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赴了约会,可是……”
契诃夫
格沃兹吉科夫参加考试以后,坐上公共马车,花六戈比(他永远坐“上层”①),到达城门口。从城门口到别墅将近三俄里,他步行前去。别墅的女主人是个年轻的太太,在大门口迎接他。他教太太的小儿子学算术,报酬是供他在别墅里膳宿,每月还给他五卢布。
“哦,怎么样?”女主人问他,伸出手来同他握手。“顺利吗?考试及格了吗?”
“及格了。”
“好哇,叶果尔·安德烈耶维奇!得几分?”
“跟往常一样。……五分。……嗯……”格沃兹吉科夫得的不是五分,而是三加,不过……不过,如果可能的话,撒一下谎又有何不可?参加考试的人如同打猎的人一样,是喜欢撒谎的。格沃兹吉科夫走进他的房间,在桌子上发现一封短信,上面贴着粉红色小封缄纸②。那封信有木犀草的香气。格沃兹吉科夫撕开信封,嚼着封缄纸,读信上写的话:“就这样好了。八点钟整,您到沟旁去,也就是昨天您头上的帽子掉下去的那条沟。我就坐在树底下的小长凳上。我爱您,只是您不要那么傻头傻脑。应当活泼点。我焦急地等着傍晚到来。我非常爱您。您的索。
“附白:我的妈妈走了,我们可以散步到午夜。嘿,我多么幸福啊!到那时候我的奶奶睡觉了,不会发现我出去的。”
格沃兹吉科夫读完信,欢畅地微笑,往上一跳,然后得意洋洋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
“她爱上我了!她爱上我了!她爱上我了!我多么幸福啊,见鬼!啊啊啊!特拉拉拉!”
格沃兹吉科夫把信再读一遍,吻一下信,然后小心地折叠起来,收在解剖桌抽屉里。中饭送到他这儿来了。他给那封信弄得神魂颠倒,忘记世上的一切,把仆人端来的东西,菜汤也罢,牛肉也罢,面包也罢,统统吃光。饭后,他躺下来,开始幻想各式各样的事情,想到友谊,想到爱情,想到工作。
……索尼雅的音容笑貌在他眼前晃来晃去。
“可惜我没有怀表!”他暗想。“我要有怀表,就能计算现在离傍晚还有多少时间。仿佛捣乱似的,时间在拖拉,慢得要命哟”。
等到他躺腻了,想够了,他就下床,走来走去,打发厨娘去取啤酒来。
“反正大局已定,”他暗想,“那就不妨喝一杯。时间就可以过得快点了。”
啤酒送来了。格沃兹吉科夫坐下,把所有的六瓶酒在他面前一字排开,满心喜爱地瞧了又瞧,开始喝酒。他喝下三大杯,感到胸膛和头脑里象是点上灯,变得那么暖和,明亮,畅快。
“她给了我幸福!”他暗自想着,拿过另一瓶酒来。“她……她正好就是合乎我心意的那种女人。……嗯,是啊!”
喝完第二瓶以后,他感到头脑里的灯已经熄灭,变得昏沉了。然而另一方面,他却又多么快活!喝完第二瓶,他觉得在这个世界上生活真是好啊!临到开始喝第三瓶,格沃兹吉科夫在鼻子跟前摇着手,起誓说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人比他更幸福了。他对自己起誓,相信这是不容怀疑的。
“我知道她为什么爱我!”他喃喃地说。“我知道,先生!
她看中我是个不平凡的人才爱上我!就是这样!她知道应该爱谁,爱他哪一点。……不平凡的人!我可不是普通人,……不是随便一个什么人。……我是‘钉子’③。……我……“他喝到第四瓶,就叫起来:”是啊,先生!我不是一般人!她爱我是因为看中我的……天才!天才!震惊世界的天才啊!我是谁!我是什么人?您以为我是‘小钉子’?不错,我是格沃兹吉科夫,然而是什么样的格沃兹吉科夫呢?您是怎样看的?“
等到第四瓶酒喝完一半,他就用拳头捶着桌子,揉乱头发,说:“我要向他们证明我是个什么人!只要让我毕业就成!只要让我用功研究就成!我要献身于科学。……她就是看中我献身于科学才爱上我的!我要证明她的看法对!您不相信我?
那就滚开!她也不相信?她?索尼雅?既是这样,那就连她也滚开!我会证明的!我马上就开始研究!……我喝完这杯酒就动手。……你们这些混蛋!“
格沃兹吉科夫生气了,喝完那杯酒,就从架子上取下讲义,翻开,从半中腰读起:“‘下……下颚关节脱出,其原因可能是跌……跌交,或张开的口部遭到打击。……’”“废话!下颚……打击。……这样那样的。……全是废话!”
格沃兹吉科夫合上讲义,开始喝第五瓶。最后,等到喝完第五瓶和第六瓶,他却闷闷不乐,思索宇宙万物的渺小,特别是人类的渺校……他一面思考,一面信手拿起软木塞来,放在酒瓶口上,用两个手指头瞄准,竭力要把它弹出去,击中一个在他眼前闪烁的绿色小斑点。等到他用软木塞击中绿斑点,不料又有些黑色的、绿色的、蓝色的小斑点在他眼前东奔西跑。其中一个深红色斑点,带着碧绿的细针,微笑着,直扑到他眼睛里来,喷出一股类似胶水的东西。……格沃兹吉科夫感到他眼皮发粘,睁不开了。……“我眼睛里有个什么东西……在吱吱地叫!”他暗想。“应当到露天底下去,要不然我的眼睛就瞎了。应当……应当散散步。……这儿闷热。他们老是生炉子。……哼,这些蠢驴!
总是吱吱地叫,总是生炉子!这些傻瓜!“格沃兹吉科夫戴上帽子,走出房外。外边天色已经暗下来。这时候有九点多钟了。天空中闪烁着繁星。月亮没出来,这一夜看样子会很黑。
五月间树林的清新气息向格沃兹吉科夫这边吹过来。恋爱的rendez-vous④的种种特征在迎接他:又是树叶的沙沙声,又是夜莺的歌唱声,甚至……在黑暗中朦胧出现了“她”,正在沉思默想。他连自己也没觉得就走到了信上所提到的地点。
她离开长凳,迎着他走过来。
“乔治!”她说,几乎透不过气来。“我在这儿。”
格沃兹吉科夫站住,听了听,开始抬头在上看,瞧着树梢。他觉得象是上边一个什么地方有人叫他的名字。
“乔治,是我呀!”她走到他近旁,又说一遍。
“啊?”
“是我。”
“什么?谁在这儿?谁?”
“是我呀,乔治。……您走过来。……我们坐下吧。”
乔治揉揉眼睛,定睛瞧着她。……
“什么事?”
“真是滑稽!您不认识我了还是怎么的?莫非您什么也没看见?”
“啊啊埃……对不起。……您有什么权……权……权利深更半夜到别人的花园里来溜达?先生!请您回答我的话,先生,如若不然,我可就要打……打您……一个耳……耳……”乔治把手往前伸出去,抓住她的肩膀。她大笑起来。
“您多么滑稽呀!哈哈哈。……您可真是会演戏!行了,我们走吧。……我们来聊聊天。……”“谁聊天?什么聊天?您为什么聊天?我为什么聊天?您笑了?”
她笑得越发响了,挽住他的胳膊,慢慢往前走去。他却不住地倒退。他好比一匹顽固的辕马,她却象是一匹奋力前进的拉套马。
“我……我想睡觉。……放开我,”他嘟哝说。“我不愿意干没要紧的事。……”“哎,算了,算了。……为什么您来迟了半个钟头?您在研究学问吗?”
“研究学问。……我永远在研究学问。……下……下颚关节脱落,其……其原因可能是跌交,或张开的口部受到打击。
下颚被人打落,大半发生在饭馆里,酒店里。我要喝啤酒,……特烈赫果尔内依厂的。“
他和她勉强走到长凳那儿,坐下。他用拳头支住脸,把两个胳膊肘放在膝盖上,鼻子里呼哧呼哧响。他的帽子从头上滑下来,落在她手上。她弯下腰去,瞧他的脸。
“您怎么了?”她小声问道。
“这不关您的事,不关您的事。……谁也没有权利干预我的私事。……他们都是傻瓜,您……也是傻瓜。”
沉默一忽儿,格沃兹吉科夫补充说:
“我也是傻瓜。……”
“您接到信了吗?”她问。
“接到了。……是宋……卡写来的。……索尼雅写来的。
……您就是索尼雅?那也没关系。……那信可真写得蠢。……信上有的字母写错了。还是读书识字的人呢!你们统统见鬼去吧!……“”您喝醉了还是怎么的?“
“没没有,……不过我说的话是实在的!您有什么权……权……。啤酒是喝不醉的。……啊?哪一个?”
“要是您没有喝醉的话,那您这个不要脸的为什么胡说八道?”
“没没有。语法有第一格,第二格,有第三格,第一格。
……Processuscondiloideusetmusculussterno-cleido-mastoideus.⑤“格沃兹吉科夫大笑起来,脑袋却对着膝盖耷拉下去。……”您睡着了?“她问。
答话却没有。她哭起来,开始绞手。
“您睡着了,叶果尔·安德烈耶维奇?”她又问一遍。
作为回答,传来了呼呼响的鼾声,带着嘶音。索尼雅站起来。
“混帐!!”她怨恨地说。“坏蛋!你原来是这样的人!那就给你一下子!再给你一下子!再给你一下子!”
索尼雅举起小手朝着格沃兹吉科夫的后脑勺一连打五下,而且打得多么重!她用脚不住地踩他的帽子。女人的报复心真是重啊!
第二天格沃兹吉科夫打发人给索尼雅送去一封信,内容如下:“我请您原谅。昨天我没有去成,因为我病得很厉害。请您另外指定时间,例如今天傍晚就行。热爱您的叶果尔·格沃兹吉科夫。”
这封信的回音是这样的:“您的帽子丢在凉亭旁边。您可以到那儿去取回来。喝啤酒比恋爱愉快,因此您自管去喝啤酒好了。我不打算妨碍您。再也不属于您的索。
“附白:您不用给我回信。我恨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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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公共马车的上层座位票价较低。
②一种圆形纸签,纸签的一面有胶质物,用来贴住信封的封口。
③他的姓“格沃兹吉科夫”可意译为“小钉子”。
④法语:约会。
⑤拉丁语:颈突(连接上颚及下颚)和胸锁乳突迹“)