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尔斯蒂尔的画室在我眼中,犹如世界上某种创新实验室。在这个实验室里,从我们见到的各种杂乱无章的事物之中,他从这里抽出在沙滩上砸碎自己丁香色泡沫的大海波涛,从那里抽出一个着白色人字纹布上装、臂肘支在船甲板上的青年,将它们画在各个长方形的画布上。这些长方形横七竖八地放在那里。青年的上装和飞沫四溅的浪涛,虽然失去了人们认为存在的内容,波涛再也不能溅湿,上装再也不能给任何人穿,但它们仍然继续存在,并因此而得到新的尊严。

我走进去的时候,创作大师手中正握着画笔完成落日的形状。

四面的窗板几乎完全关闭着,画室相当凉爽,只有一个地方,强烈的阳光在暗色的墙上印上那鲜艳而又转瞬即逝的装饰;只有一个长方形的小窗开着。小窗四周忍冬环绕,朝着一条大街,下面是花园一角。因此画室的绝大部份暗淡无光,空气透明,结成完整的一团,但在阳光将它嵌镶的裂缝处,既潮湿暗淡又闪闪发光,好似一大块水晶岩,其中的一面已经经过雕琢,磨平,此处彼处像一面镜子在闪烁,放出七色光,应我的要求,埃尔斯蒂尔继续作画,我则在这半明半暗中转来转去,在这幅画前停留一会,又在另一幅画前停留一会。

我四周的画都是他的作品,大部份并不属于我最期望看到的类型。这些画,正如在大旅社桌子上扔着的一本英国艺术杂志所说,属于他的第一和第二画法,即神话画法和受日本影响的画法①。据说,这两种画法,在德·盖尔芒特夫人的收藏中,均得到精采的体现。当然,他画室中的作品,几乎全是在这里,在巴尔贝克取的海景。但我从中仍能辨别出,每一景的魅力都在于所表现的事物有了某种变化,类似诗歌中人们称之为的暗喻。如果说天父创造了每一事物,同时又给了它们一个名称,埃尔斯蒂尔则重新创造了它们,脱去了其名称,或者赋予它们另一个名称。表示事物的名称总是与理性上的某一概念相呼应,而理性与我们的真正印象是格格不入的,这又使我们不得不把一切与这个概念不相关的东西从事物中排除出去。

--------

①日本艺术首次在法国出现是1855年的万国博览会。在利沃里街开了一个叫《中国之门》的店铺,中国的小玩艺儿突然盛行起来。1867年与1878的万国博览会,日本馆得到极大成功,日本艺术在法国风行。有的学者认为惠斯勒(他于1883年在法国定居)对于日本艺术在法国的发展起了重要影响作用。

在巴尔贝克旅馆里,早晨,弗朗索瓦丝将遮住阳光的毯子拿掉时,晚上,我等待着与圣卢一起外出的时刻到来时,我伫立窗前。由于光线的作用,有时我错把大海颜色更深的那部份当成了遥远的海岸,或者满怀欣喜地凝望着蓝色的流动的一片,不知那是海还是天。很快,我的理性将各个成份重新区分了开来,而我的印象则又取消了这种区别。在巴黎也是如此。有时我在自己房间里听到一场争吵,几乎是骚动,直到我将这声音与其原因联系上为止,例如一辆马车行驶到近前,我才能将那尖厉刺耳的斥骂声从这个声音里排除出去。我的耳朵确实听到了那尖厉刺耳的斥骂,而我的理性知道,车轮不会产生这样的声音。人们一如其本色富有诗意地见到大自然的时刻是罕见的,埃尔斯蒂尔的作品正是由这样的时刻组成。此刻在他身边的各幅海景中,他最常用的比较之一,正是海天对比,而取消了二者之间的任何分界线。正是在同一幅画中,心照不宣地、不倦地重复这种对比,才在他的画中引进了形式多种多样的高度和谐。埃尔斯蒂尔的绘画在某些爱好者心中引起热烈反响,其原因正在于此,有时这些人自己反倒没有明确认识到这一点。

最近几天他刚画完一幅画,这幅画表现的是卡尔克迪伊海港,我对这幅画凝望良久。例如在这幅画中,埃尔斯蒂尔就让观众对这种比较有思想准备,他对小城只使用与海洋有关的语汇,而对大海,只使用与城市有关的语汇。要么房屋遮住海港的一部份,要么捻缝的水塘、甚至大海深入陆地成为海湾,在这巴尔贝克一带常有这种情形。从修建了城市的前突尖角那边,房顶上露出桅杆(就象房顶上露出烟囱或教堂的钟楼一样),好似屋顶构成了船只,成了船只的一部份。然而这又具有城市特色,是在陆地上修建起来的。其它沿防波堤停靠的船只更加强了这种印象。船只那样密密麻麻挤在一起,竟然可以站在这只船上与另一只船的人聊天,而分辨不出他们是分开的,也分辨不出小的间隙,这捕鱼的船队还不如克里克贝克的教堂那样好象属于大海。克里克贝克的教堂,远远看上去,四面被水包围,因为人们看不见城市。在阳光和海浪有如尘土飞扬之中,教堂好象从水中钻出来一般,宛如白石或泡沫吹鼓而成,系在富有诗意的彩虹腰带上,构成一幅不真实而又有神秘色彩的图画。在前景的海滩上,画家想到了办法使人们的眼睛习惯于在陆地和大洋之间辨认不出固定的界限,绝对的分界线。几个壮汉正在把船只推向海中,他们既在海浪中奔跑,也在沙滩上奔跑。黄沙被打湿,仿佛成了水,映出船体。就是海水也不是齐平地往上涨,而是循着海岸的曲线上溢。远景更将沙岸撕成条条缕缕,一艘在茫茫大海上行驶的船只,被军舰修造厂快要完工的工程掩住了一半,竟像在城市中航行了。在岩石中捡拾海虾的妇女,因为四周都是水,又由于她们置身于岩石筑成的堡垒后面,地势较低,海滩(在最接近陆地的两端)降到了海水平面上,她们倒像在海内岩洞之中了。这海内岩洞上部伸向船只和海浪,本身却在奇迹般分开的波涛翻滚中开辟出来并受到保护。虽然整个画面使人对海港产生海洋进入陆地之中,陆地具有海洋性质,人则成了两栖动物这样的印象,但是大海元素的力量仍然到处迸发出来。在防波堤入口处,岩石旁,大海喧嚣的地方,从水手的辛苦中,从船只倾斜成锐角卧在高耸的船坞、教堂、城市中的房屋前,有人回到城市、有人从城市出海打鱼中,人们感觉到他们艰苦地在水上奔忙,好似骑在马背上一般。这匹马性情暴躁,健跑如飞,但是,如果他们不够机敏和灵巧,那牲口一抖擞,就会将他们掀翻在地。

一群游人兴高采烈地乘坐一只小船出海,小艇摇摇晃晃,像一辆蹩脚的马车。一个天性快活的水手,同时又很聚精会神,犹如用缰绳驾驶马匹一样驾驭着小船,张开有力的风帆。每个游客都乖乖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以便船只不要一侧过重而倾翻。在阳光灿烂的田野里,在绿荫覆盖的名胜区,人们也是这样奔跑着滚下山坡的。虽然下过暴雨,但是风和日丽的上午。甚至人们还能感觉到平稳不动的船只享受着阳光和荫凉,在大海那样平静的部份,要保住这完美的平衡需要制服什么样的强大阻力!大海那样平静,比起由于阳光的作用似乎已经蒸发的船体来,水中的倒影似乎更结实,更真实。远景更使船体显得鳞次栉比。或者更正确地说,我们还没有提及大海的其它部份。这些部份之间,差异很大,就和某一部份与出水的教堂以及城市后面的船只之间差异很大一样。这边暴风雨,漆黑一片;稍远一些,色彩鲜艳,有天空,而且与天空一样如同涂上了釉彩;那边,阳光、云雾和泡沫使大海那样雪白,那样连成一片,那样具有土地气息,那样具有房屋的假象,人们甚至会以为那是一条石路或一片雪原。可是人们又看到那石路或雪原上有一条船,不免吓了一跳。船只悬在陡坡上,停在旱地里,好象一辆马车刚刚走出涉水而过的地段正在晾干。可是,过了一会,人们又在这结结实实的高原那高低不平的辽阔平面上,看见了一些摇摇晃晃的船只。这时人们才醒悟过来,这还是海,而这各种景象都是真实不爽的。

人说在艺术上无进步无发现可言,只在科学上才有;每个艺术家都得自己重新开始个人的努力,任何别人的力量既帮不了他的忙,也阻碍不了他。虽然这么说不无道理,但是还必须承认,在艺术揭示了某些规律的范畴内,一旦某种技巧将这些规律普及,回头一看,先前的艺术就失去了一些其新颖独特之处。自埃尔斯蒂尔开始作画起,我们已经经历了人们称之为自然景色和城市的“精采”摄影阶段。业余爱好者在这种情况下使用这个形容词到底指的是什么呢?要想说明白,我们就会看到,这个形容词一般是用来指一个熟悉的事物所呈现的奇特形象。这个形象与我们司空见惯的不同,奇特然而又是真实的,因此对我们来说倍加引人入胜,因为这个形象使我们惊异,使我们走出了常规,同时又通过唤起我们一种印象使我们回归到自己。例如,这些“精采”摄影中的某一帧,体现了远景的一个规律,给我们看的是我们的城市中司空见惯的某一大教堂,却从精心选择的一个点上来拍摄。从那个点上看,它似乎比房屋高出三十倍,而且与江边成突角,实际它与江边距离很远。埃尔斯蒂尔下功夫不是原封不动地——他知道原是什么样的——将事物摆出来,而是按照我们原始视觉赖以构成的光学幻觉将其呈现出来。这种功夫正好使他要阐明某些远景规律,这就更叫人惊异,因为是艺术首先揭示了这些规律。一条江,由于水流的曲折,一海湾,由于表面上看靠近悬崖,似乎成了平原或山中掘出的四面绝对封闭的一湖泊。从巴尔贝克取景,赤日炎炎的一个夏日画的一幅画中,大海凹进来的一块,由于封闭在粉红花岗岩岩壁中,似乎不是大海,而大海从稍远的地方才开始。大洋的连续性只通过一些海鸥暗示出来。海鸥在观众以为是石头的东西上面飞旋,吮吸着波涛的潮湿气息。

这同一张画,还揭示出其它的规律。例如,在高高耸立的悬崖脚下,点点白帆映在蓝色明镜中,宛如沉沉入梦的蝴蝶,极尽小巧之美;又如某些阴影暗与光线之亮的强烈对比等。摄景艺术已使阴影的变化无穷家喻户晓,但是埃尔斯蒂尔对阴影的变化无穷那样感兴趣,从前他竟专心致志地喜欢画真正的海市蜃楼。在海市蜃楼中,顶部有塔楼的古堡显出一座完全圆形的古堡模样,顶部有一塔楼将其延长,底部反方向又有一塔楼,也许是天空格外清朗赋予映在水中的倒影以石质的坚硬和光泽的缘故,也许是晨雾使石头与影子变得一样烟雾缥缈。同样,远处,大海之外,一排远树之后,另一大海开始,落日将它染成玫瑰色,而这正是天空。阳光,如同一种新的固体被创造出来,推动着它直接照射的船体,后面另一船体则笼罩在阴影之中,犹如将水晶楼梯的一级一级摆在一个表面上。从物质构成说,这表面是平的,但是清晨大海的光照将这表面折断了。一条江从一座城市的桥下流过,从那样一个视角取景,这条江竟然显得完全支离破碎了,这里摆成湖,那里细如网,别处又由于安插了一座树木覆盖山顶的小丘而折断,城中的住户晚上到这山顶的树林中来呼吸夜晚凉爽的空气。这座动荡的城市,其节奏本身,只通过钟楼那不折不弯的垂直来表现。钟楼并不伸向天空,通过沉重的直线,就象在凯旋进行曲中一样表明生活的节奏,似乎在自己的身躯下悬挂着沿着折断、压碎的江流笼罩在薄雾之中的楼房那更模糊的整个一大片(由于埃尔斯蒂尔最初的作品产生于用一个人物点染风景画的时代)。在悬崖上或在山中,道路,这自然景色中半有人情味的部份,也和江河或海洋一样,受到远景的侵蚀。或是山峰,或是瀑布的烟雾,或是大海,使人无法沿着道路持续向前,这道路对于游人是可见的,对我们却并非如此。着过时服装的小小人物,迷失在这荒凉孤寂之中,似乎常常在深渊前停步,他遵循的羊肠小道这里已是尽头。而在再过去三百米高处的松林中,我们看见小道那好客的沙土,白白细细的一条又在游人脚下出现,真是叫我们放了心,眼睛也受到了感动。是山坡环绕着瀑布或海湾,为我们掩住了小路中间衔接的九曲十八弯。

埃尔斯蒂尔下功夫在现实面前脱去智性的一切概念,是非常了不起的。尤其他在作画前要让自己变成一无所知,出于正直而忘掉一切(因为人们所知道的事物并不属于自己),而这正是有高度修养的智慧。我在他面前承认我站在巴尔贝克的教堂前感到很失望时,他对我说:

“怎么,那大门使你感到失望吗?这可是民众永远读不明白的历史化了的最美的圣经啊!那圣母像和所有叙述她生平的浮雕,是中世纪为歌颂圣母所展开的长卷赞美诗最美好、最有诗意的体现。除了要细致准确地表现圣经以外,年迈的雕刻家又有怎样崇高的发现,进行了多少深邃的思考,赋予其怎样的优美的诗意啊!天使们运送圣母躯体的裹尸布,太神圣了,他们不敢直接触及(我对他说,在圣安德烈教堂也研究了这个主题。他见过圣安德烈教堂大门的照片,但他向我指出,那些小农民,所有的人都同时在圣母的周围奔跑,与此处的两位几乎意大利式的那么苗条,那么温柔的大天使,不可同日而语),这是多么了不起的想法!将圣母的灵魂摄走以便与圣母的肉体合在一起的那个天使;在圣母与伊丽莎白相遇那一节①,伊丽莎白触到玛丽亚的乳房,感到乳房隆起而深感惊异的那个动作;没有亲手摸到之前,怎么也不肯相信无玷始胎的接生婆那包裹着的手臂;圣母为了向圣徒多马证明她已复活而向他掷过去的腰带;还有圣母从自己胸前撕下用以遮掩自己儿子赤裸的身体的那块细麻布——在其子的一侧,教会收集鲜血,那是圣体圣事的饮料;另一侧,是统治已结束的会堂,蒙着双眼,手握折断一半的权杖,王冠从头上落下,同时任凭前朝法版滚落在地;最后审判时节,丈夫帮助自己年轻的妻子从坟墓中走出来,将她的手按在她自己的胸口上,为的是叫她放心,并向她证明那心脏确实在跳动,这不也是相当费心思找到的不错的想法吗?还有那个将太阳和月亮带走的天使,既然十字架的光辉将比星辰的光辉强七倍,太阳和月亮不是毫无用处了吗!还有将手浸在耶稣的洗澡水里,看看水是否够热的那个天使;从云端里降下将花环戴在圣母前额上的那个天使;还有所有从天上耶路撒冷圣殿的栏杆之间俯身向下,看见恶人受罪、好人享福,分别由于恐惧或快乐扬起手臂的那些天使!你看到的这些,就是天上的各个团体,就是神学和象征性的整个伟大诗篇!这简直荒唐,简直神妙至极,比你将在意大利之全部所见好上一千倍!何况意大利的三角楣是天才大为逊色的雕塑家原封不动抄袭来的。你一定明白,所有这些玩艺,无非是一个天才问题。人人都有天才的时代,并不曾有过。这么说,全是胡说八道,那要比黄金时代还厉害。雕了这样的门面的家伙,请你一定相信,他也很厉害,与现在你最崇拜的那些人相比,他的思想也和他们一样深刻。如果我们一起去意大利,我会把这些指给你看。圣母升天节宗教仪式的某些歌词在这里得到非常精巧的表现,就是勒东②也无法与之媲美。”

--------

①见《新约全书》路加福音第一章。

②奥狄龙·勒东(1840-1916),从一开始就强调想象在艺术中的作用。他本人既是油画家,又是水彩画家,石板画家,粉画画家。作品中宗教题材占很大比重。新的一代画家如鲍那尔,维亚尔,莫里斯·德尼等将他视为大师。

他与我谈到的这个广阔仙界,庞大的神学诗篇,现在我终于明白是这样谱写出来的了。当初我在正门前张开充满渴望的双目时,却没有看见这些。我与他谈起那些高大的圣徒雕像,竖在高高的底座上,似乎形成了一条大道。

“这条大道从远古时代开始,最后达到耶稣·基督,”他对我说。“一边是耶稣精神上的祖先,另一边是犹大之王,是耶稣肉体上的祖先。每一世纪都集中在这里了。你视为底座的那东西,如果你看得更仔细一些,你就能叫出蹲在高处的人的名字了。因为在摩西脚下,你会认出金牛来;在亚伯拉罕脚下,你会认出羊来;在约瑟夫脚下,你会认出给皮蒂法尔老婆出主意的恶魔。”

我还对他说,我本来以为会看到一所几乎是波斯式的建筑,这大概也是我感到失望的原因之一。

“不,不,”他回答我说,“有许多是真的。某些部份完全是东方式的。有一根柱子是那样准确地重现了一个波斯题材,东方传说无所不在这一点竟然不足以解释这种现象。雕刻家肯定是抄袭了航海家从东方带来的一匣子东西。”果然,他给我看了一根柱子的照片,我从柱头上看见几乎是中国式的龙相互吞噬。但是在巴尔贝克,在建筑物总体中,这一小块雕刻未引起我们注意就过去了,而建筑的总体与“几乎是波斯式的教堂”几个字向我展现的情景并不相似。

在这个画室里,虽然我体会到精神上的快乐,但是这丝毫挡上住我感觉到透明涂料的温热,房间那火星四溅的半明半暗,忍冬环绕的小窗外完全乡下气味的大街上被烈日烧灼的土地那持续的燥热。这一切包围着我们,我们已无法自主。只有远方的树荫才给太阳蒙上一层面纱。看到《卡尔克迪伊海港》这幅画叫我十分快乐。这个夏日使我感到意识不到的舒适,可能又象一条河流的支流一样,扩大了我的快乐。

我本来以为埃尔斯蒂尔很谦和。可是在一句表示感谢的话里,我用了“荣誉”一词时,我看到他的面孔因悲哀而稍稍变了样,这时我才明白我是大错特错了。认为自己的作品永世长存的人——埃尔斯蒂尔正属于这种情形——惯于将自己的作品置于他们本人已化成尘土的时代之中。所以,“荣誉”这个概念使他们不得不对这个虚无世界进行思考,叫他们悲伤,因为这个概念与死亡的概念密不可分。

想不到无意间使这高傲感伤的乌云升上埃尔斯蒂尔的眉宇,我赶紧改变话题以驱散这片乌云。

“人家劝我不要到英国去,”我想到从前在贡布雷与勒格朗丹的谈话,而且希望就这一席谈话得知他的见解,便对他说,“说是这对一个已经爱好幻想的头脑不利。”

“哪里!”他回答我说,“一个人的头脑已经倾向于幻想的时候,不应该让它离开梦幻,不应该对它进行限制。一旦你叫自己的头脑离开梦幻,你的头脑就再也不理解自己的梦幻了。你将为千百种表象所捉弄,因为你没有理解那表象的本质。如果说有点幻想是危险的,那么医好这一病症的,决不是少幻想,而是更多的幻想,整个成为幻想。为了不再为幻想所苦,要完全理解自己的幻想,很重要。将幻想与生活适当分开,大有益处,以至我自忖,是否应该象某些外科医生主张应该将所有儿童的阑尾一律割掉以避免将来罹患阑尾炎那样,早早就预防性地将幻想与生活适当分开。”

埃尔斯蒂尔和我一直走到画室的尽头,站在窗前。窗子在花园后面,朝向一条狭窄的横街,几乎是一条乡间小路。我们来到这里呼吸将近傍晚的清新空气。我认为自己离开那一小群少女十分遥远,正是下定决心牺牲一次看见她们的希望,我才终于听从了外祖母的请求来看埃尔斯蒂尔的。你寻找的东西在哪里,你并不知道,而且常常长时期回避由于别的原因每个人都请我们去的地方。但是我们料想不到,正是在这里我们会看见自己日夜思念的人。我毫无目的地望着这条乡间小路。小路从画室外紧擦画室而过,但已不属于埃尔斯蒂尔。

突然,那里出现了一小帮子中那个推自行车的少女。她快步沿着这条小路走来,乌黑的秀发上,戴着她那马球帽,帽子压得很低,下面是她那丰满的面颊和快活而又有些执拗的双眼。我看见在这条奇迹般幸运、充满柔情的许诺的小路上,从树下向埃尔斯蒂尔送过一个友好微笑的问候。这简直是一道彩虹,对我来说,它将我们的地球世界与迄今为止我们认为无法企及的地域连接了起来。她甚至走过来将手伸给画家,但没有停下脚步。我看见她下巴上有一颗美人痣。

“先生,您认识这位姑娘吗?”我问埃尔斯蒂尔,我明白他可能把我介绍给她,请她到他家来。于是,这间乡间景色环绕的宁静的画室,充满了更多一层的诗意。好比在一所房子里,一个孩子已经呆得很高兴,当他又得知,漂亮的东西和高贵的人非常慷慨大方,要无限增加他们的馈赠,正在为他准备一席精美的茶点时一样。

埃尔斯蒂尔告诉我,她叫阿尔贝蒂娜·西莫内,同时也一一道出她的其他女友的名字。我对这些女孩描写得相当准确,他道出她们的名字无甚犹豫。对她们的社会地位,我想错了,但是与一般在巴尔贝克的判断错误并不属于同一类型。店铺掌柜的儿子骑在马上,我轻易地将他们当成王子。可是这一次,我倒把属于相当富有的小布尔乔亚、工商业界家庭的一些少女给安到一个可疑的阶层里去了。这个社会阶层问题,一开始时我最没有兴趣。对我来说,无论是下层民众,还是盖尔芒特之家那样的上层社会,都没有什么神秘。肯定,如果海滨生活那色彩斑斓的空虚没有在我看花了眼的双目前事先赋予她们某种魅力,而且她们再也不会失去这种魅力的话,说她们是大批发商的女儿,我大概也不会与这个概念胜利地抗争到底。现在,我只能对法国布尔乔亚是一个绝妙的最丰富多采的雕塑作坊表示钦佩了。多少出人意料的类型!从面部特征上,是多么了不起的发明!面部线条上,又是怎样的决断,怎样的新鲜,怎样的质朴!这些迪安娜①和仙女竟然出自吝啬的老布尔乔亚阶级,我真觉得这些老布尔乔亚也是最高大的塑像了。

--------

①迪安娜为希腊神话中之猎神。

这些少女社会地位的变化,我还没来得及察觉,在她们那流里流气的面孔后面,又一个想法已经扎下了根。原来我认为她们是自行车运动员、拳击冠军的情妇,现在又觉得她们很可能与我们认识的某一律师家庭关系非常密切了。这些发现的错误,对一个人观念的改变简直具有化学反应般的瞬时性!

阿尔贝蒂娜·西莫内是什么样的人,我所知甚少。肯定她对于某一天她之于我如何,也毫无所知。甚至我在海滩上早已听人说过的西莫内①这个姓,有人叫我写出来的话,我可能会写成两个“n”,一点也料想不到这个家族对于只有一个“n”看得很重。在社会阶梯上,越往下,时髦玩艺越抓住一些鸡毛蒜皮不放。这些鸡毛蒜皮的事,可能并不比贵族的那些标记更毫无意义,但是,这些玩艺更莫名其妙,更因人而异,更叫人惊诧。可能有过姓Simonnet的人干过坏事,甚至比这还糟。总而言之,据说,别人若是将他们的姓写成两个“n”,这西莫内家的人便要大光其火,犹如受了诽谤一般。蒙莫朗西家族为自己是法兰西最早的男爵而感到自豪,而他们为唯有自己姓只有一个“n”的西莫内、而不是两个“n”的西莫内,大概感到同样自豪。

--------

①西莫内Simonet。

我问埃尔斯蒂尔,这些少女是否住在巴尔贝克。他回答我说,其中某些姑娘是住在巴尔贝克的。有一个姑娘家的别墅就在海滩的尽头,就是卡那维尔悬崖开始的地方。由于这个姑娘是阿尔贝蒂娜·西莫内的挚友,我更加有理由相信,我和外祖母在一起遇到的那个姑娘正是阿尔贝蒂娜·西莫内。当然,有那么多条与海滩成垂直方向的小街街角都很相似,我也无法准确无误地认出那是哪一条街。人们希望记忆准确无误,但是就在当时,视觉就是模糊的。然而,阿尔贝蒂娜与走进女友家的那个少女是同一个人,这一点实际上可以肯定。虽然如此,此后,棕色头发的高尔夫球运动员在我面前呈现的无数形象,不论此形象与彼形象多么不同,全都重叠在一起。如果我沿着回忆的线索上溯,在这个特征掩护下,就象在一个内部通道中一样,我可以从所有这些形象面前经过,而无法从同一个人中绕出来。反过来,如果我希望一直上溯到我与外祖母在一起那天路遇的那个少女,我必须再走到露天中去。我确信又找到了阿尔贝蒂娜,她与走在自己的女友中间,在散步中经常停下来,高出大海地平线的那个,是同一个人。但是,所有上述的形象依然与最初的那一个形象相分离,因为我无法在事后赋予她给我的双眼留下深刻印象那一刻对我而言她不具有的特点。不管概率计算能给我什么保证,在小街与海滩的转角处那样大胆地望了我一眼的,我以为可能会爱上我的那个双颊丰满的姑娘,我从来没有与她重逢过。

我在这一小帮子的各个少女之间犹疑不定,她们每个人都保留了一点首先使我心荡神驰的集体魅力。这种犹疑是不是又给上述的原因增加了一条,给我后来,即使在我最热恋阿尔贝蒂娜——是我第二次谈恋爱——的期间,留下一种间歇的而且短暂的不爱她的自由呢?由于先在她的所有女友之间游荡,后来才固定在她身上,我的爱情有时在爱与阿尔贝蒂娜的形象之间保留着某种“游戏”性质,这种游戏,象没有对准的光束一样,使爱情先落在别人身上,然后才回来施加在她的身上。我心中感到不自在与对阿尔贝蒂娜的回忆之间,似乎并没有什么必要的联系,说不定与另一个人的形象也能联系在一起。这种想法在闪电般的一瞬间,使我能够将现实化为乌有,不仅是如我对阿尔贝蒂娜的爱这样的外部现实(我承认我对阿尔贝蒂娜的爱是一种内心状态,在这种心态中,完全从自己心中引出我爱的人的特殊品格,特别性格,使得爱情对我的幸福成为不可或缺的一切),甚至是内心的纯主观的现实。

“没有哪一天,她们当中这个人或那个人不从画室前经过,不走进来稍微拜访我一下的,”埃尔斯蒂尔对我说。如果外祖母叫我来看他的时候我立刻就来,很可能我早就结识阿尔贝蒂娜了。想到这里,埃尔斯蒂尔的话真叫我伤心。

她走远了。从画室里再也看不见她了。我想,她到海堤上会女友们去了。如果我早能和埃尔斯蒂尔一起到海堤上去,也会结识她们了。我编出一百样借口来,好叫他同意跟我到海滩上去转一圈。那个少女在那面小窗的窗框里出现之前,我的心是平静的。现在我失去这种平静。那面小窗,直到那时为止,在忍冬的包围中是那样动人,现在却变得空荡荡了。

埃尔斯蒂尔对我说,他要去跟我走几步,但是他不得不首先画完正在画的那幅画。这叫我感到快乐,快乐中又夹杂着折磨。他画的是花,但不是山楂花,刺玫花,矢车菊,苹果花——我如果要向他订一幅画,我更希望订画这些花的画,而不是一幅人物肖象,以便通过他天才的揭示,得悉我经常在这些花前寻觅而始终不可得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埃尔斯蒂尔一面作画,一面与我谈植物,但是我听不进去。光是他一个人已经再也不够,他现在只不过是那些少女与我之间必要的中介。他的天才,一小会以前对我来说,还赋予他以威望。而现在,只有在他即将把我介绍给她们的那一小帮子人眼中,他将这种威望给我一点点,这威望才有价值。

我踱来踱去,巴不得他赶快画完。我抓住一些习作仔细端详。许多习作靠墙翻过去,一个压一个地摞在那里。我就这样碰巧发现了一幅水彩画。这幅画大概是埃尔斯蒂尔绘画生涯中很久以前某个时代的作品,使我特别着迷。一些作品不仅仅技巧高超,而且立意那样不同寻常,那样诱人,我们竟然会将作品魅力的一部份归之于立意,似乎这种魅力,本来在大自然中就已经具有物质存在形式,画家只要去发现,去观察,去描摹出来就行了。这样的作品使人特别着迷。这样的物品能够存在,甚至将画家的表现形式抛开不谈也是美的,这就满足了我们心中天生便具有而后来又被理性所打倒的唯物论,而且为美学的抽象充当砝码。

这幅水彩画,是一位少妇的肖像。她并不美丽,却属于一种莫名其妙的类型。她头上戴着一顶包头软帽,与帽沿上饰有樱桃红绸带的瓜皮帽很相似。两只手戴着露指手套,一只手擎着一支点燃的烟卷,另一只手将一顶纯粹为了遮阳用的果园大草帽样的东西举到膝盖那么高。她身旁有一张桌子,桌上有一花瓶,插满了玫瑰花①。这类作品妙就妙在它们是在特殊条件下完成的,而我们一下子弄不清楚。常有这种情形,这幅画即是如此。例如我们不知道一个女性模特儿那奇异的装束是不是化装舞会上的化装,抑或一个老头身着红大衣,看上去他故意穿上这件衣服以迎合画家的异想天开,可是我们不知道这是他的教授袍还是董事袍,还是他的主教披肩。我眼前的这张肖象画,画中人的性格叫人捉摸不住,原因是这是一位昔日的年轻女演员,半化装,而我不明白。她那短发在瓜皮帽下蓬松隆起。她那丝绒上装没有大翻领,中间是白色的硬胸。这瓜皮帽和上装叫我拿不准这时装是何时期之物,这模特儿是男是女。结果是,除了知道我眼前是画家最明快的一幅画以外,我什么也说不准。

--------

①以下两处则说花瓶中插的是石竹花。

这幅画使我感到的快活,又被担心所扰乱,我怕埃尔斯蒂尔又磨磨蹭蹭,叫我错过了那些少女,因为那小窗上的日影已经倾斜而偏低了。这幅水彩画上,没有哪一件东西可以简简单单地加以证实就算了事,之所以画出来,那是因为在这场景中有用。画衣着是因为那女子必须穿衣,画花瓶是因为有花。花瓶的玻璃本身就招人喜爱,似乎灌上了水,石竹花的花茎插在瓶中,犹如浸在与水一样清澈、几乎与水一样液态的物质中。女子的服装以独具一格而又令人感到亲切的魅力笼罩着她,似乎工业产品可以与造物主的奇迹相媲美,这些奇迹就和母猫皮,石竹花瓣,鸽子羽毛一样娇嫩,视觉接触时感到那样甜美,画得那样鲜艳。硬胸雪白,细如雪霰,那轻盈的褶皱呈钟形小花状,恰似铃兰的花朵,在房间明亮的折射光中开放。这折射光本身本来很强烈,但是正象花束会在被单上映出缕空的花朵一样,这光线也稍稍减弱了一点。上装的丝绒闪射着珠光,这里那里有什么竖起来,有什么撕碎了,有什么毛茸茸的,使人想到花瓶中散乱的石竹花。但是人们特别感觉到的,是埃尔斯蒂尔对一位年轻女演员的这身化装服饰会表现出什么样的道德败坏完全不在乎,对他来说,她会对某些观众那已经麻木或已经堕落的感官产生什么样的刺激,与她扮演自己角色的天才相比,大概更加重要。因此他反而着力于这些模棱两可的特点,就像着力于某一值得突出、他也极尽所能加以强调的美学成份一样。

循着面部线条看,似乎就要承认其性别是一个有点男孩子气的姑娘了。可是就在这时,那性别又消失了,再过去,重又出现,而暗示给人的,毋宁是这样的想法:这是一个女性化的、有恶习的、想入非非的小伙子。此后性别又逃走了,始终无法捕捉得住。目光中那种耽于幻想的忧郁,与属于花天酒地的阶层和戏剧界的那些细节形成强烈对比,这个特点并不是最不会使人心绪动荡的。此外人们会想,这是假扮的,着这身富有挑逗性的服装似乎主动送给人家去抚摸的这个年轻人,很可能觉得再加上点保留在内心的秘密情感、秘不告人的忧郁这样浪漫主义的表情,会更有刺激性。肖象的下方写着:MissSacripant①,一八七二年十月。

我忍不住叫起好来。

“噢,这算不上什么,是年轻时候匆匆画成的东西,那是给杂耍剧院②演出画的服装。是老早以前的事了。”

--------

①塞克里本特小姐。《塞克里本特》为吉尔和杜布拉多于1866年创作的一部喜歌剧。剧中男主角男扮女装出现。

②杂耍剧院始建于1807年,位于蒙马特大街7号,第二帝国时代因上演轻松的喜剧及歌剧而名气大振。后来主要在这里上演通俗喜剧。普氏本人曾于1909年11月27日去该剧场观剧。“)

请稍后,加载中....
字体大小
背景颜色
阅读模式左右翻页上下翻页
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