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十封信是莱内·马利亚·里尔克(RainerMariaRilke,1875—1926)在他三十岁左右时写给一个青年诗人的。里尔克除却他诗人的天职外,还是一个永不疲倦的书简家;他一生写过无数比这十封更亲切、更美的信。但是这十封信却浑然天成,无形中自有首尾;向着青年说得最多。里边他论到诗和艺术,论到两性的爱,严肃和冷嘲,悲哀和怀疑,论到生活和职业的艰难——这都是青年人心里时常起伏的问题。
人们爱把青年比作春,这比喻是正确的。可是彼此的相似点与其说是青年人的晴朗有如春阳的明丽,倒不如从另出方面看,青年人的愁苦、青年人的生长,更像那在阴云暗淡的风里、雨里、寒里演变着的春。因为后者比前者更漫长、沉重而更有意义。我时常在任何一个青年的面前,便联想起荷兰画家凡诃(VanGogh)的一幅题作《春》的画:那幅画背景是几所矮小、狭窄的房屋,中央立着一棵桃树或杏树,杈桠的枝干上寂寞地开着几朵粉红色的花。我想,这棵树是经过了长期的风雨,如今还在忍受着春寒,四围是一个穷乏的世界,在枝干内却流动着生命的汁浆。这是一个真实的、没有夸耀的春天!青年人又何尝不是这样呢,生命无时不需要生长,而外边却不永远是目光和温暖的风。他们要担当许多的寒冷和无情、淡漠和误解。
他们一切都充满了新鲜的生气,而社会的习俗却是腐旧的,腐旧得像是洗染了许多遍的衣衫。他们觉得内心和外界无法协调,处处受着限制,同时又不能像植物似地那样沉默,他们要向人告诉,——他们寻找能够听取他们的话的人,他们寻找能从他们表现力不很充足的话里体会出他们的本意而给以解答的过来人。在这样的寻找中几乎是一百个青年有一百个失望了。但是有一人,本来是一时的兴会,写出一封抒发自己内心状况的信,寄给一个不相识的诗人,那诗人读完了信有所会心,想起自己的青少年时代,仿佛在抚摸他过去身上的伤痕,随即来一封,回答一封,对于每个问题都给一个精辟的回答和分析。——同时他却一再声明,人人都要自己料理,旁人是很难给以一些帮助的。
可是他告诉我们,入到世上来,是艰难而孤单。一个个的人在世上好似园里的那些并排着的树。枝枝叶叶也许有些呼应吧,但是它们的根,它们盘结在地下摄取营养的根却各不相干,又沉静,又孤单。人每每为了无谓的喧嚣,忘却生命的根蒂,不能在寂寞中、在对于草木鸟兽(它们和我们一样都是生物)的观察中体验一些生的意义,只在人生的表面上永远往下滑过去。这样,自然无所谓艰难,也无所谓孤单,只是隐瞒和欺骗。欺骗和隐瞒的工具,里尔克告诉我们说,是社会的习俗。人在遇见了艰难,遇见了恐怖,遇见了严重的事物而无法应付时,便会躲在习俗的下边去求它的庇护。它成了人们的避难所,却不是安身立命的地方。——谁若是要真实地生活,就必须脱离开现成的习俗,自己独立成为一个生存者,担当生活上种种的问题,和我们的始祖所担当过的一样,不能容有一些地代替。
在这几封信里,处处流露着这种意义,使读者最受感动。当我于1931年的春天,第一次读到这一小册书信时,觉得字字都好似从自己心里流出来,又流回到自己的心里,感到一种满足,一种兴奋,禁不住读完一封,便翻译一封,为的是寄给不能读德文的远方的朋友。如今已经过了六年,原书不知又重版多少次,而我的译稿则在行箧内睡了几年觉,始终没有印成书。现在我把它取出来,略加修改付印,仍然是献给不能读德文原文的朋友。后边附录一篇里尔克的散文《论山水》。这篇短文内容的丰富,在我看来,是抵得住一部艺术学者的专著的。我尤其喜欢那文里最末的一段话,因为读者自然会读到,恕我不在这里抄引了。
关于里尔克的一生和他的著作,不能在这短短的序中有所叙述。去年他去世十周年纪念时,上海的《新诗》月刊第一卷第三期,曾为他出一特辑,读者可以参看。
他的作品有一部分已由卞之琳、梁宗岱、冯至译成中文,散见《沉钟》半月刊、《华胥社论文集》、《新诗》月刊、大公报的《文艺》和《艺术周刊》中。
至于收信人的身世,我知道得很少,大半正如他的《引言》上所说的一样,后来生活把他“赶入了正是这位诗人温暖、和蔼而多情的关怀”所为他“防护的境地”了。
1937年5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