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得·麦格纳斯先生起了妒忌心,中年妇女起了疑惧,因此教匹克威克派们落了法网

当匹克威克先生从楼上下来,到了那间昨晚和彼得·麦格纳斯消遣了一晚的房子时,发现这位绅士身上穿戴了那两个提包和那只皮帽盒的内容的大部分,穿戴得非常体面,在房里走来走去,一副非常激动和兴奋的面孔。

“早安,先生,”彼得·麦格纳斯先生说。“你觉得这怎么样呀,先生?”

“确实挺有效应的。”匹克威克先生和蔼的回答说,微笑着打量着彼得先生的服饰。

“我想这也差不多了吧,”麦格纳斯先生说。“匹克威克先生,我已经送了名片去了。”

“真的吗?”匹克威克先生说。

“是的,侍者回来说,她要和我见面在十一点钟——十一点,先生;离现在只有一刻钟了。”

“时间马上就到了,”匹克威克先生说。

“是呀,就要到了,”麦格纳斯先生回答,“太快了,使我都愉快不起来了——呃!匹克威克先生,是不是?”

“在这种事情上,安心是很重要的,”匹克威克先生发表意见。

“我真的相信是这样的,先生,”彼得·麦格纳斯先生说。“我现在是很安心的,先生。是当真的,匹克威克先生,我真的不知道为什么一个男子在这种事情上会显得这样的害怕,先生,这是什么事情呀,先生?没有什么可耻的;这只不过是一件互惠互利的事情,如此而已。一方面是丈夫,另一方面是妻子。这是我对于这件事情的看法,匹克威克先生。

“这是一个非常富于哲学意味的看法,”匹克威克先生回答说。“但是早饭在等我们了,麦格纳斯先生。来吧。”

他们坐下来吃早饭,但是,很明显的,彼得·麦格纳斯先生虽然吹了牛,而他却是在一种相当紧张的状态之中,这主要的征象是:失了食欲,有打翻茶具的倾向,异想天开地言语和举动,和一种每隔一秒钟就要看看钟的克制不了的倾向。

“唏——唏——唏,”麦格纳斯先生这样笑着,装作欢畅的神情,并且兴奋得喘气。“只差两分钟了,匹克威克先生。我脸色还行吗,先生?”

“还不怎么样,”匹克威克先生回答说。

略一停顿。

“请你原谅,匹克威克先生;但是你平生干过这种事情没有呀?”麦格纳斯先生说。

“你是说求婚?”匹克威克先生说。

“是的。”

“从来没有,”匹克威克先生非常使劲地说,“从来没有。”

“那末他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麦格纳斯先生说。

“嘿,”匹克威克先生说,“这我也许倒知道一点儿,但是,既然我所知道的从来没有实际应用过,你要根据这些来调整你的行动的话,那我就很抱歉了。”

“你给我任何忠告我都会非常感激的,先生,”麦格纳斯先生说,又看看钟;钟上的长针已经要到十一点过五分了。

“那末,先生,”匹克威克说,“要是我的话,就先深深地称赞那位女士的美和优越的品德;然后呢,先生,我就说自己怎么配不上。”

“好得很,”麦格纳斯先生说。

“注意呀,先生,只要配不上呵,”匹克威克先生继续说:“为了表明我不是完全匹配不上的,那末,先生,要把我过去的生活和现在状况扼要地检讨一下。我想用推理来论证我对于任何别人一定是一个非常中意的对象。然后我就要大大地申述一番我的爱如何热烈,我的忠诚如何深切。然后我也许就不由自主地要握住她的手。”

“是的,我明白了,”麦格纳斯先生说,“这是很重要的一点。”

“然后呢,先生,”匹克威克先生继续说,因为问题似乎在他的眼前变得越来越鲜明起来,他也就越来越起劲了——“然后呢,先生,我就提出这坦白而又简单的问题,你要不要我?我想我是有理由说她在听了这句话之后就会扭过头去的。”

“你觉得这是当然的吗?”麦格纳斯先生说:“因为,假使她不恰好在这地方这样做的话,那就难处置了。”

“我想她会这样的,”匹克威克先生说。“因此呢,先生,我就要捏紧她的手,我想——我想,麦格纳斯先生,假设我这样做了之后她不加以拒绝的话,那我就要轻轻地拉开那条手绢——根据我对于人性的少许知识我猜想她会在这时候用它来擦眼睛的——拉开手绢,恭恭敬敬地偷偷吻她一下。我想我是要吻她的,麦格纳斯先生;而在这时候,我断然地认为,假使她到底是要我的话,那她就会对我耳朵里喃喃表示一声害羞的答应的话。”

麦格纳斯先生跳了起来:对匹克威克先生的聪明的脸孔默然凝视了一会儿,然后(钟上的针指着过十分的地方了)热烈地握握他的手,拚命似的冲出去了。

匹克威克先生在房里大步来回走了几趟;钟上的小针也跟着他走动似的走到了半点钟的字上,这时候,门突然开了。他碰到了特普曼先生的高兴的脸孔、文克尔先生的温和宁静的容颜和史拿格拉斯先生的智隽的相貌。

正当匹克威克热情地欢迎他们的时候,彼得·麦格纳斯先生迈着轻快的步伐跑进了房间。

“我的朋友们,这位就是我刚才说到的——麦格纳斯先生,”匹克威克先生说。

“就是在下,绅士们,”麦格纳斯先生有些得意的说,显然是处在高度的兴奋状态中:“匹克威克先生,请允许你让我和你说几句话,尊敬的先生。”麦格纳斯先生一边说着话,一边就用食指勾住的匹克威克先生的钮扣洞,半拖半拽的把他拉到的一个窗户的口子里,说:

“恭喜我吧,匹克威克先生;我是一字一句都照着你的意见做的。”

“都要得吗,是不是?”匹克威克先生问。

“要得,先生——再好没有了,”麦格纳斯先生回答说:“匹克威克先生,她是我的了。”

“我真是全心全意的恭喜你了,”匹克威克先生一边回答,一边又握着他新朋友的手热情的握着。

“你的确是该去见一见她,先生,”麦格纳斯先生说道:“到这里来,我请你。绅士们,对不起,我们要先告辞一会儿。”彼得·麦格纳斯先生就这样匆匆忙忙地把匹克威克先生拉了出去,他们走到的门外,来到了位于过道里的第二个门口,停下来轻轻地敲了敲门。

“进来!”一个女性的声音说。他们于是就进去了。

“威塞非尔德小姐,”麦格纳斯先生说,“允许我介绍我的一个特别要好的朋友,匹克威克先生。匹克威克先生,请你让我介绍给威塞非尔德小姐。”

那位小姐是在房间的里面一头。匹克威克鞠了躬之后,就从背心口袋里拿出眼镜戴上;他刚这样做了之后,随即发出一声惊呼,脸色变得惨白倒退了几步:那位女士也发出半遏制住的尖叫,用手掩着脸,扑通坐上一张椅子;因此彼得·麦格纳斯先生当场就吓得动也不动了,脸上表现出极度的恐怖和惊慌,轮流地看着他们。

这,从一切方面看来,当然是不可思议的事情;但是事实是这样的,匹克威克一戴上眼镜,立刻认出这位未来的麦格纳斯太太,就是他昨夜冒冒失失闯进她的房间的那位女士;而眼镜一架上匹克威克先生的鼻子,这位女士也立刻认出了这张脸就是她见过的被可怕的睡帽包围着的那张。所以女士发出了尖叫,而匹克威克先生吃惊了。

“匹克威克先生!”麦格纳斯先生喊,他压着内心的恐慌不知所措了。“这是什么意思,先生?这是什么意思呀,先生?”麦格纳斯先生不停追问说,声调带着威胁,并且高了一些。

“先生,”匹克威克先生说,由于麦格纳斯先生语气变得专横起来的那种突如其来的态度有点儿愤慨,“我拒绝答复这个问题。”

“你拒绝吗,先生?”麦格纳斯先生说。

“是的,先生,”匹克威克先生回答:“没有这位女士的同意和允许,我是反对说任何会伤害她,或使她会不高兴而引起哪些回忆的话的。”

“威塞非尔德小姐,”彼得·麦格纳斯先生说,“你认得这人吗?”

“认得他么!”那中年妇人慢慢的重复着他的话。

“是呀,认得他吗,小姐。我是说你认得他吗,”麦格纳斯先生说,其势汹汹。

“我曾经见过他,”中年妇人回答。

“在哪里?”麦格纳斯先生问,“在哪里?”

“这个,这个……”犹豫起来的中年妇女突然又立起身来,掉过脸去,坚决的说“这个我决计不能泄露的。”

“我是知道你的,小姐,”匹克威克先生说,“我尊敬你的谨慎小心;我也决不会泄露的,请你相信。”;

“天哪,小姐,”麦格纳斯先生说,“你想想我们是处于什么样的情况,而你却如此冷静——如此冷静,小姐。”

“残酷呀,麦格纳斯先生!”中年妇女说;这时她抑制不住大哭起来了。

“你就全跟我说好了,先生。”匹克威克先生插嘴说:“要怪的话,那完全要怪我。”

“啊!完全要怪你,是吗,先生?”麦格纳斯先生说:“我——我——我明白了,先生。你现在后悔你的决定了,是不是?”

“我的决心!”匹克威克先生说。

“你的决心呵,先生。啊!不要对我瞪着眼睛,先生,”麦格纳斯先生说;我想起你昨晚说什么了,先生。你到这里来是为了揭露一个人的欺骗和伪装,这个人你曾经绝对信任过他的诚实和人格——呃?”说到这里,麦格纳斯先生拖长着声音冷笑着;并且摘下他的绿色眼镜——可能他认为这东西在他的炉忌中发作是一种多余——眨吧着小眼睛,那样子看上去怕人得很。

“呃?”麦格纳斯先生说;然后又更用力的冷笑一下。“但是你要负责任的,先生。”

“负什么责任?”匹克威克先生说。

“没有关系,先生,”麦格纳斯先生回答说,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没有关系。”

“没有关系。”这句成语的含义一定是特别广泛的,因为我们无论在街上、在戏院里,在公共场所、或者在别的什么地方看见别人吵架,这句话对于一切最挑战质问的人都是一种标准的答复。“你还算是个绅士吗,先生?”——“没有关系,先生。”“是我要跟这青年女士说些什么,先生?”——“没有关系,先生。”“你是要让你的头撞在墙上吗,先生?”——“没有关系,先生。”而且还有一点是值得注意的,这普遍的“没有关系”里面仿佛隐藏着一种侮辱,比最放肆的谩骂还要能够在对方的胸中引起愤慨。

我们并不硬想要说这句简单的成语应用在匹克威克先生身上,就在他灵魂深处唤起了那种在一个俗人胸中必然会唤起的愤慨。我们只是记载这件事实:匹克威克先生打开房间,突然,喊了一声:“特普曼来!”

特普曼先生真的来了,显出一幅非常吃惊的样子。

“特普曼,”匹克威克先生说,“有一个和这位女士有关的有点难于说明的秘密,造成了这位绅士和我争执。假使我当着你的面向他保证,这个秘密和他无关,并且和他的事情也毫无关系,而他还要继续争论的话,那不用说我要请你注意,那就是他表示怀疑我的诚实,这我认为是极端的侮辱。”匹克威克先生一边说这话,一边对彼得·麦格纳斯先生含意无穷地看看。

匹克威克先生诚实正直的态度再加上他显著特色的强有力的语势,原来是可以说服场中所有略具头脑的人的;不幸的是在这个时候,彼德·麦格纳斯先生的头脑偏偏是失了理性,从而使他说的话变的毫无意义。因此他非但没有接受匹克威克先生的解释——其实照理来说是应该接受的——反而动了更炽热的,炙人的、伤身体的火性,任情地乱说一气,又大步走来走去地掀自己的头发来加重语气——他偶尔还对匹克威克先生善良而又仁慈的脸孔比划比划拳头,使得这场可笑的事变化多端。

匹克威克先生呢,因为晓得自己的无辜和正直,又因为不幸把那中年妇女牵涉在这样一种不愉快的事情里面而觉得烦恼,所以并不像平常那么镇静。结果是你一言我一语,急执越来越剧烈;最后,麦格纳斯先生就叫匹克威克先生等着看吧!匹克威克先生就用可赞美的有礼貌的态度回答说他巴望不到呢,越快越好;因此,中年妇女在恐怖中冲出了房间,特普曼先生也拖着匹克威克先生走了,留下彼得·麦格纳斯先生一个人去想心思。

假使这位中年妇女曾经和这多事的世界打过很多交道,或者曾经领教过那些开风立法的人们的风俗和习惯,她就会知道这种气势汹汹的事情实在是最无害的了;但是,她的生活大半是在乡村里过的,从来没有读过国会讨论记录,所以对于文明生活的这一部分精粹简直是一窍不通。因此,当她到了自己卧室里、门上了门、开始思索她刚才目击的景象的时候,最可怖的屠杀和灭亡的图画就出现在她的脑海之中了;其中最后想到的是彼得·麦格纳斯先生的一幅直挺挺躺着的图画,左边腰部打进去了一发子弹,由四个人抬了口家。中年妇人越想越觉得可怕;最后她决定到本市的行政长官那里去,请求他立刻拘捕匹克威克先生和特普曼先生。

中年妇人之所以作出这个决定其中主要的一个无疑是证明她对于彼得·麦格纳斯先生的忠诚和对于他的安全的关切。她太了解他善忌的性情了,一点儿也不敢漏出她一看见匹克威克先生就激动起来的真正原因;而且她也相信只要自己把匹克威克先生撇开,并且不再发生新的争吵,就可以平定他们的狂暴的妒忌心。中年妇人脑子里装满了这些想头,于是戴了软帽,披了围巾,独自到市长家里去了。

这位市长乔治·纳普金斯老爷是一位天下难找的大人物,除非有一位腿最快的行人,在六月二十一日这天从日出找到日落,也许可以找到;因为这天据历书上说来,是全年之中白昼最长的一天,当然也就有最长的时间给他去找了。中年妇女去见他的这天早上,纳普金斯先生恰恰是在最激昂和最烦乱的心境之中,因为市上发生了叛乱,一所最大的走读学校里的全体走读生图谋打破一个讨厌的苹果商人的窗户;并且骂了差役,投东西打了警官——一位穿高统靴的上了年纪的绅士,他是受命来镇压骚乱的,而且是从小到大当了至少有半个世纪的公安警察的。纳普金斯先生正坐在安乐椅里,庄严地皱着眉头和怒火沸腾着的时候,就通报说有位女士有急迫的、机密的和特别的事情求见。纳普金斯先生显出冷静得可怕的神情,下令说要这女人进来,这命令正如皇帝们、市长们和世上其他伟大的有权力的人们的命令一样,被服从了。于是,兴奋得有趣的威塞非尔德小姐被带进来了。

“麦士尔!”市长说。

麦士尔是一个身材矮小的跟班,上身长,下身短。

“麦士尔!”

“是,大人。”

“拿张椅子,你就出去。”

“是,大人。”

“那末,女士,请你说吧?”市长说。

“这是一种非常痛苦的事情,官长,”威塞非尔德小姐说。

“很可能的,女士,”市长说。“平静一些,女士,我说,请镇静一下,女士。”说到这里,纳普金斯先生显出了仁慈相。“然后你再告诉我你来是为了什么官司,女士。”说到这里,“市长”战胜了“男子”,他又显得威严了。

“来报告这个消息,官长,在我是很为难的,”威塞非尔德小姐说,“但是我恐怕这里要发生决斗。”

“在这儿吗,女士?”市长说,“哪儿呀,女士?”

“在伊普斯威契呵。”

“在伊普斯威契,女士——在那儿发生决斗!”市长说,完全被这个念头给吓住了。“不可能的,女士,我认为在这个市镇上绝对不会有这种事情发生,谁也不要想会有这种事情。哎呀呀,小姐,你知道我们的地方政治活动吗?相信你不曾听到过,但是,是的,我曾经在去年五月四日冲进一个竞技场,只带了六十个特别警察,而且冒着成为激怒的狂热的群众的怒火之下的危险,阻止了两场恶猛的斗拳比赛!咳,在这儿居然有人下贱到这般田地,”市长自言自语道,“竟企图扰乱本市的治安活动。”

“我的报告不幸是太正确了,”中年妇人说,“争吵时我在场。”

“这是再意外也没有的了,”吃惊的市长说。“麦土尔!”

“有,大人。”麦士尔恭声说道。

“叫竞克斯先生来,马上——立刻。”

“是,大人。”

麦士尔退出了;进来了一个苍白的、尖鼻子的、半饥半饱的、衣服褴褛的中年文书。

“竞克斯先生,”市长说。“竞克斯先生!”

“有,”竞克斯先生说。

“这位女士,竞克斯先生,到这里来报告本市有人企图决斗。”市长冲着他说道。

竞克斯先生不知道应该做什么才好,就像一个下属一样微笑了一笑。

“你笑什么,竞克斯先生?”市长说。

竞克斯先生立刻显出严肃的神情。

“竞克斯先生,”市长说,“你是个傻瓜。”

竞克斯先生卑恭地看看这位伟人,咬咬笔杆子。

“你大概觉得这个消息里有什么可笑的地方吧,先生,不过我可以告诉你,你全身上下都没有什么可笑的地方。”市长说。

饥饿相的竞克斯叹一口气,仿佛他是完全明白他确实是没有什么可以快乐的事情;然后,因为奉命记录那位女士的报告,就坐在一把椅子上,开始把它写下来。

“这个匹克威克,我想就是决斗的主犯吧,”陈述终了之后市长说。

“是他,”中年妇人说。

“另外一个暴徒——他叫什么,竞克斯先生?”

“特普曼,市长。”

“特普曼是副手?”

“是的。”

“你说另外一方面的主犯已经潜逃了吗,女士?”

“是的,”威塞非尔德小姐回答,短促地咳嗽一声。

“很好,嗯,”市长说,“这两个伦敦来的杀人犯,下贱的人渣,他们在那里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行,又要来这里毁害国王陛下的人民,他们以为这里地方偏远,法律的权力就软弱和麻木了,我会让他们知道,也让所有人知道,这个市镇是个法制严谨的,固若金汤的地方。写下拘票,竞克斯先生。麦士尔!”

“有,大人。”

“格伦谟在楼下吗?”

“在,大人。”

“叫他上来。”

麦士尔退出了,不久就带来了一位穿高统靴的上了年纪的绅士,他值得注意的主要之点是大鼻子、哑嗓子、黄褐色的紧身外套和一副闪霎不定的眼光。

“格伦谟,”市长说。

“大轮(人)。”他躬身答道。

“镇上现在平静吗?”

“很好,大轮,”格伦谟答。“民众的情绪已经相当低落了,孩子们的心事(心思)已经分散在板球上了。”

“在这种时候唯有强硬的手段才行,格伦谟,”市长用断然的态度说。“假使王法的权威受到忽视的话,我们就得宣读暴动惩治法令。假使政治的权力不能够保护这些窗户的话,格伦谟,那就得用军事的力量来保护政治权力,以及窗户。我相信这是宪法上的一句至理,竞克斯先生呵?”

“当然罗,市长,”竞克斯先生说。

“很好;”市长说,在拘票上签字。“格伦谟,你在今天下午带这些人来见我。你在大白马饭店会抓到他们。你还记得米德尔塞克斯的肉团子和萨福克州的矮脚鸡的案子吗,格伦谟?”

格伦谟先生把头一晃,表示他永远也不会忘记——而实际上他也是不会忘记的,因为那件事一直是天天要拿来引证的。

“何况这个案子还要更违反宪法呢!”市长说,“况且这是更大的扰乱治安,扰乱本镇一向生活平静的环境,而且更是非常严重的侵犯到国王陛下的特权。我相信决斗是国王陛下的特权,而且是最确实的特权之一,竞克斯先生,是不是呵!”

“大宪章上特别规定了的,市长,”竞克斯先生说。

“我相信,这是贵族们从不列颠王冠上硬揪下来的最灿烂夺目的珠宝之一,竞克斯先生呵!”市长说。

“正是,市长,”竞克斯先生答。

“很好,”市长说,得意洋洋地挺起身子,“那不能让它在他的这部分领土上遭到蹂躏。格伦谟,带人去执行拘捕的任务,一刻儿不要耽搁。麦士尔!”

“是,大人。”

“另外,送这位女士出去。”市长又加了一句。

威塞非尔德小姐退出了,对于市长的学识的丰富深深佩服;纳普金斯先生出去吃饭了;竞克斯先生无处可去,只好退缩到自己内心的世界里——他除了小客厅里那张白天被他女主人的家属占据着的可以做床睡的沙发之外,这是他唯一的去处;格伦谟先生呢,出去完成目前的任务来洗清早上所受到的污辱了;和他同受污辱的还有国王陛下的另外一位代表——差役。

当为了保护国王陛下的领土的和平安稳而作出决然断绝的准备正在进行的时候,完全不知情的匹克威克先生和他的朋友们刚好安安静静地坐下来享受到非盛的午饭,大家都很健谈和融洽;匹克威克先生正在津津有味地向众人叙述昨夜的奇遇,而众位他的追随者也听的十分人神,尤其是当中的特普曼先生。而这时候,房门忽然开了,有一张相貌粗俗的脸向里窥看。这张可怕的脸孔上的眼睛对着匹克威克先生仔细地盯了很长一会儿,然后像是很满意的样子,慢慢走进了房子,现出了一位穿着高统靴的上了年纪的身体。如果再要详细介绍的话,那眼睛就是格伦谟先生问霎不定的眼睛,身体也就是这位绅士的身体。

格伦谟先生办事的方式是公事公办的方式,但是有他的特色。他的第一个举动是在里面闩了门,第二呢,是把他的头和脸用一条棉布手绢很小心地擦一番,第三是把里面塞了这条手绢的帽子放在最近的一张椅子上,第四是从上衣的胸袋里掏出一根包了黄铜头子的短棍子,并庄严地把它对匹克威克先生一晃。

首先打破这种惊骇的沉默的,是史拿格拉斯先生。他对格伦谟先生紧紧盯了一刻之后,用力地说:“这是私人的房间呀,先生——私人的房间。”

格伦谟先生摇摇头,回答说,“只要进了大门之后,对于国王陛下就无所谓私人房间了。这是法律。有人坚持说一个英国人的房间就是他的堡垒。那是胡说八道。”

匹克威克派们用惊疑不定的眼光互相看看。

“特普曼先生是哪一位?”格伦谟先生问。他直觉地觉出来匹克威克先生,立刻认出了他。

“我叫特普曼。”那位绅士说。

“我叫法律。”格伦谟先生说。

“什么?”特普曼先生说。

“法律,”格伦谟先生答,“法律、政权和行政人员;它们是我的名号;我的权威在这儿。某某特普曼,某某匹克威克——妨害我们的国王陛下的治安——就是这件案子——公事公办。我逮捕你了,匹克威克!还有那个特普曼。”

“你这种无理取闹是什么意思?”特普曼先生说,跳了起来:“出去!”

“哈罗,”格伦谟先生说,非常神速地退到门口,把门打开了一两时,“德伯雷。”

“唔,”过道里一个深沉的声音说。

“过来,德伯雷,”格伦谟先生说。

在这句命令之下,一个脏脸的男子,大约有六呎高,相当胖,从半开的门里挤了进来,挤得满脸通红才进了房。

“别的特别警察在外面吗,德伯雷?”格伦谟先生问。

德伯雷先生点点头表示在的。

“命令你带的那队人进来,德伯雷,”格伦谟先生说。

德伯雷先生照着吩咐他的做了;于是半打警士,每人有一条包钢头子的短棍子,拥进了房间。格伦谟先生把他的棍子装在口袋里,对德伯雷先生看看,德伯雷先生把他的棍子装在口袋里,对警士们看看;警士们把他们的棍子装在口袋里,对特普曼和匹克威克两位看看。

匹克威克先生和他的信徒们一致起来反抗。

“这样可恶地侵犯我的私室是什么意思?”匹克威克先生说。

“谁敢逮捕我?”特普曼先生说。

“你们来干什么的,流氓们?”史拿格拉斯先生说。

文克尔先生没有说什么,但是他把眼睛盯住格伦谟,而且那种眼光一定会刺穿他的脑子,假使他有任何感觉的话。然而,事实上,这对于他似乎没有什么显著的效果。

匹克威克先生和他的朋友们刚想反抗的时候,这些执法人员已经郑重其事地挽起了他们的袖子,仿佛在他们抗拒的第一瞬间就打倒他们,然后抬他们走,这对他们来说不仅是一种单纯的办公手段,也是想起来和做起来都理所当然的事。这个示威的动作显然对匹克威克起了作用,他和特普曼先生悄悄离开了一会儿,然后就表示他情愿到市长的家里去,不过他要求各位在场的人注意听他的愤慨之言,他的坚决的意志,那就是一旦恢复了自由后,他就要对于这种可恶之至的侵犯他作为一个英国人的权利的事表示愤慨,听了他的话,在场所有的人都不当回事地笑了起来,只除了格伦谟先生,因为他对于市长的忠心使他认为对于市长任何的轻微的人身攻击都是一种不敬,是无可饶怒的。

匹克威克先生已经表示愿意对他的国家的法律低头了,那些指望引起一场有趣的波澜的侍者们、马夫们、卧室女仆们和守门仆役们,在感到失望和厌倦之后,开始散掉了,这时候,却发生了一种没有预料到的麻烦。匹克威克先生虽然对于官史们怀着尊敬心,然而他坚决反对像一个普通犯人那样在大街上露面。格伦谟先生顾虑到当时的群众情绪正不平静(因为那天是半假日,而且学生们还没有回家),同样坚决地反对在马路对面监视的办法,不肯接受匹克威克先生保证自己一直走到市长那里的誓约;假使叫一部马车,这倒是唯一的体面的办法,但是匹克威克先生和特普曼先生两人都拼命反对出车钱。争执得很厉害,僵持了好久。执法人员正打算用硬把他拖走的老规矩来打破匹克威克先生的反对,这时忽然想起了旅馆的院子里有一顶旧轿子,原来是一位有钱的害痛风症的绅士定造的,容得下匹克威克先生和特普曼先生,至少像一辆现代的小马车一样宽敞。于是租了轿子,抬到客厅里,匹克威克先生和特普曼先生挤在里面,放下了帘子,很快找到了两个轿夫,行列就庄严地出发了。特别警察们围绕着这个运输工具,格伦谟先生和德伯雷先生得胜而回,走在前面;史拿格拉斯先生和文克尔先生手搀手地走在后面;而伊普斯威契的下层社会做了押队。

市场上的众人虽然并不明白整个案子的来龙去脉,然而却对这场热闹满意的很,获益非浅。这儿是法律的强有力的权力,用二十个金箔匠的力量,打击了从首都来的两个罪犯;这是他们的市长所指挥的,是他们的官吏们所运转的;由于他们的共同努力,就把两个犯人安全关在一顶轿子的狭小范围之内了。格伦谟先生把短棍拿在手里,领着队伍前进,一路对他表示赞叹的呼声不知有多少;好事的人们发出的叫唤响亮而持久,行列就在群众的这种一致的歌颂之中慢慢地和威风凛凛地前进。

维勒先生穿着黑色花布袖子的晨服,对那按着绿大门的神秘的房子作了一番考察之后有点儿沮丧地往回走着,抬头一看,只见一群人从街那头涌过来,中间包围着的东西很像一顶轿子。他因为想分散一下自己的思想,不去想那失败的企图,就站在路边看群众走。他发现他们自得其乐地欢呼得很起劲,也就跟着拚命地叫喊,为了给自己鼓鼓气。

格伦谟先生走过了,德伯雷先生走过了。轿子走过了,守卫的警士们走过了,山姆仍旧响应着群众的热烈呼喊,并且把帽子从头上取下然后在空中挥舞,仿佛狂喜到了极度(不过当然啦,他对于眼前的事情是一无所知的),但是这时候文克尔先生和史拿格拉斯先生的意外出现,使他突然愣住了手和帽子停在了半空。

“怎么回事呀,绅士们?”山姆叫。“他们弄了什么人在这戴孝的岗亭里?”

两位绅士一同回答,但是他们的声音被喧扰的声音淹没了。

“谁呀!”山姆又叫喊着。

又是异口同声的回答;话虽然听不见,可是山姆可以从嘴唇的动作看出他们是说的那几个具有魔力的字眼——“匹克威克”。

这就足够了。一霎眼山姆已经挤进了人群,制止了轿夫,面对着那位威风凛凛的格伦谟了。

“哈罗,老先生!”山姆说。“这玩意里面你把谁弄进去了呀?”

“闪开,”格伦谟先生说,他的威风正如好多人的威风一样,有一点儿小小的声望就不得了了。

“他要不走开就接他,”德伯雷先生说。

“多谢你了,老先生,”山姆回答说,“因为你竟然在考虑我方便不方便;另外那个像是刚从巨人的野兽车里逃出来的先生,我得好好的谢谢他,为了他的那么漂亮的提议;但是我倒情愿你们给我的问题一个回答,假使在你们都是一样的话,你好吗,先生?”这最后一句话是用爱护的神情对匹克威克先生说的,他站在前面的窗子里对外窥探着。

格伦谟先生愤慨得完全说不出话来,就从那特别的口袋里拔出包着铜头子的短棍在山姆眼睛前面一晃。

“啊,”山姆说,“这真是太好看了,尤其是那头子,简直像个真的一样。”

“走开!”大怒的格伦谟先生说。为了使这个命令更有说服性,他就用一只手把那铜质的忠心的标记戳进了山姆的领巾,用另外一只手抓住了山姆的衣领:山姆回敬的礼数是一拳把他打倒;并且事先极其周到地打倒了一个轿夫给他垫在下面。

文克尔先生究竟是被那种由于受了伤害的念头里产生出来的疯狂一时驱使的呢,还是被维勒先生的勇敢的表现所激励的呢,这可说不准;但确定的是,他一看见格伦谟先生倒下去,就马上对站在他旁边的一个姑娘进行了可怕的猛烈攻击;因此,史拿格拉斯先生就本着真正的基督徒的精神,那就是为了不乘人不备攻击任何人,就大声宣布他也要动手,并且极其不慌不忙地开始解扣子脱起上衣来。他立刻被在场的人包围和抓住了;很公道地说,无论是他或者文克尔先生,他们丝毫也没有试着来解救他们自己或者维勒先生;维勒先生呢,经过辛苦的抵抗,终究寡不敌众,被抓走了。行列重新排好;轿夫重新各就各位;游行重新开始。

匹克威克先生在这一切进行着的时候,愤慨得了不得。他只能看见山姆打翻了警士们,飞也似的四面八方赶来赶去;他所能看到的就是这些,因为轿子门开不了,帘子揭不开。最后,借着特普曼先生的帮忙,他对付着推开了轿顶;于是匹克威克先生就爬上了自己的座椅用手扶着特普曼先生的肩头尽最大努力稳住身形,开始对群众演讲起来;详细叙述他所受到的无理的待遇,并且叫他们注意他的仆人是先被殴打的。他们就这样走到市长家;轿夫们小步跑着,犯人们跟着,匹克威克先生演讲着,群众叫唤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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