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缪尔·维勒先生被托付了爱情的使命,前去执行;结果如何,下文分晓

第二天一整天,山姆紧紧守着文克尔先生,下了决心一刻也不让眼光离开他,直到从源头那里另外来了指示。文克尔先生虽然对于山姆那种严密的看守和高度的警戒很不乐意,但是他觉得与强硬反对而冒着被人用武力带走的危险相比,还是忍受的好;至于用武力,维勒先生已经不止一次地强烈暗示过,那是严格的责任感促使他也许要采取的行动方针。要不是匹克威克先生马上注意到道拉带去的信,因而加以阻止的话,毫无疑问,山姆是会把文克尔先生捆了手脚弄回巴斯,这样来很快地平息他的疑惑。简单说,晚上八点钟的时候,匹克威克先生自己走进了布煦旅社的咖啡室,带着微笑,使山姆大为放心地对他说,他做得非常对,现在不需要再警戒了。

“我想想还是亲自来的好,”匹克威克先生在山姆替他脱下大衣和旅行围巾的时候对文克尔先生说,“在同意山姆做这件事之前,要弄清楚你对于那位小姐的确是十分热烈和认真的。”

“认真的,从我心坎里——从我灵魂里!”文克尔先生非常有力地回答说。

“记住一定要记住,”匹克威克先生说,眼睛里放着光,“我们是在我们优秀的和殷勤款待我们的朋友家里遇到她的,文克尔。轻浮地、没有适当考虑到玩弄那位小姐的感情,那是一种不好的报答。那我是不准的,先生——我是不允许的。’”

“我没有这种意思,的确,”文克尔先生热情地喊。“这事我好好地考虑了好久了,我觉得我的幸福是和她连结在一起的。”

“那就是我们所谓的包在一个小包里面罗,先生,”维勒先生插嘴说,和蔼地微笑一下。

听见这个打岔,文克尔先生有点板起脸孔了,匹克威克先生呢,愤怒地要求他的仆人不要拿我们天性中的一种最好的感情来开玩笑;对于这,山姆回答说,“如果他早知道的话,他是不会的罗;不过这一类的东西这么多,所以当他听见提到它们的时候,简直弄不明白哪些是最好的了。”

文克尔先生于是详细叙述他自己和爱拉白拉的哥哥班·爱伦之间讲过的那一段事情;说他的目的是拜访一下那位小姐,把他的热情正式加以宣布;并且说,他根据班的某些不清楚的暗示和自言自语,相信她现在被幽禁的地方一定就在冈子附近。而这就是他对这问题具有的全部消息或者疑惑。

既然有这渺茫的线索可以指导他,就决定让维勒先生第二天早上出发去找,同时也商量好了,对于自己的力量信心不足的匹克威克先生和文克尔先生,要在市上逛逛,偶尔出其不意地走到鲍伯·索耶先生那里,希望碰巧看到或者听到一些关于那位小姐下落的一点儿消息。

因此,第二天早上山姆就出发去寻找了,希望虽然非常渺茫,而他却决不会沮丧;他不断地走过一条街又走上另外一条街——我们本来要说他走下一条坡子又走上一条坡子,不过在克列夫顿却全是上坡路呢——他没有遇着任何东西或任何人能给他正在进行的问题一线最微弱的光亮。在马路上溜马的马夫们,在小路上带孩子们散步的保姆们,山姆同他们交谈了很多;但是无论从前者或从后者都不能引出和他费尽心机探问的目的有一点联系的东西。许多人家都有年轻的小姐,其中的大部分按照男女仆人乖觉的怀疑都深深眷恋着什么人,或者是充分准备如此,只要一有机会。但是这些小姐里面却没有个爱拉白拉·爱伦小姐,所以山姆所得到的智慧还是跟原来的完全一样。

山姆在冈子上迎着强烈的风挣扎着前进,纳闷在这个地方是否永远需要用两只手按住帽子;他走到一个树木成荫的偏僻处所,在那一带零零散散地散布着一些外表上显得很安静和隐蔽的小别墅。在一条无路可通的长而黑的小径尽头,马厩的门外面有一个穿便服的马夫在闲逛,显然还自以为是用一把铲子和一辆手推车在做什么正经事一样。这里我们不妨说一句,我们看见的在马厩附近偷懒的马夫几乎没有一个不是或多或少地成了这种奇怪幻觉的牺牲者。

山姆觉得不妨和这个马夫谈谈,正如和任何别的马夫谈谈一样,况且他走得很累,在小车的对面正好有一块很大的石头;所以他大步走上小径,在那石头上坐了下来,用他所特有的那种随随便便的态度谈开了。

“早上好,我的老朋友,”山姆说。

“下午好,你是说下午吧,”马夫答,愠怒地斜眼看了山姆一眼。

“你很对,老朋友,”山姆说:“我是说下午呢,你好吗?”

“嗯,见了你我倒丝毫没有觉得更好一点呢,”坏脾气的马夫回答。

“那倒反而奇怪了——奇怪,”山姆说,“可是你的样子看起来很高兴,而且简直是这么兴高采烈,叫人见了你心里非常舒服哪。”

愤怒的马夫听了这话,似乎更不高兴了;但那却不能够影响山姆,他马上带着很焦急的脸色问他,他的主人是不是叫华卡。

“不是,”马夫说。

“也不是布朗吧,我想?”山姆说。

“不是。”

“也不是威尔孙?”

“不,也不是,”马夫说。

“唔,”山姆答,“那末是我弄错了,我以为他有和我认识的荣幸,然而他却没有。你不用为了客气守在这里,”马夫推起小车,打算关上园门的时候山姆说。“用不着多礼呵,老朋友;我会原谅你的。”

“我可以敲掉你的脑袋,为了半个克朗,”愤怒的马夫说,把园门的一半闩上。

“凭这个条件你可办不到,”山姆回答说。“它至少值你一辈子的工钱,还算便宜的哪。替我在里面问候问候。教他们不要等我吃饭,告诉他们不要操心留什么饭,因为等我来的时候会冷的。”

那愤怒起来的马夫咕噜说他怀着伤害什么人的愿望,作为答复;但是他没有干什么就走了:怒冲冲地砰的一声随手把身后的门带上,完全不理睬山姆要他走之前留一把头发的要求。

山姆继续坐在大石头上想怎么样做才好,脑子里转着一个念头,要敲遍布列斯托尔周围五哩之内的大门:每天敲这么一百五十家或者二百家,企图用这方法来找爱拉白拉小姐,但是,这时候,突然之间,“偶然”给了他即使在那里坐一年也找不到的东西。

他坐在那里的那条小径,里面开着属于三四家的三四个园门,那几家人家虽然是分门别户的,不过它们之间只隔着一座花园。花园大而长,种植了许多树木,所以屋子不但离得很远,而且大部分几乎是被这得看不见的。在那马夫进去的园门过去的一家的园门,外面有一个垃圾堆,山姆用眼睛看着它,脑子里却一心在想着他现在这个任务的困难,正在这时门开了,一个女仆走到小路上来抖落卧室地毯的灰尘。

山姆正一心一意地想心事,所以很可能他只抬头说一句她的身材长得非常漂亮也就算了的话,可是他看见没有人帮她的忙,而那地毯似乎太重,她难以独自胜任,因此深深地激起了他那豪爽的心情。维勒先生是具有他自己所特有的豪爽精神的绅士,所以他一看到这种情形,匆忙从大石头上站起来向她走去。

“我的亲爱的,”山姆说,用很尊敬的态度轻轻走过去,“如果你一个人抖这些地毯的话,你会把你的漂亮身体搞得不像样了。让我帮你的忙。”

那位害羞地装做不知道有一个男子在附近的年轻女士,听见山姆说话的时候转过身来——无疑是要拒绝一个完全陌生的人这种提议(确如她以后所说的)——可是她任何话都没有说,却吃惊地倒退一步,发出一声半遏制住的叫唤。山姆几乎也是同样惊讶,因为他看出那漂亮女仆正是他在圣范伦泰节选中的情人,纳普金斯先生家的美丽女仆。

“啊,玛丽,我的爱!”山姆说。

“嗳唷,维勒先生,”玛丽说,“你可把人吓坏了!”

山姆对于这句埋怨没有作语言的回答,我们也不能够确切地说他究竟作了怎样的回答。我们只知道过了一小会儿之后玛丽说:“嗳呀,不要这样,维勒先生!”还有就是再前一会儿他的帽子落在地上了——根据这两个动作看来,我们不妨说他们接过一次吻;或者不止一次。

“呃,先生,你怎么到这里来的呀?”玛丽在那受到阻止的谈话恢复了的时候说。

“当然是来找你的罗,亲爱的宝贝。”维勒先生答;让他的感情战胜他的诚实一次。

“你是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玛丽问。“谁会告诉你我到伊普斯威契别人家干活了,而他们后来又搬到了这里呢?谁能够告诉你呀,维勒先生?”

“啊,可不是吗?”山姆说,做了一个狡猾的表情,“那真是一个问题呵。谁告诉我的呢?”

“不是麦士尔先生吧,是吗?”玛丽问。

“啊,当然不是,”山姆答,严肃地摇一摇头,“不是他。”

“那一定是厨娘,”玛丽说。

“当然一定是的罗,”山姆说。

“啊,我从来没有听见过这种事情!”玛丽叫。

“我也是的啊,”山姆说,“但是玛丽,我的爱——”说到这里山姆的态度显得极端地多情了——“玛丽,我的爱,我手上还有一件非常要紧的事情要办呢。我的东家有一个朋友——文克尔先生,你还记得他吧。”

“那个穿绿色上衣的吗?”玛丽说。“是呀,我记得的。”

“唔,”山姆说,“他害了可怕的相思病,弄得昏头昏脑,死去活来了。”

“天呀!”玛丽插嘴说。

“是嘛,”山姆说:“不过只要我们能够找到那位小姐,那就都不要紧了;”于是山姆忠实地叙述了文克尔先生目前的情况——并且时时离开本题扯了许多有关于玛丽的美丽的话题,和自从他从上一次看见她以来所体验到的说不出的苦楚。

“嘿!”玛丽说,“像他这样的人我从来没见过!”

“当然罗,”山姆说,“谁也没有见过他这样的人,将来谁也不会看到;而现在弄得我走来走去像个流浪的犹太人——这种古怪家伙你也许听说过的罗,玛丽,我的爱,他永远想跟时间比,从来不睡觉——为了找这个爱拉白拉·爱伦小姐。”

“什么小姐?”玛丽说,大吃一惊。

“爱拉白拉·爱伦小姐,”山姆说。

“我的老天爷!”玛丽说,指着那坏脾气的马夫随手关上的园门,“就是那一家呀;她在里面已经住了六个星期了。那是一天早上,家里人都没有起床的时候,那个上手女仆,也是侍女,在洗衣房那边告诉我的。”

“什么,就在你们旁边的那一家?”山姆说。

“就在紧旁边嘛,”玛丽答。

维勒先生听见这个消息非常激动,以致绝对需要抱住这个告诉他消息的美人儿,才能支持得住;在他们之间经过了诸种小小的爱情话题之后,他这才镇定下来回到这个题目上。

“好了,”山姆终于说,“如果这还不算有趣,那就没有什么算得上了,就象那市长说的罗,——因为内阁大臣在饭后提议喝酒祝他太太的健康。就是那旁边的人家!嘿,我要给她送个信,我苦了一整天就是为了这个。”

“啊,”玛丽说,“不过你现在不能送信,因为只有在黄昏的时候她才在花园里散步,而且只是一会儿;她从来不出门,除非有那老太太在一起。”

山姆思索了一会儿,最后想到了下面的办法:他到黄昏时候再来——那是爱拉白拉经常散步的时候——由玛丽带进她家的花园,想办法从一棵可以把他遮蔽住的大梨树的突出的树枝下面爬过墙;给她送个信,并且如果可能的话,为文克尔先生布置一个见面,让他在随后一天同样的时候来。很快作了这样的决定之后,他就帮助玛丽作那耽搁了很久的抖地毯的工作。

抖那些小小的地毯,这件事并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单纯,一半也没有。至少是,虽然在抖的时候并无大害,而折叠它们却是件非常具有潜伏的危险性的事。只要是还在继续抖灰,两个人相隔一毯之遥,那可以设想而知是一桩要多单纯有多单纯的乐事;不过,当折叠开始,而他们之间的距离逐渐减为原来的二分之一、以至四分之一、以至八分之一、以至十六分之一、以至三十二分之一的时候,那就危险起来了。我们不能精确地知道那时他们折了几条地毯,不过我们可以冒昧补充一句,地毯有多少条,山姆就在那美丽的使女的脸上吻了多少次。

维勒先生在最近的一家酒店里有节制地款待了自己一番,直到将近黄昏的时候,才走回那条无路可通的小径。他被玛丽带进花园里,又接受了这位女士叫他当心四肢和脖子的安全的种种警告之后,就爬进梨树的掩藏起来,等候爱拉白拉的到来。

他等候了许久,那被他急切期待的事并没有发生,正当他开始觉得想本不会发生的时候,听见碎石路上的轻微的脚步声,随后就看见爱拉白拉若有所思地走了过来。她刚走近树下,山姆就做出种种穷凶极恶的声音,算是温和地表示他在那里;他那种声音,对于一个从婴儿时期就害了喉头炎、哮喘兼百日咳的中年人,也许倒是挺自然的。

听见这声音,那位小姐就对那些可怕的声音的来处急忙看了一眼;她看见树枝中间有一个男子,所以她先前的惊骇一点也没有减少。幸而是恐惧剥夺了她行动的能力,使她扑通倒在幸而碰巧就在她旁边的一张花园坐椅里,不然的话,她一定会逃走,把家里人都惊动起来了。

“她晕过去了,”山姆大为惶恐地自言自语说。“这是怎么回事呀,这些年轻女人偏偏要在不应该发晕的时候晕过去。喂,年轻的女人,锯骨头的小姐,文克尔太太,不要啊!”

不知道是由于文克尔这个名字的魔力呢,还是由于室外空气的清洁,还是由于有点儿记起了维勒先生的声音,使爱拉白拉神志清醒了,这无关紧要。她抬起头来无力地问:“是谁呀,干什么呀?”

“别叫!”山姆说,轻轻荡在墙上,把身体缩在尽可能小的范围里伏在那里,“是我呀,小姐,是我。”

“匹克威克先生的仆人!”爱拉白拉热烈地说。

“是的,小姐,”山姆答。“文克尔先生可真要死要活地不得了啦,小姐。”

“啊!”爱拉白拉说,走近垣墙一点。

“是的,”山姆说。“昨天夜里我们简直要不得不给他穿上紧背心“了;他发了一天疯;他说如果明天夜里过完以前还不能见到你,他要不投水自杀的话就不是人。””

“呵不能,不能,维勒先生!”爱拉白拉说,合着手掌。

“那是他说的呀,小姐,”山姆冷淡地说。“他是一个说话算数的人,照我看他会去做的,小姐。他从戴遮眼[注]的锯骨头的人们那里听到了你的一切。”

“从我的哥哥那里吧!”爱拉白拉说,对于山姆的描写模模糊糊地有些猜得出。

“我不清楚哪一个是你的哥哥呢,小姐,”山姆答。“是不是那两个中很脏的一个?”

“是的,是的,维勒先生,”爱拉白拉回答说,“说下去。快一点,请你。”

“好,小姐,”山姆说,“他从他那里听说了一切;东家的意思,假如你不赶快见他,那些锯骨头的就会多弄些铅放进他的脑袋,那就要妨碍这个器官的发展,如果以后还要用它的话。”

“啊,可以用什么办法阻止这个可怕的争吵呀!”爱拉白拉喊。

“都是为了一种怀疑,说是有了先人为主的爱情,”山姆答。“你还是见见他好,小姐。”

“但是怎么办呢?——在哪里呢?”爱拉白拉叫。“我不敢单独离开这里。我的哥哥是这么不客气,这么不讲理!我知道我这样对你说话显得多么奇怪,维勒先生,但是我是非常、非常不幸呵——”说到这里,可怜的爱拉白拉那么伤心地啜泣起来,又激起了山姆的豪侠之心。

“你跟我说这些话也许是很奇怪的,小姐,”山姆很兴奋地说:“但是我能说的是,我不但准备而且情愿做点什么,好把事情弄好;假如要把锯骨头们随便哪一个摔出窗子的话,你找我好了。”山姆·维勒说了这话,不顾跌下墙头的危险,从墙上抬起身来挽起袖子,表示他准备立刻行动。

这些好意的表白虽然这么叫人喜欢,爱拉白拉却坚持拒绝加以利用(山姆觉得真是不可解阿)。有一阵子她执拗地拒绝山姆那么令人感动地请求她见文克尔先生一面的要求;后来,因为有不受欢迎的第三者要来,谈话有被打断的可能,她才带着许多感激的表示,匆匆地告诉他说,那仅仅有一种可能,就是,在明天晚上比现在迟一点钟的时候她也许会在花园里。山姆充分地理解这一点;于是爱拉白拉赐与了他她的最甜蜜的微笑,就优雅地迈步走了;撇下维勒先生停留在高度赞美她的风姿和神态的状态之中。

维勒先生安全地从墙上下来,并没有忘记用几分钟时间来搞一下他自己这一门的事,然后就玩命赶回布煦,那里的人因为他长久不回来,已经引起了许多的猜测和若干的惊惧了。

“我们一定要小心呵,”匹克威克先生倾听了山姆的叙述之后说,“若不是为了我们自己,是为了那位小姐。我们一定要很谨慎呵。”

“我们!”文克尔先生说,带着显著的强调语气。

匹克威克先生一听这种语气,一时间流露出一种愤慨的神态,但是他答话的时候已经平静下去,变成了他所特有的仁爱的表情了:

“我们,先生!我想陪你去。”

“你!”文克尔先生说。

“我,”匹克威克先生温和地回答。“那位小姐给你这个会面机会的时候,她是采取了一种自然的、但也许很不慎重的做法。如果我——双方的一个朋友,年龄大得足够做双方的父亲——在场的话,以后就没有人可以说诽谤她的话了。”

匹克威克先生这样说的时候,因为自己有这种预见而高兴得眼睛都发光了。文克尔先生看见他对于他朋友爱护下的年轻女子所抱着的这种微妙敬意而感动起来,于是怀着类似尊崇的敬仰之情握住了他的手。

“你想去就去吧,”文克尔先生说。

“我要去的,”匹克威克先生说。“山姆,把我的大衣和围巾准备好,明天晚上找一部车子在门口等,最好比实际需要的时间提早一点,让我们可以及时赶到。”

维勒先生举手触帽行个礼,作为服从命令的保证,就去为这趟出征作必需的准备了。

马车按指定的时间来了;维勒先生好好地把匹克威克先生和文克尔先生安排在车厢里之后,就在御者座上靠着车夫坐好。他们按照预先的约定,在距离会晤地点四分之一哩的地方下了车,叫车夫等他们回来,就步行前进。

到这时候匹克威克先生才带着许多微笑和种种得意的表示从口袋里掏出一只遮光灯来,那是他特地为今晚这件事预备的,他一路走一条给文克尔先生解释它的手工的精美,使路上碰着的少数行人吃惊不小。

“我那次夜里在花园里如果有这个东西就好了;呢,山姆呵?”匹克威克先生说,得意地回过头来看看在后面跟着跋涉的追随着。

“东西是不错的,如果处置得很好的话,先生,”维勒先生答:“不过,当你不愿意被人看见的时候,我想倒是蜡烛熄灭之后比点着的时候好一些。”

匹克威克先生似乎被山姆的话打动了,因为他重新把灯放进了口袋,大家默然前进。

“这边,先生。”山姆说。“让我带路。这就是那条小胡同,先生。”

他们走进小胡同,那里可真够黑暗的。他们正在摸索着前进的时候,匹克威克先生把灯拿出来用了一两次,它在他们面前投射出一片很亮的光,直径大约一尺。那是非常好看的,不过似乎使周围的东西显得更黑暗了。

最后他们到了那大石头跟前。山姆劝他主人和文克尔先生坐在这块石头上,他就去侦察一番,并且要确认玛丽是否还在等着。

山姆去了大约五分或者十分钟,回来说,园门是开着的,一切都很寂静。匹克威克先生和文克尔先生蹑手蹑脚地跟着他,不久就到了花园里,在这是每人都说了好多次“别响”;这样做了之后,每人似乎都不大了然第二步该做什么了。

“爱伦小姐是否还在花园里吗,玛丽?”文克尔先生问,非常激动。

“我不清楚,先生,”那美丽的女仆答。“最妙的办法是,先生,让维勒先生把你举到树上,匹克威克先生不妨费心看着有没有人走进胡同来,我呢,在花园那一边看守着。嗳呀,那是什么?”

“那盏该死的灯要把我们大家的性命都送掉了,”山姆发脾气地喊。“当心你在做着什么,先生;你正好使一道光射进后客堂的窗子里了。”

“嗳呀!”匹克威克先生说,连忙问到一边,“我并没有要那样做呀。”

“现在对着第二家了,先生,”山姆抗议地说。

“啊唷!”匹克威克先生喊,又转了个身。

“现在是照着马房,他们会以为那里失火了,”山姆说。“关掉,先生,你关不关呀?”

“这真是一盏我生平所见过的最古怪的灯!”匹克威克先生叫,由于他这种无意之中所造成的结果搞得大为狼狈。“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强的反射镜。”

“那对于我们可太强了,如果你一直这样照下去的话,先生,”山姆答,那时匹克威克先生经过了几次不成功的努力之后,把遮光板关起来了。“可以听到那位小姐的脚步声了。喂,文克尔先生,上去吧。”

“慢,慢!”匹克威克先生说,“我一定要先和她谈一谈。帮我爬上去,山姆。”

“轻点儿,先生,”山姆说,把头抵在墙上,用背做成一座平台。“踩住那只花盆,先生。喂,现在上来吧。”

“我怕你受伤呢,山姆,”匹克威克先生说。

“不要介意,先生,”山姆答。“扶他一把,文克尔先生,站稳了,先生,站稳了,这就差不多了!”

山姆说着的时候,匹克威克先生用一种在他这样年龄和体重的绅士说几乎是超自然的努力,想尽办法爬上了山姆的背;山姆慢慢地抬起身体,匹克威克先生紧紧抓住墙头,同时文克尔先生牢牢地抱着他的腿,就这样他们费力地使他的眼镜刚刚超出墙头的遮檐之上。

“我的亲爱的,”匹克威克先生说,向墙那边看看,看见了爱拉白拉。“别怕,我的亲爱的,是我。”

“啊,请你走开吧,匹克威克先生,”爱拉白拉说。“叫他们都离开。我害怕得要命。亲爱的、亲爱的匹克威克先生,不要待在那里。你会掉下来摔死的,我知道的。”

“喂,请你不要惊慌吧,我的亲爱的,”匹克威克先生抚慰地说。“没有一点害怕的理由,我向你担保。站稳了,山姆,”匹克威克先生回头看看下面说。

“是啦,先生,”维勒先生答。“最好是不要太长时间,先生。你好像重了点儿哪。”

“再待一会儿就好了,山姆,”匹克威克先生答。“我不过是要你知道,我亲爱的,假使你所处的境地使我的青年朋友还有任何变通的余地的话,我是不会让他在这么鬼鬼祟祟的方式之下见你的;为了免得这一步骤不恰当会使你不愉快,我的亲爱的,知道我在这里,你也许会满意的。就是如此,我的亲爱的。”

“真的,匹克威克先生,我非常感激你的好意和体谅,”爱拉白拉答,用手绢擦干眼泪。她可能还要说些话的,要不是匹克威克先生的头忽然迅速地消失了,因为他在山姆的肩膀上踏空了一脚,因而突然跌下了地。然而他马上爬了起来,一面教文克尔赶快去完成相会的事宜,一面跑到胡同里去看守着,那份勇气和热心完全像个青年。文克尔先生在那情景的鼓励之下马上上了墙:只停留了一下叫山姆照应他的主人。

“我会照顾他的,先生,”山姆答。“把他交给我就行了。”

“他上哪去了?他在干什么呀,山姆?”文克尔先生问。

“上帝保佑他那双旧长靴子,”山姆答,看着花园门外面。“他拿着那遮光灯在胡同里守望着,像个有趣的盖·浮克斯[注]似的罗!我一生一世也没有见过这样有趣的人。见鬼,我真相信他的心一定比他的身体晚生了二十五年呢,至少!”

文克尔先生可不停下来去听称赞他的朋友的这些话。他已经跳过了墙,这时已经投身于爱拉白拉脚下,正在诉说他的爱情的忠诚,滔滔不绝,就像匹克威克先生。

当这些事在露天里进行着的时候,相隔两三家的屋子里有一位上年纪的有科学成就的绅士,正坐在他的书房里写一篇哲学论文,时时用摆在他旁边的一只看来令人肃然起敬的瓶子里面的红葡萄酒滋润他的身体和劳作。这位老绅士在苦苦构思中有时看看地毯,有时看看天花板,有时看看墙壁;当无论地毯、天花板或者墙壁都不能给予他所需要的灵感的时候,他就看着窗子外面。

有一次在这种创作的停顿状态之中,科学家老绅士正茫茫然地凝视着外面的浓厚的黑暗的时候,惊异地看见了一道强烈的光在离地面不远的空中滑过,而且几乎随即就没有了。不久这现象又重现了不止一两次,而是好几次:最后,科学绅士放下了笔,开始思索这种现象是出于什么样的自然原因。

它们不是流星;因为它们太低。它们不是萤火虫;因为它们太高。它们不是鬼火;不是流萤;不是烟火。它们是什么呢?是自然界的某种特异而奇怪的现象,以前还没有任何哲学家见过吧;是某种特地留下来让他来发现的现象吧,他会因为使后代获益非浅而名垂不朽了。科学绅士一脑子这种想法,又拿起了笔,在纸上把那些独一无二的现象写下来,记了年、月、日、时、分以至出现的那一秒:这一切都是未来的一部具有高深研究的浩瀚大作的材料,那著作一旦发表,一定要惊动在这文明的地球上任何一部分活着的、一切的气象学者的。

他仰靠在安乐椅背上,沉思默想着他的未来的事情。那神秘的光比先前更明亮地出现了:好像是在胡同里跳上跳下:这边那边地闪着,就像彗星似的循着离心的轨道运动着。

这位科学绅士是个单身汉。他没有妻子可以叫来让她也吃惊一下,所以他按铃叫了仆人。

“普鲁夫尔,”科学绅士说,“今天夜里空中有种非常特别的现象。你看见了吗?”科学绅士指着窗子外面说,那时那光重新出现了几次。

“是的,我看见了,先生。”

“你觉得是什么,普鲁夫尔?”

“我想吗,先生?”

“唔,你是生长在这里的。你觉得这些光是什么道理呀?”

科学绅士微笑着预科普鲁夫尔会回答说他一点也说不出是什么道理。普鲁夫尔沉思着。

“我想大概是小偷们,先生,”普鲁夫尔终于说。

“你是个傻瓜,你可以下楼去了,”科学绅士说。

“谢谢你,先生,”普鲁夫尔说。于是他下去了。

但是科学绅士想到他所计划的具有发明天才的论著不能出世,就安不下心去;而如果机伶的普鲁夫尔先生的想法不是一落地就被扑灭了的话,那种结果一定是不可避免的了。他戴上帽子迅速地走进花园,决定把事情探察个水落石出。

且说,正当科学绅士走进花园之前不久,匹克威克先生已经尽快地跑回来,来报告一个假消息,说是有人走过来了。他一路时而把灯上的遮光片拉开照照路免得掉进沟里去。警报发出了之后,文克尔先生马上就爬过墙来,爱拉白拉马上跑进屋子;园门被关上之后,这三位冒险家拼命地快快走出胡同,恰巧碰上科学绅士开他的园门,吓了他们一跳。

“站住,”山姆用耳语声说;当然他是走在最前的一位罗。“把灯光放出一秒钟,先生。”

匹克威克先生照办了,山姆看见离他自己的头半码远的地方有一个男子的头在很细心探望着,就用捏紧的拳头轻轻给了它一下,使它撞在园门上发出一声咕噜的声音。极其突然而熟练地完成了这一着丰功伟绩之后,维勒先生把匹克威克先生向背上一背,跟着文克尔先生跑出胡同,那速度着实可惊,因为他所负的重量是要考虑在内的呢。

“你透过气来了吗,先生?”他们走到胡同门的时候山姆问。

“还好——现在好了,”匹克威克先生答。

“那么来吧,先生,”山姆说,放下他的主人,使他重新站在地上。“走在我们中间,先生。跑不到半里路啦。你只当是夺锦标,先生。现在开始!”

匹克威克先生在这样鼓励之下尽量撒开了腿来跑。可以大胆地说,从来没有一双黑靴子比匹克威克先生的这双在这可纪念的塌合跑在路上的姿态更出风头了。

马车在等着,马是精力充足的,路很好走,车夫是很起劲的。在匹克威克先生的喘息还没有平息下来的时候,大家已经完全地到了布煦。

“快进去吧,先生,”山姆说,扶着主人走下马车“经过这一番运动,一秒钟也不要在街上耽搁啦,请你原谅,先生,”山姆继续对下了车的文克尔先生说,并且举手触帽致敬。“希望没有先入为主的爱情吧,先生?”

文克尔先生握住他的卑微的朋友的手,凑近他耳朵说,“都很好,山姆;很好;”听了这话,维勒先生在鼻子上一清二楚地敲了三下,表示懂得;微笑一下,霎霎眼眼,动手把踏板翻上去,脸上带着活泼的满足的神情。

那位科学绅士,在一篇杰出的大作里说明了那些奇怪的光是电力作用;为了清晰地证明这点,他详细叙述了如何当他探首门外的时候有一道光在他眼前一跳,如何他就受了电力的震击,使他昏迷了整整一刻钟之久;这篇论著使所有的科学团体高兴得无以伦比,并且使他从此以后被公认为科学界的名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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