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到林荫路的尽头已经出现,前边就是草原,那就必须数一数左边的山毛榉。有经验的眼睛可以发现第八棵和第九棵山毛榉之间原先有过一条小径,如今却已经荒废。这条小径象蛇似的蜿蜒到一座小礼拜堂去,在那附近可以找到水。茨威布希知道有这样一条小径。他数到第八棵山毛榉就往左拐弯。伊尔卡跟在他后面走。他们得穿过密密层层的牛蒡、野麻、鼠芹、荨麻。荨麻无情地刺痛他们的胳膊、脖子和面颊,野麻和鼠芹难闻的气味弄得他们透不出气来。茨威布希和伊尔卡的肩膀上粘满蜘蛛网。蜘蛛网上有些小蜘蛛在爬,大苍蝇和蚱蜢已经落网。大蜘蛛不习惯地saltomortale①,从他们肩膀上跌到草地上。我们这两位行人不得不搅扰成千个生命的安宁。

小礼拜堂矗立在林间空地上,那儿生满高高的青草,离林荫路有一刻钟的路程。小礼拜堂怯生生地耸立在青草之上,墙上的灰泥已经脱落,生满青苔、滨藜和长春藤。它那光滑的圆锥形房顶被太阳晒成棕红色,上边立着高高的铜十字架。

十字架对茨威布希来说,往往成为指路的星标。

“如果小溪干了,”茨威布希说,“那么命运的礼物就比伯爵夫人送给我们的礼物还要糟得多。我的五脏干得象牛皮纸一样了。”

然而小溪没有干涸。茨威布希和伊尔卡往小礼拜堂那边走去,随手拂掉他们肩膀上的蜘蛛,这时候就有一股清凉的水汽迎面扑来,并且传来潺潺的水声。茨威布希畅快地微笑着,把竖琴和小提琴放在小礼拜堂的台阶上,赶紧绕着小礼拜堂走动,两条短腿急忙地迈步,象是在画螺线。

“有流水的声音了,……不过,见鬼,它在哪一边呢?”他大笑着说。“小溪啊,你在哪儿?往哪儿走才能找到你啊?哎,荒唐的记性!我,小溪啊,在你那儿喝过两次水,不料我这个忘恩负义的人忘记你在哪儿了!我看我跟一般的俗人差不多!我们什么也不会忘记,只会忘记我们的恩人!哎,人啊!

哈哈……“

伊尔卡的听觉比较敏锐,要不是她那年老而且依她看来有病的父亲刚才受过一场可怕的凌辱,她倒能听出来小溪在哪一边汩汩地响。现在她却心不在焉地跟着她那不住迈步的父亲走,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听见,什么也不理会。她顾不上疲劳,也顾不上口渴。强烈的、年轻的、正义的愤怒压倒了一切。她一面走,一面瞧着地下,咬着上嘴唇。

茨威布希有一只耳朵发聋,他绕来绕去,最后才算走到一个地方,可以清楚地听见湍急的流水声,脚下的土地也显得柔软而潮湿。

“小溪一定就在椴树下面!”茨威布希说。“就在那儿,那棵孤零零的椴树!不过另外还有两棵,都到哪儿去了?我十年前在这儿喝水,椴树一共有三棵嘛。……必是让人家砍掉了!可怜的小椴树啊!不知什么人要用它们。喏,我们要找的小溪也找到了。……你好!伊尔卡,我们来为你的健康干一杯吧!”

茨威布希跪下去,把帽子丢在一旁,把扑满尘土的脸送到清凉、发亮的水面上去。……伊尔卡心不在焉地弯下一条腿,照她父亲的样子做。茨威布希把嘴和眼睛都浸到水里,不住喝水。他在水面上看见他那血迹斑斑的脸容。他瞧着他的瘀伤和青肿,准备说几句恰如其分的俏皮话。可是等到他在镜子般的水面上看见他脸旁那张伊尔卡的脸,他的俏皮话就飞出脑子,喝进嘴里的水也吐出来了。他不再喝水,抬起头来。

“伊尔卡!”他皱起眉头说。“听见了吗,姑娘?不要这么龇牙咧嘴的!你又不是狗!我不喜欢这样!不要傻里傻气的!”

伊尔卡抬起头来,用湿润的手心摩挲额头。

“我不喜欢这样!”茨威布希继续说。“你丢开这种愚蠢的习惯吧:一点点小事就龇牙咧嘴!你得放聪明些!何必生气呢?你的脸色白得象死人一样,而且你在发抖!你瞧着吧,傻孩子,等你活活地气死,你就明白了!不要这样!算了吧!

……“

“我办不到。……谁也没有权利打你的脸,茨威布希爸爸。

谁也不行!“

“是吗?莫非我自己就不知道?你就是不说,我也知道嘛!

打脸也罢,打背也罢,打肚子也罢,一概不对。……可是你要怎么样呢?“

伊尔卡又用手心摩挲额头,小声说:

“我要任何人都不敢打你。我要……我要找她报仇。”

茨威布希吹了声口哨,弯下腰,凑近溪水,开始洗脸。他洗完脸,用手抹干,说:“胡闹,伊尔卡!你要是还没喝够水,就再喝点,然后我们就去取我们的乐器。糊涂话也说得够了!”

茨威布希搀着伊尔卡的胳膊,把她扶起来。然后他摩挲着肚子,往小礼拜堂走去。

“我们与其生闷气,还不如去看看小礼拜堂的好!”茨威布希提议道。

茨威布希和伊尔卡走到小礼拜堂跟前,看见许多绿色和灰色的壁虎纷纷钻进墙缝里和草丛中。小礼拜堂的门上扣着生锈的铁钩,钉着木板,封得严实。大门上方有一块光滑的木板,上面钉着铜铸的字。不消说,那是拉丁文。茨威布希读了一遍,然后翻译给伊尔卡听:“福兰齐斯克·戈尔达乌根——一八○六年。过往的行人啊,你们祈祷吧,求神圣的天使保护他的灵魂长住天国!”两个窗子的玻璃都打碎了。玻璃的碎片嵌在半朽的窗框里,射出虹一般的光彩。第三个窗子被一束大麦秸堵祝那些窗子都布满蜘蛛网和尘土。

“福兰齐斯克·戈尔达乌根!”茨威布希对着窗口叫道。

“戈尔达乌根!”回声接应道。

“福兰齐斯克·戈尔达乌根就是现在的伯爵的叔祖,”茨威布希对伊尔卡说。“一八○六年,他赴幽会回来,就在这个地方被年老的侍从打死了,那个侍从是为他的女儿报仇。有些人是这样说的,不过另外一些人却说,他是跟他外甥为一个姑娘打架而被打死的。不管怎样,反正侍从就在此地受绞刑。神诫说‘不可杀人’②,然而在戈尔达乌根家里,树林里,园子里,谁也不理会神诫。你往窗子里看一眼,伊尔卡。……你看见圣徒福兰齐斯克吗?脸黄得发绿,可怕得很。……现在那张像已经模糊不清,不过从前却可以看得很清楚,吓得愚蠢的男人和妇女心惊肉跳。我至今都记得,当时那张脸前面点着蓝色长明灯,特别可怕。……每逢我看着那张脸,我背上就一阵阵发凉。问题在于,我的姑娘,画像的画家没有完成他的工作就逃跑了。他没有画完左眼,因此右眼显得很奇特,使得我们的迷信的眼睛看着不舒服。脸也没有画完。用画家的话来说,那张脸只上了底色。画家逃跑,是因为他爱上了伯爵夫人。这个怪人认为她是攻不破的堡垒。傻瓜!他只要让她明白他的心意,她就会扑过来搂住他的脖子。女人总是脆弱的。女人在问题牵涉到你不该知道的那种事情的时候是不会避开男人的,我纯洁的孩子。”

茨威布希停住嘴,瞧着伊尔卡。伊尔卡没听他讲话。她瞧着地下,嘴里小声念叨,手指头不住动弹,仿佛跟自己讨论什么事。茨威布希吹了声口哨,开始沉思。

“你听我说,红头发姑娘!”他皱起眉头说。“我不喜欢这样!你又龇出牙来了!我们坐下来吧!”

茨威布希和伊尔卡就在小礼拜堂滚烫的台阶上坐下。

“你的头脑到哪儿去了,姑娘?”茨威布希瞧着女儿苍白的脸,继续说。“为什么你不顺着情理考虑事情呢?木头打不成钢,破布铸不成铜钟,老鼠也生不出天鹅。对一个在某种人家出生的女人,你就不能指望她会有什么天使般的行动。她的祖辈和父辈都是狼,那么她能违背自然规律,生来是只羔羊吗?她也是狼!从头到脚都是狼!她既然是狼,就不能不干出这种事来。……此外你还能希望什么呢?要教狼吃干草,我们可办不了。……你得顺着情理考虑事情嘛!她在娘家是盖依连希特拉尔男爵小姐,那么盖依连希特拉尔家都是些什么人?他们跟戈尔达乌根家的人一样。头一个盖依连希特拉尔就是阿尔土尔·戈尔达乌根的私生子。他只因为同戈尔达乌根家沾亲,才在三十年战争③时期取得男爵头衔。后来戈尔达乌根家同盖依连希特拉尔家联姻,第二家的女儿嫁给第一家的儿子,等等。结果,这两个家族不分彼此。那么你要怎么样?莫非你指望,在戈尔达乌根打你的时候,盖依连希特拉尔会跑过来吻你?哼,……办不到,我亲爱的!只有象你这样不懂事的人,才会因为大自然给狼一口尖利的牙齿而生狼的气。”

茨威布希沉默一下,继续说:

“从戈尔达乌根家的历史就可以清楚地看出大自然在这儿是起重大作用的。头一个戈尔达乌根在十字军东征开始的时期出现。大家叫他‘金黄色眼睛的吸血鬼’。他的头发和胡子黑得象煤一样,可是眉毛和睫毛却是淡黄色。由于大自然的这种捉弄,他才姓戈尔达乌根④。据史书上说,他那对金黄色眼睛里除了闪耀着非凡的智力以外,还搀混着猞猁的狡猾和灵活以及饥饿的雪豹的凶残。这人是在最坏的意义上的疯狗。他喝人血就象我们喝水那么随便,他象犹大那样肆无忌惮地收买人和出卖人。要他焚毁一个村子,比要我们吸一支雪茄烟便当得多。他点上一把火,就兴致勃勃地观看火焰。以戈特福利德·布里昂斯基⑤为首的胜利者正在耶稣坟旁做头一次祈祷,他却在耶路撒冷城郊奔驰不停,用长枪把伊斯兰教徒的头颅串在一起。就连在那个伟大的时刻,他也没有改变本色!据文献上说,他热切地想去祈祷,然而疯狗的本能却引着他奔往另一个方向,一味杀人放火。这是可怕的反常,我亲爱的!谁也不能认为,这个生着金黄色眼睛的人要为他的反常负责。人本身是不会弄得自己堕落到这样可怕的卑鄙地步的,就象人不会想要手上生出第六个指头一样。这要由大自然负责。大自然给了他狼的脑子。这个金黄色眼睛的人生下来的儿子,只有一点跟父亲不同,就是没生金黄色眼睛,……反常却照样传给他了。后来,孙子既有金黄色眼睛,又反常。依此类推。当前的伯爵没有金黄色眼睛。去年他的儿子,一个小男孩,死掉了,他却生着金黄色眼睛。这样看来,金黄色眼睛是隔代相传的,反常却每一代都有。你看得明白,我亲爱的,要戈尔达乌根家的人没有狼的脑子,就象要他们不生金黄色眼睛一样困难。好,那么现在你自己来评断吧,我亲爱的,那个美人儿能够不用鞭子抽我的嘴吗?天性总占理性的上风,要她不这样干就不行!”

“你这全是胡说,爸爸!”伊尔卡顿一下脚,尖声叫道。

“你胡说!打你的嘴,跟她的反常不相干,跟她的天性不相干!

这不关我们的事!你说这些话,不过是怕我生气会伤身体罢了。可是我要给她点厉害看看!我……我饶不了她!要是她欺负你,我倒饶了她,那就让上帝惩罚我!“

“别人,不论是谁,倒可以这么天不怕地不怕的,唯独你这个小羊羔不能这样!一只小羊羔要充好汉去跟狼干仗,无非是说空话罢了。……我们还是不谈这个的好!”

伊尔卡站起来把竖琴的皮带挂在肩膀上,用下巴指指那条小径。

“莫非你不想休息了?”父亲问。

伊尔卡没开口。茨威布希就站起来,把小提琴夹在胳肢窝底下,嗽了嗽喉咙,迈步往林荫路走去。他已经习惯于听从伊尔卡的话了。

过一个钟头,他们已经勉强拖着疲乏的腿,在尘土飞扬而又炎热的大道上行走。他们前面,一带青色的丛林和园子后边,露出白色的钟楼和匈牙利一个小城的市政府。左边是戈尔达乌根家一个美丽的小村子,显出花花绿绿的色彩。

“法院在哪儿?是在这儿还是在那儿?”伊尔卡指着那座城和那个村子问道。

“法院?嗯。……法院是城里也有,村子里也有。城里的法院,我的黄金般的孩子,审问城里人;村子里的呢,审问戈尔达乌根下边的人。……”伊尔卡停住脚,沉思一忽儿,就沿着通到村子的道路走去。

“到哪儿去?你去干什么?”茨威布希问。“你到那儿去干什么?求上帝保佑,你可别到庄稼汉那儿去!”

“我,茨威布希爸爸,要到审问戈尔达乌根的人的地方去。”

“这是何苦来?看在上帝面上吧!你是个冒失鬼,我的宝贝儿!我们到城里可以吃顿饭,喝点啤酒,可我们在这儿……能干点什么呢?”

“干什么?很简单!我要跟那个不要脸的女流氓打官司!”

“你真是个傻瓜,闺女!你疯了!你完全丧失思考能力了,我的亲人!再不然,也许你是说着玩的吧?”

“我不是说着玩的,爸爸!我甚至觉得奇怪:你自尊心很强,可是对这场侮辱怎么会这样满不在乎呢?要是你高兴,你自管到城里去好了!我自己到法院去,要他们惩办她!”

茨威布希看一眼伊尔卡的脸,耸了耸肩膀,跟着不听话的女儿走去,嘴里嘟嘟哝哝,不住做手势,发出吹口哨的声音。

“你是傻瓜,伊尔卡!”他们走过河上搭着的桥,他叹口气说。“傻瓜!你要是不碰一鼻子灰走出村子,你就骂我秃头鬼!请你原谅我说话难听,闺女,老实说,你今天笨得象鮈鱼一样!”

他们走过桥,进了村子。街上连一个人影也没有。大家都在忙地里的活和园子里的活。他们不得不在村子里转悠很久,东张西望,最后才算迎面碰见一个老太婆,身材矮小,脸皮皱得象是干瘪的甜瓜皮。

“请容许我问一声,”伊尔卡对老太婆说。“这儿的法官住在哪儿?”

“法官?我们这儿,姑娘,有三个法官,”老太婆回答说。

“这当中,有一个早已不审案子。他瘫在床上有十年了。另一个现在不管审案子的事,当地主了。他娶了个有钱的女人,得了妻子陪嫁来的土地,现在哪里还肯审案子?不过他也已经是老头子了。……他大约十五年前娶的亲,就是我大儿子死的那一年,主啊,让他的灵魂安息吧。……”“那么第三个呢?他住在哪儿?”

“第三个?第三个倒还在审案子。……不过他也已经不中用了。……这个小老头!眼下他倒应该睡在坟墓里,不该给人劝架。……他住在……您看见那道绿门廊吗?看见吗?喏,他就住在那儿。……”茨威布希和伊尔卡向老太婆道过谢,往绿门廊那边走去。

他们正赶上法官在家。他站在他家院子里一棵枝叶茂密的老桑树底下,举起手杖把熟透的黑色桑葚打下来。他的嘴唇和下巴给染成紫一块,蓝一块,红一块。他嘴里塞满桑葚。法官懒洋洋地嚼着,比嚼腻了反刍食物的公牛还要慢。

茨威布希脱掉帽子,对法官鞠躬。

“我冒昧打搅您老人家,想提出一个问题,”他说。“请问您是法官吗?”

法官用眼睛打量这两个不速之客,吞下他那些反刍食物,说:“我是法官,然而办公时间只限于吃中饭以前。”

“那么您已经吃过中饭了?”

“嗯,是埃……我两点半钟吃中饭。……这一点你们应当知道。逢假日,我是一点半钟吃中饭。”

“Plenusventernonstudetlibenter,⑥您老人家!

嘻嘻嘻。……您说的是实话。不过,您老人家,没有一条规则是没有例外的!“

“我的规则就不然。……在我们所谈的这件事情上,我就不承认有例外。……我一定要空着肚子才审案,老头子,因为那时候我最不会生出婆婆妈妈的心肠。十年前我试过在中饭后审案。……结果怎样呢?你知道结果怎样吗,老头子?我判的刑老是比平时轻一等。……这样办事可不见得总是公平啊!不过,你身子胖得好比装一百维德罗的桶子!你,大概,吃得很多吧?你驮着这么些多余的肉,就不嫌热吗?还有,这个姑娘是什么人?”

“这,您老人家,是我闺女。……她来找您是有事要请求您。”

“哦。……是这样。……你走过来一点,美人儿!你要办什么事?”

伊尔卡走到法官跟前,用颤抖的声音对他讲了一遍在戈尔达乌根伯爵家院子里发生的那件事。法官听她讲完,瞧了瞧茨威布希的嘴唇,微微一笑,问道:“那么,美人儿,你要怎么样?”

“我希望您惩办那个女人!……”

“原来是这样。……好吧。……遵命!我们马上就把她关进监牢里去。……你听着,老头子,”法官转过身来对茨威布希说。“你是在哪儿生下这个漂亮姑娘的:是在月亮上还是地球上?”

“在地球上,您老人家!月亮上是没有女人的,您老人家,所以在那儿不大可能为产妇的健康干一杯葡萄酒哩!”

“既是在地球上生下来的,为什么她就不知道……。你们都是些什么样的傻瓜呀,先生们!哎,什么样的傻瓜呀!你们又是傻瓜,又是怪人!”

“为什么呢?”伊尔卡问。

“大概因为你们没有脑子。……戈尔达乌根家供我吃,供我喝,我反倒去审判他们?!哈哈哈!戈尔达乌根家是伯爵,她呢,却是茨冈的女儿,父亲是个很差的小提琴手,由于小提琴拉得不好倒应该挨一顿鞭子才对!这些怪人!不,你们不是在地球上生下来的!况且,她会乐意跟你打官司吗?我派人给她送传票去,她就会在那上面画一张丑脸,勾出个大鼻子,把它往桌子底下一扔完事!再者,你的见证在哪儿呢?

那些工人吗?你别痴心妄想了!他们可不是什么百万富翁,能够丢下饭碗不要!哈哈哈!你居然要跟那样的人打官司!怪人!不,你别说废话了,美人儿!这件事惹得你怄气,这是实在的,……可是有什么办法呢?你总不能把这个世界换个样子嘛!“

“可是,那我怎么办呢?”

“你该给你父亲一块破布,让他把嘴包扎起来。伤口一粘上苍蝇,就可能得玻……你该买醋酸盐稀溶液,擦在他伤口上。……我所能出的主意就只有这些了。……另外还要我给你出主意吗,美人儿?行啊!那你就挽着胖爸爸的胳膊,离开此地。……我看不惯傻瓜!你们应该躲开这个不公正的法官,免得我跟你们谈话。”

“可是,那我怎么办呢?”伊尔卡绞着手指头,又问道。

“嗯。……你要我再出个主意?那就照办!你得变成伯爵夫人,跟她一样。那你才有充分的权利跟她打官司!充分的权利!哈哈哈!你变成伯爵夫人吧!我说的是实话!那时候你自管跟她打官司,爱怎么打就怎么打!谁也不会拦阻你,什么东西也挡不住你!不过,……再见!我没有工夫闲扯了!你们躲开我。在你没有变成伯爵夫人以前,我还有权利这么不客气地把你赶走,要你躲开我这胀饱的肚子和懒洋洋的舌头!

去吧,老头子!别忘了买点醋酸盐稀溶液,擦在伤口上!“

法官转过身去,动手打桑葚。茨威布希和伊尔卡走出院外,往桥头走去。茨威布希本来想留在村子里歇一下,可是又不愿意违拗伊尔卡的心意办事。……他磨磨蹭蹭地跟着她走去,暗自咒骂饥饿害得他胃痛。饥饿妨碍他考虑事情。……“我们,闺女,进城去吗?”他问。

伊尔卡没答话。他们走进一片属于戈尔达乌根家农民的树林,茨威布希问道:“你,伊尔卡,生气了?我问你话,为什么你不回答呢?”

伊尔卡没答话,身子摇摇晃晃,两手抱住头。

“你怎么了,闺女?”

他女儿停住脚,扭过脸来对着父亲。那张脸变了样,露出难看的、凶恶的笑容。牙齿象狗那样龇出来。……“看在上帝面上,你到底怎么了?”

伊尔卡举起胳膊,把头往后仰,嘴张大。……一声尖利的、发自肺腑的喊叫响遍了树林。从遭到欺凌的父亲的女儿那对天蓝色眼睛里,大颗的泪珠象泉水似的淌下来。……伊尔卡又是哭又是笑。

“你怎么了?怎么能生这么大的气呀?”

茨威布希哭起来,开始吻女儿。

“难道可以这样吗?坐下,伊尔卡!看在上帝面上,坐下吧!哎,你倒是坐下呀!”

茨威布希把两只冒汗的大手放在她颤动的肩膀上,往下按。

“你坐下!我们在树荫里坐一忽儿,你定一定神!我们到这棵柳树底下去!喏,这儿有一条小溪!你要喝水吗?柳树总是生在水旁边的。有柳树的地方,就应当找得着水!我们坐下吧!”

茨威布希把伊尔卡带到柳树跟前,叫她弯下腿,在草地上坐下。她哭得越来越厉害了。……“得了,我的闺女!我们有权利这么抱屈吗?莫非我们就没有侮辱过人?你能保证你父亲从没侮辱过人,侮辱了而又不受到惩罚?我也侮辱过人!今天我不过是遭到报应罢了。”

忽然响起了枪声。一只飞禽撞在树枝上,沙沙响地拍动翅膀,从柳树上掉下来,落在伊尔卡的围裙上。那是一只小雌鹰。一粒散弹打在它的眼睛上,另一粒打碎了它的嘴。……“你看,我亲爱的!这只鸟的死亡使得大自然受到很大的侮辱。……这种侮辱比我们所受的大得多呢。可是大自然隐忍了。……它没有惩罚谁,也没有向谁报复。……”灌木丛中枝桠辟辟啪啪一阵响,随后茨威布希看见面前出现一个身量很高、体格匀称、面貌极其英俊的男子,黝黑的脸庞上留着又宽又密的大胡子。他一只手拿着枪,一只手拿着宽边草帽。他看见他打下来的野禽竟然掉在一个俊俏而且痛哭着的姑娘膝盖上,不由得楞住,仿佛在地里生了根似的。

“不过,这个人已经受过惩罚了!”茨威布希说。“受过很大的惩罚呢!他的罪过远比不上他所受的惩罚重!我来给你介绍一下,伊尔卡,这是伏尼奇伯爵,扎依尼茨男爵。您好,伯爵和男爵!您的衔头究竟哪个大:是伯爵呢,还是男爵?从您非常漂亮的身材来看,您既不愧为伯爵,又不愧为男爵。

……喏,您的野禽就在这儿!我的女儿在给它做安魂祈祷呢。“

阿尔土尔·冯·扎依尼茨男爵大约二十八岁,至多也就这点年纪,然而论外貌,却象是三十开外的人了。他的脸容还英俊,还带着生气,可是在那张脸上,眼角和唇边,您却会发现只有在上了年纪和饱经忧患的人们脸上才可以见到的细纹。他的青春岁月以及其中种种挫折、欢乐、悲愁、酒宴、放荡,在他漂亮而黝黑的脸庞上刻下一道道纹路。他眼睛里露出厌倦和烦闷的神情。……他的嘴唇做出温顺而又带点讥诮的笑容,这已经成为他的习惯。……冯·扎依尼茨男爵的黑头发很长,卷曲着。他的头发使人联想到贵族女子中学年轻女学生还没编成辫子的头发。阿尔土尔很少洗澡,因此头发和脖子都肮脏,在阳光下发亮。他的装束不阔气,随随便便。……他的衣服简单,极不显眼。……他那件脏衬衫的小衣领,表明男爵不追求时髦。那样的小衣领是四年前时兴的。

他的领结是黑的,很旧,原是一条带子,那花结匆匆地打成,不好看,往一边歪着,随时有散开的危险。……他的短外衣和坎肩倒挺讲究,上面已经有斑斑污迹,然而是新的。这两件衣服用上等羊毛织的贵重灰色衣料做成。绸料裤子已经穿旧,早该换掉,这时候包紧他那肌肉饱满的胯股,裤腿很漂亮地塞在高靴腰里,靴腰高过膝头,打着褶子,亮晃晃的。皮靴的后跟已经踩歪,磨损半截。羊毛料子的坎肩上系着新的金属表链。表链上坠着六个金质圆形饰章,一只嵌着钻石眼睛的黄金小鹤和一支做工极其精致的小枪,配着黄金的枪口和白金的枪托。小枪的枪托上可以读到下列一行字:“阿尔土尔·冯·扎依尼茨男爵惠存。瓦依斯达甫与索列诺果尔两地猎人协会谨赠”。您不要问男爵现在是几点钟。这条表链塞在衣袋里的那一头,没有拴着怀表,却拴着钥匙和锡制的哨子。

扎依尼茨男爵家族是不能以年代久远夸耀的。这个家族一直到本世纪⑦初期才出现。阿尔土尔保存着一部《冯·扎依尼茨男爵家谱》,这本小册子是从前由阿尔土尔的父亲卡尔约请一个外来的、有学问的瑞典教士写成的。有意讨好的教士得到一大笔钱,撰写尊贵的男爵的家谱既不吝惜纸张,也不顾到实情。他把家谱从十一世纪编起。这本小册子,不消说,有许多人相信,尤其是那些不需要核实教士的话的人。可是有一次,扎依尼茨家的人却不得不为他们的小册子面红耳赤,因为一家极其殷勤的画报有意捧场,把他们的家徽和家谱刊登出来,那家谱倒比花钱雇来的教士所写的近于实情。第一代扎依尼茨男爵原是普通的贵族,娶了银行家的女儿为妻,那个银行家是改信基督教的犹太人。男爵是个各方面一无可取的人,奴颜婢膝,老是吃不饱,喜爱金钱胜过世上的一切。

「注释」

①意大利语:翻跟头。

②据基督教传说,神为人立下十诫,其中第六诫是“不可杀人”,见《旧约·出埃及记》。

③三十年战争(1618—1648),起初是德国各新教诸侯与天主教诸侯和皇帝的战争,后来扩大为全欧洲的战争。

④“戈尔达乌根”译成俄语,就是“金黄色眼睛”。——契诃夫注

⑤布里昂斯基(死于1100年),欧洲的大公,第一次十字军东征的领袖之一,于一○九九年攻克耶路撒冷。——俄文本编者注

⑥拉丁语:吃饱的肚子不喜欢学习。

⑦指十九世纪。

要不是幸运之神经常仁慈地对他微笑,他就会无声无臭地度完一生,从此被人们忘得一干二净。……第一代扎依尼茨男爵有两个哥哥。其中一个是耶稣会教徒,在某大学读过物理系,凭自己的力量钻营到红衣主教的地位。另一个哥哥是宫廷诗人,又易御医的女婿。由于两个哥哥极力疏通,再加上有广泛财务关系的银行家岳父出钱,冯·扎依尼茨取得男爵爵衔的证书就不象瑞典教士胡诌的头一代扎依尼茨那样困难。第二代扎依尼茨,阿尔土尔的祖父,在阿乌斯捷尔里茨附近打过仗,后来在军事学院任教授直到去世。这个扎依尼茨相貌极象做红衣主教的伯父,而且跟他伯父一样,与其说是兵士或者地主,不如说是书生。阿尔土尔的父亲很象头一代扎依尼茨。他也是一无可娶其貌不扬、毫无出息的人。他不通文墨,眼光短浅,身心都很弱,却抱定宗旨要把微笑的幸运之神赐给他祖父和父亲的财产挥霍得一文不剩。不过这个任务却不容易。扎依尼茨男爵拥有很不小的一块领地,有两处被铁路切断。这儿有果园、葡萄园、好土壤,一向被人认为是一块最富饶肥沃的土地。这块地上有养马场和呢绒厂,两者合在一起,每天给男爵提供二千四百法郎,至于其他的收入,就更不在话下。要败光这样一份家业并不是容易的事,然而卡尔·冯·扎依尼茨却有出色的帮手。帮他忙的,有他的好色,有他的糊涂,有他的善良,还有他的……儿子。他一直到死都贪恋女色。他对女人总是死命地爱,发疯地爱,一切置之度外,遇到任何障碍也不罢休。女人是他主要的支出项目,缺了女人,他就未必能够败光他的全部财产。有一个时期他在维也纳有个情妇。为了去找情妇,他总是包下一列专用火车,带上一大群好色的食客,一味喝香槟酒。每次专用火车都给他的情妇送去丰盛得惊人的礼物,这就非常有力地说明男爵的疯魔。礼物当中有他家藏的珍宝,有名贵的骏马,有银行的期票。……他那维也纳情妇的使女每月领工钱一千法郎,并且有自用马车以备急用。他在专用列车到达之后和开出之前都要举行极豪华的宴会。他在布拉格另有一个情妇,在布达佩斯也有一个,等等。女人们都崇拜他,不消说,她们所看中的与其说是他的什么特点,不如说是他挥金如土。关于卡尔·冯·扎依尼茨,至今还流传着一大堆奇闻逸事,再好不过地表明了女人对他的崇拜。我们从这一大堆奇闻逸事当中只要举出一件来就够了。

在一家上等德国剧院里,有个刚从戏剧学校毕业的青年女演员初次登台演戏。(目前她成了很有名的女演员,专演正剧和悲剧里的老母亲角色。)当时她年轻漂亮,表演精彩。剧院被鼓掌声震得发颤。第一幕演完后,有人给她送去一束花,上面挂着一串价值连城的项链,原是卡尔的母亲,去世的冯·扎依尼茨男爵夫人遗留下来的。男爵所以把这串项链送给她,是因为它正好放在他的贴身衣袋里,这件首饰的尖头正好刺痛他的肋部。第二幕演完后,当时在剧院里看戏的几个显贵走到后台去,向新登台的女演员表达他们的赞叹。这些显贵当中就有冯·扎依尼茨。他在后台象在家里一样随便。他先在扮演主要情人角色的男演员化装室里喝了一杯香槟酒,然后往初露头角的明星的化装室走去。化装室的房门从里边锁上了。他敲门。

“您干什么?!”那些显贵惊叫道。……“您太放肆了!您忘了这儿不是马戏团,不是小歌剧剧团。……这儿也不是德罗夫人的沙龙!您未免太莽撞,男爵!”

“你们这样想吗?我不过是等得不耐烦罢了,……”男爵回答说。

“可是她马上就要出来了!难道您就连等两三分钟的耐性都没有?”

“没有。”

“可是这未免不象话!她现在也许正换衣服呢!”

“也许吧,”着急的男爵说,然后又敲门。

“谁啊?”从化装室里传来年轻的女人的声音。

“是我!”男爵回答说。

“您是谁?”

“您的才能的崇拜者。老实说吧,我一点也不理解您的才能,不过人家告诉我说您演得很好。我是习惯于相信别人的话的。开门吧!”

“奇怪。……我是在化装室里!化装室里不准外人进来。

不过您到底是什么人?“

“我是冯·扎依尼茨男爵。我有事要找您。”

化装室里的说话声低下来,不那么理直气壮了:“我很高兴,男爵。……不过我没穿好衣服。……请您等五分钟。”

“我可没有工夫等人。再过两分钟我就走了。马上就开门,要不然就拉倒!”

“不行!”

“那就是您的事了。……再见!见鬼,这是谁在揪我的袖子?”

男爵身旁聚集着初次登台的女演员的一群崇拜者。这群人对男爵的无礼行动极其愤慨。他们要求男爵从门口走开。初次登台的女演员的未婚夫也在这群人当中,拉了拉男爵的袖子。

“请您离开门口!”崇拜者喊道。

“要是我不离开,那又怎么样?”男爵问道,然后,他不再用手指头而用拳头敲门了。

“您,mademoiselle①,大概希望这些先生跟我闹出乱子来吧!”他隔着房门对初次登台的女演员说。“开门!再过一分半钟我就走了。……马上就开门,要不然就拉倒!我冯·扎依尼茨男爵不管办什么事,就喜欢马上就办,要不然就拉倒!

扎依尼茨男爵有事找您,您愿意跟他谈吗?“

初次登台的女演员显然动摇了。

“您有什么事?”她问。

“唉,见鬼去吧!我能有什么事?我没有工夫多说废话!

好,我来说一二三。等我数到三,要是您不开门,我就走掉,从此以后您就休想再跟我见面。……不过给您捧场的人可真是多呀!这我注意到了,因为我身后和两旁都有人揪我的衣服。……好,我开始数,……一……二……好……好……“化装室里靠近房门的地方,响起轻轻的脚步声。

“三!”男爵说。

门锁卡搭一响,房门轻轻地开了。化装室里轻盈地走出一个俊俏的使女,笑吟吟地经过男爵鼻子跟前。男爵往前迈出一步,他的嗅觉顿时淹没在化装室的幽香里。女演员裹着一块披巾,站在黑暗的窗子旁边。她身旁放着一件连衣裙,原是准备穿上身的。……她双颊绯红。她羞得脸上发烧了。……“我的上帝,她还多么纯朴啊!”男爵暗想,然后鞠躬,说道:“我请您原谅!我过一分钟就要走了,所以……”初次登台的女演员抬起眼睛来瞧着男爵。她的眼睛里充满好奇的神情。她这是第一次见到他,然而她还在戏剧学校里读书的时候就已经听到过那么多关于他的议论了!她听过传说,早就崇拜他了。

“您有什么事,男爵?”在沉闷的静寂中过了一忽儿,她问道。

“请您,mademoiselle,原谅我硬要见您,可是……说老实话,我喜欢您!”

初次登台的女演员低下眼睛。她的脸越发红了。

“我不喜欢恭维,”她说。

“上帝,她多么纯朴啊!”男爵暗想,然后说:“您的老板给您定下多少钱的薪金?”

“还没定下来,可是就要定了。……至于定多少钱,我不知道。……最初一段时期大概至多不过两千达列尔②吧。

……“

“嗯。……价钱不校……最初一段时期这个数目也就够多的了。”

男爵停住嘴,目不转睛地瞧着初次登台的女演员。女演员又害羞又存着希望,恨不得钻到地底下去才好。

“要是您到我那儿去,”冯·扎依尼茨沉默一下,说道,“那您得到的钱就要多一百五十倍。”

女演员粉红的脸颊变得惨白,就象男爵的麻布衬衫一样。

……她高叫一声,把两只手一拍,仿佛被一百尊大炮的轰鸣震坏了似的,顿时倒在蒙着丝绒的圈椅上。她发了歇斯底里。

冯·扎依尼茨鞠个躬,走出去。等到使女走进化装室里来,女演员却在痛哭。她的哭声断断续续,夹杂着笑声。使女吓坏了,从化装室里跑出去。过一忽儿,演员们分成几伙人。一伙伙的人交头接耳地议论,斜起眼睛瞧着化装室的房门,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对:是该对男爵的无礼行动愤慨呢,还是该……羡慕痛哭的新演员的鸿运?那个未婚夫象疯子似的冲进化装室里,在她脚跟前跪下,哀叫起来:“您不要哭,我亲爱的!绝不能让他白白地侮辱您一场!

可是……见鬼,为什么您给这个恶魔开门呢?“

初次登台的女演员把泪痕斑斑的脸靠在她未婚夫的白色胸衬上,两只手放在他肩膀上,低声说:“啊,乔治!我多么走运啊!我和你多么走运啊!他答应多给一百五十倍呢。我们在戏剧学校里就听说,冯·扎依尼茨男爵是说话算数的!只是可惜,他生得不好看!可是……多给一百五十倍啊!!你去一趟,我的朋友,要求他们对观众申明一下,就说我有病,不能继续表演了!”

第二天,初次登台的女演员就从“被崇拜的”冯·扎依尼茨那儿得到预支给她的三个月薪金。……这件事是真实的,不过究竟真实到什么程度,我就不得而知了。

男爵的第二个支出项目是赌博。扎依尼茨很少赌博。他嫌打牌乏味。可是他一旦坐下,就会因为乏味而输掉数目极大的款子。不过他因为感到乏味倒发明了一种他个人用纸牌赌钱的方法。他的赌法简单极了。这叫做“黑与红”。

“这是红牌还是黑牌?”扎依尼茨拿纸牌的背面给他的对手看,问他说。“要是您猜中了,您就赢了;要是您没猜中,我就赢了。”

比这更聪明的赌法,扎依尼茨就未必能发明出来了。不过他也真有本事,用这个赌法不出两个傍晚就把伏尼奇伯爵的领地输出去了,那是从前他爷爷阿尔土尔在加里西亚买下的。伏尼奇伯爵的领地是他头一宗重大的损失。

第二宗损失是他的妻子冯·扎依尼茨男爵夫人,她给他的行径活活气死了。第三宗损失是他女儿,一个假充正经而头脑糊涂的女人。他为整顿败落的家业,不得不把她嫁给一

个拚命想钻营到贵族地位上来的犹太籍银行家。于是扎依尼茨男爵的领地落到最悲惨的命运。它抵押给银行家女婿,只换回一点点钱,后来拍卖的时候,女婿就把它买下,据为己有了。最后卡尔开枪自杀,却不顺利(子弹打中他的肩膀),后来在他女儿和教士们面前死去,临终给银行家留下几张金额颇大的期票“以备急需”。

他儿子阿尔土尔在母亲死后给送到维也纳进寄宿中学,那时候他才十二岁。他在学校里学会三国语言,毕业后考进大学语文系。不久阿尔土尔离开语文系,改读数学系。在这个系里他很得手。他写出关于微分学的大学生优秀论文而获得奖金。在数学系毕业后他重又研究语文学。要不是他每月从邮局和他父亲的代理人手里领到几千款项,那么这种从一个码头到另一个码头的漫游,倒也许会有很好的结果。那几千款项冲昏了他的头脑。自从进大学那天起,他花费大笔的钱购置图书,可是后来厌倦了,就失去立足点,顺着父亲的脚印走去。……他到巴黎去了。成千封要钱的信从巴黎飞到扎依尼茨男爵的庄园上来。卡尔心软,因此没有一封信没得到回答,每封复信都夹着银行的支票。说来也是阿尔土尔走运,他从祖国收到的汇款一个月比一个月少,寄到巴黎的次数也越来越希……几千渐渐地减成几百。随着父亲去世的消息传来,阿尔土尔收到一千法郎和银行家姐夫写来的一封信。银行家写道,寄上的一千法郎就是阿尔土尔·冯·扎依尼茨男爵的全部财产,此后他阿尔土尔就不能再有所指望了。

……阿尔土尔读完信,脸涨得通红。

他为自己和他父亲感到极其羞愧。他严肃地沉思,不由得为他的前途害怕,当初他在大学读书的时候是极其热爱和珍惜他的前途的。他把姐夫的信撕碎,举起拳头,用尽全力打自己的脸。……那一千法郎他想丢到窗外去,可是他……没丢出去。这做得对。这一千法郎在他大有用处。这笔钱正好用来逃出巴黎,躲开债务。他的债主有旅馆老板,有高利贷者,而最使他惭愧的是,还有妓女。……他在巴黎最后那些日子不得不靠妓女养活。……他逃回祖国的时候,已经成为纵酒过度、精神萎靡、信口说谎的人,然而幸好还没有落到不可救药的地步。他的健康还没完全毁掉,他也一次都没明目张胆地做过坏蛋。幸亏阿尔土尔有顽强的天性。在维也纳他又开始研究学问,而且比以前更用功。他为了糊口,为了不致向亲属们要钱,就在一个军事学校里担任代数教员,为巴黎的两家大报做通讯记者。他还写诗,发表在法国杂志上,借此多少挣一点钱。(他象腓特烈大帝③一样讨厌德语。)他的生活过得平静,简单,稳定,同他在巴黎的生活截然相反,然而这却没有持续很久。……他这段生活正临到最有趣的关头,恰恰在阿尔土尔正要成为哲学博士和数学硕士的黄金时期,却被破坏了。命运在宽广的道路上绊了他一个跟头。他连自己也没觉得就欠下不少债。谁以前阔绰过而现在穷了,谁就懂得“连自己也没觉得”是什么意思。再者阿尔土尔还娶了个穷贵族女人做妻子,她生得俊俏,而且爱他。他结婚既是出于爱情,又是出于怜悯。结婚增加了他的开支。不管他愿意不愿意,他非找姐姐不可了。阿尔土尔就给姐姐写信,要求她告诉他,他们母亲的田产遭到什么命运,如果没有卖掉抵债,就请求她把田产上所得到的收入拨出一小部分来给他。

在这封信上,他还顺便要求姐姐把他那些先前由她保管的图书寄到维也纳来。阿尔土尔没收到复信,却接到姐夫打来的电报,请求阿尔土尔立刻到扎依尼茨庄园去一趟。阿尔土尔去了。他刚到扎依尼茨庄园,人们就要求他下车步行。

“彼尔采尔太太,”人们对他说,“不喜欢听车轮的辚辚声。

请您费神步行到正房去吧。“

阿尔土尔在客厅里见到姐夫和姐姐。姐姐坐在圈椅上哭。

姐夫看见他走进房间里来,却埋下头去看报。……“我来了!”阿尔土尔对他们说。“你们不认识了?……”“我们看见了,”银行家回答说。“这件事做得不错,您听我们的话,来了。……我们很高兴,男爵,您总算还没有丧失听话的能力。……‘听话’这个词有这么点卑躬屈节的味道,不过这要请您原谅。……对您这样的先生来说,听话是颇为必要的。……”“我听不明白您的意思,”大惑不解的男爵说。“姐姐,你哭什么?阿尔土尔弟弟来了,你却哭。……我问你好,你总该回答一句嘛!别哭了!”

“先生,”银行家说,“下人刚到我们这儿来通报说您来了,她就哭起来。……请坐。……您姐姐家里,谢天谢地,总算还有圈椅可坐。您和您父亲总算没把所有的东西统统败光。

她,我的妻子,所以哭,是因为她还爱您。……“阿尔土尔睁大眼睛,举起手心摩挲额头。他不懂。

“是啊,”银行家接着说,眼睛没离开报纸,“她的感情一时还不能消灭,可是那种感情,必须承认,是不自然的,因为事实上她不再是您的姐姐了。……嗯。……您也不是她的弟弟了。她不知比您高尚多少。您已经太低下,不能做这个女人的兄弟了。……先生!您得感激这个女人!要不是她,您就休想跨进这所房子的门槛!”

“你给我解释一下,姐姐,”脸色苍白的阿尔土尔转过身去对姐姐说,“我该怎样理解你的丈夫……彼尔采尔的话?我简直一句也听不懂!其次,还有你的眼泪。……我也不明白!”

银行家太太从脸上拿下手绢,跳起来,在客厅里走来走去,她那件沉重的连衣裙沙沙地响。大颗眼泪,地地道道的眼泪,从她眼睛里淌下来,滴在地板上。

“你不明白?”她尖声叫起来。“你现在总该明白你那些行径把我们气得要命!你的不道德行径惹得我们愤慨!我作为你的姐姐和基督徒,满腔愤慨!……”“你解释一下,姐姐!”阿尔土尔说。“我无论如何也弄不明白:你们到底要对我说些什么?”

“住嘴!我不愿意听见你的说话声!你娶了个什么贱货做妻子?”

“是啊,男爵!”银行家用刺耳的男高音帮腔说。“您跟那样一个贱女人结婚,玷污了冯·扎依尼茨男爵家的名声,也玷污了自认为是他家亲戚的人!”

男爵本来用手扶着圈椅的把手,这时候那把手喀嚓喀嚓地响起来。阿尔土尔气得浑身发抖。

“西尔维雅!”他转过身去对姐姐说。“当初你嫁给彼尔采尔这个混帐,我一句话也没对你说过。我尊重你的意志,可是你呢?你居然在彼尔采尔指使下这样厉害地侮辱我!你不要得意忘形!”

“我是混帐?”彼尔采尔叫道。“我原谅您这句话,男爵!

我原谅您!“

西尔维雅顿一下脚,往她弟弟面前跨出一步。

“你的事我全知道!”她咬着牙低声说,吞咽着眼泪。“全知道!我知道的还不止是你娶了个街头的贱女人,叫化子,还不止是这些!你还是不信神的人!你从来也不到教堂去!你忘了上帝!你忘了你的灵魂随时准备脱离你的肉体,投到魔鬼的怀抱里去!”

“求上帝保佑,让所有的人都能成为我这样的混帐就好了!”这当口彼尔采尔叫道。“啊!那人世间就会换一个样子!

那时候人世间就不会有人满不在乎,连名声和荣誉都不放在心上。……那时候就不会有那种女人,那种街头的荡妇……“彼尔采尔忽然停住嘴。他看着阿尔土尔的脸,心里不由得害怕了。

“就连新教徒也干不出你那样的事!”西尔维雅叫道。“我们叫你来就是要你知道你多么下贱!你得忏悔才成!你得同她离婚,而且……改变你的生活方式!你不要再迟疑!听见了吗?懂了吗?”

“如果你们信奉等级的传统,”阿尔土尔压低喉咙说,“那你们就要知道,阿尔土尔·冯·扎依尼茨男爵是不屑于同一个从俄国的波兰迁来的犹太人和他的妻子为任何事争吵的!

不过……我姑且对你们降低身分,提出一个问题。我提完这个问题就走。关于我去世的母亲的田产,你们有什么话要跟我说?“

“那田产是属西尔维雅所有的,”彼尔采尔说。“归她一个人所有。”

“根据什么权利呢?”

“难道您不知道您母亲的遗嘱吗?”

“您胡说些什么?根本就没有什么遗嘱!这我知道!”

“有遗嘱!”

“如果有,那就是假造的!我的图书在哪儿?”

“那已经卖掉,价钱是一千法郎,已经给您寄到巴黎去了。

……“

“那些图书不是值一千法郎,而是值二十万!”

彼尔采尔耸耸肩膀,笑一笑。

“尽管我也想卖得贵点,可是我没办到。”

“是谁把那些图书买去的?”

“就是我包利斯·彼尔采尔。……”

阿尔土尔感到连气都透不出来了。他抱住头,从客厅里跑出去。

“回来,弟弟!回来呀!”西尔维雅在他身后叫道。

阿尔土尔打算不回去,可是办不到。他还爱他的姐姐。

“忏悔吧,阿尔土尔!”西尔维雅对走回来的弟弟说。“趁时机还不迟,忏悔吧!”

阿尔土尔从客厅里跑出去。过一分钟,他坐着马车往火车站赶去,怒火中烧,上气不接下气,周身发抖。

他在二等客车的单人房间里锁上门,脸朝下扑在沙发上,照这样一直趴到维也纳。在维也纳,命运又绊他一交。他回到家里没有见到妻子。他所热爱的妻子趁他外出跟情人私奔了。……她留下一封信,请他宽恕她。这种负情使阿尔土尔大为震动,仿佛当头打了个响雷似的。……过了一个星期,他妻子被情人赶出家门,回到他这儿来,在他住所门口服毒自尽了。……阿尔土尔把妻子下葬后,从墓园回到家里,遇见听差手里拿着一封信。那封信是他姐姐西尔维雅寄来的,内容如下:“我亲爱的弟弟!我们全知道了。

……你秘密杀人,以便彻底消灭你玷污我们名声的罪迹,然而这是上帝所不容的。……我们所要求的仅仅是忏悔,她,你的妻子,本来是可以活下去的。没有必要害死她。只要同她脱离关系就行了。然而你也不必绝望。我们会为你祈祷,而且请你相信,我们的祈祷不会徒劳无益的。你也得祈祷。你的西尔维雅。“

阿尔土尔把这封信撕成碎片。他双脚不住践踏这些由渎神的手写出上帝名字的碎片。阿尔土尔放声痛哭,昏倒在地,不省人事。……教师职位、哲学、数学、法文诗等,都由阿尔土尔抛在一边,丢在脑后了。最后他总算醒过来,不住灌酒,喝得酩酊大醉,并且从这时候起,把双筒枪挂在肩上,开始“象一只小野兔似的”④在扎依尼茨和戈尔达乌根庄园附近和别的村子里飘泊,打野禽,死命灌酒。他开始过奇怪的生活。……人们只在乡间道路的十字路口那些形形色色的小饭铺和酒店里见到他。所有的守林人和大多数牧人都见过他,认识他。

至于他住在什么地方,以什么为生,那就谁都不清楚了。

要不是他同在路上相遇的人们谈起话来有条有理,人们就会认为他是疯子。大家不知道该怎样对待他才好。人们叫他“小野兔”、流浪的隐士、“不幸的阿尔土尔男爵”。有些庸俗的报纸开始议论他,说扎依尼茨正准备同彼尔采尔大打官司,说他姐姐用合法手段掠夺弟弟的财产。报纸莫名其妙地开始发表以阿尔土尔·冯·扎依尼茨或者他父亲的生活为题材的逸事和篇幅不大的长篇小说。甚至有些小报惋惜扎依尼茨家族就要绝种了。……阿尔土尔大多在园子里和丛林里漫游。园子里和丛林里的野禽比旷野上和河边上多些。园子的主人们都不禁止他打猎。他们痛恨他的姐姐,把他看做彼尔采尔不共戴天的敌人。

女主人们看到冯·扎依尼茨光顾她们的园子和丛林,甚至感到高兴呢。

“说他是树林的皇帝,那是不行的,”她们说,“不能这么说!他太年轻,还不能做皇帝。……倒不如说他是树林的王子好!”

树林的王子遇到人,照例很客气地点头行礼。不过他碰见茨威布希和伊尔卡,却呆呆地站住了。他象画家一样,见到茨威布希、伊尔卡、竖琴、小提琴、鸟等所组成的群像那么美丽而真实,不禁暗暗吃惊。阿尔土尔听见哭声,就皱起眉头,气愤地嗽了嗽喉咙。

“她为什么哭?”他问。

茨威布希笑一下,耸耸肩膀。

“她哭,”他说,“大概因为她是女人。她要是男人,就不会哭了。”

“是你把她惹恼的吧?”

“是我,男爵!很抱歉……”

男爵气愤地瞧着茨威布希那张油光光的胖脸,把右手捏成拳头。

“你是怎么惹恼她的,老畜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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