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件糟糕的事
契诃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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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是远在去年冬天开始的。
那天举行舞会。音乐震天价响,枝形烛架都点亮,男舞伴们兴致勃勃,始终没有泄气,小姐们尽情享受生活。大厅里的人在跳舞,房间里有人打牌,饮食部里少不得有人喝酒,阅览室有人谈情说爱,情意绵绵。
金发姑娘辽丽雅·阿斯洛夫斯卡雅却似乎故意跟所有的人,跟全世界,跟她自己作对,独自一人坐在那儿生闷气。她有着圆滚滚的身材、绯红的脸颊、天蓝色的大眼睛、极长的头发,身份证上标明数目字“二十六”①。她的心象是被好几只猫抓挠着。问题在于男人们对她的态度可恶透了。特别是近两年来,他们的举止简直吓人。她发觉他们不再把她放在眼里。他们已经不乐意同她跳舞。事情还不止如此。他们那些混蛋,走过她面前,连看都不看她一眼,仿佛她已经不是美人儿了。即使有人偶然间,无意中瞥她一眼,他的眼光也没露出惊讶,更没现出痴迷,却随随便便,如同吃饭前看着加奶油的大馅饼或者烤乳猪一样。
然而,在过去那些岁月里……
“现在每个傍晚,每个舞会都是这样!!”辽丽雅咬着嘴唇,气愤地暗想。“我知道他们为什么不理我,我知道!他们在报复!他们所以报复我,是因为我看不起他们!可是……可是我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嫁出去呢?难道这样就能嫁出去?时间可是不等人,不等人呀!你们这些坏蛋!”
在上述这天傍晚,命运总算来怜悯辽丽雅了。先是纳勃雷德洛夫中尉答应跟她一块儿跳第三场卡德里尔舞,可是后来喝得酩酊大醉,从她身旁走过,有点愚蠢地吧嗒着嘴唇,表明他完全没把她放在眼里,她就受不住了。……她的愤怒达到了顶峰。她的天蓝色眼睛蒙上一层泪水,嘴唇开始颤抖。泪水眼看就要淌下来了。……为了不让外人看到她的眼泪,她就扭转头去,对着乌黑而冒水汽的窗子。不料,喜从天降,她看见一个窗子旁边有个英俊的青年男子,眼睛盯紧她不放。那青年象是一幅动人的图画,正好打中她的心坎。他风度潇洒,眼睛里充满热爱、惊讶、疑问、回答,脸色忧郁。辽丽雅顿时振作起来。她就摆出适当的姿态,进行适当的观察。她的观察表明青年不是无意中,随随便便地看着她,而是目不转睛,如醉如痴地瞅着她。
“上帝啊!”辽丽雅暗想。“要是有个人想起把我介绍给他就好了!新来的男人就是有眼力!他一下子就注意到我了!”
不久,青年忙起来,在大厅里走来走去,开始找那些男人谈话。
“他想认识我!他要求他们介绍呢!”辽丽雅暗想,高兴得透不出气来了。
果然不差。过了十分钟光景,就有个胡子刮光、外貌吊儿郎当的业余演员,听从青年的要求,拖着两只脚懒洋洋地走过来,介绍他和辽丽雅相识。原来这青年是“我们自己人”,是才气大得不得了的画家,姓诺格捷夫。诺格捷夫是个二十四岁左右的黑发青年,生着格鲁吉亚人那种热情的眼睛,留着漂亮的唇髭,脸色白净。他从没画过什么东西,然而他是画家。他蓄着长发,胡子又短又尖,怀表的链子上坠着黄金的小调色板,衬衫的袖扣也是黄金的小调色板,手套很长,一直戴到胳膊肘上,靴后跟高得叫人没法相信。这个人善良,然而蠢得象只鹅。他父亲是贵族,母亲也是贵族,祖母很有钱。他还没娶妻成家。他怯生生地握一下辽丽雅的手,怯生生地坐下,等到坐好,就睁大眼睛盯住辽丽雅。他讲话不快,而且胆怯。辽丽雅讲得滔滔不绝,然而他光是说:“对……不……我,您要知道……”他一讲话就上气不接下气,回答的话往往文不对题,屡次慌张得搔左眼睛(搔他自己的而不是辽丽雅的眼睛)。辽丽雅心里暗暗喝采。她断定画家已经爱上她,心里不免得意。
舞会过后,第二天,辽丽雅在她房间里的窗边坐着,得意洋洋地瞧着街上。诺格捷夫正在她窗前街道上走来走去。诺格捷夫溜达着,眼珠盯紧她的窗子。他看啊看的,仿佛马上就要死了:眼神那么忧郁,慵懒,温柔,象火一样。第三天也还是这样。第四天下雨,他没到窗外来(有人劝他说,他的身材配上雨伞就不好看)。第五天局面大变,他居然到辽丽雅父母家里登门拜访了。他们的相识就由戈尔迪之结②捆紧,拆也拆不开了。
大约过了四个星期,又举行舞会。(请参看这篇小说的开端。)诺格捷夫站在房门口,肩膀倚着门框,眼睛盯紧辽丽雅。
辽丽雅有意要挑起他的嫉妒心,就远远地向纳勃雷德洛夫中尉卖弄风情,当时中尉喝过酒,然而没有大醉,而是略微有点酒意。
辽丽雅的父亲侧着身子走到诺格捷夫跟前。
“您一直在画吗?”父亲问。“您在搞绘画工作吧?”
“对。”
“哦。……这是好事。……求上帝保佑,求上帝保佑吧。
……嗯。……可见上帝赐给您这样的才能。……是埃……各人有各人的才能嘛。……“她父亲沉默一忽儿,继续说:”喏,您,年轻人,要知道,如果您那个……老是画画儿,那您倒不妨这么办。春天您就下乡到我们家里来。那是个非常引人入胜的地方呢!那儿的名胜,我跟您说吧,多极了!象那样的风景连拉华尔③也没有机会画过。我们很欢迎您来。再者,我的女儿又跟您那么……要好。……嗯,嗯。……年轻人,年轻人啊!嘻嘻嘻。……“画家鞠躬。这年五月一日,他就带着行李到阿斯洛夫斯基家的庄园上去了。他的行李有一个不用的颜料箱、一件凸纹布坎肩、一个空烟盒和两件衬衫。他受到非常热情的接待。
他们拨给他两个房间、两个听差、一匹马,他想要什么就给什么,只要让他们觉得有希望就行。他尽量利用他的新地位,大吃大喝,睡得很长,欣赏风景,目不转睛地瞅着辽丽雅。辽丽雅幸福得了不得。他对她那么亲密,他那么年轻,那么漂亮,那么怯生生,……那么爱她!他胆怯得很,总也不肯走到她跟前来,老是远远地站在窗帘或者灌木丛后面看她。
“胆怯的爱情啊!”辽丽雅想,叹口气。……有一天早晨风和日丽,她父亲和诺格捷夫在花园里长椅上坐着谈天。父亲大谈家庭幸福的种种妙处,诺格捷夫有耐性地听着,用眼睛寻找辽丽雅的身影。
“您父亲只有您一个儿子吗?”父亲顺便问道。
“不。……我有个哥哥,叫伊凡。……他是个很好的人!
可爱极了!您不认识他吗?“
“不认识。……”
“可惜您不认识他。您猜怎么着,他很会说俏皮话,欢欢喜喜,招人爱!他干文学工作。所有的编辑部都请他写稿。他在《小丑》上发表作品。可惜您不认识他。他会很高兴和您相识的。……这样办吧!您要我写信叫他到此地来吗?啊?真的!那就真有乐子了!”
父亲听到这个建议,心就象被房门夹痛了一样。可是这又毫无办法!他只得说:“欢迎欢迎!”
诺格捷夫从座位上跳起来,显得兴致很高,立刻给他哥哥写了封邀请信。
他哥哥伊凡毫不迟延,立时就来了。他不是一个人来的,还带着他的朋友纳勃雷德洛夫中尉,另外有一条硕大无比、牙齿脱落的老狗土耳卡。他带着他们一块儿来,按他的说法,是不致在路上遭到强盗打劫,喝酒也可以有人作伴。他们分到三个房间、两个仆人和供两人合用的一匹马。
“你们,诸位先生,”伊凡对主人说,“不要为我们操心!
我们用不着你们操心!什么鸭绒褥子啦,酱汁啦,大钢琴啦,我们一概不要!不过呢,啤酒和白酒,要是肯慷慨供应的话,嗯,……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倘使您能够想象一条汉子,年纪在三十岁左右,身材极为魁梧,生得肥头胖脑,身穿帆布短衫,留着稀稀拉拉的胡子,眼睛浮肿,领结歪在一边,那您就算让我省得再去描写伊凡了。他是世界上最难相处的人。
他不喝酒的时候,倒还可以勉强相处,无非是躺在床上不说话而已。他一喝了酒,就叫人受不了,犹如人光着身体碰到牛蒡④一样。他喝了酒,话就多得停不住嘴,而且脏字眼不离口,即使有女人和孩子在场也全不管。他讲跳蚤,讲臭虫,讲裤子,讲鬼才知道的事。其他比较新的话题,他是没有的。每逢伊凡在饭桌上讲起俏皮话来,辽丽雅和她的父母总是听得莫名其妙,涨红脸。
不幸,他在阿斯洛夫斯基家居住期间一次也没清醒过。身材矮小难看的纳勃雷德洛夫中尉也竭力模仿伊凡。
“我和他都不是画家!”他说。“我们怎么配做画家!我们是大老粗哟!”
伊凡和纳勃雷德洛夫住下来,嫌主人家的正房闷热,所以第一件事就是搬到厢房里去跟总管一块儿住,而总管倒是不反对陪着上流人喝酒的。他们第二件事就是脱去上衣,只穿着内衣在院子里和花园里大模大样地散步。辽丽雅屡次在花园里碰见哥哥或者中尉衣冠不整地躺在树荫底下。哥哥和中尉又吃又喝,用牛肝喂狗,说俏皮话讥笑主人,满院子追逐厨娘,洗起澡来水声哗哗地响,象死人般地沉睡。他们感激命运无意中把他们送到这个可以尽情享福的地方来了。
“你听着!”有一次伊凡对画家说,朝辽丽雅那边挤了挤醉眼。“要是你在追她,……那就让魔鬼保佑你!我们不会去碰她。你已经先开了头,那就归你所有。请便,请便!我们都是高尚的人嘛。……我们祝你成功!”
“我们不会抢你的人,不会的!”纳勃雷德洛夫肯定道。
“要不然我们就太不讲义气了。”
诺格捷夫耸了耸肩膀,用贪婪的眼睛盯住辽丽雅。
人们厌烦了寂静,就希望来一场暴风雨;厌烦了规规矩矩、气度庄严地坐着,就希望闹出点乱子来。辽丽雅厌烦了胆怯的爱情,就开始生气了。胆怯的爱情无异于喂夜莺的寓言⑤。使她大为烦恼的是,画家到六月却仍然象在五月那么胆怯。正房里的人已经在缝制嫁装,她父亲夜以继日地盘算着借一笔钱来办喜事,可是他们的关系却还没有取得明确的形式。辽丽雅逼着画家成天价陪她去钓鱼。然而这也无济于事。
他站在她身旁,手里举着钓竿,什么话也不说,不住打饱嗝,用眼睛盯住她,如此而已。甜蜜得要命的话却一句都没有!表白爱情的话,也一句都没有。
“你就叫我……”她父亲有一次对他说。“你就叫我……。
请你原谅……我用‘你’称呼你了。……你知道,这是因为我喜欢你。……你就叫我爸爸好了。……我喜欢这样。“
画家就不假思索地叫他“爸爸”,可是这也无济于事。他照旧不言不语,弄得人只好埋怨上帝只给人一根舌头而没给十根。伊凡和纳勃雷德洛夫不久就识破了诺格捷夫的那套招数。
“鬼才知道你是怎么回事!”他们抱怨道。“放着干草不吃,也不让人家吃!简直是畜生!一块肥肉自己送到你嘴边来了,你这蠢货就该把它吃下去才是!你不想吃,那我们就来吃!你瞧着就是!”
然而世界上一切事情都有个了结。就连这篇小说也有结局。画家和辽丽雅之间不明确的关系,也终于结束了。
这段爱情的转折点,发生在六月中旬。
那是一个安静的傍晚。空中充满清香。夜莺唱得欢极了。
树木在喁喁私语。空气里,按俄国散文作家的长舌头的说法,弥漫着恬适安乐的气息。……月亮,不消说,也升上来了。要让这种天堂般的诗意十全十美,只差费特⑥先生到这里来,站在灌木丛后面,高声朗诵他那些迷人的诗句了。
辽丽雅坐在长椅上,身上裹着披巾,梦幻般地隔着树木眺望远方的小河。
“莫非我就这样难于使人接近吗?”她暗自想着,于是在她的想象里现出自己的面容,那么庄严,骄傲,目空一切。……她的父亲走过来,打断她的思路。
“哦,怎么样?”她父亲问。“还是老样子吗?”
“还是老样子。”
“嗯。……见鬼。……这一切究竟到什么时候才有个了结呢?要知道,好闺女,我养活这些无业游民,可是破费不小啊!一个月就是五百!不是闹着玩的!单是买牛肝喂狗,一天就要花三十戈比呢!要是他有心结婚,那就该结婚了,要是不想结婚,就该带着他哥哥和狗一齐滚蛋!他至少也总该对你说点什么吧?他对你说过吗?他表白过他的心意吗?”
“没有。他,爸爸,那么腼腆!”
“腼腆。……咱们可知道他们这种腼腆是怎么回事!他这是打马虎眼。你等一下,我马上去把他打发到这儿来。你得跟他谈出个结局来,好闺女!用不着讲什么客气。……是时候了。你就这么干,好闺女。……反正你也老大不小的了。……所有那些把戏,大概你都懂!”
父亲走了。大约过十分钟,画家胆怯地从丁香花丛里钻出来,露面了。
“是您叫我吗?”他问辽丽雅说。
“是我叫您。您走过来吧!您别老是躲着我!您坐下!”
画家轻手轻脚走到辽丽雅跟前,又轻手轻脚在长椅边沿上坐下。
“他在昏暗的暮色里显得多么好看!”辽丽雅暗自想道,然后她对他说:“您讲点什么吧!为什么您这么不爱说话,费多尔·潘捷列伊奇?为什么您老是不言不语?为什么您从来也不在我面前吐露您的衷曲?我哪方面使得您这样不信任我呢?我都觉得难过了,真的。……人家可能认为您和我不算是朋友了。
……您开口说话吧!“
画家嗽一嗽喉咙,嗓音发颤地叹口气,说:“我有许多话要跟您说,很多啊!”
“究竟是什么话呢?”
“我担心您会生气。叶连娜⑦·季莫费耶芙娜,您不会生气吧?”
辽丽雅噗嗤一声笑了。
“要紧的关头到了!”她暗想。“他颤抖得多么厉害!他颤抖得多么厉害呀!你已经神魂颠倒了吧,亲爱的?”
辽丽雅自己的膝头也发抖。每个小说作者都十分喜爱的那种颤栗,把她抓住了。
“再过上大约十分钟,就要开始拥抱,接吻,海誓山盟了。
……啊!……“她暗自幻想着,然后为了在火上泼一瓢油,就把她那裸露的、滚热的胳膊肘碰一下画家。
“啊?到底是些什么话呢?”她问。“我不是您所想象的那种动不动就生气的人。……”她顿一顿。“您说呀!……”她顿一下。“快点吧!!”?pgt;
“您要知道,……我,叶连娜·季莫费耶芙娜,在生活里所喜爱的莫过于绘画,……也就是所谓的艺术。朋友们都认为我有才能,认为将来我会成为一个不坏的画家。……”“啊,这是一定的!Sansdoute!⑧”“嗯,是埃……就是这样。……我爱我的艺术。……那就是说……我喜爱写实画,叶连娜·季莫费耶芙娜!艺术,……艺术,您知道,……美妙的夜色啊!”
“是啊,这种夜色很少见!”辽丽雅说着,象蛇似的扭动,在披巾里缩起身子,半闭着眼睛。(女人在恋爱方面都是能手,非常了不起的能手!)“我,您溃迸蹈窠?夫接着说,绞着白净的手指头,”我早就想跟您谈一谈,可是一直……不敢开口。我心想您会生气的。……不过您,要是理解我的话,就……不会生气。您也爱艺术嘛!“
“埃……嗯,是啊!……当然!谁能不爱艺术呢?”
“叶连娜·季莫费耶芙娜!您知道我为什么到此地来?您猜得出来吗?”
辽丽雅很难为情,而且仿佛出于无意似的,把手放在他的胳膊肘上。……“这话是不错的,”诺格捷夫沉默一下,接着说,“画家中间有些卑鄙的人。……这话是不错的。……他们根本不顾女人的羞耻心。……不过话说回来,我……我可不是那种人!我有细致的感情。女人的羞耻心是那种……那种谁也不能等闲视之的羞耻心!”
“他对我说这些干什么?”辽丽雅暗想,把胳膊肘藏在披巾里。
“我可不象那种人。……对我来说,女人是神圣的!因此您用不着害怕。……我不是那种人,我是不容许自己胡来的人。……叶连娜·季莫费耶芙娜!您肯答应吗?不过您要听明白,真的,我是诚心诚意的,因为我不是为我自己,而是为艺术!在我心里占首要地位的是艺术,而不是满足兽性的本能!”
诺格捷夫抓住她的手。她就略微往他那边凑过去。
“叶连娜·季莫费耶芙娜!我的天使!我的幸福!”
“怎……怎么样?”
“我可以向您提个请求吗?”
辽丽雅噗嗤一声笑了。她的嘴唇已经抿好,等着第一次接吻。
“我可以向您提个请求吗?我求求您!真的,这是为了艺术!您那么合我的心意,那么合我的心意啊!您恰好就是我所需要的那种人!别的女人都滚蛋吧!叶连娜·季莫费耶芙娜!我的朋友!请您就做我的……”辽丽雅挺直身子,准备人家来拥抱她。她的心怦怦地跳。
“请您就做我的……”
画家抓住她另一只手。她就温顺地把头靠在他肩膀上。幸福的眼泪在她的睫毛上闪亮。……“我亲爱的!请您就做我的……模特儿吧!”
辽丽雅抬起头来。
“什么?!”
“请您做我的模特儿吧!”辽丽雅站起来。
“怎么?要我做什么?”
“做模特儿。……劳驾!”
“嗯。……光是做这个?”
“这您就使我感激不尽了!您就使我有可能画出一幅画来,而且是……什么样的画呀!”
辽丽雅脸色煞白。爱情的眼泪突然变成绝望、怨恨以及其他各种恶感的眼泪。
“原来就是……这么回事?”她说,浑身发抖。
可怜的画家!等到一记清脆的耳光声,连同它的回声,响遍昏暗的花园,他那白净的半边脸上就现出一块鲜艳的红晕。
诺格捷夫搔一搔脸颊,楞住了。他张口结舌,呆若木鸡。他感到他的身子沉到整个宇宙里去了。……他眼睛里金星乱迸。
……
辽丽雅索索地打抖,脸白得象死人一样,头昏脑胀,往前跨出一步,身子摇晃一下。似乎有个车轮从她身上轧过去。
她勉强打起精神,迈着不稳的、病态的步子往正房走去。她的腿不住往下弯,眼睛里冒出金星,两只手伸到头发上去,分明打算揪头发。……她走到离正房只差几俄丈远,脸色又一次变白。她路上经过一个凉亭,上面攀附着野葡萄藤,肥头胖脑的伊凡正站在凉亭旁边,喝醉了酒,蓬头散发,解开坎肩的纽扣,张开两条胳膊。他瞧着辽丽雅的脸,讥诮地冷冷一笑,然后发出他那恶魔般的“哈哈”声来污染四周的空气。他抓住辽丽雅的手。
“滚开!”辽丽雅咬着牙低声说,缩回她的手。……这可真是一件糟糕的事啊!
「注释」
①指她的年龄。
②据古希腊传说,弗里吉亚国王戈尔迪把车轭系在一辆二轮马车的车辕上,打了一个解不开的乱结。
③他把意大利名画家拉斐尔说成“拉华尔”了。
④一种带刺的野生植物。
⑤借喻“空洞的东西”。俄国有一句谚语:“寓言喂不饱夜莺”。
⑥费特(1620—1892),俄国诗人,擅长写风景抒情诗和爱情抒情诗。
⑦叶连娜是辽丽雅的正名。
⑧法语:毫无疑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