怎么说的吗?”外祖父问表舅。

“知道,贝多芬,有人给我说了;是很荒唐,但我不感到奇怪。”

“我可怜的妻子,她是多么爱她们啊,”外祖父擦了一滴眼泪说。“不要责怪她们。我常说,她们的行为总是很荒唐的。

怎么啦,停止输氧了?”

我母亲说:

“停止输氧,妈妈呼吸又要困难了。”

医生答:

“哦!不会的,氧气的作用还要持续一段时间,过一会儿再输吧。”

我觉得医生不是在说一个垂死的人,氧气的作用之所以必须维持,是因为他能为挽救垂死者的性命尽一份力。氧气的丝丝声停止了一会儿。但是,呼吸仍在发出呻吟,那是轻微而痛苦的呻吟,每次都中断,继而又重新开始。有时好象一切都完了,呼吸停止了,就和人睡眠时的呼吸一样,从高八度降到了低八度,或者是自然的间歇,是感觉缺失的一种反应,窒息变得越来越严重,心力衰竭。医生又一次给外祖母搭脉,但是,他刚按上脉,一曲新歌已经接上了中断的乐句,如同一条支流注入干涸的主流一样。乐句换了个调子,以同样无穷的冲力冲出去。谁知道呢?说不定久被痛苦抑制的快乐和柔情,现在会象经过长期压缩变得更加轻盈的空气,从外祖母身上喷发而出,而她自己甚至对此毫无意识。她再同我们说的话,仿佛正在源源流出,好象就要这样同我们絮絮叨叨地、热情洋溢地、情真意切地说话似的。这临终的喘息使我母亲五内俱焚,她守在病榻旁,没有恸哭,但不时地泪流满面,就象风吹雨打的叶子,不思也不想,沉浸在无限的悲痛之中。我去拥抱外祖母前,医生让我先把眼泪擦干。

“我还以为她看不见了呢,”父亲说。

“这很难说,”医生回答。

当我的嘴唇接触外祖母时,她的手开始颤动,全身一阵战栗,可能是反射作用,也可能因为某些抚爱可以使人感觉过敏,可以穿过无意识这层外衣,几乎无需通过感觉器官就可以传递。外祖母蓦地坐了起来,作出最大的努力,仿佛要捍卫自己的生命一样。弗朗索瓦丝看了,忍不住呜呜咽咽地哭起来。我想起医生的吩咐,想叫弗朗索瓦丝离开房间。就在这时,外祖母睁开了双眼。我一个箭步冲到弗朗索瓦丝跟前,挡住她的哭泣,好让父母亲同病人讲几句话。氧气的声音停止了,医生离开病床。外祖母死了。

几小时后,弗朗索瓦丝能够最后一次地、不会引起任何痛苦地梳理外祖母那漂亮的头发了。她的头发仅仅有些斑白,看上去始终比她本人年轻,可是现在它们成了衰老的唯一标志,而她的脸却焕发出青春,多少年来痛苦在她脸上留下的皱纹、收缩、浮肿、紧张、弯曲都消失得无踪无影。她仿佛回到了遥远的过去,回到了她父母给她定亲的时代,脸部线条经过精细勾画,显露出纯洁和顺从,脸颊重又闪耀着纯真的希望和幸福的憧憬,甚至又重新闪射出一种天真无邪的快乐。这些美好的东西已渐渐被岁月毁灭。但是,随着生命的消失,生活中的失望也消失了。一缕微笑仿佛浮现在外祖母的唇际。死神就象中世纪的雕刻家,把她塑造成一位少女,安卧在这张灵床上。

第二章

这是秋天的一个星期日,但我却死而复生了,我前面的生活依然完好无损,因为前些日子一直风和日暖,今天早晨突然雾霭弥漫,寒气逼人,将近中午时才消散;然而,天气变化可以使世界,使我们自己获得新生。从前,当我们壁炉里吹起大风时,我听着风儿撞击翻板活门发出的梆梆声,就会心潮澎湃,激动无比,觉得这很象do音交响乐前奏曲中赫赫有名的琴弓声,犹如一个神秘的命运发出的不可抗拒的呼唤。自然界每一个明显的变化,都会使我们和谐的欲望适应事物的新形式;我刚刚醒来,蒙蒙雾霭就把我变成了另一个人,我不再象遇到好天气那样成天想着出门,而是哪里也不想去,只渴望呆在火炉边,渴望有人和我同床共寝,就象是在另一个世界中,冷得筋骨瑟缩的亚当在寻找深居简出的夏娃。

屋外,消晨的原野笼罩着愉悦的灰雾,屋内,一杯巧克力发出馥郁的清香,我身处其间,竭力使我的身体、精神和道德生活保持一年前我带到东锡埃尔去的那种新奇的状态;那时候,我的身体、精神和道德生活深深地打上了一座光秃秃的小山丘的印记(即使看不见这座山丘,我也感觉到它的存在),使我心中涌动着一阵阵快乐,这种感觉与其他快乐感觉截然不同,我简直难以向朋友们描绘,因为对于我来说,我自己并无意识,这些快乐与其说是真实的感觉(若是这样,我就能描绘出来了),毋宁说是纵横交错、扑朔述离的印象。从这个角度看,晨雾把我带时的那个新奇的世界,我早已认识(这只会使它更加真实),但近来我已忘却(这使它又变得清新纯真)。于是,我能欣赏到几幅印在我记忆中的晨雾图,尤其是《东锡埃尔的清晨》。有一幅是我到军营第二天的晨雾图,另一幅是在附近的一个城堡里,圣卢带我去那里度过了二十四小时:黎明时分,在重新回到床上去之前,我撩开窗帘,倚窗眺望,在军营晨雾图中,我看见一个骑士,在城堡晨雾图中,我看见一个马车夫(他在一个池塘和一片树林的交界处,只有这边缘地带依稀可辨,其余全都淹没在均匀的似水般流动的令人心旷神怡的轻雾中),他们正在擦缰绳,就象从一幅隐约可见的壁画上浮现出来的寥寥无几的人物,由于人的眼睛适应不了这朦朦胧胧、神秘莫测的半明半暗,也就几乎看不清画上的人物了。

今天,我是从床上凝望这些记忆的,因为起床后我又躺下了,等着晚上到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家去看一出小剧。我父母亲到贡布雷去了,要在那里小住几天,这下我便有机会去拜访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我得好好利用。否则,他们一回来,我也许就不敢去了;我母亲对我外祖母的悼念诚心实意,一丝不苟,她要我们对外祖母的哀悼不拘形式,感情真挚,因此,她不会禁止我去看戏,但也不会赞成。然而,现在如果我写信征求她的意见,她从贡布雷给我回信时,不会伤心地说:“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你已长大成人,知道该怎么做”,而是相反,她会责备自己把我一个人留在巴黎,会设身处地地体谅我的忧愁,希望我出去玩一玩,散敢心,尽管她自己拒绝参加一切娱乐活动。她相信,我外祖母也会劝我这样做的,因为她最关心我的身体和神经平衡。

一清早新的热水汀就点着了。热水汀不时地发出打嗝般的声音,这令人讨厌的声音与我对东锡埃尔的记忆毫无联系。但是,如果今天下午这个声音和我那些记忆老在我身上会合,久而久之,这两者之间就会产生一种亲和力,每当我重新听到(我有点听不惯了)热水汀的声音,我就会想起东锡埃尔。

只有弗朗索瓦丝一个人在家里。雾散了。灰蒙蒙的日光,毛毛细雨般地落下来,不停地编织着一张张透明的网,似乎给星期天的散步人涂上了一层银色的光。我把《费加罗报》扔到脚头。自从我给这家报社投了一篇稿后,每天都要叫人给我买一份,但一直没见发表。尽管没有太阳,但白天的亮光告诉我现在正是下午。罗纱窗帘象蜻蜓翅膀般轻而柔软,又似威尼斯玻璃般脆而易碎。晴天,它们就不能象这样轻柔,象这样一碰就碎。这个星期日,我孤单单一人呆在家里,心里感到很不是滋味,况且,今天上午,我派人给德·斯代马里亚小姐送去了一封信,我就更加心事重重。罗贝·德·圣卢在他母亲的干预下,经过多次痛苦而失败的尝试,终于和情妇一刀两断,他和情妇断绝往来后就被派往摩洛哥了,他要把这个一段时间以来他已经不再爱恋的女人彻底忘掉。昨天,我收到圣卢从摩洛哥写来的一封短信,告诉我他将回法国休一次短假,他在巴黎停留的时间很短(显然,他家里人怕他和拉谢尔恢复关系),为了向我证明他对我的思念,特意写信告诉我他遇见了当谢小姐,更确切地说,是德·斯代马里亚夫人,因为她结婚三个月就离婚了。罗贝想起我在巴尔贝克同他说的话,代表我要求那位少妇同我见见面。她答复他,回英国前,要在巴黎停几天,很愿意约一个时间和我共进晚餐。罗贝叫我赶紧给德·斯代马里亚夫人写信,因为她肯定已经到巴黎了。

圣卢的信没有使我感到意外,尽管他还是在我外祖母病重期间给我来过一封信,指责我对他不忠,对他背信弃义,从此就一直杳无音信。我非常清楚这是怎么回事。拉谢尔专爱煽起情夫的炉火(再说,由于一些微不足道的理由,她对我也耿耿于怀),她对圣卢说,他不在时,我对她有过不良企图,想和她发生关系,他就信以为真了。很可能他仍然相信这是事实,但他已经不再爱她了,因此,不管是真是假,对他都无所谓了,唯有我们的友谊继续存在。当我和他重又见面时,我试图同他谈谈他对我的责备,但他只是温和而亲切地朝我微笑,象是在表示道歉,接着就把话题岔开了。这并不是因为以后在巴黎他不可能同拉谢尔再见面的缘故。那些在我们生活中起过重要作用的女人,不是一下子就能从我们生活中消失的。在最终离开我们之前,她们会不时地回到我们的生活中,以致有些人以为爱情又开始复燃。圣卢的拉谢尔的决裂尽管曾使他一度痛不欲生,但因为他的女友仍然不断向他要钱,使他甚感欣慰,他的痛苦也就很快减轻了。嫉妒是爱情的延续,但它包含的内容并不比其他想象的产物所包含的内容更多。当我们动身去旅行时,带上三、四幅想象中的图画(邦特费克希奥的百合花和银莲花,薄雾笼罩的波斯教堂,等等),箱子也就塞满了,何况这些画可能会中途失落。当我们离开一个情妇时,总希望她——直到把她渐渐忘记——不要被三、四个我们想象中可能存在的,也就是我们所嫉妒的人占有。没有想象到的也就微不足道了。然而,一个已经分手的情妇经常向你要钱,虽然不能使你对她的生活有充分了解,正如发烧时的体温记录表不可能使你完全了解病人得的是什么病一样,但是,不管怎样,体温记录表可以让你知道她病了,而要钱则提供了一种可能性,使你模模糊糊地感到,被你遗弃的或把你抛弃的那个女人可能还没有找到一个有钱的保护人。因此,每一次要钱都能使嫉妒者感到欣慰,痛苦暂时得到平息,紧接着就是寄钱,因为他要她什么也不缺,就是不能有情人,不能成为他想象中的三个男人的情妇。这样,他就有时间稍稍稳定一下情绪,免得以后听到他的接班人的名字时挺不住。有时候,拉谢尔会在深夜回到旧情人身边,要求他让她在身边睡一宵。罗贝心里感到象吃了蜜一样甜美,因为即使他一个人占据大半张床也丝余不影响她睡觉,他意识到他们毕竟如胶似漆地在一起生活过一段时间。他明白,她在他这位老朋友身旁比在其他地方更感到自在,和他在一起,哪怕是在旅馆里,就象回到了从前住过的房间一样,一切都很习惯,睡得更加踏实。他感觉到他的肩,他的腿,他身上的一切,在她看来,就象是最常用的物品,哪怕他因失眠或考虑工作在床上辗转反侧,也不会妨碍她睡觉,同它们接触能使她睡得更香。

言归正传,现在继续谈圣卢的信。圣卢从摩洛哥写来的那封信搅得我心绪不宁,尤其是,我从字里行间看出了他的用意,尽管他没敢明言。“你完全可以包一个单间请她,”他对我说,“这是一个性格开朗、颇有魅力的少妇,你们会相处得很好,我敢肯定,你会度过一个愉快的夜晚。”我父母要到周末,也就是要到星期六或星期天才回来。他们回来后,我就只好每天在家里吃晚饭了,因此,我立即给德·斯代马里亚夫人写了封信,约她哪天方便和我共进晚餐,星期六前任何一天都行,她回话说,当晚八点左右我会收到一封信。要是下午有人来看我就好了,八点前的这段时间很快就会过去。如果有人和我们聊天,就不再会想着时间的长短,甚至不会感到它的存在,时间会过得很快。当迅速流逝的隐而不见的时间突然出现在你面前,引起你的注意时,离出发点已经很远了。但是,如果我们孤孤单单,无人要伴,我们总是惦记着那个我们望眼欲穿的离我们很远很远的时刻,只听见台钟单调的滴答声,这种焦急的心情会把小时分割成分钟,更确切地说,会把一分钟变成一小时。如果和朋友聊天,我们就不会去计算时间。我想到将要一个人孤寂地度过这个下午,尤其是想到与德·斯代马里亚夫人会面的欲望时刻会纠缠着我,使我把这个孤寂的下午同几天后即将享受到的无限快乐作比较,我就感到非常空虚,非常忧郁。

我不时地听见电梯升起的响声,紧接着又听见第二声,但不是我盼望的电梯在我那层楼停下的声音,而是完全不同的标志着电梯继续往上几层冲刺的声音。每当我等待一位客人来到时,这声音常常意味着对我那层楼的背弃,因此,后来即使我不再抱希望,不再相信会有人来看我,它对我仍然是一种痛苦的声音,就好象在宣判对我的抛弃。灰蒙蒙的白昼显得无精打采,逆来顺受,忙忙碌碌地做着它那始自远古时代的工作,编织着珠灰色的花边,还要干好几个小时;想到我要和它单独呆在一起,而它不会比一个为了凑近亮光而坐在窗边干活的、对房里的人不闻不问的女工更认识我——想到这些,我不禁内心凄然,忧从中来。突然,弗朗索瓦丝打开房门,带来了阿尔贝蒂娜,可我根本没有听见门铃声。阿尔贝蒂娜满面春风,走进房间,一句话也不说。她体貌丰盈。在她富态的身躯中,蕴涵着在巴尔贝克海滩——我再也没有回去过——度过的时光。她准备让我重温这昔日的时光,我看见它们正在朝我走来。毫无疑问,每当我们和一个同我们的关系已发生变化的人重逢,即使关系不甚密切,也好象看到了两个不同的时期。不用说是我们从前的情妇以朋友身份来看我们,就是在日复一日的某种生活中认识的一个人到巴黎来探望我们,只要这种生活已经结束,哪怕才结束一个星期,就足以使我们看到两个不同的时期。从阿尔贝蒂娜脸上每一根显示喜悦、询问和局促不安的线条中,我可以辨读出这些问题:“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好吗?那位舞蹈教练好吗?那位卖糕点的师傅好吗?”当她坐下时,她的脊背仿佛在说:“啊,这里没有悬崖峭壁,不过,您会让我坐在您身边吧,就象在巴尔贝克海滩一样。”她犹如一位魔术师,献给我一面时间的镜子。在这点上,她和那些曾和我们朝夕相处,但后来很少有机会和我们重逢的人没有两样。但是,我和阿尔贝蒂娜的关系还不止这些。诚然,即使在巴尔贝克海滩,在我们每天的相会中,每次看见她我都会大吃一惊,因为她一天一个模样。但是现在我几乎认不出她来了。她的脸孔沐浴在玫瑰色的雾气中,透过这层雾,可以看到棱角分明的线条,仿佛是雕刻而成的。她换了一张脸,或者说她终于有了一张脸。她长高了。她从前的那层躯壳几乎所剩无几,而在巴尔贝克海滩时,从那层躯壳几乎还看不到她未来的体形。

阿尔贝蒂娜此次回巴黎比往年要早。往年她总是在春暖花开时才回来,而我,由于狂风暴雨摧毁了春天第一批奇葩,几个星期来一直心烦意乱,很愿意把阿尔贝蒂娜的归来同春返大地联系在一起。只要有人对我说她在巴黎,她到我家来过,我就仿佛又看到了一朵海边的玫瑰花。我不太清楚那时候是什么东西支配着我的思想,是对巴尔贝克海滩的渴望,还是对阿尔贝蒂娜的欲念。也许,对阿尔贝蒂娜的欲念本身就是对巴尔贝克海滩的一种慵懒、松懈和不完整的占有,好象从物质上占有一样东西,例如在一个城市居住,就等于在精神上占有了这个城市。况且,即使在物质上占有一样东西,如果没有我的想象力使它在遥远的海边晃动,而是让它静止地呆在我的身边,那么,它对我也常常是一朵可怜的玫瑰花,在它面前,我宁愿闭上双眼,以便不看到花瓣上的某个瑕点,以便相信自己在海滩上呼吸。

现在我可以这样说了,尽管有些事情当时并不知道,以后才会发生。诚然,为女人献身要比把毕生精力耗费在搜集邮票、古鼻烟盒,甚至比搜集图画和雕塑更明智。只是收集邮票、古鼻烟盒应该使我们看到危险:女人不止一个,而是有许许多多。一个妙龄少女使人联想到一个海滩,联想到教堂一尊雕像的头发,一幅古老的铜版画,每当她出现的时候,人们总会想到一幅令人爱不释手的美丽图画,但这个令人神往的联想是很不牢固的。如果你和那个女人整天生活在一起,你就再也看不到使你对她产生爱情的任何东西了。当然,只要一分离,嫉妒又会再次把你们聚集到一起,那么,只要她和一个她在巴尔贝克海滩爱过的男子私通,就足以使海滩和浪涛重新溶进她的躯体,同她合而为一。只是这第二次联想不会使我们赏心悦目,只会使我们内心痛苦。既然有这个危险,我们就不能希望女人和海滩的联想再次使我们心醉神迷。这是后话。不过,在这里,我应该表示遗憾,因为我不够聪明,没有象别人搜集古望远镜那样搜集女人。放在玻璃橱窗后的古望远镜从不嫌多,总留着一个空位子,等待一个新的更希罕的望远镜到来。

今年,她一反度假习惯,直接从巴尔贝克来到巴黎,而且她在海湾呆的时间比以往要短得多。我好久没看见她了。因为我不认识她在巴黎的熟人,甚至连他们的名字也知道,所以,她不来我家时,她在干什么事,我一无所知,而间隙的时间往往又相当长。然后,有一天,阿尔贝蒂娜突然出现在我面前。她象一朵玫瑰花,悄然降临我身边,但这种情况也不能告诉我她不来看我的时候可能在做什么。她的所作所为,沉没在她那深不可测的生活中,我的眼睛几乎没那份心思去识破她的隐秘。

然而,有一次,有些迹象似乎表明她生活中可能出现了新情况。但也许应该从中得出一个简单的结论:象阿尔贝蒂娜这般年龄的少女,一天会有十八变。比如说,她的智力有了较好的发展,当我旧事重提,说她那天一意孤行,非要把她的意见强加给大家,让索福克勒斯①用“我亲爱的拉辛”给拉辛写信时,她第一个由衷地笑了。“安德烈是对的,我说了蠢话,”她说,“索福克勒斯应该写‘先生’。”我回答说,安德烈的“先生”和“亲爱的先生”,比她的“我亲爱的拉辛”和希塞尔的“我亲爱的朋友”好不到哪里去,同样都很可笑,但是,要说蠢,那位出题让索福克勒斯给拉辛写信的老师最蠢。这下阿尔贝蒂娜又听不懂了。她看不出这个题目蠢在哪里,她的智力刚开窍,还没有得到发展。她身上还有更吸引人的新鲜东西:我感到,这个刚在我床边就坐的少女,和以前一样俏丽,但跟从前也有不同,她的眼神和脸部表情同往常一样显得任性,但她的额头却出现了某种变化,似乎比过去顺从了一些,而在巴尔贝克海滩,我曾遭到过拒绝:那天晚上,我们两人也和今天下午一样,一个躺着,一个坐在床边,只不过是倒过来,那天是她躺着,我坐在她身边。我想证实一下她现在让不让我吻她的额头,但又不敢贸然行事,因此,每当她起身告辞时,我都恳求再呆一会儿。要她同意留下并非轻而易举,因为尽管她没什么事要做(否则,她早就冲出门了),可她时间观念很强,况且对我已不很亲密,似乎不再要我与她作伴了。然而,她每次都先看看表,在我的请求下又坐了下来。就这样,她和我一起呆了好几个钟头,而我什么要求也没提出。我对她说的话和几小时前说的几乎完全一样,同我想的和渴望的毫无关联。嘴上说的和心里想的永远汇不到一起。没有什么能比得上情欲更能使人心口不一,言不由衷了。时间紧迫,然而,我们就象要赢得时间似地,尽说一些和自己想说的毫无关联的话。我们说着话,也许,在想说的话说出来之前,表现爱情的动作就已开始。但有时也可能——为了得到同所渴望的女人直接接触的快感,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心,看对方有什么反应——不用言语表达,不征得对方同意,就做这个动作。当然,我一点都不爱阿尔贝蒂娜:她是雾的女儿,只能满足我那被季节变更所唤醒的富有想象力的情欲,这种情欲介于烹饪术和建筑雕塑术所能满足的欲望之间,因为它既能使我梦幻把一种不同的热乎乎的物质注入我的肉体,又能使我渴望一个叉开的身体在某个点上同我平躺的肉体接触,就象我在巴尔贝克教堂里所看到的,夏娃的身体勉强通过她的一双脚勾住亚当的臗部,几乎和亚当的身体保持垂直姿势。这些罗晨风格的浅浮雕,就象古建筑物的中楣,庄严而宁静地表现了创造女人的情景。在这些浅浮雕上,凡是上帝出现之处,总有两个小天使相随,好似两位伴臣,就象那些遭受严冬袭击而幸存下来的在夏天的天空中盘旋的飞鸟,一看便知他们是赫尔库拉努姆②的爱神,十三世纪中叶,他们依然活着,在建筑物的正面进行着最后艰难的飞翔,疲惫不堪,但不乏人们所期待的魅力。然而,这种快乐,在满足我情欲的同时,不可能使我摆脱这一梦幻,而且我也许愿意在任何一个漂亮女人身上寻觅。如果有人问我,当我同阿尔贝蒂娜没完没了地闲聊却闭口不谈真实思想的时候,我根据什么会如此乐观地认为她会满足我的欲望,我也许会回答,是因为她的有些措辞——至少从她现在所理解的意义看——不在她的语汇范围之内(而她被我忘却的声音特征又为我勾画了她的个性)。她对我说埃尔斯蒂尔很蠢,看到我大叫大嚷表示反对,她笑容可掬地反驳了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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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索福克勒斯(前496—406),古希腊三大悲剧作家之一。

②赫尔库拉努姆是意大利古城,公元79年被维苏威火山熔岩吞没。十三世纪开始发掘出许多住宅、建筑物和艺术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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