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历来的官廷记者都远为详尽地描写一个单身汉的宴会——鲍伯·索耶先生在他波洛的寓所请客的情形

在波洛的兰特街特有的宁静的气氛,给人带来一种轻微的忧郁感。这街上总是有许多房屋出租;而且这是一条十分偏僻小街,它的四周十分宁静。按照严格的来说,兰特街的房屋不能称为第一流的住宅;然而它是最令人中意的地点。倘使有人要超脱尘世的喧闹,要避开无谓的烦恼,要置身于没有引诱他窥探窗外的任何可能性的地方,那么我们建议他无论如何要到兰特街去。

在这幸福的隐僻处住了少数浆衣匠,一些订书工人,破产法庭的一两个监狱官吏,几个雇佣船坞上的小户主,数得出的几个女服裁缝,还夹杂几个包工的裁缝。大部分居民不是把精力用在出租有家具的房间,就是献身于那有益健康、增加气力的事业——斩肉。这街上的沉静的生活的主要象征是绿色的百叶窗、召租条子、黄铜门牌和门铃把手;活跃的东西的主要标本是酒店里的茶房、做松饼的青年人和烤马铃薯的中年人。人口是流动十分频繁,常常有人到结账日就不见了,而且通常都是在夜里。国王陛下的赋税是很难在这幸福之谷征收到的;租额是不明确的;自来水是常常停的。

鲍伯·索耶先生在约请匹克威克先生的那天晚上,老早就装饰了他的二层前楼的火炉的一边;另外一边却是班·爱伦先生收拾整理的。接待客人的准备已经接进尾声。过道里的雨伞已经堆到后房门外的小角落里;女房东的女仆的帽子和披肩已经从扶梯上拿走;靠街的大门口擦鞋毯上放了两双木展;一支厨房用的蜡烛,竖着一根很长的灯芯,在楼梯口的窗口上活泼地燃着。鲍伯·索耶先生亲自到大街上的地下酒店买了酒,而且赶在送酒人之前回了家,防止送错人家的可能。五味酒预先在卧室里的一口浅锅里预备好;一张铺着绿色粗绒台布的小台子已经从客堂借了来,预备打牌用的;所有的杯子,以及特地从酒店里借来的一些,都排列在一只大浅盘里,放在门外面的楼梯口。

这一切布置是非常令人满意的,然而坐在火炉旁边的鲍伯·索耶先生脸上却笼罩着一层阴云。不仅如此,紧盯着炉子里的炉火发楞的班·爱伦先生,脸上也有一种相同的表情;他打破长久的沉默开口说话的,声调里也带着忧郁:

“真是倒楣,她偏偏在这时候发作起来。她至少应该等到明天再发作呀。”

“那是她刻毒啊,那是她刻毒啊,”鲍伯·索耶先生烦躁地回答说。“她说既然我请得起客,就应该付得出她那笔混账的‘小小的账目’”

“拖了多长时间了?”班·爱伦先生问。顺便说一句,所谓账目,实在是人类历来的天才所创造的一个最特别的火车头,它可以“拖”过人的最长的寿命,决不会无缘无故停下休息一下。

“好像是一个月零几个星期,”鲍伯·索耶先生答。

班·爱伦先生失望地咳嗽一声,朝火炉顶上的两根铁条之间若有所觉地看了一眼。

“假使他们都来了之后,她偏偏在那时候大闹一场,那不是糟糕透了吗?”班·爱伦绝望的说。

“可怕,”鲍伯·索耶答,“实在是太可怕了。”

轻轻的叩门声。鲍伯·索耶先生对他的朋友无助地看看,说了声请进;于是,一个穿黑色棉纱袜子的、肮脏的、邋里邋遢的姑娘——人家都会认为她是一个穷困不堪的衰老垃圾夫的没人教管的女儿——伸进头来说:

“对不起,索耶先生,赖得尔太太要跟你说几句话。”

鲍伯·索耶先生还没有回答,女孩子一缩头就不见了,仿佛是有人在她背后用劲拽了一把;这神秘的姑娘刚刚走了,门上又响起了敲门声——这是一种锐利的敲门声,似乎是说:“我来了,我就进来了。”

鲍伯·索耶先生带着恐惧神色望了他朋友一眼,又喊了一声“请进”。

这一声招呼根本是没有必要的,因为鲍伯·索耶先生还没有开口之前,一个矮小而又凶狠的女人已经冲进房来,激昂得全身发抖,忿怒得满脸发青。

“啊,索耶先生,”矮小凶狠的女人说,故作镇静的说,“假如你发发慈悲把我这笔小小的账付了,我就谢谢你,因为我今天下午要交房钱哪,房东现在正在下面等着。”说到这里,那矮小女人拄搓手,把视线越过鲍伯·索耶先生的头顶紧紧盯着他后面的墙壁。

“我非常地抱歉,给你添了这么多麻烦,赖得尔太太,”鲍伯·索耶先生一脸无奈地说,“但是——”

“啊,那倒没有什么麻烦不麻烦,”矮小的女人答,发出一声刺耳的嗤笑。“今天以前我不一定讨这笔钱;至少,钱保存在你那里和保存在我这里都是一样的,因为反正是给我的房东。你答应我今天下午还帐的,索耶先生;在这里住过的每一位绅士都十分守信用,因为无论谁既然自称绅士,就当然应该绅士一点呵,先生。”赖得尔太太昂起头,咬着嘴唇,更用力地推搓手,对墙壁更是紧紧盯着。显而易见,当鲍伯·索耶先生用东方寓言的方式讲话的时候,她发起火来了。

“我非常地非常地抱歉,赖得尔太太,”鲍伯·索耶先生说,卑恭得无法比拟,“但是事情是这样的,我今天进城是失望而归的,”——所谓城镇真是个奇异的地方,常常有数量惊人的人在那里失望呢。

“哦,不过,索耶先生,”赖得尔太太说,站在凯得敏斯特花绒地毯的一棵紫色的花椰菜上,“那些事与我有什么关系,先生?”

“嗯——嗯——我保证,赖得尔太太,”鲍伯·索耶先生避而不答她的问题,“在下星期三之前就可以把这事处理得妥妥当当,而以后就可以按照比较顺利的方式进行下去。”

这正是赖得尔太太所需要的。她冲到倒楣的鲍伯·索耶的房里来,就是一心想大闹一下,明知道讨账的事是一定不会成功,分文也讨不回来。由于她刚在厨房前同赖得尔先生初步交锋过几句,所以她小小发作一通是可以说是无伤大雅的。

“那么你以为,索耶先生,”赖得尔太太说,提高噪门以便让邻居们都听见,“你以为我要一天又一天地让人白占着我的房子,不但不想付房钱,连买新鲜奶油和方糖给他吃早饭的钱,还有每天送到大门口的牛奶钱都不付吗?你以为一个辛辛苦苦勤勤恳恳的苦命女人,在这条街上住了二十多年的一个女人(十年在对街,九年零九个月就在这座房子里),她从来就没有别的事可做,只好替一些懒鬼们白白辛苦到死,让他们永远逍遥自在抽烟喝酒和游荡,他们本来倒应该用手做点什么来想办法还债?你以为——”

“我的好人,”班杰明·爱伦先生赶忙劝慰地插嘴说。

“请你把意见留着说给自己听吧,先生,”赖得尔太太说,突然打断她的言语的高潮,用动人的傲慢而庄严的口吻对第三者说起来。“我并不知道,先生,你有何种权利向我说这种话。我想我并没有把这房子租给你呵,先生。”

“当然,你没有租房给我,”班杰明·爱伦先生说。

“很好,先生,”赖得尔太太答,逞着傲慢的客气。“那么,先生,你还是自管自地只去弄断医院里的可怜人的手臂和腿好,先生,不然的话,说不定这里有人就要管你了,先生。”

“你是一个多么不可理喻的女人呵,”班杰明·爱伦先生无奈说。

“我请你原谅,年轻人,”赖得尔太太说,气得冒出一身大汗。“请你再这样说我一遍吧,好不好,先生?”

“我说那个字眼并没有得罪你的意思呵,太太,”班杰明·爱伦先生答,替自己想想有点无奈。

“对不起,年轻人,”赖得尔太太用更大、更断然的声调质问说。“你所谓的女人是指谁呀?你那是指我吗,先生?”

“唉,保佑我纯洁的心!”班杰明·爱伦先生说。

“你是不是在说我,我问你,先生?”赖得尔太太恶狠狠地打断他的话说,把门一推,开得大大的。

“嗳,当然是的,”班杰明·爱伦先生答。

“是嘛,你当然是指我的,”赖得尔太太说,逐渐退到门口,把声音提到最高度,特地为了能让厨房里的赖得尔先生听见。“是嘛,你当然是的!每个人都知道他们可以放心大胆在我自己家里侮辱我,同时我的丈夫却坐在楼下睡大觉,就把我当作街上一条无家可归的狗似的毫不在意。他自己应该觉得害羞呵(赖得尔太太说到这里抽咽一下),让他的妻子受这班年轻的侮辱活人身体的东西、这班叫公寓坍台(又抽噎一下)的东西这样欺负,让她受尽人家的凌辱;他是个下贱的没有一点骨气的胆小鬼,不敢上楼来对付这些流里流气的人——不敢——不敢上来!”赖得尔太太停顿了一下,听听这些反复的辱骂是否已经激动了她的配偶;她发现那并未成功,于是带着满脸怨恨的抽噎跑下楼去;这时候,大门上发出连续两下的叩击声:因此她就发出了一阵歇斯底里的哭泣,还夹带着悲哀的呻吟,这样延长到敲门声重复了六次的时候,她忽然在一种不可控制的精神力量之下驱使,把全部雨伞统统扔在地上,然后钻进了后客堂,吓人的砰一声狠狠的带上了门。

“索耶先生住在这里吗?”大门开了之后,匹克威克先生说。

“是的,”女仆说,“二楼。走上楼梯之后,你面前那扇门就是。”这个在塞士克的土著之间长大的女仆这样指点过之后就走下厨房的阶梯去了,手里拿着一支蜡烛;她十分满意自己所做的一切,以为她在那种情景之下可能需要她做的都做了。

史拿格拉斯先生最后进来,虽然白费了不少手脚,终于扣上了门链,关上了大门;朋友们蹒跚地爬上了楼,才受到鲍伯·索耶先生的接待,他不敢下楼迎接,因为害怕赖得尔太太忽然从半路杀出来。

“诸位好吗?”那位十分狼狈的学生说——“很荣幸——当心那些杯子,”这一句是提醒匹克威克先生的,因为他把帽子放在那浅盘里了。

“嗳呀,”匹克威克先生说,“真是对不起。”

“没有关系,不要介意,”鲍伯·索耶说。“我这里的房子实在太小了点儿,但是你们假设去看一个年轻的单身汉,那是一定不能计较这些细节的了。请进。我相信你们以前见过这位绅士的吧,”匹克威克先生和班杰明·爱伦先生握了手,他的朋友们也照样做。他们刚刚各自就座,又听见一连两声的敲门声音。

“我希望是杰克·霍布金斯!”鲍伯·索耶先生说。“听。是他。上来,杰克;上来,”

楼梯上传来一阵快速沉重的脚步声,杰克·霍布金斯出现了。他穿了一件黑天鹅绒背心,上面有黑地白点的钮子,蓝色条纹的衬衫上装了白色的假领。

“你迟到了,杰克!”班杰明·爱伦先生说。

“在巴骚洛缨家里把时间耽搁了,”霍布金斯答。

“有什么特别新闻吗?”

“没有什么特别的。只是有个十分有意思的偶然事件,已经送到临时病房里了。”

“那是什么意思呀,先生?”匹克威克先生不解问。

“不过是一个男子从第四层楼的窗户里跌了下来——但是情形非常好——的确是非常好。”

“你是说病人的伤情是很容易痊愈的吧?”匹克威克先生问。

“不,”霍布金斯不以为事地回答说:“不,倒不如说他是不容易痊愈的。但是明天却要动一次大的手术——假如是史赖摄主刀,那就大不必担心了。”

“你们认为史赖摄先生的医术很高明吧?”匹克威克先生说。

“世上最好的,”霍布金斯答。“上星期他把一个孩子的腿从关节里切下来——那孩子吃了五个苹果和一块姜汁饼——就在手术完成了两分钟之后,孩子自己还不知道,他说他不能躺在那里让人家当做笑柄;假使手术再不开始,他就要告诉他母亲了。”

“嗳呀!”匹克威克先生十分惊讶地说。

“呸,那算不了什么,算不了什么呵,”杰克·霍布金斯说。“是不是,鲍伯?”

“这的确算不了什么,”鲍伯·索耶先生答。

“顺便告诉你,鲍伯,”霍布金斯说,几乎不可觉察地向匹克威克先生聚精会神的脸上扫了一眼,“昨天夜里我们收了一个奇怪的病人。也是个小孩子,他吞了一副项圈。”

“吞了什么,先生?”匹克威克先生不解地打断他说。

“项因,”杰克·霍布金斯答。“不是一下子吞下去的,你应该知道,那项圈实在是太大了——你也吞不下,别说小小的孩子了——呃,匹克威克先生,哈!哈!”霍布金斯似乎非常得意的卖弄自己的诙谐劲儿;接着说——“经过是这样的;——那个小孩的父母都是穷人,他们住在一个弄堂里。小孩的大姐姐买了一副项圈——普普通通的项圈,用又大又黑的木头珠子串起来的。小孩因为特别爱玩具,就偷了这个项圈,藏着玩,弄断了绳子,吞了一粒珠子。小孩发觉得那十分有趣,第二天又吞了一颗。”

“嗳呀,”匹克威克先生说,“多可怕的事!请你原谅我插嘴,先生。请继续讲下去呀。”

“下一天,小孩吞了两颗珠子;再下一天就吞三颗,这样下去,大约一个星期的光景就把项圈都吞下了肚子——一共是二十五颗。姊姊呢,她是个节俭的女孩,难得戴什么装饰品的,所以失掉项圈之后,几乎把眼睛哭了出来;上上下下地找,但是,不用说,找不到。过了几天,一家人正在吃饭——烧羊腿,下面衬马铃薯——那小孩子肚子不饿,在房里自己玩,这时候忽然听见一阵古怪的声音,像是在下一阵冰雹。‘不要发出这种声音,我的孩子,’父亲说。‘我没有弄呀,’小孩说。‘唔,不要再发出这种声音就是了,’父亲说。短时间的沉寂之后,那声音又响了,比先前更响。‘你要是不听我的话,我的孩子,’父亲说。‘我就马上把你放上床去。’他为了叫那小孩听话,就抓住他摇一摇,但是因此引了一阵从来没有谁听过的格拉拉的声音。‘嘿,见鬼啦,那声音来自孩子的肚子里面!’父亲说,‘他发脾风生错了地方啦!’‘不是的,父亲,’那小孩辩解,开始哭了,‘是项圈,我吞了它,父亲。’——父亲抱起孩子奔向医院:孩子胃里的珠子一路震动得格拉拉响;人们向天上看,向地窖里看,不知道那特别的声音是哪里传来的。他现在住在医院里,”杰克·霍布金斯说,“他走动的时候弄出那么响的声音,所以他们只好用守夜人的上衣把他包起来,因为怕他吵醒其他病人!”

“这真是我所听过的最奇怪的病哪,”匹克威克先生说,在桌上一拍,加强语气。

“啊,那算不了什么,”杰克·霍布金斯说:“是不是呵,鲍伯?”

“当然算不上一种奇怪的事,”鲍伯·索耶先生答。

“我告诉你吧,我们这一行经常遇到这类怪事的,先生,”霍布金斯说。

“我想的确是这样呢,”匹克威克先生答。

门上又发出叩击声,进来的是一位大脑袋的青年人,戴着黑色的假发;他带来一位长身躯的像是得了坏血病似的青年人。其次一位来客是衬衫上装饰着一只粉红色船锚的绅士,他后面紧跟着一位带了包金表链的脸色苍白的青年。最后到了一位穿洁净的亚麻布衬衫和布靴子的故作矜持的人物,于是宾客才算全部到齐。铺着绿色粗绒台布的小桌子推出来了;装在一把白色壶里的第一道五味酒拿进来了;以后的三小时就都花在“二十一点”上,规定是输一打算六便士;这三小时只有一次因为坏血症的青年和饰着粉红色船锚的绅士之间的发生轻微争执使牌局停顿了一下;在争执之中,坏血症的青年暗示有一种如焚的欲望,要碰一碰带着希望的象征[注]着的绅士的鼻子:那位绅士呢,为了答复这一点,就表示坚决不愿意在无代价的条件下接受任何方式的“无礼”,无论是出于那位像是坏血症脸色的易怒的青年绅士,还是出于任何有一个思维的人。

当最后一个“满分”宣布了之后,赌账算到教全体都满意的地步,鲍伯·索耶先生就拉铃叫佣人开晚饭,客人们都挤到墙角里去等晚饭开出来。

晚饭并不像某些人所想的那么容易开出来。首先,女仆把脸伏在厨房的桌上迷迷糊糊的睡着了,得叫醒她;这费了一点儿时间,等她应召而来的时候,又费了大约一刻钟的工夫作无效的努力,为了让她的脑子恢复一点微弱的理性。买牡蛎的时候没有吩咐卖的人把它们剖开;用一把明晃晃的小刀或者一把两齿叉来剖牡蛎却是件十分困难的事:所有这方面的工作做得很少。牛肉也是没有预备好;火腿(也是街角上的德国香肠铺子里买的)也是类似的情形。然而在一只马口铁罐子里有充足的黑啤酒;而且干酪也起了很大的作用,因为它很臭。所以整体说来,也许这顿晚饭并不算太坏,因为所谓晚饭大多会是如此的呵。

饭后,第二壶五味酒上了台,同时还有一包雪茄和两瓶酒。然而却来了一阵难堪的停顿;引起这场停顿的是这种晚饭常有的一件很普通的事,虽然也是很教人心烦的事。

事实就是女仆要洗杯子。这一家本来有四只杯子。我们描述这事绝对没有诽谤赖得尔太太的意思,即使现在也决没有一家出租公寓是不缺乏杯子的,女房东的杯子是又小又薄的棕色平底杯,从酒店里借来的是些害水肿病似的大杯子,每一只有一条粗大的肿胀的腿。这倒是足以使在座的诸位得到实惠的;可是那位包办一切工作的青年女佣防止了那些绅士们的脑子里对于这一点发生任何误解的可能,她硬是把每人的杯子拿掉,虽然杯子里的啤酒离喝完还远得很,她不顾鲍伯·索耶先生的眼色和阻止,大声地说,要拿下楼去立刻刷洗出来。

凡事总有弊也有利。那位穿布靴子的过于拘谨的人在玩牌的时候一直想说个笑话却没有说成功,现在看见有了机会展示,就利用这个机会起来。杯子刚一拿掉,他就开始讲一个长长的故事,关于一位他已经忘了名字的大人物,对另外一位卓越而著名的人物作非常中肯的答辩,这人呢,他从来就没有搞清楚谁是谁。他把故事拉得相当长,极其详细地说一些附带的事情,都是隐隐约约跟现在正讲的这件趣事有些关连,但是这件趣事究竟如何有趣,让人接受,他偏偏在那时候死也记不清楚了,虽说过去十年来他一向讲这故事都是博得热烈的喝采声的。

“嗳呀,”穿布靴子的拘谨的人说,“事情真是古怪。”

“我很遗憾,你忘记了,”鲍伯·索耶先生说,急忙忙地对门外瞟一眼,因为他自以为听见了玻璃杯叮叮当当的声音——“非常地遗憾。”

“我也是,”拘谨的人深有同感地说,“因为我知道那是会叫人兴趣大增的。不要紧;我敢保证,大约过半个钟头的样子我就会想起来的。”

拘谨的人说到这里,恰好杯子拿了回来了;一直在专心倾听着的鲍伯·索耶先生就说,他非常希望能听完这个故事,因为,他认为照已经听到的看,那一定是所听过的故事里最好的一个。

看见刷洗干净的杯子,使鲍伯·索耶先生多多少少恢复了镇静,那是他自从见过女房东之后就没有了的镇静。他脸上的阴云逐渐展开起来,心里开始感觉到十分欢畅。

“喂,贝特赛,”鲍伯·索耶先生非常亲切地说,同时把女仆放在桌子中央的那惹人心乱的一群小玻璃杯分给众人:“喂,贝特赛,拿热水来:快点儿,好姑娘。”

“没有热水,”贝特赛回答说。

“没有热水!”鲍伯·索耶先生惊诧的喊。

“没有,”女仆说,摇了摇头,那是比最丰富的语言所能表达的否定还要更坚决的否定。“赖得尔太太说不给你使用一点热水。”

客人们脸上所显露出的惊讶,使主人添了几分的勇气。

“马上拿热水来——马上!”鲍伯·索耶先生说,口气严厉得要命。

“不。我拿不来热水,”女仆回答:“赖得尔太太临去睡觉之前把灶里的火弄灭了,把水壶藏起来了。”

“啊,不要紧,不要紧。请你不要为这么点小事感到不痛快吧,”匹克威克先生说,他看见在鲍伯·索耶脸上的内心的冲突,就像刻划在他脸上那清晰,“冷水也可以的。”

一啊,”班杰明·爱伦先生惊诧地出了一声。

“我的女房东有一点神经错乱了,”鲍伯·索耶露着一种十分难看的微笑这样说:“恐怕我必须向她下出警告了。”

“不,不要,”班·爱伦说。

“那是一定要下的,”鲍伯说,怀着无比的坚决。“我要把欠她的房租都付给她,明天早上向她下警告。”可怜的家伙!他是多么热烈希望他能够这样啊!

鲍伯·索耶先生企图在上面这种打击之下挽回面子做最大的努力,因为大家情绪上已经受到了影响;为了提起精神,他们大多数的人就特别和冷水冲的白兰地亲密起来,这样所产生的最初的显著效果就是坏血症的青年和那穿衬衫的绅士之间的敌对行为的再次复活。敌对双方用各种各样的挤眉嗤鼻发泄对对方的轻视和不满,这样双方交战一些时候,直到坏血症的青年觉得有使这件事更加水落石出的必要;于是事情就有了以下的发展。

“索耶,”坏血症的青年说,声音很大。

“呃,诺第,”鲍伯·索耶先生答。

“假使我在任何朋友的晚宴上造成了任何不愉快,索耶,”诺第先生说,“我总是非常报歉的,何况是在你的晚宴上,索耶——我是非常抱歉;但是我必须利用这个机会告诉根特先生一件事,他不是真正绅士。”

“我也是非常抱歉,索耶,假使我在你住的街上引起任何骚乱不安的话,”根特先生说,“但是我恐怕我非得把刚才说这话的人丢出窗户叫邻居们大吃一惊不可了。”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呀,先生?”诺第先生问。

“就是我所说的意思,先生,”根特先生回答。

“我倒高兴看你怎么做哪,先生,”诺第先生说。

“半分钟之内你就会感觉到我来做了,先生,”根特先生答。

“我要求你赏光把你的名片送给我吧,先生,”[注]诺第先生说。

“我可不干这种傻事,先生。”根特先生答。

“为什么不呢,先生?”诺第问。

“因为你会拿去插在你的火炉架上,用来欺骗你的客人,使他们以为有一位绅士来登门拜访过你了,先生。”根特先生答。

“先生,明天早上我的一个朋友想要去拜访你,”[注]诺第先生说。

“先生,多谢你的警告,我要特别吩咐仆人把调羹全部都锁起来,”根特先生答。

说到这里,其余的客人们纷纷来排解了,劝说双方的行为不妥当;因此,诺第先生要求发言,说他的父亲同根特先生的父亲一样的值得受人尊敬;根特先生就回答说,他的父亲像诺经先生的父亲那样让人可敬,而他父亲的儿子正像任何时候的诺第先生一样,是个真正的绅士。因为这种话似乎是又要开始口角之争的序幕,所以大家又来排解,因此大声地讨论和喧哗了一番;在这中间,诺第先生逐渐让自己的排解克制了自己的情感,承认他个人对于根特先生一向就抱着热烈的爱慕心。对于这话,根特先生回答说,总体说来,他爱诺第先生胜过爱自己的亲弟兄;诺第先生听了这话就宽宏大量地站起来把手伸给根特先生。根特先生用动人的热忱掌握了它;于是每人都认为,在这场口角里,从头到尾,参与其事的双方的品质都是极其高尚的。

“那么,”杰克·霍布金斯说,“为了让我们继续保持欢聚中欢乐的气氛,鲍伯,我倒不在乎唱一只歌。”因此,霍布金斯就在骚然的喝采声的鼓舞下立刻唱起《天佑吾王》来。他尽量地放声歌唱,唱成一种混合了《比斯开湾》和《一只青蛙》的新奇调子。这首歌的精典在于合唱,因为各位绅士都是按照自以为最动听的调子去唱,所以结果真是妙得惊人。

在合唱的第一节完结的时候,匹克威克先生举起手来做出谛听什么的样子,歌声刚刚停止,他就说:

“别动!我请你们原谅。我似乎听见什么人在楼上大声叫嚷哪。”

立刻大家全都肃静下来;看得出鲍伯·索耶先生的脸色变得十分难看。

“我想我现在听清了,”匹克威克先生说。“请把门开了吧。”

门一开,一切的疑惑都解开了。

“索耶先生!索耶先生!”一个尖锐的声音在第二层楼梯上面传了过来。

“是我的女房东,”鲍伯·索耶说,大为沮丧地向大家无奈的看了看。“嗳,赖得尔太太。”

“你这是什么意思,索耶先生?”那声音回答,声音非常尖锐和急速。“赖掉了房钱和垫付的钱,而且还挨了你的不害臊的自称为绅士的朋友的辱骂和侮辱,难道还不够吗,还非得闹得四邻不安,并且在这样凌晨两点钟大呼小叫地把救火车叫来不可吗?——赶走他们这些不害臊的东西。”

“你们自己应该感觉羞耻啊,”赖得尔先生的声音说,那声音似乎是从远远什么地方的被盖下面透出来的。

“自己不觉得羞耻!”赖得尔太太说。“你为什么不下去把他们一个个都打发走?假使你是一个绅士你就应该那样去做。”

“假使我能变成十多个男人我就去,我亲爱的,”赖得尔先生答,平心静气地,“但是他们人数比我多呵,亲爱的。”

“哼,你这胆小怕事的东西!”赖得尔太太答,极度地鄙夷。“你到底把不把他们这些不害臊东西赶走啊,索耶先生?”

“他们就要走了,赖得尔太太,就要走了,”可怜的鲍伯说。“恐怕你们还是快点走的好,”鲍伯·索耶先生无奈对朋友们说。“我觉得你们把唱歌的声音弄得实在是太大了。”

“这是非常不走运的事,”那位拘谨的人说。“而且我们刚刚玩得愉快极了!”事实上是,拘谨的人忘掉的故事的结局,正刚刚开始大有想起来的希望哪。

“这是很难以忍受的,”拘谨的人说,四面看看。“很难容忍呵,朋友们是不是?”

“简直不能忍受,”杰克·霍布金斯回答:“我们再来唱另外一节吧,鲍伯;来,开始!”

“不,不,杰克,不要这样做,”鲍伯·索耶插上来说,“这支歌是很好听,可是我们最好还是不要再唱下去了。住在这里的那些人,是非常粗暴无礼的呵。”

“我要不要上楼去把那房东痛骂一顿?”霍布金斯问,“或者把铃一直拉着不停,或者到楼梯上去大声吼叫?你要我怎么做都可以的,鲍伯。”

“我非常感谢你的友谊和好意,霍布金斯,”沮丧的鲍伯·索耶先生说:“可是我认为避免任何进一步口角的最好的办法就是我们立刻散场。”

“喂,索耶先生!”赖得尔太太的尖锐的声音大声的叫襄着,“那些言生到底走了没有?”

“他们正在找他们的帽子呵,赖得尔太太,”鲍伯说:“他们找到后马上就走。”

“马上走!”赖得尔太太说,把戴着睡帽的头伸过楼梯看了看,正当匹克威克先生和跟着他的特普曼先生从房里走出。“就走!他们到底到这要来做什么?”

“我的亲爱的老板娘——”匹克威克先生抬起头劝解地说。

“去你的吧,你这不知羞耻老东西!”赖得尔太太答,连忙缩回睡帽。“年纪大得够做我的祖父了,你这老流氓!你比他们这任何一个人都坏。”

匹克威克先生发现辩白自己的无辜是丝毫没有用的,所以就连忙下楼走到街上,紧跟在他后面的是特普曼先生、文克先生和史拿格拉斯先生。由于酒精的刺激和激动而沮丧不堪的班·爱伦先生陪着他们一直走到伦敦桥;一路上,他把文克尔先生作为一个特别可靠的可以吐露内心秘密的人似的告诉他说,无论是谁,除了鲍伯·索耶先生,要想博取他妹妹爱拉白拉的感情的话,他一定会割断他的喉咙。他用异常坚决态度表示了履行做哥哥的这种痛苦责任的决心之后,忽然大声哭了起来,把帽子拉下来蒙住眼睛,急急忙忙回头转身就走,在波洛市场的大门上敲两下,敲不开就坐在石阶上坐了一会儿,过了一会儿又敲门,这样一直折腾到天亮,因为他坚决以为自己是住在那里,只是不小心丢掉了钥匙。

客人们都顺从按照赖得尔太太的十分过份无礼的取闹的要求下散了晚宴,只剩下不幸的鲍伯·索耶先生自己一个人来品味明天可能发生的事情和今天晚上的短暂乐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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